第18章 长江保卫战

妫赵吞并寿春,占据淮河流域之后,南下至长江北岸,与大景水师的第一场战斗竟然是一场遭遇战。

而且战役的起因居然是从海上前来勤王的张魁、郦怀等人,以及率领北府军残部的徐无鬼。

长江南岸的苏浚和桓易站在高台上,目睹大景水师与妫赵军队交锋的整个过程,眼见大景水师趁着长江暴涨,把姜爽的赵军击溃。

听到江北厮杀呼喊的那一刻,桓绾就已经知道,拱卫建康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桓绾苦于没有船只,也只能登上建康禁卫高台,与父亲桓易和主将苏浚一起查看战事的走向。

当大景水师大获全胜,随即全身而退的时候,桓绾对苏浚和桓易说:“楚王老了,大景水师应该乘胜追击,把敌人的投石机尽数捣毁。”

苏浚笑着问桓绾:“这话怎么讲?”

“妫赵没有船只,”桓绾回答,“因此他们要渡江,一定有出乎我们意料的手段,而这个手段,以末将看来,便是赵军中的投石机部队。”

桓易说:“拱卫建康,倚仗的就是楚王和九江王的水师,如果这几百条船只搁浅在对岸,让赵军俘获,建康岂不是无险可守?”

桓绾说道:“楚王殿下应该把所有船只都烧毁。”

“楚王和九江王三十多年来,一直苦苦经营大景水师,”桓易面有愠色,“你轻描淡写一句话,在第一战就将他们的心血付之一炬?”

“两军相争,目的是为了什么?”桓绾问。

苏浚笑着说:“当然是击败敌军,获得胜利。”

“既然有机会获胜,为什么要惦记什么三十多年的心血经营?”桓绾说道,“岂不是本末倒置。”

“楚王的水师,是我们大景对付妫赵的最后希望。”桓易说。

“父亲,你错了。”桓绾说,“妫赵南下,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跟我们大景水战,楚王的水师,到时候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现在好不容易妫赵露出了破绽,我们却没有把握机会。实在是可惜。”

“妫赵大军未动,攻击战船的只是右翼偏军姜爽部,沙亭军和妫樽亲率的中军,才是真正进攻的主力!”桓易摆手,“把姜爽部击溃,又有何用。”

桓绾说道:“我觉得逆赵攻打建康的关键,就在姜爽的军中,就是那些操纵飞火珠投石机的诡异军队。”

“怎么可能凭你的猜测,就用大景的水师作为赌注,”桓易说,“实在是可笑。”

“两位不要再争执,”苏浚说道,“我们现在就去迎接楚王殿下,准备庆功吧。”

建康陆路禁卫大军统将苏浚率领全军,在江边迎接楚王率领的大景水师。传令官早已经把大胜的消息传递到了皇宫内。

楚王的水师从后湖入江口一路驶入内湖,直达皇宫。张魁的战船则被苏浚接收,留守在后湖之外,等待调令。

北府军的残军三千,从张魁战船上下船登陆,早有无数建康百姓,其中大部分为北府军亲属,在江岸边等待。

当三千北府军下船之后,岸边哭声一片。驻守在寿春的北府军几乎全军覆灭的消息虽早已传到建康,但在建康的北府军亲属,无人不尚抱有万一的希望。可是当三千士兵回到建康后,大多数人希望破灭。

三千残兵与家属抱头痛哭,而更多的建康百姓则坐实了亲人战死寿春的消息,顿时建康城外,哭号不绝。

就在城外的百姓和北府军残军相拥痛哭的时候,皇宫内声乐齐鸣,欢腾鼓舞,正在庆祝大景水师的胜利。

建康城内外两幅光景。

夜色降临,皇宫内张灯结彩,一片辉煌,更让众多失去亲人的百姓倍感凄苦。

一个少年将军走出城外,对着残军大喊:“你们还是不是大景的北府军?”

少年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声音洪亮,气势威严。

其中有认得的百姓,纷纷向少年跪拜,知道这是曾经带领千余族人,于逆赵境内辗转千里,一路拼杀到建康的“飞将军”桓绾。桓绾的经历,在建康无人不知,在百姓中,威名远远超过当年的少年飞将军梁无疾,因此百姓也称呼桓绾为“飞将军”。

百姓中有人叫出了“飞将军”的名号。

北府军都看向桓绾,其中一个士兵正色说道:“我们宁死也没投降逆赵,与郑公一样,没有给北府军丢失颜面。”

桓绾厉声说道:“既然是北府军,那么为何队伍如此松懈!如今逆赵的大兵就在北岸,建康危如累卵,你们不整顿士气,立志为郑公报仇,却在这里哭哭啼啼。”

这话如果是其他将领说出来,北府残军立即就会责问质疑。偏偏出自从逆赵境内浴血拼杀出来的桓绾之口,北府军都无可辩驳。

那个士兵嗫嚅说道:“如今郑公已经战死,北府军只剩下我们三千人,如何向逆赵报仇?”

桓绾说道:“大景人才济济,气数未尽,以诸位与逆赵不共戴天的仇恨,北府军别说只有三千人,就是只剩下三人,也不该气馁。”

三千北府军被桓绾的气势鼓舞,渐渐聚拢起来,默默地看着桓绾。

桓绾大声喊道:“现在听我号令,全部整顿列队。”

北府军军士在寿春城破之后,终于遇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将领,军人的本能,听从了桓绾的命令,立即整齐列队。

桓绾见三千北府军整队完毕,举起手中的长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将鲜血滴在地面,大声喊道:“向天发誓,北府军将士的鲜血,与我们的鲜血,都将流淌在大景的土地上。”

北府军三千士兵,受了桓绾的感染,全部拿起佩刀,割破自己的胳膊,将鲜血滴落在地面。

桓绾又在自己的手腕上再割一刀,“这血,为祭奠郑公而流。”

北府军听到“郑公”二字,都激奋澎湃,也随着桓绾割开手臂,齐声大喊:“祭郑公!”

桓绾挥起手中的长刀,指向江北,大喊道:“从今往后,我桓绾立誓,要将逆赵贱民的血液,横流在大景天下!”

“灭赵!”一个士兵举起佩刀,轻声说了一声。

旁边两个士兵,轻声附和:“灭赵!”

更多的北府军不停地发出“灭赵”的低吼。片刻之后,所有的北府军同时大喊:“灭赵!”

在场的百姓也受了感染,数万人同时大喊:“灭赵!”

顿时建康城外的“灭赵”之声,把皇宫内的丝竹之音压下。

皇宫内,楚王、九江王、徐无鬼、张魁、郦怀,在虞让、苏浚、桓易等百官的迎接下,从后湖的船只上走下,来到丹室之外。

圣上从丹室内走出,听见了城外连绵不绝的“灭赵!”呼声。

圣上对身边的虞让说:“把皇宫所有的红布撤下,披上白麻。朕要为郑公举孝。”

虞让立即奉命。

圣上看见了徐无鬼,徐无鬼昂首与圣上对视。

圣上并不回避徐无鬼尖锐的眼神,走到徐无鬼身边,说道:“少都符不会白白地死掉。”

徐无鬼说:“圣上知道就好。少兄至死,也一直在坚守四象神山门人的职责。”

圣上面无表情,转向百官说道:“从今而后,这后湖,就改名为玄武湖。”

百官一时间不明所以。苏浚轻声对桓易说:“四象神山中,镇北神山是单狐山,北方玄武。看来圣上,对死于寿春的幼麟少都符,十分敬佩。”

一日之后,桓绾的营帐前,站满了数千要求从军的青年。

桓绾走到众人面前,看着这些青壮百姓,问为首的青年,“你们是什么人?”

“我父亲死在了寿春,”青年回答,“我愿意跟随大人,替父报仇,恢复中原,杀尽作乱的揭抵贱民。”

桓绾看向青年身后,“你们都是北府军战死军士的亲属吗?”

众人全部跪下,“请飞将军收留我们。我们不愿意在建康坐以待毙,宁愿与将军一起,共同抗击逆赵!”

桓绾听了,挥舞臂膀,“好!逆赵渡江在即,我们一定要有所行动。但是现在,我们另有安排。”

“一切听从飞将军的调令。”众人齐呼。

桓绾立即安排麾下士兵,在江南岸边征用渔民的船只,并且收集大量薪柴和干草。

江北妫赵大军的王帐内,姜爽跪在妫樽面前。

“江水突然上涨三丈,楚王的战船从江心移到阵前?”妫樽看向干阙,“二弟,这是冢虎徐无鬼的法术吗?”

干阙摇头,“徐伯父是中曲山的冢虎,他的本领是九守和过阴,不善水术。”

“还有那个姬不疑,听说是诡道门人。”妫樽又问。

“姬不疑的本事是诡道之术,”干阙说,“父亲在世时提起过,诡道善于水分、晷分、听弦、看蜡四门算术,并不擅长操纵水中之术。而且父亲也只亲眼见过听弦的本事。”

“这么说来,”妫樽说,“那就是景军之中,另有高人。”

姜爽说道:“末将的确看到在江边的战船上有术士出现。那个术士放出蛟龙后,江水汹涌而来,景军的战船顺着水势,冲击我部。”

“攻打建康之战还没有开始,你就先败了一仗,”妫樽说,“但这是对方来了厉害的术士,罪不在你。”

姜爽抬起头,“谢陛下。”

“先不用谢我,”妫樽说,“我还是要责罚你。你在邯郸的三百户食邑,夺减两百。”

姜爽不敢多言,“末将领罪。”

“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责罚你。”妫樽说道,“也不问问。”

“末将败了,就是死罪,”姜爽说,“谢陛下不杀之恩。”

“我罚你,是因为,你让凉州来的弩箭部出现在景军面前,”妫樽说,“匈奴弩箭部是秃发腾单于派遣来攻打建康的奇兵。你让他们以身涉险也就罢了,更让景军过早看到了他们的手段,我们渡江攻打建康的计划,很难不被大景推测出来。用兵在于奇谋,这一点,你大大的失算。”

姜爽汗流浃背,以头抢地。

干阙在一旁说:“三日后我军就要开始渡江,估计景军来不及推测弩箭部到底有何作用。”

妫樽想了想,“徐无鬼应该是能想明白的。不过师乙对他忌惮得很,徐无鬼在建康说不上话。”

干阙说道:“所以,大景军中,不会有第二人能够猜测到我们渡江的计划。”

妫樽说道:“大赵与左景两国国运,在此一战,一切以谨慎为上。姜将军、干将军!”

姜爽站立起来,与干阙一起并排站在妫樽面前。

“明日亥时,渡江!”

干阙和姜爽同时拱手,单膝跪下,“得令!”

妫樽把楚地舆图打开,正要与二人进一步商量赵军渡江之策,忽听侍从在帐门外大声禀告:“陛下,有个汉人谢衔求见。”

妫樽收起舆图,对着干阙和姜爽问:“这个老东西,现在来做什么?”

干阙阴沉着脸,“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一定是为谋求自己的荣华富贵,要来给陛下献计,攻打建康。”

姜爽说:“这种在乱世中始终骑墙不倒的老狐狸,为苟活性命惯于见风使舵,不断地出卖族人,本也寻常。”

“那就让他进来,看他说些什么。”妫樽招手,让侍从带谢衔进来。

谢衔碎步走进王帐,看见妫樽,立即伏倒在地,“小民谢衔,有要事向陛下禀报。”

“你站起来说,”妫樽指着谢衔,“有什么要事?”

谢衔看了看干阙和姜爽,干阙哼了一声。

谢衔连忙站起身,说道:“小民获知一个绝大的秘密。”

妫樽面如沉水,等着谢衔说下去。

谢衔又看了看干阙和姜爽,脸色游移不定。

干阙说:“你有话就讲,在这里磨蹭什么!”

谢衔立即又跪下,看着妫樽。

妫樽仍旧不说话,轻慢地看着谢衔。

谢衔无奈,抬头说道:“如今在建康的皇帝姬康,不是蜀王的世子,他就是景宣帝姬望。”

此话一出,妫樽和干阙相顾大惊。他们本以为师乙一事,普天下只有数人知晓,没想到谢衔竟然颇有神通,也知道这事。

“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荒谬之言?”干阙质问谢衔,“姬望在三十八年前就已崩殂于洛阳,难道还跟篯铿这种妖人一样,死而复生不成?”

“干将军说对了,”谢衔已经开了头,也就不再犹豫,“景宣帝姬望,他就是个妖人,有长生不老的法术,因此杀了太子姬康,自己变换姬康的模样,继续做他的大景皇帝。”

“他本就是皇帝,”干阙追问,“何必多此一举,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因为……”谢衔站起来。

“你跪下说。”妫樽声音不大,但在谢衔听来,如同雷霆贯耳。

谢衔趴下,继续说道:“因为景宣帝姬望,也不是大景的皇族,他本就是一个术士。”

干阙说道:“你把你知道的,细细地说明白。”

“当年这个术士,被人推荐给太傅张胡,张胡发现这个术士相貌与景宣帝相似,于是把术士带入家中,用了十年时间,训练术士,模仿景宣帝。当这个术士的样貌神情、举手投足,都与景宣帝别无二致的时候,张胡弑君杀死景宣帝,让这个术士扮作景宣帝的模样,做了皇帝。从此大景的天下,就由张胡把持。当篯铿攻打洛阳之时,这个术士看到了机会,于是暗中勾结张胡的胞弟张雀,以张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为要挟,让张雀背叛了胞兄张胡。因此张胡被赐死,这个秘密再也无人知晓。”

“既然是无人知晓,”干阙冷冷地问,“你又从何得知?”

谢衔嘿嘿地笑了两声,“因为这个术士,就是我推荐给张胡大人的。”

“你有什么证物?”干阙问。

“没有。”谢衔回答,“事情过了五十多年,哪里还有什么证物。”

“我们君臣三人,军情紧急,”妫樽恼怒地说,“却在这里听你这个老贼胡言乱语!”

谢衔慌张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小民所说。”

“有什么事情,赶紧说了,”干阙喝道,“你要是再吞吞吐吐,马上把你在营外斩首祭旗。”

“当年张胡和那个术士在宫中弑君的时候,被景宣帝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亲眼看到。”谢衔说,“因此术士当即要杀了三个皇族血脉,却被张胡阻拦,私下将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藏匿起来。”

妫樽和干阙二人听了,相互看了看,震惊不已。此事与他们得到的消息,有巨大的出入。

妫樽低声问谢衔:“这个秘密,对我大赵,到底有什么好处?”

“极大的好处!”谢衔说,“如果这个消息放出去,大景的子民,都知道现在皇宫里的圣上是个术士假扮,大景必定大乱,陛下攻打大景,岂不是势如破竹。”

妫樽问道:“你为何之前不讲?”

谢衔说道:“陛下一直不肯见小民,小民一路跟随赵军,求见陛下多次,都被阻挡,到了今日,才有机会觐见陛下。”

“不。”妫樽说道,“你之前是不敢跟我提起此事,怕我杀了你灭口,现在我已经决意要攻打建康,因此你拿捏时机,才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你是看到了匈奴的援军已经到了赵军之中,才有这个不死的把握吧。”

谢衔尴尬不已,不敢说妫樽圣明,只是不断地磕头。

妫樽看着匍匐在地的谢衔,问:“你告诉我这么大的秘密,我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呢?”

谢衔回答:“小民只是一心为大赵基业着想,大赵攻下建康,天下一统,战乱消弭,就是我们百姓的福气,不敢奢求陛下赏赐。”

妫樽点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赏赐你,就是赏罚不明了。这样吧,寿春城还没有郡守,你是寿春望族,本来我就想过要册封你为寿春郡守,只是战事紧急,一时没有颁布,现在就把此事给你定下。”

“谢陛下。”谢衔高声说,“老臣一定鞠躬尽瘁,兢兢业业。”

“你退下吧。”妫樽摆手。

谢衔目的达到,欣喜地走出王帐。

姜爽看着谢衔离开,问妫樽说:“陛下,这种德行卑鄙的小人,为何要让他做一方官员?”

干阙说:“大哥做得没错,谢衔此人,的确是一个卖友求荣之辈,但是这种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因此,他做寿春的郡守,的确是最为合适不过。”

妫樽点头,“二弟说得不错,谢衔是个有才能的人,跟他的德行无关。”随即又说,“我们暂且不说谢衔的事情,倒是建康皇宫里的那个皇帝,让人费解。”

干阙说道:“秃发腾单于让风追子告诉我们,大景的皇帝就是那个不死的妖人景宣帝,而景宣帝,其实就是大景的开国皇帝景高祖姬影。”

“姬影、姬望、姬康……”妫樽用手轻轻地叩击自己的额头,“是不是秃发腾单于骗了我们?”

“秃发腾单于没有必要,”干阙说,“并且秃发腾单于是从姑射山卧龙任嚣城口中听说,徐伯父徐无鬼也是这么认为,也就是说,这是四大仙山门人一致的共识。”

“那就是谢衔骗了我们?”

“不,”干阙说,“谢衔不敢这么做。谢衔说的事情,也一定有所根据。”

“任嚣城没说谎,谢衔也没说谎。”妫樽冷笑道,“这个大景皇帝的身份,果然是神秘莫测。”

“一个皇帝,长生不死,”干阙说,“就是他自己最大的破绽。天下百姓如果知道,端坐在皇宫里的皇上是一个妖怪,天下必定大乱。”

“所以,我明白了。”妫樽说道,“至阳六年,齐王世子、大景法定的太子姬缶遇刺,就是景宣帝所为;景宣帝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必须要挑起三王之乱,然后借机改换身份。甚至篯铿攻打洛阳,四大仙山门人下山,驱动洛阳四象木甲术,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只有在这种关乎帝国生死存亡的极端乱世之中,他才能有机会变换身份。”干阙说,“即便是露出破绽,让四大仙山门人知道了秘密,也无法讨伐他。这就是少都符宁愿受戮,徐伯父心灰意冷,任嚣城远走西域,支益生不知所踪的原因。”

“可惜我们答应过秃发腾,绝不把景宣帝的身份昭告天下,”妫樽说道,“不然的确是打击建康的好计策。可笑谢衔自以为是,巴巴地来告诉我这个秘密。”

姜爽说道:“与匈奴的盟约也不能撕毁,否则匈奴大军南下,我们三面受敌。这么好的计策,却无法使用,只能凭借我们的军事实力去攻打建康。”

“任嚣城坚持不让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因为这是他们道家的奇耻大辱,嗨……”妫樽摇摇头,“四大仙山门人,我到现在才开始真正地敬佩他们。”

干阙听妫樽这么说,也叹了一口气。

“说起攻打建康,”妫樽立即脸色坚定起来,“二弟,渡江的准备到底如何了?”

“已经全部完备,”干阙说,“绝不耽误明日亥时渡江。”

“好。”妫樽说,“现在就带我去看看。”

长江南岸,建康禁卫大营中,虞让坐在上首,苏浚和桓易、楚王和九江王分列两边,徐无鬼和张魁坐在下首。

虞让举起手中的酒樽,“各位,逆赵被我们大景水师击溃,士气低落,是我大景天下的幸事。我看逆赵的军队也不过尔尔。等我们勤王的军队到齐,就一举渡江,把逆赵赶回洛阳。”

虞让说完,苏浚附和,“虞公所言甚是,我看不仅要击溃赵军,就是乘势收复洛阳,也不是没有机会。”

楚王和九江王都同时哼了一声,并不说话。桓易说道:“以在下所见,我们大景不可冒进,而是坚守南岸,两位殿下的水师在长江上来回巡视,耗损逆赵的补给,才合乎兵法。”

虞让十分开心,对桓易的辩驳并不在意,“桓大人太谨慎了。我看沙亭军也没有传闻说得那么厉害,如果真的如传言所说,神出鬼没,他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南岸,哈哈哈哈哈。”

楚王站立起来,“我们击溃的只是逆赵的侧翼姜爽部,妫樽和干阙,才是逆赵的精锐所在。现在大敌当前,千万不可傲慢轻敌。当年我楚军水师在白帝城一败,就是过于疏忽大意所致。”

虞让对楚王微一躬身,“殿下说得对。所以我已派遣使者,分别联络成汉牛寺和凉州秃发腾,以破除匈奴与逆赵之间的盟约。如果成功,三面夹击,逆赵必败。”

楚王说道:“牛寺本就是个南蛮,哪有什么见识!秃发腾是梁无疾的儿子,与大景有灭族之仇,我看虞公的使者,多半是有去无回。”

虞让被楚王辩驳,脸色尴尬,只好讪笑道:“依殿下,那该如何?”

“桓易大人说得不错,”楚王声音洪亮,“坚守长江,然后分兵一路人马,去烧了寿春的粮仓。才有获胜的机会。”

虞让不甘道:“难道我们就这么放弃大好的机会?”

徐无鬼说道:“妫樽和干阙,如今的兵法都是天下无双,我们决不能莽撞出击……”

徐无鬼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下级军官匆匆进入大营,下跪禀告:“桓绾将军强行征调船只,下属阻拦不过,因此前来禀告各位大人。”

“不用你来说!”桓绾已经冲进了大营,“妫赵大军马上就要渡江而至,各位大人,为什么还在这里空谈?”

桓易正要发作,虞让笑道,“桓将军,听说你将北府军三千人都纳入了你的编下?”

“军情紧急,”桓绾拱手说,“我顾不得了,现在我需要船只百艘,抵抗逆赵渡江。”

“赵军没有片板在长江上,如何渡江而过?”虞让哈哈笑起来。

“架桥。”桓绾说道,“他们南下,没有预备一艘战船,那么他们一定会架桥渡江。”

“在长江上架起浮桥?”虞让忍俊不禁,“简直是荒谬绝伦。飞将军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荒唐的猜测。”

“三日之内,赵军必定架桥而过。”桓绾坚持道,“现在我已经备齐了干草和木柴,就缺船只装载。”

“从古至今,长江架桥,闻所未闻,”虞让说道,“难道逆赵的桥梁从天而降不成?”

“对,”桓绾回答,“末将猜测,逆赵就是要从天架起渡江的桥梁。”

营帐内的各人都忍俊不禁。只有徐无鬼面露担忧之色。

苏浚说道:“楚王的船只在江面上观望赵军动向,看到逆赵的前锋军队,前几日忙于在驻地运输木材,并且打造了不少木台。桓绾将军,你既然熟知兵法,应该知道逆赵要做什么吧?”

桓绾回答:“末将认为与渡江有关。”

苏浚嗤然一笑,道:“木材是为了建造船只,木台就是修建船只的吊架。”

桓绾反驳道:“逆赵的军队擅长突袭,怎么可能到了长江边,才开始修建战船?”

虞让不以为然:“逆赵攻下了寿春,在寿春囤积粮草,不就是有了长期的打算?别忘了逆赵开国的妫辕,当年就善于步步为营,逐步蚕食要地。”

徐无鬼走出来对虞让说:“我认为桓绾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

虞让问徐无鬼,“徐先生这话怎讲?”

“当年我与干阙的父亲干奢,带领整个沙亭百姓长途迁徙,走到陈仓道的尽头,遭遇一道宽阔的深渊。深渊对面是蜀王军队,正要进入雍州攻打长安,可是深渊上的吊桥已被烧毁。然而他们用了一个奇怪的办法,顺利通过深渊。”

“什么办法?”虞让问道,其他众人也一起看向徐无鬼。

“用数百支弩箭拖着绳索射到深渊对面,然后架起桥梁,”徐无鬼回忆,“整个过程十分迅速。干奢与我,当时亲眼所见。”

“既然沙亭军的干奢见过,干阙和妫樽也一定知道这个往事,”虞让笑起来,“可是长江宽阔,哪里是陈仓道上的一条沟壑可比!”

“可是虞公,”徐无鬼说,“现在妫赵和匈奴媾和,而任嚣城在匈奴,任嚣城的飞火珠投石机已经到了长江北岸,使用投石机的队伍,就是当年梁无疾麾下的士兵。任嚣城绝无侵犯大景的意图,但是秃发腾与任嚣城不同,一定是瞒着任嚣城,把改造后的投石机运送到了江北。我思来想去,觉得桓绾将军预测不无道理,妫赵要架桥渡江,并不是异想天开。”

虞让看着徐无鬼,换了话题:“听说徐先生从寿春带来的三千北府军,都交接给了桓绾将军麾下?”

徐无鬼说:“北府军虽然只有人数三千,但是建制仍在,他们当然是听从大景的调令。”

虞让看着苏浚说:“苏将军可有这个调令颁布?”

苏浚看了看桓易,又看了看桓绾,“昨日,我已经发布了军文,也盖上了符印。”

徐无鬼说:“北府军愿意听从桓绾将军的指挥,立意要报仇雪恨,我也是支持的。”

虞让听了,想了一会儿,说道:“那好,就将张魁天师的船只给桓绾将军调用。张天师,有没有异议?”

张魁走到虞让面前,“既然徐师叔支持桓绾将军,我无异议。”

虞让对张魁说道:“张天师在海上漂泊三十余年,此次倾尽全部战船和士兵勤王,我一定在圣上面前建言,恢复张天师的国师地位。”

张魁苦笑道:“我在海上三十余年,早就没了争取功名的意图。只是建康告急,我绝无推脱的道理。”

桓绾早已不耐烦众人的絮叨,对张魁说道:“张天师,劳烦你现在就跟我去调动战船。还有你的部下郦怀,我必须借重于他。”

“现在我是你的下属,”张魁看着只有十四岁的桓绾说,“一切听你调动。”说完,与桓绾走出营帐。

桓绾与张魁走后,虞让对众人说:“我们还是好好谋划,如何与逆赵的大军作长久相持。”

苏浚说道:“寿春的粮草,能够支持逆赵的士兵、民伕以及造船的工匠一年半的时间。而我大景的各地勤王部队,已经陆续到达,建康的粮草供给,反而成了一个头疼的事情。”

桓易说道:“因此,我已经下令各地驿站,打通粮道,运送补给……”

妫樽跟随着干阙走入沙亭军驻扎的大营。

大营内,一百六十二个木台已经修建完备,地面上摆放着一百六十二盘灰白的绳索。

绳索都有手臂粗细,每一盘绳索足足占地一亩,盘旋起来,几乎与木台等高。更远处,有无数木材堆积。

“就是这些绳索,”妫樽叹口气说,“从凉州运送而来,实在是大费周折。”

“收集这些冰蚕丝,”干阙说道,“用了梁无疾二十年的时间。听说西域列国,听从梁无疾的号令,几乎将西域雪山上的冰蚕全部捕捉殆尽,并且不断地饲养繁殖。梁无疾征战西域和漠北收集而来的财富,每年都要拿三成出来鼓励蚕农。”

“看来这三十多年,梁无疾是无一日不想着攻打建康啊。”妫樽说道,“可惜他自己也知道,他是看不见了。”

“不过他谋划的这个渡江计策,的确是出乎意料。”干阙说道,“他至死也想不到,秃发腾单于会把这个计划全盘交给我们大赵。”

“其实这个计策,亚父也想了很多年。”妫樽说,“你还记得吗,他在沙盘上演练攻打建康的时候,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有足够长的绳索,可用当年蜀军的办法在长江上架桥。可惜他无法想象出来有这么强大的投石机,也无法想到有如此轻便的冰蚕丝。”

“投石机是任嚣城的拿手好戏,冰蚕丝则在二十多年前被梁无疾在西域发现,”干阙说,“一切都命中注定。”

二人说话之间,沙亭军已经将一百六十二盘冰蚕丝的一端绑缚在巨大的铁球上,然后把铁球放在木台后方的梁臂尽头。梁臂与木台相连,而每一个木台就是任嚣城设计出来、能够将三千斤重量的铁球和冰蚕丝投掷到六百九十丈之外的飞火珠投石机。

建康之北的长江,在夏季丰水季节,江面宽度是八百六十丈;而在冬季枯水的时候,靠近江南的一个江心洲就会显现出来,这个江心洲上下长约四百丈,宽阔五十丈。

江北距离这个江心洲,只有六百九十丈。

就是现在,长江上的江心洲,已经从江水之下显露出来。

妫樽乾紫三年、景顺帝成和二十四年,一月十九日。

从午时开始,天空布满了乌云,到了下午申时,气温突寒,江面上的浓雾再次弥漫,笼罩整个长江之上。在长江上游弋的楚王战船,也退回了玄武湖内。上一次长江升起浓雾,解救了北府军之困,而这一次,运气站在了妫赵这边。

亥时,妫赵大军开始向建康方向发动攻击。

一百六十二架飞火珠投石机,经任嚣城改造后,木台下方的轮盘飞速转动,发出了巨大的破空声。当轮盘转到最快速的时候,干阙一声令下,沙亭军的士兵拉开扳机,飞火珠投石机的摇臂立即被轮盘牵引的力量带动,陆续高高扬起,铁球脱离摇臂飞上天空,在浓雾中划过江面,落在靠近南岸的江心洲,重重地陷入江心洲的沙土之下。

一百六十二个铁球,都牵引着一根冰蚕丝绳索。

江南大营里的苏浚和桓易,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同时从自己的营帐内奔跑出来,骑马奔向江边。两骑相遇,桓易大声喊道:“苏将军,你也听到了?”

“听到了。”苏浚回答,“声音就在江岸不远。”

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连续不断地传来。桓易大声传令:“举火把!”

跟随的大景士兵纷纷点燃火把,火光在黑暗中星星点点。

可是苏浚和桓易仍旧看不清江面。浓浓的雾气,导致大景军队无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物落地的声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悄无声息。

江面上也亮起了火光,这是楚王听到了江面上的奇怪声音,率领大景水师赶来查看。

桓易知道一定是出了十分紧急的状况,跃马踏入江水之中,对着江中的火光大喊:“楚王殿下!楚王殿下!”

江中的战船上有士兵大声回应:“长江上有暗索,桓将军马上调动军马到岸边!”

“暗索!”苏浚听了,几乎要跌下马来,“从哪里来的暗索?”

一百六十二根冰蚕丝被铁球牵引到了江南的江心洲,并排横跨长江,冰蚕丝索遇水立即膨胀,形成了一个十七丈宽的浮桥。

江北的沙亭军立即将无数的木板铺上冰蚕丝索。木板早已经切割整齐,在木板边缘留下了孔洞,士兵熟练地用事先准备好的绳索穿过孔洞,将木板捆绑在冰蚕丝索上,牢牢固定。

片刻之间,木板浮桥就已经铺展了一百丈远。

楚王的水师发现了江面上的暗索,善水的士兵,口衔利刃跳入江水,摸索到冰蚕丝索后,用匕首切割冰蚕丝索。

然而冰蚕丝索遇水之后,不仅膨胀变粗,并且坚硬非常,无法用匕首割断。

楚王的水师战船在浓雾中陆续靠近,可是依然对坚固无比的冰蚕丝无计可施。楚王水师随即放弃割裂冰蚕丝索,而是调转船头,直向江北冲去。不过在黑夜和浓雾中,水师调动混乱,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楚王水师方才形成阵型,而沙亭军的木板浮桥,已经铺设到了江心。

浓雾中,水师在战船上用长矛刺向铺设浮桥的沙亭军。沙亭军分工明确,铺设木板的士兵后背上顶着盾牌,运送木板的士兵在铺设好的浮桥上迅速来回输送木材。

楚王水师的士兵试图跳上浮桥,而沙亭军的骑兵早有准备,用长矛将水师士兵逼下浮桥。

岸上的大景禁卫,耳闻江面上杀声一片,却无法支援。苏浚与桓易二人都焦急如焚。仓皇中,桓易想起了徐无鬼,立即下令召见徐无鬼。不待发布军令,徐无鬼已经来到了岸边。

桓易立即询问徐无鬼:“楚王殿下的战船正在江心与赵军交战。不知道赵军从哪里来的战船渡江?”

徐无鬼看着浓雾弥漫的江面,听闻士兵交战的呼喝厮杀之声,长叹一口气,说道:“桓绾将军说得没错,妫赵从发兵初始,就没有想过要与大景在长江上水战。他们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架桥。这个兵法,倒是与当年梁无疾的风格别无二致。现在妫赵铁锁横江,铺设木板,就是要在江面上快速地修建一个飞练桥。妫赵军的陆战天下无双,当他们的主力通过飞练桥之后,大景军队绝无抵挡的可能。”

桓易立即想到一个人,对徐无鬼说:“听说张魁手下有一个叫郦怀的九龙宗术士,能够驱使蛟龙,徐先生和北府军上次脱困,击溃赵军,就仰仗了郦怀的手段?”

徐无鬼苦笑着说道:“郦怀九龙宗的水术,需要饲养的蛟龙引发,长江水势浩**,岂是旦夕之间就能重复驱使。”

苏浚恨恨说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在前几日驱使蛟龙。”

徐无鬼听了,脸色尴尬。桓易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哪里是张魁和郦怀能够预知。”

“天亮之前,”徐无鬼说道:“飞练桥必定会架设完毕,江心洲与南岸之间水浅,楚王的战船无法进入此段水域,一旦妫赵军队在江心洲上驻营扎寨,建康就危险了。可惜现在李冰尚未到达建康,无法开启建康九龙天一水法,与妫赵一决高下。”

“桓绾呢?”苏浚焦急问道,“既然他已经预测到妫赵军队会在江面上架桥,为什么现在不用他征调的船只烧毁浮桥?”

“桓绾年少老成,多谋善断,”徐无鬼微微一笑,“两位大人不用焦虑,这一场建康之战的局面,可能就在桓绾一念之间而扭转。”

时间飞逝,夜晚很快过去。黎明时分,初升的太阳照耀江面,浓雾渐渐散去,妫赵的飞练桥已经全部架设完毕。

沙亭军架设浮桥的速度,比徐无鬼预想的更加快速。妫赵大军有条不紊地从飞练桥上通过,踏上了建康之北的江心洲。

江心洲距离南岸只有不足二十丈的距离。已经兵临城下。

楚王的战船无法抵挡赵军架桥,只好回撤到玄武湖,拱卫皇宫。

苏浚和桓易调集所有建康禁卫,在南岸严阵以待。三十九年之后,大景天下再次被逼迫到绝境。

太阳初升,浓雾散尽,只有江面上还淡淡漂浮着些许薄雾。宽阔的飞练桥横亘在长江之上。妫赵的军队以沙亭军为前锋,策马奔跑在飞练桥上,投石机和粮草车在源源不断地从江北岸运送到江心洲。

苏浚和桓易站立在南岸江边,眼看妫赵大军在皇帝妫樽的率领下,尽数通过了飞练桥,在迫近南岸的江心洲上安营扎寨,距离南岸不到二十丈。两人脸色煞白。

苏浚和桓易下马俯首,恭迎圣上。圣上从御驾上走下来。苏浚口称:“敌军就在眼前,圣上万金贵体,实在不该亲身涉险。”

圣上没有回答,慢慢地走到江岸,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妫赵大军。

苏浚和桓易虽然担忧圣上的安危,但是也知道妫赵大军刚刚踏上江心洲,尚无法驱动投石机,也无法列阵放出弩箭,于是只是安排士兵跟随在圣上身后,保护圣上的周全。

虞让走到苏浚和桓易身旁,压低声音说:“圣上执意移驾江边查看军情,我与楚王殿下都无法阻拦。”

“赵军暂时无法发起进攻,”桓易说道,“圣上不会有危险。”

三人看着圣上的背影。圣上就静静地立在岸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履被江滩的泥水浸湿也毫不在意。。

对面江心洲上的赵军也突然向两侧分开,中路升起了妫赵皇帝的大旗。

大景皇帝和妫赵皇帝隔着二十丈的江面,相互对视。

无论是江心洲还是南岸,所有人都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圣上和妫樽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良久。

圣上转身,走回御驾边,轻声对苏浚和桓易说:“江心洲地势险恶,江水随时会上涨,赵军身处险地,一定会马上发动进攻。建康的安危,都仰仗二位将军了。”

圣上登上御驾回宫。白马刚刚踏出了几步,江心洲上忽然响起了鼓声,似乎是妫樽为圣上而奏,但是韵律威严,杀意弥漫。圣上御驾仍旧是缓缓远去,似乎并没有听到。

圣上出现的时候,徐无鬼一直混杂在士兵之中,待到圣上离开后,方才走到苏浚的身边,指着江心的飞练桥说:“圣上没有看错,赵军要开始进攻了。”

苏浚和桓易看向飞练桥,立即明白,飞练桥上正在运送高大的投石机。桓易仔细数了数,约摸有一百多台投石机在飞练桥上缓慢移动,从江心一直延续到北岸,连绵不绝。第一台投石机已经运抵江心洲。这些投石机较一般的投石机体积更加庞大,而且承载十分沉重,想必是携带了数量可观的巨石。飞练桥已被压得陷入了水中,投石机的轮毂似乎在水面上行走。

“当这些投石机到达江心洲,”桓易说,“他们就会开始发动攻击,用投石机击溃我们的阵型,掩护他们的骑兵和步兵渡江,二十丈……阻拦不了他们了。”

苏浚忧虑地说:“赵军踏上南岸,我们无法抵挡,就只能保护圣上离开建康。”

“离开建康之后,还能去哪里?”徐无鬼说,“没有退路了。难道跟前朝泰殆帝一样,流亡海上?曹阿知尚且能东渡矮国,我们连海上都无处可去。”

“如果能把这些飞火珠投石机尽数击沉就好了。”苏浚叹口气,“可是我们的装备哪里敌得过飞火珠呢?”

“谁?”桓易忙问徐无鬼,“他在哪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就是贵公子。”徐无鬼笑起来,“他已有言在先,可惜年幼,你们都不肯相信他。”

“竟然让他侥幸说中了。”桓易叹气,“可惜晚了。”

“不,”徐无鬼说道,“并不晚。桓绾将军忍隐了一夜,没有攻击飞练桥,就为等着这一刻。”

徐无鬼刚说完,苏浚忽然指着长江的上游,大声呼道:“大景的战船!”

徐无鬼看向桓易,微笑道:“桓将军,大景的江山,看来以后就要依靠你们桓氏了。”

桓易和苏浚看着长江上百十来艘战船,并非是楚王和九江王率领的大景水师,而是张魁从海上带来的小型战船,以及七十多艘民间的渔船,都是这几日桓绾在民间征集而来。

每一艘船上都堆积着满满的薪柴,从长江上游急速而下。

当年赤壁之战,东吴周瑜一把火烧了魏泰高祖曹操的连船,大胜曹军。看来桓绾熟读兵法和史书,早就有了计策,知道如何将赵军最倚重的飞火珠投石机剪灭。

飞练桥上的沙亭军看到上游飞速而下的战船,觉察到危险,立即将投石机停顿下来,调转方向,攻击桓绾率领的战船。

可是桓绾征召的战船都是小船,在江面上移动快速,飞火珠投石机在浮桥上立足不稳,无法发挥在陆地上的精准威力。

飞火珠投石机发射的石头不断落入桓绾战船之间的江面上,只有极少数击中了战船。

当桓绾的战船距离飞练桥不到二十丈的时候,飞火珠投石机已经无能为力。飞练桥上的飞火珠投石机飞速移动,桥尾的十几台投石机撤回北岸,而前方的投石机则加快速度,朝江心洲进发。

苏浚看着战船,嘴里焦急地念叨:“点火!点火!”

徐无鬼看到战船距离飞练桥只有十丈左右,点头说道:“开始了。”

从上游后方的几艘战船,飞射出数百支火矢,点燃了冲在前面堆满薪柴的战船,每一艘战船都冒出了冲天的火焰,然后依次撞向飞练桥。

飞练桥的冰蚕丝并不惧火,但是飞火珠投石机都是木材所造。战船撞到飞练桥后,火焰迸射,瞬间覆盖了几十台飞火珠投石机。

整个江面上,顺着飞练桥,长长的一线,全部火起。

沙亭军无法保护浮桥周全,只能在火海中纷纷跳入长江,涉水奔向江心洲。

江心洲上的妫赵军队,阵型略微松乱,他们赖以进攻建康的法宝,现在被桓绾一举焚毁。

站立在南岸江边的大景士兵,看到这个场面,不禁齐声呼喊:“桓将军!飞将军!”

建康的皇宫内,虞让跌跌撞撞地跑到丹室前。中官通报后,虞让进入到丹室内,看到圣上盘膝坐在蒲团上,满头白发的曹猛躬身站立在圣上身边。曹猛已经老到无法侍奉圣上,但是圣上对这个先帝的老近侍仍旧十分亲近。

圣上缓缓睁开眼睛,“知道了。”

“苏将军这次立了大功。”虞让说道,“逆赵的军队没有了飞火珠投石机,现在困在江心洲上,进退两难。”

“是桓绾的功劳吧。”圣上说道,“前几日,他征调了张魁的战船,并且在民间征收木材和清油。”

“圣上明察,”虞让回答,“桓绾桓将军果然是少年英雄。”

“干宝回来了吗?”圣上问道。

“干长侍还没有消息。”虞让说道,“应该已到逆赵的干阙处。”

“干阙是不会被干宝说服,投奔大景的。”圣上轻声说,“沙亭军对逆赵早已经死心塌地。”

虞让说道:“如此说来,干宝必定是无功而返了。”

“不。”圣上说,“干宝虽然做不到让干阙投奔大景,但是逆赵却会因为他而大乱。”

虞让看着胸有成竹的圣上,内心明白,干宝去往沙亭军干阙处劝降,并非一意孤行,而是圣上的安排,只是圣上不愿意承认这点而已。

圣上不是一个整天炼丹修仙的庸君,他也在谋划天下的布局。虞让想到这里,看着圣上的面容,突然发现,圣上与四十年前的景宣帝,面貌几乎一模一样。

飞练桥上,大景的船只仍旧在燃烧,飞火珠投石机陷在一片火海中。干阙站立在长江北岸的飞练桥头,心中默默统计,只有三十一台飞火珠投石机勉强撤回了江岸。

站在干阙身旁的干宝说道:“没有了飞火珠,赵军还能从江心洲渡过长江吗?”

干阙说道:“能,只是……强行渡过二十丈的江面,折损会远远超过预想。”

“作为前锋,”干宝说道,“沙亭军会全部折损在这一场渡江之役中,从此之后,世上就再也没有沙亭军了。”

“大景没有了,”干阙说道,“沙亭军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妫樽就是这么想的。”干宝把话挑明,“我知道你与妫樽、妫鉴兄弟情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妫樽把你当作胞弟,但是沙亭军……却始终是他的心头大患。”

干阙沉默不语。

“妫樽要的是你这个兄弟,”干宝继续说道,“却不想要天下最强的沙亭军。”

“大哥对我情深义重,”干阙说,“我不能另起异心。叔叔,今天说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我也是沙亭族人,”干宝不肯罢休,“别忘了,我们沙亭族人当年从沙海一路坎坷,走到了今日。”

干阙面露不豫,“难不成要我带着沙亭军投奔大景?大景的皇帝,我看也没有什么好心,不过是惧怕我大赵强盛,想苟延残喘而已。”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干宝压低声音,“妫樽待你如亲兄弟,但是一旦妫樽有何不测……”

“大景的皇帝,与天下的道家已经决裂,即使张魁和徐无鬼不计前嫌,也难以恢复当年道家与大景皇帝之间的坦诚。”干宝说道,“我只能告诉你,妫樽命不久矣。”

干阙正色说:“如果大景使用卑劣手段加害大哥,我与妫鉴,一定会将吴地化为焦土。”

干宝摇头,“妫樽命数已定,圣上知道,远在凉州的秃发腾单于也知道。”

干阙猛然省悟,“秃发腾是当年安灵台梁显之的后代,而大景皇帝其实也是道家门人。他们知道一些什么?”

“你也知道的。”干宝说,“你见过的。”

“是不是那个为祸人间的东西?”干阙厉声说,“我现在就去把那个锦盒烧了。”

“你做不到。”干宝说,“你好自为之吧。记住,一定要维护沙亭军,不要让他们无谓死伤。”

“即便没有飞火珠投石机,”干阙说道,“我们两日后也要渡江进攻南岸,叔叔说得太迟了。”

“你们进攻不了的。”干宝说,“而且你们马上就要退兵。”

“这话又怎讲?”干阙问。

干宝说道:“有人埋下的祸根,现在要报应在妫赵的身上了。”

干阙疑惑不解,正待追问,仲云突然骑马赶到,对着干阙大呼:“将军,大事不好了。”

干阙立即警觉,询问仲云,“什么事?”

“瘟疫!”仲云说,“一个时辰之前,所有的军士,都同时染上了瘟疫!”

“哪里有这么快的瘟疫?”干阙大惊,眼看仲云从马上摔下来,马匹嘶鸣两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干阙走到军马旁,看见军马的身体上,显现出一片黑色的皮肤,正在腐烂。

仲云也站立不住,摇摇欲坠,干阙看见仲云下巴下方的脖子上,也显露出了黑色的死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干宝提醒干阙,“来了。”

干阙抬头,看见头顶天空中,一股黑色的云雾,在缓慢地移动,从长江的北岸,一直蔓延到江心,然后朝着江南而去。

“是大景散播了瘟疫?”干阙看向干宝。

干宝摇头,“长江南北,都将被瘟疫肆虐,大景的军民也不能幸免。”

“那瘟疫来自何处?”干阙突然咳嗽起来,立即意识到什么,举起手腕,看见自己的掌心,已经呈现了黑色的死斑,这才发现,自己闻到的恶臭,就是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仙山门人,”干宝说道,“不能死于凡人之手。少都符的怨气,就是这瘟疫的源头。”

“大景的皇帝早就知道!”干阙看着江北岸的士兵都被笼罩在黑雾之下,军马纷纷倒毙,嘶鸣不断。所有军士都承受不起盔甲的重量,跪倒在地,口吐白色的黏液。手中的兵刃都掉落在地上。

干宝揭开自己手臂上的衣袖,露出了一连串的恶疮和黑色的死斑,“我发现瘟疫在建康迅速播散,而且已经蔓延到了皇宫,因此渡江来找你。”

“你有办法祛除瘟疫?”干阙惊惶地说,“大景的皇帝一定知道!”

“没有办法,”干宝说,“少都符的怨气,无人可以消解。”

干阙看看身边,长江两岸都被淡若无物的黑烟所弥漫,少都符化身为瘟疫,无处不在。

一个老者蹒跚走到干阙身前,正是谢衔。

谢衔口吐鲜血,对着干阙哀求:“干将军,救我!”

“怎么救?”干阙大吼,“这一切都是你所为,如今却连累了所有人。”

谢衔浑身剧烈抖动,身体每一寸都如同烈焰烧灼,痛苦中把衣裳撕扯,露出了上身。

干阙和干宝看见,谢衔肚脐下方的丹田、背后的命门,以及胸口的膻中三个穴道都显出了碗口大小的创伤,黑色的腐肉溃烂掉落,脓血弥漫,蛆虫蠕动。

谢衔低头看着自己的脓疮,大声哭嚎起来,“少先生的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