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算不尽
就和过去的几年里绝大多数时候一样，楚恒在发现自己遇到的事情比想象中麻烦以后都要叹气。
这一次叹得尤其大声。
坐在他对面的李明和李媚兄妹都挺直了背，露出同样尴尬的笑容，李明讪笑着给楚恒倒了杯茶：“我们也没想到，楚道友你如此神勇……”
“我就不该来京城！”楚恒悲愤地说。
楚恒现在躺在客栈的**，脸色惨白，胸口裹了几层纱布，打着夹板，怎么看怎么惨。
他自己也知道，面对一头能扛天劫的大妖能全身而退，放在五百年前都可以吹一波，断断没必要这么唉声叹气。
但是想想自己现在的境遇，楚恒依然忍不住满腹牢骚。
苍狼王一战只有三个人活下来，其一是始终没正面参战的刑部主事王峰，他在宅外被狐狸精路过时背后抓了一把，伤可见骨，凭借这副惨状他成功地获得了三个月假期，并被朝中大佬允诺之后会有升迁；其二是看起来文静，打起架不要命的凤栖山小妹子红叶，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恢复意识，王主事赶紧把她送到城外疗养去了——要是让她知道城里还有一只抢了妖丹的狐狸精，说不定小丫头还敢拼一次命！
第三个幸存者就是楚恒了。
但想想就亏！
我不是来当帮手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除魔的主力？而且王家猎魔人和凤栖山的人现在还打算退出是怎么回事！
“不是还有两个李家的猎魔人么？”王峰完全没打算表现身为猎魔人的气概，“你好像说过他们还有族人在京城？那就更方便了嘛，李家虽然以前没骨气，认真起来的话，三个人解决一头狐狸精还是没问题的！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个大头鬼啊……”楚恒望着眼前的两兄妹，忍不住什么怪话都说出口来，“二位真是划算啊，一根头发都没伤着，苍狼王就被老天爷收了……”
李明尴尬笑道：“这……也实在是没料到楚道友如此神速，到京城当晚就……”
“我的错咯？”楚恒努力想翻个白眼，但最后还是作罢，“算了算了，总之是我运气好，把苍狼王解决了……那只狐狸精你们打算怎么办？她可是抢了苍狼王的妖丹！”
李家兄妹对视一眼，李明表情总算严肃起来：“我们的实力本就略逊狐妖一筹，现在她又得到妖丹，更需从长计议！”
“还要从长？等她把妖丹炼化，再引一场天劫来我们才动手？”
李媚却是没理会楚恒的阴阳怪气，认真答道：“狼与狐属性不同，苍狼王又比那狐狸精修为更高，她想炼化这妖丹还得费一番功夫，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喔，那自然是好，赶紧把你们的族人都叫来，把那狐狸剥皮煮了！”
李媚顿时就为难起来：“族人……怕是来不及叫……”
旁边李明此时脸上则挂着一副“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的表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楚恒看得疑心大起：“可别说你们不想干啊！苍狼王那边你们是一点力气都没出！”
“但是……”
最后就连李媚都看不下去了，把哥哥拽到一边，自己过来解释，只是脸上同样也带着底气不足的神色：“那个……我们之前就觉得，苍狼王只靠我们几个难以击破……”
“这个我知道啊。”楚恒不解地说。
“我们也不知道凤栖山和王家的人在京城里，只觉得仓促之间难以找到得力帮手，而天劫随时可能落下，时间不等人……”
楚恒越来越疑心了：“你们是不是做了什么会让我暴跳如雷的事情？”
李媚一把握住楚恒的手，美少女那张小脸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楚公子，这都是权宜之计，没有别的办法啊！”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李媚低声道，“去和那狐狸精谈了谈……”
楚恒差点从**摔下来：“你说啥？！”
“狐狸精也颇为忌惮苍狼王，允诺与我们合作，先铲除苍狼王。”李媚声音总算大了点，“至于击败苍狼王以后的事情，大家各安天命……”
“那只狐狸这么好说话？能和猎魔人结盟？”
“今日毕竟不是四百年前剑仙遍地的时代，我们几个在她眼里不过蝼蚁罢了。”李媚撇着嘴道，“苍狼王是她唯一重视的威胁，自然不介意多两个帮手。”
“所以那只狐狸全程围观我们这边苦战，等天劫把苍狼王轰得差不多了，她出来摘个桃子？不愧是狐狸精的作风！”楚恒看了看两兄妹，又叹了口气，“你们也不愧是李家！”
不管是十大派和二十七家猎魔人中的哪一家，或许有看到行善吃素的妖物会放一马的人，但能想到去和害人精物谈结盟合作的，大概也就望州李家干得出来！
果然是当年被排挤以后，愈发放飞自我了么……
李明兄妹显然是早就猜到楚恒反应，根本无视楚恒的讥讽：“楚道友，现在那妖狐必然忙着炼化妖丹，正是我们趁虚而入之时！”
“……你们这结盟说翻脸就翻啊？”
“难道楚道友还盼着我们对那妖狐守约，坐视她炼化了妖丹不成？”
“那还是免了，现在我们对付狐狸精已经没有必胜把握，怎么还能等她再变强？”楚恒说着又皱眉看向两人，“二位，我现在这么惨的样子，你们还指望我打头阵么？不如我带你们去见那位王主事吧？”
李明苦着脸道：“能不求他，还是不求他吧。”
“你们这些人哦……”楚恒无语摇头，“一个个都是小心眼，王家也是，凤栖山也是，你们也是！到底是你们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
李明咳了一声，把话题岔开：“楚道友，你的伤势恢复还需几日？”
“十来天吧……就算只恢复到勉强能上阵的地步，也至少需要七天。”楚恒没好气道，“我怎么觉得你们是真的打算把我推到前面去挨刀？”
“绝无此意！”李明举起手，大声辩解，“我李明在此起誓，若是心存想要害楚道友的念头，便教望州李家就此断子绝孙，全族死无葬身之地！”
楚恒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也不必发这么狠的誓吧！”
李媚在旁边捂着脸：“李家的名声便是如此了，不发个咬牙切齿的毒誓，根本没人信的……”
不管怎样，三人总归是商定了七日后行动，随后李家兄妹便开始忙前跑后，准备各种器具，整日脚不沾地一般，几乎不出现在客栈里，搞得楚恒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总要做点什么，于是在第五天，他一瘸一拐地去了趟刑部，得知王主事在家休养，又按地址找到王家——一眼就看到王峰正指挥家人仆役把各种家具物件搬上马车。
“……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楚恒生起不好的预感，“这是在……搬家？”
“户部已经下了公文，为表彰我除掉妖怪的功绩，特准官升两级，外放去做五年知府，倒也算份美差。”王峰回答，“楚兄弟，我觉得你也是该离开京城的时候了。”
“离开？！”楚恒几乎要跳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嗓门压低，“王大人，这城里可还有一只大妖！”
“就是因为知道还有一只大妖，我才不想留下来！”王峰回答，“现在靠什么和它斗？你，我，还是凤栖山的小丫头？”
楚恒本来还想回答“还有李家的猎魔人”，但转念一想，要是让王峰知道李家的人之前跑去和妖狐谈判，主事大人只怕跑得更快……
“幸亏狐狸精出现时红叶已经晕过去，并不知道这只妖狐的存在……我前日安排人将红叶送回凤栖山，顺便送了一封信给她师门。”王峰指着某个方向道，“算算时间，凤栖山要在妖狐渡劫之前赶过来是没问题的——本来若是时间宽裕，再拉上白家的话，把握就更大。”
楚恒看着完全没打算沾手此事的猎魔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没骨气，哪里像个猎魔人。”王峰拍拍楚恒的肩膀，“但现在这个世道，冲在前面的都死光了……五百年前是修真十大派，猎魔人二十七家，可你记得在一千五百年前，再上一次灵气充盈时是什么样吗？”
“九十九修道门，三百家猎魔人。”楚恒叹了口气。
“没错……都说天地灵气大潮一起一落，总有邪不胜正时，但五百年后，纵使灵气重新充沛，猎魔人和道门还能剩下多少？到时候拿什么去除魔卫道？这其间又有多少是本可将道统血脉传下去，却因为别的事情中途送命的？”王峰说着说着也叹起气来，“算了……辩解也没意义，我肯定是要离开京城了，你走不走？”
楚恒沉默片刻，抬头向王峰咧嘴一笑：“上屏王家，向来擅长的就是刺探遁行，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同道战友从鬼门关救下来，确实是最适合替这世间道门血统留下一脉传承。”
王峰怔怔地看着他：“怎么，你这就想通了？”
“一支军队既要有冲锋陷阵的悍卒猛将，也要有运筹帷幄的谋士参军，还得有负责后勤的粮草辎重……”楚恒笑道，“就算一军全部败亡，至少要留下一个传令兵，把战况敌情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哪些坑是不能跳的——王大人，你们的担子也不算轻，要将这份军情保护五百年！”
王峰盯住楚恒：“你小子想做什么？”
“传令交给你们了，谋士和后勤我当不来，大将我也不够格，就做一个冲到底的小卒吧！”楚恒顺手拿出一沓符纸塞给王峰，“王大人，若是我有什么不测……希望世间还记得有个灵文门。”
王峰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低声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小卒，充什么英雄？那狐狸精这几日定然忙着炼化妖丹，无暇他顾，现在还来得及全身而退！”
“那就不必了，王大人你一路保重。”楚恒朝王峰拱手行了个礼，竟转身走了，“虽然是小卒，也有刀，有甲，有盾！总要把这只狐狸捅出几滴血来！”
王峰一言不发，阴着脸看楚恒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到得第七日，李家兄妹终于出现在了楚恒的房间。
两人还是如初见一般，长枪和双剑背在身后，身上口袋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坚定：“楚道友，今日可愿同行诛妖？”
楚恒打量着两人的行头：“你们准备万全了？”
李明苦笑道：“面对这种大妖，哪有准备万全的可能？反正已经尽力做了布置，剩下的就看运气吧！”
“也实在不能再拖了。”李媚补充道，“我们计算过，那妖狐过了今日就可能将妖丹炼化，往后每过一天，她炼化了妖丹的可能性就大上几分！”
楚恒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边的桃木剑：“两位，走吧！”
按李明的说法，他们已经在狐妖的藏身处四周布下了各种法阵，最大限度地降低狐妖探查周围环境的感知，如果真的发生战斗也能控制住破坏力不要太大——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们自己的预估，事实上这些布置对一只大妖能不能起作用那就天晓得了。
反正李明是一点都不敢乐观的。
而且这种不安的感觉还在愈发强烈，当他看到狐妖藏身地点之后感觉就更糟了：“这狐狸精也和苍狼王一样住在民宅里？！周围的百姓还有活着的吗？”
“狐妖和狼妖不同，狼妖修行靠的是血食，狐妖则更擅长吸收天地精华，民间所谓的狐狸拜月便是如此了。”李媚解释道，“之前苍狼王在京城，这狐妖不敢轻举妄动，等苍狼王死后，她又在忙于炼化妖丹，故而也没有杀人……只是过了今晚，就不大好说了！”
楚恒挠头道：“若她觉得炼妖丹如此紧要，为何非要赖在城里？随便飞出去几百里，找一处深山老林把妖丹炼了再出来，我们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李媚脸上表情再度变得无比纠结：“炼妖丹……也只是她想做的事情之一罢了。”
“她还干了别的什么事情？”楚恒顿时心神不宁，“说慢点儿，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李媚继续道：“她潜伏在京城里，是给了自己一个身份的——乃是一户商贾人家的女儿，姓胡，名如意。因她幻术高明，左邻右舍都当这是真的。”
“……这些狐狸精到底对‘胡’这个姓氏是有怎样的执念啊？全天下的狐狸精是不是取假名都得姓胡？”楚恒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但事情重点显然不在这里，“那她用这个身份做了什么？”
“数月前的灯会上，她认识了一群出来游玩的公子哥儿，自然不费什么功夫就将他们迷得神魂颠倒。”李媚说到这里，终于是忍不住叹气，“下个月，她就要被当朝宰相沈怀璧的孙子娶过门去当小妾了——这些日子随时都有沈家的人过来商议成婚细节，她自然是走不得的。”
楚恒现在颇有点后悔自己以前读书不用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自己心情。
现在的狐狸精都这么会玩吗？你一只几百年道行的妖怪，捏死个普通人跟捏死蚂蚁似的，非要去给人暖床？你们知不知道在说书人的段子里，狐狸精已经是倒贴老实人的第一名了？这影响很不好的！这三年至少看到五个不肯用功，只盼着一只小狐狸来倒贴的蠢货！
“这么说……这个狐狸精，胡如意……”楚恒努力组织起语言，“其实胸无大志，哪怕道行深厚，也就想着给人当老婆生孩子？”
李明哼了一声：“真如此便好了！沈家藏有一颗封明宝珠，据说是数百年前一位陆地神仙送给他家先祖的护身法宝，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这胡如意九成九是冲着宝珠去的！”
“……好吧，人各有志，不是每只狐狸精都真的想跟人生孩子。”
闲聊到此时，三人离这户人家已经只有几丈距离，楚恒翻手摸出几张符：“两位，虽然对那妖狐不一定管用，还是贴一张防身吧？”
李明尴尬地小声回答：“楚道友你自己用就好，我们猎魔人……你懂的。”
楚恒这才想起猎魔人一系对玄门法术符箓都不怎么感冒：“你说大家都是站在除魔卫道立场的战友，咋你们的身体就这么不配合呢！”
李明和李媚一起苦笑。
便在此时，周围一层轻雾浮起，转眼间便弥漫街道，楚恒就连旁边的建筑都要看不清了：“大白天的，怎么突然起雾……”
李明一把抓住楚恒的手臂：“这是如意事先设置的机关，须得在她注意力转过来之前先下手为强！”
“怎么下手？我们现在还进得了宅院？”楚恒抬头望去，那座妖狐藏身的宅邸也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李明咬了咬牙，抓着楚恒就往那边奔过去：“狐狸精最擅长幻术，千万留神，进了宅院之后看到的任何事物都不要轻信……”
话音未落，眼前的雾气骤然消失。
楚恒猛然刹住脚步，眯起眼睛，四下环顾，一只手已经按上了腰间口袋。
天色黯淡，刚才那座宅院消失无踪，李家兄妹也不见踪影，太阳不知何时无影无踪，只有半轮月亮挂在天上，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自己正身处一座萧条村落中。
空地上倒着几具一动不动的人体。楚恒走过去，只见几只老鼠从人体身上跳起来，吱吱叫着跑开了。
楚恒停下来，望着几尺外的这几个人——很显然已经是尸体了——轻声道：“挺能折腾啊。”
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刚孤身踏上闯**天下之路不久的某一日傍晚，就是进了这样的一座村子。
村里安安静静，和今日一样。一场瘟疫将此处化作死地，便连大一些的牲畜也没留下，只有传播疫病的老鼠得意洋洋，满街乱窜。
楚恒猛地扭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如果这里和当时的村子一模一样，那么……他也还在！
他捡起一根木棍，点燃作为火把，向村里一座建在高处的房屋奔去，不多时便冲到了屋门口，果然一阵微弱的哭声从屋内传来。
三年前，楚恒遇到了这村里最后的幸存者，那是一个尚未足岁的婴儿，母亲用尽全力保护他到最后一刻，但当楚恒赶来时，依然为时已晚。婴儿吃不下任何东西，浑身滚烫，哭声无力，楚恒手忙脚乱，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但这一身传承千年的法宝，却没有一样能填饱饥饿婴儿的肚子，对他身上的疫症亦是收效甚微，等楚恒反应过来，满头大汗地烧出一碗符水，冲回屋内时，那孩子的身子已经开始逐渐变凉了。
楚恒呆立半晚，只能将这小身体埋在屋后。
而今日……
楚恒推门而入，便见一个双眼紧闭的小小婴儿，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只能在襁褓里发出微弱抽噎声，而他的母亲则直挺挺地躺在旁边，早就死得硬了。
所有的景象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楚恒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将婴儿轻轻抱起。入手极轻，好似没有重量一般，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他将婴儿托在手中，转身要向屋外走去，然而这屋子已经极破，有月光从屋顶破洞处照入，便在第一缕月光洒在婴儿身上时，那婴儿骤然扭曲起来！
婴儿的皮肤与肌肉在一瞬间便腐烂不堪，转眼婴儿头部变成一个小小骷髅，蛆虫从黑洞洞的眼窝和口中爬出，宛若地狱！
楚恒还未有反应，耳边响起一个嘶哑的女声：“你没能救活这孩子……他死在你手上……你本来可以救他……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这女声从嘶哑变得尖利，就像要把楚恒耳膜都刺破一般，更有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伸来，要掐住他的脖子！
但黑暗中电光一闪，那双手化作飞灰，消失无踪，连带楚恒手中的婴儿骷髅也化为尘土。
“我当是什么事……”楚恒自怀里摸出一张已经黯淡的符纸丢掉，那是刚才他打算给李家兄妹却没送出去的，“我是没能救那孩子，但没有我，那孩子一样活不了……我还帮他延了半个时辰的命！这口锅，我可不背！”
这时候有人拉住了他的裤脚。四下里哀声大作。
他回过头去，发现周围景色大变，身后已不是那间破败房屋，而是一座尚属气派的宅邸，前方楼阁精美，显然是一户殷实人家。
但现在，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跪在地上，拉住他的裤脚放声大哭，他们后面跪了十几名仆役丫鬟，个个都是泪流满面。
“仙长，仙长！老朽知道您有大本事！”那老丈带着哭腔，把头磕得咚咚作响，“丽雯只有您能救得了！您要什么我都给！”
他身边的老妇也是拍地嚎啕：“小道长，可怜可怜老婆子，我四十岁才得了这个闺女，求您千万救她一命！以后是傻子也好，残疾也好，我们都养着她！没有她，我这老婆子也活不下去了啊！”
周围的仆役丫鬟都放声大哭：“道长，杨老太爷是好人啊，好人不能没有好报吧！”“求求你，救救小姐吧，不是她的错啊！”
楚恒清楚记得这一幕。
他也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的：“现在躺在**那个已不是你们女儿了，是占了你女儿躯壳的厉鬼，若不速速除去，必生祸端！”
老人死死抱住他双腿：“仙长，仙长！丽雯还好好的，丽雯真的没有死啊！”
楚恒只能递给他一张符：“老丈，节哀顺变，小道不是神仙，死人是救不回来的。三日之内，你女儿还不会尸变……再看她一眼，就把这符贴上吧。”
在一群人的痛哭声中，楚恒匆匆离去，不敢回头。
半月后，他放心不下，重返此地，却得知杨家十日前爆发疫病，全家上下连带家仆帮佣二十七口，死得干干净净，城里人至今不敢进去收尸。
杨老太爷终是舍不得自己女儿，没用那张符。
那一日，楚恒阴着脸踏入杨家，把感染尸毒而化的尸鬼全数灭光。
而现在，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杨家小姐的年迈双亲依然在苦苦哀求他救女儿性命。
但如果仍是当日状况，杨家小姐还是救不回来的。
“总得先看看。”楚恒叹息一声，抬步向那阁楼走去，轻车熟路地上楼推开杨小姐闺房，杨老太爷战战兢兢地跟在身后。
依然无救。招魂符纸毫无反应，这具躯体的三魂七魄俱已丧尽，便是真仙下凡也救不回来了，现在藏于此身，令身体还会呼吸，保持体温的，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厉鬼，只是现在刚刚附体，还不能行动自如而已，但只要等三天，这具躯体便会完全属于它。
而厉鬼是从来不会对生人有怜悯之心的。
“这件事，我倒是一直有点后悔。”楚恒喃喃道。
杨老太爷依然以痛心的眼神看着自己女儿，楚恒望他一眼，摇了摇头：“当日我以为，只要不是自己造成的便问心无愧……求仁得仁，人要找死谁也拦不住，已经尽到义务便可。”
一边说着，他一边掏出一张符纸，在空中轻轻一晃，这符纸便烧了起来，只见躺在**的少女猛然睁开眼睛，眼里尽是黑暗，哪里还有人的样子？
“道长，使不得啊！求求你放过丽雯吧！”杨老太爷大惊，冲上来抱住楚恒，而那少女也是从**弹了起来，死死抓住楚恒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楚恒手臂被指甲深深嵌入，鲜血长流，但他只看着眼前这对“父女”，露出同情之色：“但我看到杨家那些尸鬼，就知道……我的选择是错误的。有一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有一些事情，我不应该甩给别人！”
符纸的火焰骤然增强，化作一只火鸟盘旋于房内，少女放声尖叫，一条半透明的游魂自她体内飞出，直扑楚恒，但还在半空中就被火焰焚烧殆尽，少女身躯骤然失去所有力量，重重摔回**，再无丝毫气息。
“丽雯？丽雯！我的女儿啊！”老人哭叫着扑到床边，拼命摇晃少女，却是一无所获。
楚恒不再看他，扭头向门外走去，身后却传来老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
楚恒撇嘴：“随便吧。”
门外也不是那座宅院，他身处一条山中石径。
“幻由心生……这只死狐狸，还真是讨厌啊……”楚恒望着同样是曾经熟悉的景象，低声发着牢骚。
幻境一个接一个出现，全都是楚恒曾经历过，而且印象深刻的事件——而且没有一件令人愉快。
他曾诛灭一只为祸山林的虎妖，跟在虎妖身边的伥鬼恢复清醒，认出被自己骗到虎穴丧命的是来寻找自己的妻子，放声大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楚恒目送着它形体逐渐变淡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他曾应一位跋涉数百里的老妇人请求，剿杀了毁灭整个城镇的两只野狼精，但老妇人终于还是没能找回自己的儿子，在妖怪洞穴里只有儿子残缺的尸骸。直到天色放明，楚恒离开之时，老妇人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抱着儿子的尸体一动不动。
他曾夜闯一座荒废的深山古寺，昔日心生恶念，杀害了同伴的僧人却懵懂不自知，一百多年里徒劳躲避着自己心里的恶鬼。真相大白之时，便是赎罪之日，僧人最后能做的只有身入地狱，在无尽痛苦中忏悔。
他曾见过为求长生，不惜入魔的修行人，他曾见过被邪灵迷惑，至死仍不醒悟的读书人，他曾见过要替战友报仇，化身修罗的戍边人……
世间百态，众生皆苦，生老病死，爱憎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你做的这些，并无意义。”轻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楚恒转身看去，只见那只名叫如意的狐狸精依然是娇滴滴的大美人样子，一袭素衣，端坐在秋风萧瑟的院落里，表情格外严肃，“凡人的苦，是救不了的。你只是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自豪感而已。”
楚恒挑起眉毛：“哦？”
“你自以为行侠仗义，却只是给他们增加了新的苦恼而已。”如意认真地道，“现在既然修道者凋零，你好好回山门去，给道门留一脉传承不是更有意义？”
“真有意思，一只狐妖劝我给道门留个传承……”楚恒咧嘴笑道，“看来你们狐狸精和我的宗门当真有缘，只不过现在我都上门了，你说让我回去我就回去，且不说几位猎魔人朋友，就算师门那边也很难交代啊。”
如意显然没料到他会给出这么现实的一个回答，愣了一下，也是为难地蹙眉：“那小道长你说要如何是好？”
楚恒挠着头，苦恼道：“我的宗门习惯也不喜欢赶尽杀绝，主要是怕你修炼有成，滥杀无辜，这一层可绕不过去。”
如意轻轻咬着自己指甲，良久之后才下定决心一般说：“若是……若是我也随你去呢？”
“哈？”
“我等兽类修行，比人身困难百倍……小道长你出身玄门正宗，想必山门风水也不会差，若我在那里潜心修行百年，想必也不会头疼什么天劫了。”如意眼波盈盈，若是让京城的年轻人看到，只怕当场就要为博美人一笑打起来，“只不知……小道长你意下如何？”
楚恒望着这倾国倾城的女子，努力板起脸来：“我能信你么？”
如意将指甲放到胸口，指甲都陷入了雪白的肉里，表情坚定：“若小道长不放心，我以心头精血起誓，任凭道长下咒掌控……”
“你也别这么认真，我就顺口一问……”楚恒连忙表明立场，随即他咧嘴一笑，“既然你这种誓言都能发，我用符箓封镇你一下，总不会有问题吧？”
也不等如意说话，楚恒已是一张符纸拍了出去，就在符纸还飞在半空时，如意突然整个人碎成千万片，转眼消失在空气中。
楚恒撇撇嘴，扭头看向另一个方向，一个穿着白纱的女子正坐在庭院走廊上嘻嘻发笑，一双雪白赤足在空中晃个不停——很显然，这也是足以引起京城子弟疯狂的景象。
“小道长，你是怎么发现的？”如意笑嘻嘻地问，“我可是把这幻象设得很用心哩。”
“我其实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楚恒摊开手，老实回答，“我只是不相信，有四百年道行，几天出手伤人还毫不犹豫的大妖，又刚刚得了能让自己功力大进的妖丹，怎么就会突然这么老老实实，肯进深山修行去了？我可不觉得自己有这本事！”
“哎呀——原来是疑心病吗？真可惜。”如意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从她身后伸出，甩来甩去，“还以为是你多厉害呢……算了，小道士，我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吧？我那天晚上也算是救了你哦，不如就这么扯平？你就当没事发生，去其他地方行侠仗义啦！”
“这个……我刚才说了吧，就这么走，说不过去啊。”
如意伸手在空中一抓，凭空手里便多了个盒子，盒盖打开，里面黄的白的交相辉映：“二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够不够做盘缠呢？好像你们修行人一系这些年都过得蛮惨呢。”
楚恒这下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老实说，我真的动心了……这不会也是你幻化出来的吧？”
“这可是表明诚意的礼金，怎么能用幻术来凑数。”如意撅起嘴，委屈地道，“要是穿帮，那你还不得跟我翻脸啊？”
“就算我翻脸也未必能打得过你吧……”楚恒说着又左右看看，“顺便请问一句，我那两位同伴在哪里？”
“那两个猎魔人小鬼？他们可没你这么聪明，现在还沉浸在我的幻术里呢。”如意笑道，“放心，我也不会要他们性命，就算宁死不屈，小小教训一下丢出去就是了……小道长，你不会这么不识趣吧？”
楚恒叹了口气：“既然是这样，我差不多知道了。”
他身边突然浮现一大片符纸，这些符纸以楚恒为圆心疯狂旋转起来，有如风暴一般，所过之处景色皆是片片碎裂，转眼间整个庭院都变了模样，就连走廊上的如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恒深呼吸一口，喃喃自语道：“这才对嘛！”
既不是什么风景独好的小筑，也不是什么阴森可怖的鬼屋。眼前只有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院，地上铺满落叶，一看便是至少两个月没人打扫了。
如意站在屋顶，虽然依旧面带笑意，但语气已经冰冷了许多：“你这小道士，疑心病可真重！”
楚恒扬手，又是一叠符纸飞出：“不，我只不相信狐狸精——尤其你这种！”
如意冷笑一声，双手猛地抬起，便见平地里卷起一股狂风来，风中隐隐现出一只野兽身影：“那就不用信了！”
狂风中的那只巨大狐狸幻影发出尖利啸声，符纸连续不断撞击到它身上，爆出一团又一团亮光，但幻影并未因此削弱多少，反而一步步向楚恒这边逼了过来。
“嘿，真不愧是四百年大妖，花样不少啊！”楚恒哪里敢大意，手一拍又是一片符箓飞出，“吃我千年传承啦！”
眼见符纸如雪花般洒出来，就连如意也变了脸色：“你这小道士……到底什么来头！哪里来的这么多灵符！就算是当年灵文门的长老，也不能这么……浪费！”
“……连妖怪都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反省一下了？”楚恒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但随即就将它抛到脑后，反而再砸出更多符箓，“但我要是栽在这里，那才叫真正的浪费呢！”
这一大堆符纸砸下去，只怕换了苍狼王在此也要退上几步，如意更是往后疾退数丈，表情也彻底冷了下来：“灵文门果然如当年一般讨厌，还是先诛除你算了！”
说话间四周阴风大作，也不知道是哪里钻出来一群厉鬼，个个面容扭曲，就好似是把楚恒当做了仇人一般，张牙舞爪扑了过来，但无一不是在符箓阵前碰了个灰飞烟灭。
“这么多厉鬼，你这狐狸精口口声声与世无争，看来手上人命也不少！”楚恒啐了一口，拔出桃木剑来，“今日看来是善了不成啦！”
如意冷笑一声：“说得好听，灵文门向来只凭符箓逞威，看你手里的符能撑多久！”
楚恒大叫：“你猜我能撑多久！”
说着，他纵身而起，便见得一片又一片符纸飞到他脚下，竟是成了一道道通往空中的阶梯，而楚恒就踩着这阶梯凭空而上，直奔如意而来！
“胆大妄为！”如意厉声大喝，伸出玉手遥遥指向楚恒，“给我下去！”
十余点幽绿火光出现在她指尖，随即化作流星，扑向楚恒。
“天地正法，万邪退散！”楚恒早已将桃木剑举在身前，剑尖亦是爆出一团炽热火焰，如屏障一般挡在楚恒前方，那些幽绿流星纷纷撞在屏障上粉碎，“狐狸精，灵文门的符箓可是用处多得你想不到！”
如意在空中轻盈一个转身，已绕到了另一边：“却还是有那么多事情做不成，那么多人救不了！不过是会点法术，就真当自己能救天下世人，荒谬可笑！你救了人又怎么样，人还是会死！你除了妖又怎么样，妖还是会再来！”
“你当我三岁小孩？人救得一个多一个，妖斩了一个少一个！”两人此刻已经身处十余丈的空中，若是外人看见，九成九要当成神仙打架，此刻楚恒手腕一抖，剑尖继续指向如意，脚下的符箓阶梯也绕了一个大弯，继续直奔如意而去，更有符纸源源不断从楚恒口袋中飞出，化作炽热火球冲向如意，如意脸色铁青，而楚恒的声音也继续响起：“只要是不该死的人就要救，只要是该死的妖就要斩！天底下的事情哪有算到尽头的，救个人也要算计，这么累的事情我做不来！”
“所以你们现在才落到这么惨！”如意已经化作十七八个幻影，如天女一般分头飞开，“小道士，你们玄门正宗嚣张了几千年，如今也是个头了，老天都容不得你们再延续下去！”
“能不能延续下去，之后我会考虑的！”在漫天的符纸掩护中，楚恒停下脚步，眯起眼睛，随后——便是一道亮光射了出去！
这道光速度极快，就连如意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光亮一闪而逝，接着竟有剧痛自身上传来，她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腹部居然开了一个血洞，鲜血正潺潺而出！
如意已不再是那副娇媚可爱的红颜祸水面貌，她死死盯着楚恒，眼中绿色火焰翻腾，一对狐耳出现在头顶，口中也慢慢长出了獠牙：“今日……我就要灵文门绝后！”
四百年的大妖怪貌似真发火了。
楚恒深呼吸一口，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他右手握紧桃木剑，左手探入装符箓的口袋：“在这之前，我灵文门要先诛一只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