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蜉蝣梦

楚恒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比如被妖怪一掌拍扁,被女鬼采阳补阴,被野兽填了肚子,被山贼乱刀砍死……

但是像今晚这样,“被妖怪下套设计,被朝廷最大的官恨上,最后被一个猎魔人带着手下摁死在大牢里”的剧情,委实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假使师门列祖列宗有灵,只怕也要对这种死法笑掉大牙,搞不好还要作为宗门之耻逐出门墙——不过想想之前也有前辈被污蔑为妖道,结果在衙门里丢了半条命,楚恒又觉得自己的可笑程度应该还没到被开除的地步。

不过管他呢,人都要死了,还考虑那么多作甚?灵文门马上就要没啦!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走过其中一人来,像拎小鸡一般抓起楚恒,几下取掉他的手铐脚镣,然后……

一把将他丢出了牢狱大门。

王峰站在门外,伸一只手出来拎住楚恒衣服后领,把他放到地上站好。

楚恒被这一掷摔得有点头晕,正在迷糊中,眼角余光却瞟到一边,原来另一个狱卒手里还提了个人,这人手脚和头都垂下,显然失去了知觉,诡异的是他也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发散乱将脸挡住,身形竟与楚恒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看着两个狱卒将这人戴上镣铐,楚恒猛然醒悟,扭头看向王峰:“这是……”

“你的替死鬼啊,还能是什么,总不能真的看你死在这儿吧。”王峰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此处重犯虽多,但要找到和你年纪、身材相仿的倒也不容易……很少有你这么年轻就有资格进来作客的。”

楚恒被王峰的理直气壮惊得说不出话来:“但……但是这人……”

王峰冷冷地看看他:“怎么,你还担心有人冤死?自己的死反而不重要了?”

楚恒吞了口唾沫:“这个,实在是……”

“你这小子如此迂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王峰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记,“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刑部大牢!够资格关在这里的,能有什么善茬?你以为都是像你这样的倒霉蛋么?”

楚恒被王峰这顿训斥搞得也有点不好意思,讷讷地指着牢里那个人:“那这人是什么罪?”

“北地有名的采花贼。”王峰说到此处也是带了几分嫌弃之色,“五年间坏了九十六名少女贞节,有三十七名受害者因此自尽,其中一人是前任户部尚书孙女,老尚书气得吐血,天子震怒,亲自明谕刑部要将此人正法,刑部派出上百名好手,花了半年才将他捉拿归案,中途殉职者八人——怎么样,你还觉得此人冤枉么?”

楚恒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一般:“不冤不冤,此人简直是罪大恶极,应该凌迟!”

“我也这么想,可惜本朝废了凌迟之刑。此人在刑部已被判了死罪,两个月后问斩。”王峰继续道,“他虽然已经三十好几,保养倒还不错,看着跟二十出头似的,正好拿来替你挡这一劫……别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刑部大牢里暴毙的每个月都有,这两人当狱卒二十年,手段也很熟练了,我有九成把握不会露出破绽,唯独嘱托你一件事——为大家脖子上的物事着想,老相爷只要还在京城一天,拜托楚道长你就不要再踏入京城一步可好?”

楚恒干笑两声:“王大人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京城当真不好混!”

说话间两人已经不再看正忙着伪造暴毙现场的两个狱卒,王峰推着楚恒往外走,楚恒这才发现这大牢的通道竟是倾斜的,要往外走须得上一个长长的坡道,两边石墙上放着几盏昏暗油灯,通道缓缓抬高,一直通往尽头处的黑暗,楚恒喃喃道:“这地方当真阴森,就跟随时要闹鬼似的……”

“本来就闹鬼啊,这里的犯人一个个煞气极重,死不悔改的也大有人在,被砍头后化身厉鬼又有什么奇怪?”王峰满不在乎地走在前面,“你好歹是十大派的弟子,还怕闹鬼?”

“我们灵文门的人没有符箓护身,和普通人差别也不大……”楚恒挠挠头,正好摸到头上肿痛的一块,顿时龇牙咧嘴,“那你们怎么解决厉鬼?”

王峰闻言停下脚步,冷笑着指向空无一物的前方:“怎么解决?若是变鬼就能随便害人,那些被害者早把他们咬成碎片——尔等活着的时候斗不过刑部,死了也别想斗过!刑部的十八般手段还记不记得?伺候得可还舒服?脖子上那一刀还记不记得?砍得可还爽利?服不服!不服来战,不然给我滚!”

王峰这几句话声若雷鸣,震得通道嗡嗡作响,脸上俱是狠辣之色,哪里还有之前要降妖时推三阻四的没出息样子?就见黑暗中隐隐现出一道白影,对着王峰遥遥跪下磕头,接着一声尖啸便逃得无影无踪!

王峰啐了一口:“没种!”

楚恒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向王峰拱手:“王大人,佩服佩服。”

王峰示意他继续往上走,坡道上方是另一条走廊,走廊两侧布满牢房,牢房里漆黑一片,只有牢门外的火把能勉强照亮房内——全是衣衫褴褛,被各种镣铐枷锁禁锢,躺在地上连翻身都困难的囚犯,全身上下没几块好肉,有人还在有气无力的呻吟,更多的人是连话都说不出,一副只能等死的模样。

“我在刑部任职十五年,大部分时候是混吃等死,唯一值得自豪的是我亲自抓捕的犯人超过一百,一个冤枉的都没有。”王峰走过一间间牢房,“别看他们现在凄惨无比,想想他们手下的冤魂,你就会觉得这是罪有应得。”

楚恒笑道:“我记得师傅说过,十大派里的六难寺最为慈悲,能说话解决的事情绝不动手,若是他们寺里的大和尚在这里,估计要劝你说世间自有因果报应,恶人死后自有地狱可去之类的。”

“那也得先送他们去死……六难寺的人有一百多年没现身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废话太多,被人敲烂了所有的光头。”王峰此时已走到又一个拐角,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楚恒,“倒是你……你现在什么打算?别说要去相府自证清白啊!”

楚恒这才意识到,他所预计的最坏结局并未到来,反而是个天高任鸟飞的开局:不管狐妖抑或宰相,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现在自己想做什么都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在他闹出下一次风波之前。

那现在要做什么?

一个灵文门弟子,被骗走了所有装备,全身是伤,身无分文,还要隐藏身份,论处境比普通人都还差一点,他现在又能做什么?

“你果然没想过……”王峰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拿去,你之前给我的符纸,现在原封不动退给你,再送你五十两银子的盘缠……不管你要去哪里,天亮之后马上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王大人,这次实在感激不尽……”楚恒还要说点什么感谢的话,王峰已经转身走远了:“从这里往前走到下一个岔路,再往右走就是出口……好生保重,我可不希望过段时间在海捕文书上又看到你。”

楚恒留在原地只有苦笑。

不过总比刚才强多了。五十两银子省着用,都能直接走回山门去;符纸厚厚一沓,虽然比自己口袋里的存货少了许多,但只要节省一点,对付个把妖魔鬼怪也是没问题的……

想到此处,楚恒有点后悔地龇牙:“节省一点……这种事儿已经很久没做了啊……”

但是,真的要就此灰溜溜的回灵文门去么?他苦恼地抓起头发来,按理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溜回去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但要踏上这条路,却是有一万个不甘心!

就在此时,过道上的油灯火苗突然微微一闪。

楚恒眼神一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抛出几张符箓,然后才反应过来,顿时大为心疼:“一张按理说就够了啊……”

但他的心疼劲儿还没过完,注意力就被前方吸引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前方,也是用同样惊愕的表情看着他,那双大眼睛努力眨了眨,仿佛要确定自己有没有做梦:“楚……恒?你怎么出来了?”

楚恒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语气如冰:“李媚姑娘……还是该叫你别的什么?按惯例你是不是该姓胡啊?”

这个深夜出现在刑部大牢里的美少女,赫然就是把楚恒坑得差点送命的小狐狸精李媚。听到楚恒这句话,李媚满脸都是苦笑:“我的本名就是李媚……狐族必须姓胡,这是一千年前的老黄历了。”

“好吧,李媚……你来这里做什么?”楚恒面带讥诮之色望向她,“该不是担心我今晚死不成,打算亲自来灭口?”

“不,不是!”李媚委屈地喊道,“我是来救你的!”

楚恒像看白痴一样看她:“救我?是谁把我搞得这么惨,害我到这种鬼地方等死?你现在突然善心发了,还是脑袋被门夹了?”

“不是这样的,楚公子!”李媚的语气带上了哭腔,再配合那张极容易惹起异性同情的小脸,换作其他男人搞不好就已经投降了,“我也是没办法……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楚公子,求你跟我先出去,我慢慢跟你解释……”

楚恒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我看上去这么像个傻子?”

“我知道楚公子你现在非常恨我,但我这一次确实说的是实话……”

“够了!”楚恒已经举起手中符箓,“管你说的是人话鬼话,我先把你三魂七魄镇了再好好聊!”

眼见得楚恒就要撒手放符,李媚终于叫了出来:“你还想不想拿回你的东西?”

楚恒总算把动作缓了一缓:“什么东西?”

“就是……你的乾坤袋,还有里面装的符纸、典籍!”李媚一口气道,“我能帮你把它拿回来!”

“你果然脑袋被门夹了?”楚恒冷笑,“把我的乾坤袋拿走的,好像就是你自己吧?”

“现在情况不同了!”李媚回答,“楚公子,只要你相信我,我们一起合作,一定能拿回乾坤袋!”

“我现在不想知道为什么。”楚恒望着她,神情没有丝毫放松,“我只想知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李媚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她自腰间取下一件物事,楚恒凝神望去,却正是自己那把桃木剑,只见李媚猛地撕开胸前衣襟,还没等楚恒看清那一抹雪白,她已将桃木剑狠狠刺进自己胸口!

楚恒这一次真的目瞪口呆。

这把桃木剑可不是普通法器,乃是以灵文门前辈在千年前种下的桃树为材料,再加以各种符水、咒文祭炼四十九日,寻常妖物仅仅接触到它便会灼伤,之前与李家兄妹同行时,那两人一次也没碰过这柄剑,没成想这小丫头此次如此狠绝!

李媚原本精致可爱的小脸已经扭曲,脸色惨白,汗水滚滚而下,就连狐耳都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桃木剑插入的地方也隐隐有青烟冒出,可以想象她现在受了多大痛苦,但她还是咬着牙,重新将木剑慢慢拔出,顿时鲜血流满半身。

“楚公子……这是我的诚意……”李媚语气颤抖,努力伸直手臂将桃木剑递到楚恒面前,“我知道……你非常恨我……”

“现在也非常恨。”楚恒接过桃木剑,神色复杂地望着少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还是不答应呢?”

“也不止如此……”李媚居然又拿出一个小瓷瓶,瓶口血迹宛然,“这是……我的心口精血……任凭楚公子处置!”

这可真是下血本了!

不管是妖物还是人类,心口精血都极其宝贵,损失一滴也会元气大伤,更不要提被其他人拿到——就算是如意这种等级的大妖,若楚恒拿到一滴她的心口精血,也有至少二十种法子叫她死去活来!

现在李媚就当着他的面,自己开胸取血,还把精血亲手交到他手里!楚恒想了想,换作是自己,估计宁可被妖怪拍死也不想朝自己这么插一刀!

“看来你这次遇到的麻烦不小。”楚恒低声嘀咕。

狐鸣篝火,鱼腹藏书,狐狸精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王主事的话言犹在耳,但楚恒望着痛得已经只能弯下腰,用手扶着墙壁的李媚,只能心里对自己暗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对李媚叹了口气:“算你狠,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但你要不要先治一下伤,不然我觉得你会在说完之前先死……”

李媚勉强抬起头,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今晚夜色不错……楚公子,怕是要劳烦你陪我看一会儿星星了。”

楚恒的脸部肌肉抽了一下:“……啊?”

今晚确实适合看星星。

天上没有一片云彩,月相刚好也只是新月,深蓝色的夜幕映衬满天繁星,足以看得人目眩神迷,楚恒就躺在刑部最高的那座楼阁房顶上,双手枕头,望着那些闪烁的星辰,脑子里转着无数念头,偶尔扭头看一眼李媚。

李媚盘膝坐在屋顶另一端,双手高举过头,摆出一副有点怪异的姿势。即使以楚恒的凡胎肉眼也能看到,天上有丝丝星光落下,随即被李媚纳入体内。

“狐妖拜北斗而化为人,今儿算见到了,跟记载里有点不太一样啊……”楚恒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小瓷瓶,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放入怀中。

城内打更声过了五更时,李媚终于站起。

“多谢楚公子信我。”她走到楚恒身边,脚步轻盈没有一点声音,脸色也比刚才好了不少。

楚恒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淡然道:“我没有信你。”

李媚苦笑道:“楚公子没有趁我疗伤时出手,已经很给面子了。”

“还有这一手,我怎么没想到!”楚恒一脸恍然大悟,“要不你再来一次?”

李媚不接他的话茬,在楚恒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道:“楚公子的乾坤袋,现在在如意手中,若是我预计不错,她会一路返回青丘……”

“青丘?你们狐族的老巢?”楚恒挑起眉毛,“以我们的脚力,应该追不上四百年大妖吧?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青丘讨那个袋子?”

“我们确实要去青丘。”

楚恒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了:“李媚,劳烦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到底有多蠢?!”

李媚却是一脸严肃:“楚公子,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唐,但是请你务必听我说完。”

楚恒翻了个白眼,给她做了个“请开始你的表演”的手势:“讲吧。”

“楚公子已经知道我和家兄都是狐族,但恐怕还不知道我们为何要在外行走。”李媚道,“说起来与望州李家也有渊源,当年我们这一支狐族与李家达成协议,却被李家在中途抛弃,导致狐族损失惨重……”

“是四百年前那次么?”楚恒冷笑道,“在我们这边的传说里,修道人也是损失惨重呢。”

李媚继续道:“那件事后,我们家族全员被放逐离开青丘,我自出世起便随着族人颠沛流离,所有人的最大梦想就是重返青丘……而要达成这个愿望,就得立下足以让青丘认可的功绩。”

“所以你们找上了我?”

李媚神情一黯,低声道:“三年前青丘长老飞升,震惊全族……虽然妖族比人族天生寿元悠长,但得道之途要艰辛百倍,像青丘长老这样的例子绝无仅有,族长向全族下令要拿到飞升的法子……这是我们回青丘的机会,我和哥哥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了你……”

“你们真是辛苦了啊。”楚恒阴阳怪气道,“那你们现在已经拿了乾坤袋,里面什么都有,典籍的禁制也解除了,岂不是顺利无比?还要找我作甚?”

李媚长长叹了口气:“狐鸣篝火,鱼腹藏书,狐狸精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信不得。”

“……你的立场说这个是不是不大合适?!”楚恒好奇心顿起,“是哪只狐狸精把你坑了?”

“除了那个如意,还能有谁?”

原来这如意却和李家兄妹境遇大为不同,乃是狐族里一位长老的女儿,自幼骄纵,已在人间逍遥了一百多年,族规之类的东西也不怎么放到眼里。此番得到灵文门典籍后,如意动了贪念,想要独吞这份大功,居然趁着李家兄妹不备之时出手偷袭,李明猝不及防被打成重伤,李媚好不容易躲起来没被发现,如意倒也不含糊,直接放下了威胁:“你若不自己出来,我就把你哥带回青丘,说他试图独吞典籍,到时候再找我爹推波助澜,他休想留下性命!若是老实一点配合我,不要胡说八道,至少你们两个都可以保命……自己考虑清楚吧!”

楚恒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所以你听到这个警告,毫不犹豫地就逃出来了?”

“谁要相信狐狸精的承诺啊!”李媚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我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楚恒阴着脸说。

李媚这才反应过来身边就有一位狐狸精阴谋的受害者,顿时窘困得连脖子都红了:“对不住,楚公子,不是说你……”

“我姑且就当真的听。”楚恒回答,“但是你告诉我这些事又如何呢?我为什么要在意你哥哥死活?仔细想想,你现在是要我在被你们坑了一把,差点送命以后,还要跟你去狐族的老家救你哥——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吧?”

李媚被他这句话堵得滞了一瞬,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楚公子,我当然知道家兄的安危与你无关,我也没有理由求你去救他……”李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望向楚恒,“但是你的师门典籍,就真的不要了吗?你要眼睁睁看着狐族一个个踩着你的门派得道飞升吗?”

楚恒眼睛微微眯起:“不帮你的话,我自己就做不到吗?”

李媚微微一笑:“敢问楚公子,可知道青丘在哪个方向,要怎么去么?”

楚恒顿时愣住。

狐族聚集之所,青丘——名字自然如雷贯耳,读过一点诗书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个狐狸精原产地,但它到底在什么地方却是众说纷纭,古代典籍没一个靠谱的,把两千年来记载了青丘所在的资料堆一起,能凑一百多个青丘,光大宁境内至今仍以青丘为名的地方就有三个!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厉害啊,能把自己老巢藏那么久。”

李媚这时候却叹了口气:“狐族的实力在妖族里连前十都排不上,也就幻术拿得出手,不管大家再怎么打小算盘,也知道老家绝不能有失,青丘绝不能暴露。”

楚恒哼了一声:“但你刚才还说要带我去青丘?该不会打算用完我就杀人灭口吧?”

李媚摇了摇头:“楚公子,青丘虽好,但已不再是我家了……我的亲人只有这个哥哥,自幼相依为命,不管家在哪里,没有了他,家也就没了!既然青丘的小狐狸精容不下我们兄妹,我也不会再当青丘是家!”

“以你的立场骂别人是小狐狸精真的合适么……”楚恒嘀咕一句,但随即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如此说来,你承诺带我去青丘取回师门典籍?”

李媚点头:“绝不食言,若有丝毫瞒骗,便教我和哥哥都横死在青丘!”

“你发个毒誓还带上你哥,他知道吗!”

“他本就是死路一条……如意要独吞功劳,就不可能留他活口,只是现在如意既然把握极大,就还想着要不要再多钓我一个上钩。”李媚说着,向楚恒伸出手来,“楚公子是答应了?”

楚恒悻悻撇嘴:“我只管去取我的东西。”

李媚微笑:“我只管去救我哥哥,与楚公子恰巧方向一致。”

两人扬手击了一掌:“互不相干,刚好同路。”

便在此时,东方的天空出现一片鱼肚白色,眼见着过不几时,太阳便将要喷薄而出,然而就在这片刻之内,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亦准时而至。

李媚朝东边看了一眼,伸手指着天空道:“可见着那颗千乘星了?”

楚恒循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一颗不起眼的小星在黑暗中闪烁,忍不住道:“千乘星在一整年都能看到,有什么稀奇?”

“千乘星一般出现在前半夜,子时后便隐没不见,然而在每月初一至初五,黎明前那段短暂黑暗时间里,它会重新出现在东方天空,直到日出时才隐去。”

楚恒等李媚说完,挖了挖耳朵:“原来这颗星竟是如此有性格,谢谢解说,长知识了……但你突然提起它是要干嘛?”

李媚抿嘴一笑:“千乘星在黎明前重新出现时,位置与前半夜是不同的——只消向它那个方向走,便能到真正的青丘。”

楚恒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瞪圆了眼:“这是狐族藏了上千年的秘密,你就这么说出来?!你就不怕修道人听说以后……”

他的话突然打住,望着李媚略带戏谑的表情,悻悻地撇嘴。

修道人听说以后又能怎么样?现在可不是五百年前!就算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凤栖山弟子,只怕也是选择有多远躲多远!

“看来我要成为数千年来第一个进入青丘的修行人了。”楚恒喃喃自语。

只可惜能向别人炫耀的机会微乎其微。

此时京城城门已开,楚恒与李媚一前一后混在人群里出了城,守城士卒始终没有正眼瞧过他们,就连容貌俏丽,背插双剑的李媚,也只有两个年轻士兵多看了一眼而已。

现如今野外可不太平,出远门的人不带点防身武器那才叫奇怪呢。

自京城出发,往东北八十里,过玉兰山。再往东一百四十里,过洛衣江。再往东北三百里,过摘月岭。

环境越来越荒凉,路也越来越难走。沿途已经看不到人口过万的城池,好几天都看不到一个村镇,那些唯利是图的商队更是差不多半个月才遇到一次。

“前面就是大宁国境,再往东北走就到蛮荒之地了!”又走出一座大山后,楚恒忍不住提醒李媚,“到底还有多远?”

李媚淡淡道:“青丘乃是三千年前由几位洪荒大妖所化的秘境,不在寻常地域,我只知道是在东北方向,跟着千乘星走,若见到一处与周围蛮荒景色截然不同,宛若在人间南方的青山,便是到了青丘。”

楚恒翻了个白眼:“我倒是忘了,你也没去过青丘!”

但李媚这时候却接了下去:“然而你不是狐族,我们不能从正常途径进入青丘。”

“……喂,这个你可没在路上说过!”

“反正只有一个办法,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关系。”

“很有关系!”楚恒没好气道,“早知道我就不会跟过来了!让那群狐狸精去折腾吧!说不定炼一炉丹出来把全族都毒死,大家皆大欢喜!”

李媚居然也不反对:“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

楚恒跟美少女对视半天,就像要比一比眼睛大小似的,最后还是只能翻了个白眼:“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总觉得是被你坑过来的……”

李媚收起开玩笑的神情,认真地向楚恒施礼:“楚公子愿意陪我来到这里,我真的非常感激。”

楚恒撇嘴,把头扭到一边去看远处那座隐隐可见的城池:“刚巧顺路。”

那是大宁的东北门户,驻扎两万边卒的饮雪关。

饮雪关常年苦寒,更担负着监视北方荒原上蛮人和兽群动向的重任,故而每日都有上百精锐游骑四处活动,遇到生人先拿下再说,加上自古灵气稀薄,就连十大派也极少涉足此地。

“所以不管你要走哪条路,总之我们是要越过饮雪关,继续北上是么?”楚恒苦着脸道,“你给我交个底,到底还有多远?过了饮雪关就算想要找个有人烟的落脚处都难!”

“我们不过饮雪关。”李媚指着另一个方向,“我们走这边,去拜访一位老前辈。”

“你们狐族的老前辈?有几根尾巴?”

“不是狐族,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哈?什么老前辈会蹲在这个地方?”楚恒好奇心涌了上来,面前这只小狐狸既然成精,至少是活了一百年以上,在这个灵气稀薄的时代,有什么人能被她称为老前辈?

李媚却是卖了个关子,领着楚恒往饮雪关旁边的一座丘陵走去,路上也遭遇了一波精悍游骑,幸而大宁北境多年没有外敌,这些边军警惕心不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只顾围追几只倒霉狐狸,呼喝着疾驰而去了。

楚恒从藏身的大石后面探出头来,望着那几个骑兵远去的方向,忍不住道:“他们追杀的是狐狸,追到了可能当场打死,剥皮吃肉吧。”

他身边的李媚一脸茫然:“所以呢?”

楚恒指了指她,又指指远处:“那个……是狐狸哎,你同类哎。”

李媚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还未开灵智的狐狸只能算野兽,怎么就是我同类了!”

“你也不是生来就开灵智的吧?”

“不好意思,妖族只要能成精,后裔都是天生灵智,只不过化形要费些时日罢了。”

“……原来赢在娘胎里,失敬了!”

李媚早习惯了他这一路上的不会说话,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说,自顾自攀上那座不甚高的丘陵,看天色辨了一下方位后径自来到一棵大树前。楚恒一直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此刻忍不住抬头望向大树,这棵树的躯干极为雄伟,至少需要十人合抱才围得过来,高度更是达到二十余丈,但现在已经树皮剥落,枝叶不存,显然已枯死一段时间,只能从遗骸上想象当年的全盛壮观。

“没想到在北境竟然还有这么大的一棵树。”楚恒好奇地摸着树干,“莫非是上一次灵气大潮时长出来的?感觉它不成精都对不起长这么大个!”

“你说对了一半,它确实是灵气大潮时长成这样的,但不是上一次,是上上一次。”李媚道,“这棵树已经在这里立了一千五百年,原本也有成精的希望,然而卷入一场古代修士的战斗死掉了。”

“你了解得这么清楚?”

“狐族都知道这件事,只是没必要对外说而已。”李媚说着弯下腰去,拔起树根边上的一丛枯死杂草——在楚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丛杂草连带它植根的一块三尺见方土地一起被李媚提了起来,露出下方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这个是?”

“这就是那位老前辈隐居之处的入口。”

楚恒满腹狐疑地望着这个洞口:“这老前辈真不是耗子成精?”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不知道为什么,楚恒隐隐觉得李媚语气里有一丝无奈,“总之,跟我走就行了。”

钻入这个狭窄无比的洞口,里面的通道倒是比预计的要宽敞很多,楚恒甚至可以直起身子走路,唯一不方便的是通道里一点亮光都没有,幸好走在前面的李媚手中燃起一团幽绿火焰,让楚恒免掉了一头撞到岩壁上去的厄运。

这段通道一路倾斜下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楚恒几乎疑心要走到阴曹地府去,幸好在他刚生起打退堂鼓念头的时候,李媚停下了脚步。

她举起手中幽火,映亮了面前一道石门:“按族内传说,就是此处了。”

这是一道可以称之为“粗制滥造”的石门,甚至连门面都懒得打磨平整,更没有做什么花纹装饰之类,似乎建造者只需要它达到“挡住别人”这个基本效果,其他的一概不关心,若不是李媚提醒,楚恒搞不好会当它是一座普通石壁。

李媚伸手出去,不知道摸到了石门上什么位置,石门发出非常不情愿的声音,缓缓往一边滑去,露出里面更深邃的黑暗。一阵冷风从石门后吹出,扑了楚恒满脸,楚恒本能地屏住呼吸,但这股冷气却丝毫没有平复之意,反而在他身边饶有兴致地转了两圈,接着顺他后颈就钻进了衣服里!

这一下真是酸爽至极,楚恒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觉得全身上下都被冷气窜了个遍,四万八千个毛孔全结出鸡皮疙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全身被冷气过了一遍,楚恒怀内的灵符也被吹得猎猎作响,竟似是要腾空飞起一般!

楚恒眼疾手快,一把将几张已经要飘到空中的符纸按住:“你要成精啊!”

李媚这时候才回过头来,看到楚恒的狼狈样子也呆了一下,然后才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将楚恒的手抓住就往门里走:“糟糕,动作快点!”

楚恒被她拖得踉踉跄跄,刚刚奔入那个门洞,石壁便轰然关闭。

李媚重新亮起一团绿火,语气轻松了一些:“还好还好,再晚一些的话,说不定就把他吵醒了。”

楚恒满头雾水:“你到底是在说谁?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媚屈起手指,轻弹几下,只见几团火苗飞出去,将远处的几盏油灯点燃,周遭环境总算亮了一些。

楚恒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座洞府内,此处陈设甚是寒酸,空间也不大,灵文门的一座偏殿都要比此处气派些,空气中浮动着与刚才相似的凉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楚恒只觉得这气息充斥令人精神振作的力量,就好像周身疲惫伤痛都一扫而空。

“有没有觉得在这里非常舒服?”李媚开口道,“你是玄门正宗,对这里的气息更加敏感吧?”

“确实,简直就像回到山门,有种亲切感……不对,师门内的感觉也没有这么强烈!”楚恒摸出怀中一张灵符,只见平时黯淡无光的符文此刻竟隐隐泛出光亮——没有人驱动,这符纸居然也有要发动迹象!

楚恒震惊地抬起头,望向李媚:“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李媚道:“你可听过长生道人的名号?”

楚恒茫然摇头:“没听过,他就是你说的那位老前辈?”

“没听过是正常的,长生道人隐居潜修,已经一千五百年了。”李媚指了指这座洞府,“此处就是他修行之所。”

“一千五百年?!”楚恒眼睛都瞪圆了,“他真的不是乌龟成精?!”

不可能有人活到一千五百年!自古以来,妖族里也只有几个寿命悠长的种族能冲击一下千年大关,而人类修行者从未有活过三百岁的,要么在这大限之前飞升得道,要么化成一捧黄土——当然,大部分人连三百岁都活不到。至于说活到一千五百年的修行人……开什么玩笑!整个灵文门的历史都没有一千五百年好吗!

李媚叹了口气:“你刚才也感受到了这里气息的不寻常吧,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我怎么知道?”

“这就是五百年前,或者说五百年后,天地灵气达到巅峰时的感觉。”

楚恒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顿时就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洞府内天地灵气充盈,活过一千五百岁……这长生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族内传说而已。”李媚回答,“不过这传说也延续了一千五百年,还有多少是真的,我可不能保证。”

长生道人的名号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事实上,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他应该叫什么了。

这位修行者的真名,来历,师承一概不明,唯一肯定的是他非常怕死,千方百计想要逃脱死亡威胁,为此不择手段。在一千五百年前,灵气充盈时,长生道人便积极地做起了准备:他收集各种法器,只为打造一处不会让灵气外泄的洞府;他收集各种修行法术,只选其中能益寿延年的部分;他炼制各种丹药,让自己的身体延缓衰老……

“所以他最后成功了,一直活到现在?”楚恒大为好奇,“但是这说不通啊,一个能延寿千年的修道人,绝对会被各方势力盯上吧?不管是人是妖,想求长生的可不在少数,难道这位长生道人法力高强,把他们都打退了?”

“恰好相反。”李媚回答,“在发现他是怎么求长生以后,大家就散了。”

长生道人,求的就真的只有长生而已。

法力低微,身体孱弱,不敢离开洞府半步,在灵气干涸期连五感都要封闭,变成无知无视的活死人,到了灵气充沛期也只敢保持最低限度的活动,不能多说一句话,多动一根手指头,以最大限度节约灵气……为了延长生命,长生道人就连多呼吸一次都觉得吝啬,他活动量最大的时候大概就是每五百年开放一次洞府,吸纳新的灵气,但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会精确计算需要多少时间把灵气补足,然后马上关闭洞府不做任何多余损耗,毕竟多维持一息洞府开放也是亏本的。

诚然,如此精打细算让他活过了一千五百年,而且就目前状况看他还可以再活至少一千五百年,但是这种活法足以令任何人望而却步。毕竟大多数人修行求的是长生自在,长生道人这种战术倒是能保证“长生”,但与“自在”二字却是完全无缘——与其说是长生久视,不如说是终身监禁。

李媚叹道:“谁说不是呢?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这次才能以他的洞府作为通道——毕竟现在是灵气枯竭时期,长生道人决计醒不过来的!”

楚恒跟着李媚继续往前行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但这长生道人的洞府又怎么会变成前往青丘的通道?”

“青丘本就是上古大妖所化的秘境,灵气流失会慢一些,正是长生道人所中意的洞府选址处。当时的狐族长老贪图他的法诀,不惜以心魔为誓,以青丘边缘的地域交换了法诀。”李媚说着语气里也不禁带上了幸灾乐祸,“我倒是真想知道,当年那位长老拿到长生法诀之后是什么表情!”

又行得十余丈,拐过一处走廊,李媚突然指着侧面道:“那……应该便是长生道人了。”

楚恒循她指向之处望去,只见一间静室内有什么物事隐隐发光,再仔细一看,乃是个好似虫蛹的大球,球体呈半透明,可以看到里面有个人形物体悬浮其中,但要说这是个人也颇为勉强,整个身体都不正常的膨大,脸上五官也挤在一起,只能依稀看出一张人脸来。

看上去实在和溺毙江河之中,泡了好几天的浮尸没什么两样。

“我知道我有点啰嗦,但我还是要再问一遍。”楚恒脸上肌肉有点抽搐,“这真的是个人么?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成精?”

“他又没真的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只是凭各种法子拼命延长自己寿命而已。”李媚回答,“一介人身,活了一千五百年,会变成什么样又有谁知道?”

楚恒望着这长生道人,久久无语。

世上千般法术,无穷大道,多少人只问一句“可得长生”?为了长生不惜入魔的蠢货,楚恒也见过不止一个了。

长生自然极好不过,再鼎盛的朝代,五百年也足以更替;再玄妙的宗门,一千年也足以磨灭。

然而长生者仍存。

在长生者眼中,宫阙霎时化土,红粉转眼为骨,凡人一世,如蜉蝣一日。

可是看眼前这位长生道人,只怕一只蜉蝣也比他快活。

“既然是人,哪有可能摆脱生老病死?”楚恒轻轻叹气,“不想要做为人的苦痛喜乐,苟延残喘成这个样子,实在也很难把他算成一个人了。”

李媚已不再看那长生道人,向另一方向走去:“很多人真的是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也就是现在知道长生道人的人不多……你信不信,若是现在把他的事情说出去,为了活命愿意忍受千年孤寂苦刑的人也有大把?”

楚恒摇摇头:“这是对一千五百年没概念啊……以为跟十五天一样忍忍就过了吧?”

“……那就只能祝他幸福了!”

长生道人的洞府实在不大,再绕了几个拐角后李媚便来到另一座加工粗陋的石门前,回头望了楚恒一眼:“准备好了么?通过这道门,就是青丘。我最后说一次,到了青丘,便是狐族领地,真要出什么事……”

“你也不一定保得住我。”楚恒懒洋洋地回答,“行了,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难道我能转身回去?”

李媚微微一笑,伸手推开了眼前石门。

前方一片明亮青翠。

在走出石门前,楚恒忍不住还是扭头看了一眼。

洞府内一切如常,仿佛外界与此地毫无联系。一千五百年足以改变任何熟悉的存在,时光飞逝,沧海桑田,无数悲欢离合,世间变幻,这一切都与那个孤独的长生者无关。

楚恒突然觉得,做一只活得精彩的蜉蝣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