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有不停奔跑,才能一直留在原地。”

何薇绮刚站起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句令人感到不祥的“格言”。这句格言贴在同事的保温杯上,透明保温杯里的枸杞和红枣清晰可见。

这就是网上流传的“中年养生杯”吧。

杯子的主人恰好从座位上站起来,看到何薇绮的眼神,尴尬地笑笑,将杯子转了半圈,结果露出另外半面上造型诡异的公主贴纸。

“是我女儿贴的。”周昕不自觉地解释道,“她喜欢《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到处摆弄周边。”

何薇绮挤出笑容:“很有意思。”

才怪!

她才不相信尽力还会原地踏步呢。周昕之所以没能升职,还不是每天出工不出力,把工作踢给别人,尤其是踢给她。

“您要的资料,我给您发过去了。”她说完立刻就坐回位置,继续修改起自己的稿件。过不了几天,她梦寐以求的署名文章就要刊登在杂志上了。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满地看了一眼,是郝宁打来的。

如果是别人的,何薇绮也许会暂时略过,但是郝宁不一样。她的上司郝宁给过她诸多建议,甚至手把手教她,让她从无所适从的职场新人迅速成长为合格的新闻工作人员。郝宁的帮助令她感动不已。郝宁对她来说,既是良师,更是益友。

她抓起电话,立刻接通。

“Viki,来下会议室。有两位老人在找女儿,你过来了解清楚详细情况。”只有她的直属上司这么称呼她。

她犹豫片刻,回应说:“郝主任,我那篇稿子该交了,您看是不是让别人先过去……”重音不自觉地加在了“我”上。

“稿子的事情不用着急,咱们一起想办法。”郝宁打断了她的话,“你先来会议室。”

女记者抬头看了看电脑屏幕,连续按了好几次“保存”,才站起身。“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报道。”她心里愤愤地想,“谁也别想夺走它。”

当快马汽车的前轮飞出之时,何薇绮就坐在那辆出事的汽车上。时至今日,她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还会冷汗直流。然而当时的她立刻冷静下来,拍下事故照片,采访了司机,积攒了准确的第一手资料。

随后,在郝宁的建议下,她找到了汽车行业的技术专家,给事故分析定性,寻找类似车辆事故,终于发现问题所在:车辆的生产厂家快马汽车公司在生产工艺上存在缺陷,出厂前的质控把关不严,销售部门放任问题车辆流入市场,最终导致事故频发。不幸中的万幸是这起事故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下一起可能就不会这么幸运。这足以引起相关部门的警惕。

《支撑快马汽车的骨架断裂》,何薇绮用双关语当题目,既表明快马汽车的事故原因是轮轴断裂,又说明快马汽车标榜的“品质”形象出现裂痕。

《声援》杂志每年计划发表的内容,其实早在前一年的末尾就已经定下来,并且根据重要程度安排发表顺序,也会偶尔插入计划外的报道。这篇文章便是少有的“插班生”。按照计划,最终版文章的交稿时间不能晚于下周。

一想到署名为何薇绮的报道不久之后就会刊登在杂志上,她心中就激动不已。偏偏在焦头烂额的最后修改关头,不断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插进来。比如周昕不时甩给自己工作,比如郝宁突然把自己叫走。

“这位是何薇绮何记者。”郝宁向对面的人介绍着她。

她这时才看到会议室里坐着两个人。他们背靠窗户,窗外的光线直射进自己的眼中,那两个人看不出身形,如同两个被光芒包裹的黑洞。

“这两位是李叔和王婶。”自己的上司继续介绍着,“他们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求助者,他们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对何薇绮说完,他又转向那两个人,“我还有事,先告退了。你们和她说就行,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调查记者,值得信赖。”

郝宁边说边走向门口,路过何薇绮身边时,对她鼓励式地笑笑。

明知道是客套话,不过对于能得到上级的肯定,何薇绮心中还是笑开了花。等郝宁离开,她坐在两位老人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道:“李叔、王婶,你们好。我是《声援》杂志社的记者何薇绮。”她掏出手机,滑开锁屏,调出摄录程序,摆在圆桌上,“采访过程中进行录音录像,您二位不介意吧?”

王婶大大咧咧地说道:“有啥介意的,没问题,你们录吧,放出去也没关系,不怕。”

“不会的。”何薇绮解释道,“只是为了避免出现误会。”

“没事,我们心里没鬼。”

直到这时,何薇绮的眼睛才适应了外界的光线,看清了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似乎是干惯了体力活,身体还算硬朗,面容疲惫,满脸勉强堆着谄媚的笑容,似乎在讨好年纪比他们小几轮的女孩。他们不时整理衣服,这也许是他们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衣服了,但浆洗的次数过多,甚至有些地方已经褪色。男的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弓着腰,一只手在裤腿下轻轻摩挲,仿佛担心自己弄脏了昂贵的家具。女的挺直腰板,显得浑身僵硬,眼睛偷偷上下打量何薇绮。他们身边是一个破旧的、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似乎是用某种农产品的包装袋改装而成的,露出不完整的商标。

“好的。请问两位全名怎么称呼?”

“他叫李宝富,我是他女人,叫王翠华。他今年五十一,我今年四十八。我们是外省A村的。”何薇绮还没问,王婶就像倒豆子一样都说了出来。

他们只有五十岁啊!何薇绮暗暗吃了一惊。他们的面容却要苍老许多,应该是经历艰苦的户外劳动,风吹日晒之下,皮肤干瘪,失去了弹性。

意识到自己在他们的脸上花了太多时间,她赶紧低下头在记录本上写下几笔,继续问道:“请问两位的女儿叫什么?年龄?”

“她叫钱叶,今年二十三。”

“姓钱?”何薇绮有点意外,“她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是我生的,但不是李家的。”王婶的解释似乎对问题没有什么帮助。

一直没有作声的李叔这时才张开嘴,他的声音很轻,口音也很重,还夹杂着奇怪的杂音。“她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待她比亲生的还亲……”李叔没说完就低下头,抬起胳膊,用袖口抹眼睛。

“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读书,不顾家,放着亲弟弟不管,就知道瞎玩。”王婶接过话头,“要是她有点良心,还在家,何至于咱家儿子没人看,就这么没了……”王婶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变成了呜咽。

李叔拍了拍王婶的肩膀,本意大概是安慰她,结果也忍不住,两个人抱头痛哭。

何薇绮心里不禁一阵唏嘘。她连忙找来纸巾,让他们擦拭眼泪。她不敢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纸巾和茶水。两人又哭了一会儿,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房间里沉默好一阵,王婶打破了平静。“我们的儿子李威,因为意外过世,就在不久前。”她的话语里依然带着哭腔。

李叔长叹一声:“老婆子,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这是命,就是命啊!”

王婶还是没有停下,低声说着关于儿子的话题,声音含糊,听不清楚。一直忙前忙后的何薇绮见状不敢搭腔,只是在停顿时胡乱点头。

“不要说了。”李叔提高了声音,打断了王婶的话,“咱们是为了找钱叶才来的,人家大记者还在等着呢,说说她吧。”

何薇绮松了口气。她同情这对夫妇的痛苦遭遇,正发愁不敢打断他们,该如何延续主题呢。

又是一阵沉默。

“说起钱叶,我自从嫁到老李家,从来没缺过她吃、短过她穿,可是她手脚不干净,总让我们丢脸。”王婶再次开口,“只怪我们母女俩以前太穷了,什么都没见过、没吃过,见到新鲜玩意,那孩子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如果说她恨我,我也明白。每次让人抓住她偷东西,我都狠狠打她一顿,让她长点记性。”这些话与其说是说给何薇绮听的,不如说更像在发泄胸中的怨怼,“可是她爸不是,每次都去向人家求情,给钱。他下不去手,舍不得打。”

何薇绮越听越迷惑: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见到喜欢的东西没钱买,要靠偷窃;而她的父母对此的教育方式就是打骂。这是对待尚没有社会认知能力的孩子的方式吧?

趁着王婶喝水的工夫,何薇绮插话询问。果不其然,王婶说的是钱叶小时候的事情。

“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是这样吗?”何薇绮追问道。

对面的两人对视一眼,过了足足三十秒,王婶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充满哀伤:“我们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是因为她离家出走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何薇绮以为就是这几天,至多是几个月前发生的。

答案令她大吃一惊。

“十年前,她就离家出走了。”

“十年前?”

“就在钱叶诬告我强奸,我被抓之后。”答案充满痛楚和悲伤。

就在这一刻,何薇绮发现了李叔的声音里有杂音的原因:他缺少两颗门牙。

也许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李叔轻轻地笑。

“他们打的。我没干过的,就是不能认。”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好像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下午见的那两个人,情况怎么样?”再遇郝宁,他微笑着问道。

郝宁给她打了电话,叫她晚上一起陪客人吃饭。她来到预约的饭店,单纯从外观上就能感觉到价格不菲。郝宁提前到了,笑着和她打了招呼,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她甫一坐下,郝宁就侧身靠过来,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大腿上,脸上笑眯眯的。“他们的女儿怎么了?”

她收了收腿,故意打开挎包,掏出笔记本摊在腿上。“他们寻找女儿只是表象,核心是十年前的强奸案。”

“哦?”郝宁看上去好像很惊讶,“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寻亲罢了。”他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手也收回去了,“继续说。”

何薇绮详细地把当年的情况说出,刚说到一半,郝宁就挥挥手打断。“时间不多了,具体情况晚点再说,”他思考了片刻,说道,“告诉我你的感觉。”

“郝主任,我觉得需要进一步调查了解,目前看,线索还远远不够。”

“那当然,和当事人这才见了一次面而已。你觉得这条线有没有必要跟下去?”

“命运多舛”,这是他们给何薇绮的最深刻的印象。十年的牢狱之灾、不幸身故的儿子、恶意满满的女儿、无依无靠的老年生活、官僚气息浓厚的政府机关……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向媒体求助,几乎是他们的最后一搏。

“我觉得信息还不够。”出于义愤,何薇绮立刻补充,“不过,如果我们不帮他们,他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郝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只是听你说了开头,但是我也认为这的确是我们要做的新方向。”

“新方向?”

“我们以往做的新闻有一些影响力,不过都是在社会新闻方面,像这种刑事案件,我们没有做过。之前没有什么深入的机会,但是这一次,是关系人主动找到我们的。我想利用这次机会,多做一些这方面的尝试,”郝宁笑了笑,“正好你也多锻炼锻炼。既然情况你已经知道了,那就了解得更详细点。然后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切入。”

“可是郝主任,”何薇绮带着明显的不满情绪说道,“我那篇稿子该交了。”

“那篇不着急。”主任满不在乎地回答,“上边重新做了安排,还是先发计划内的稿子。”

何薇绮刚要争辩,服务员带来了两个人。

郝宁满脸堆笑,迅速站起来,和来人一一握手。

来的人同样微笑。他们西装革履,比之前那两位老人整洁无数倍,价值也高出几个数量级,然而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神情——讨好。

“这位是我的同事,也是事故的亲历者,何薇绮。”郝宁介绍说,“这位是快马汽车的林总,这位是鲍监事。”

何薇绮的心一沉,她洞悉了自己稿子的命运:先是废纸堆,然后是纸浆厂,最后说不定还会被印满字,刊登在某本刊物上,只是那时那上面的文章和她没有一丝一缕的干系。

她竖起耳朵,只待对方一提起稿件,就和这些人据理力争。可是席间全是漫无边际的闲聊,就算何薇绮想开口为自己的文章争取机会,都没有可以插嘴的空间。

“郝主任和何记者是文化人,我是粗人,只会赚钱,不懂艺术。不过最近看了甄谢图的《极光》,大受震撼。”满脸横肉的鲍监事喝光了酒,话题又莫名其妙地转向,跑到了文学艺术上,“现在社会上男人的地位真的是太低了!”他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说着他打量着何薇绮,感慨道:“何记者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瘦如竹竿的林总接着补充:“我也看了,甄大师写得那叫一个真实。差点就因为和女人睡了一觉,毁了一个成功男人的一生。我看完心里直后怕。你说那些娘儿们——对不起,何记者——那些女孩,一言不合就告强奸,让男人怎么过啊!您说是不是,郝主任?”

郝宁笑笑,似乎顾及何薇绮的心情,只是点头,没接话。

鲍监事又倒了杯酒,附和道:“可不是,你就说强奸哪有这么容易啊。再说了,就算真是强奸,那也不能说女人全没错吧?成天穿得这么露,还涂脂抹粉的,这不是勾引是什么?郝主任,您见识广,懂得多,您给评评理。”

郝宁见躲不过,便大笑几声。“鲍监事见笑了,我和您哪比得了?”他放下筷子,“林总和鲍监事说得在理。强奸这事不是这么容易的,肯定有不少是诬告,才导致咱们国家的强奸取证如此严格。说实在的,女的要是挣扎尖叫,很快就能招来人不说,换成我非吓得痿了不可。不好意思啊,咱们这儿有女士,这话太粗俗了,我道歉。但是一位文豪说过,‘你没法穿过一根被动的针’。”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快马汽车的两位高级经理不住地称赞郝宁不愧是文化人,一张口就能引用名人名言。

“甄大师这本书我也看了,我内心其实也赞同林总和鲍监事的话:现在这个社会对男人要求太高了,又得养家糊口,还要谨小慎微。和女同事说句话,都得思前想后,说错一个字,她们都会告你骚扰。”他转向何薇绮,对她挤挤眼睛,开玩笑似的说道。“不过Viki,你可别告诉咱们单位的同事,要不他们又该叫我‘直男癌’了。”不知何故,何薇绮竟然感觉到语气里似乎有威胁的味道。

大家都在大笑不已,不关心对话的何薇绮也只好礼貌地笑笑。

只待对方提起稿件,她就强力反击。谁也别想夺走她的报道。

桌上的饭菜摆盘再怎么精美,味道再怎么可口,都没能触动她的味蕾。她拿起筷子随便从离自己最近的餐盘里夹起食物,至于是什么,她已然不关心,吃进嘴里,也是食不甘味。她一直保持着警醒,等待着决定性的那一刻。

然而快马的人突然提议饭局到此结束,这场宴会就好像许久不见的挚友无目的地攀谈,没有聊过一个字的正事。

陷入茫然状态的何薇绮随着郝宁站起了身,四个人走到了出口。在餐厅门口,几个人互相握手告别。就在这个“永别”的仪式完成之后,“横肉鲍”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给何记者的一点心意。”在她反应过来前,他就将信封硬塞到了她的手上。

何薇绮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是什么?”她自然地把信封推了出去。

“听闻何记者坐我们公司的车受了惊吓,这是我们的一点点补偿,希望您能早日康复。”横肉鲍本来就拥挤的五官更加紧凑,就像穷困潦倒的四口人不得不挤在同一间小屋里,“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说着,信封又被塞了回来。

“不!不!这我不能收……”

“如果何记者没能及时恢复,后面我们会再来看望,我们知道何记者在哪里工作。”“竹竿林”也发话了。

在她听来,这话不像是安慰,更像是恐吓。她更加不安地摆摆手,向后退。

腰却被顶住了,是身边郝宁的胳膊。

郝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Viki,还不赶快谢谢林总和鲍监事?”说着,他接过了信封,顺手塞进了她的挎包里。

何薇绮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如何收场。

“郝主任,之前我们就想和贵刊合作广告事宜,一直找不到贵刊的联系方式。多亏有您,我们这才有机会和贵刊合作。”“竹竿林”笑呵呵地说着,也递上一个信封,“感谢郝主任相助。”

郝宁心安理得地装进口袋里,说道:“预祝合作愉快。”

“当然,当然!合作愉快!”对面的两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转身走向停车场。进入汽车之前,两个人还向他们挥手告别,只是残存的微笑浓度不高,留在他们脸上的只是**的嘴角。很快,发动机咆哮,汽车绝尘而去。

而何薇绮的关注点,竟然只是他们开的不是快马汽车。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看着汽车远去,郝宁叹了口气。“Viki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主任的胳膊还留在自己的腰间。她向前跨了一步,身体的触感总算消失了。

“算了,”郝宁收起了胳膊,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去我家吧,我得好好和你说说。”

她根本没有想到还有拒绝这件事,脑子里反复翻腾的只有一句话。

我才不是为了这个才当记者的呢!

萌生当记者的念头,差不多都到了何薇绮硕士快毕业的时候。

理想对她而言,是随着现实,准确地讲,是随着父母的观点不断变化的。高中时期她的成绩很好,哪一门都名列前茅,临到文理分班的时候,父母非要她去学文科。

“学文科对你有好处。”父亲直接告诉了她答案。

她喜欢的,是摩天大楼,是宫殿,这属于理工科里的建筑学。她向父亲说明自己的想法,希望去学理科。

“一个女孩子,去什么工地?”父亲不屑地说道,“登梯爬高多危险,风餐露宿你适应得了吗?”

“建筑专业是设计高楼大厦,不是到现场施工。”她这样向父亲解释。

“你就知道点皮毛。”她的父亲反复强调说,“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到时你就知道这行多苦了!”

“可是我喜欢!”

“喜欢又不能当饭吃。”她解释得越多,就越激怒父亲,“你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怎么办?为将来多考虑,选个有前途的行当。”

可是……她把眼神投向母亲,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母亲却看向了父亲,说:“你听你爸的准没错,父母不会害你的。”

就这样,她的第一个理想无疾而终,她只是偶尔会幻想,如果当时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现在的生活是否会完全变样。这样的思绪也没有持续很久,到了大学毕业,家里又在明里暗里撺掇她,女孩子嘛,去企业也不保险,万一赶上离职潮,还不是像老辈人一样,突然就没了工作,只能在家里喝西北风;不如再加把劲,考个研究生,将来再去谋个公家的饭碗,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于是何薇绮眼看着同学们纷纷步入职场,自己的理想又变成了继续学业。

她的父母在家族群里吹嘘自己女儿学习好,引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强行把孩子塞给她,让她给这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补课。何薇绮解释说现在小学的课程和她那时完全不同,而且自己也早忘了相关知识。可是父母一向没有询问她意见的习惯,一口应承下来,对何薇绮的反驳不以为意,还美其名曰这是为她将来当老师提前练习。

这个小孩子不光学习成绩一般,而且调皮捣蛋,令何薇绮焦头烂额。两个人唯一的共识是对浪费宝贵假期十分不满。没过多久,小孩子就把状告到自己的父母那里,绕了好大一圈,又传回自己的耳朵里。在这个故事中,何薇绮成了恶魔的化身,对待小女孩又刻薄又狠毒。

“等一下,她在胡说!我对她什么都没做!”

她的父母听不进何薇绮的解释,买了昂贵的礼物向亲戚赔不是。

“唉,你岁数也不小了,翅膀也硬了,都不听家里的话了。”母亲只会不停地唉声叹气。

不是,不是这样。她心慌不已。

“行啊,你的事,我们不管了。”父亲气鼓鼓地说道,“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唉,别啊,那可是你亲生的啊。”母亲向父亲求情,然后又转向何薇绮,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也说句话啊,求求你爸。你只要承认错误,你爸一定会原谅你的……”

话说回来,等她做出自己的决定之后,她意外地发现,父母并没有因此而对她心生怨念,反而全力支持她的选择。

那时正好是找工作的关键时刻,可是因为这场变故,何薇绮心生执念:我自己做决定好了。

可惜她的生活经验几乎都是来自父母,毕竟向来是父母为她的人生做决定。应该找什么样的工作,自己全然没了主意。至少可以排除老师,因为那个十岁小孩,她对所有的孩子都带有负面情绪。她小心翼翼地从象牙塔里迈开双腿,走入复杂的社会。还有什么职业呢?

就在这个节骨眼,她遇到了叶遥。

严格说来,叶遥仅是她的同门师兄,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谁承想,就是这么一个关系遥远的人,却成了她的启明星,让她明白人世间还有如此崇高的追求和信仰。

再见叶遥,是在即将毕业的聚会上。指导老师刘老师的本意,说不定只是把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姐们请来,给马上要步入社会的小弟弟小妹妹说一说就业的注意事项,让这些一直在象牙塔里钻研的学生对未来做好应对。

酒桌上,觥筹交错,喝到微醺。几个师兄师姐轮番出马,高谈阔论一番人生哲理,从做人到做事,不一而足。何薇绮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叶遥,直到导师发话。

“叶遥,你也说两句。听说你在《声援》杂志社。如果有想去做刊物的同学,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叶遥挠了挠头,为难地笑笑。“其实我现在不在那儿了。”

刘老师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算是大刊了,当初进去时多不容易。你怎么会选择离开呢?是去更大的社了吗?”

“说来惭愧,我现在不当记者了——也当不了了。”

叶遥说得很含糊,刘老师见状没有追问。叶师兄后来说了些关于刊物的信息,给同学们提供参考。只是何薇绮当时的就业方向里还没有“记者”这个选项,所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进入了饭局中段,大家随意交谈。何薇绮敬了导师、师兄师姐一轮酒。轮到敬叶遥师兄时,她咽下了一口啤酒,借着酒劲,随口问了问师兄的经历。

酒精让叶遥的情绪也有些亢奋,他借着酒力发泄着压抑。“就是因为我是实习生……”

叶遥跟着上级深度追踪了K市的一起拆迁事件。伴随着城市的扩大,原来只能算K市边缘的临河区,渐渐也被纳入了市区。原先那里有一些老房子,多是平房或者房龄时间较长的低层建筑。房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一带的未来发展,打算拆除,重建高层建筑。住在老房子里的人们,有的已经厌烦了老建筑的不便,于是接受了开发商的条件;有的则心怀留恋,或者单纯是价格没有谈拢,依然留在原地。

老建筑迟迟拆除不完,开发商越发焦虑不安,因为钱是有时间价值的,拖得越久,对开发商就越不利。于是他们私下里找到了政府部门,和腐败的官员建立了攻守同盟。很快,一群涉黑人员就进驻拆迁场地,没日没夜地骚扰未离开的住户。他们的手段十分狡猾,不断地给住户的生活制造麻烦,比如趁着夜里砸住户的门,或者碰瓷,给住户制造心理压力,却又不直接惹事。他们的做法游走在犯法和不犯法之间的灰色地带,加之部分警务工作者被买通,所以走正规手续无法限制那些坏人的所作所为。这一下,拆迁的进度显著加快:大量住户迫于**威,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利益,接受不公平的条件,背井离乡。

叶遥为了写这篇文章,甚至替换下住户,直接住进了行将拆毁的老房子里,不但忍受着种种生活上的不便,好几天洗不了澡,吃不上热饭,还要忍受不法分子的威逼恐吓。全身心地投入换来了翔实的资料,深度调查发现有公务员尸位素餐,更有甚者还从中牟利。当时正值国家重点监督涉黑犯罪,有些人担心会引起上面注意,影响仕途,于是通过各层关系找到《声援》杂志社,希望把报道暂时压住。一开始是协商,后来几乎成了**裸的威胁。杂志的主编左右为难,眼看着截稿日越来越近,却束手无策。

“署我的名字吧,有什么责任我来扛。”叶遥站了出来,“这篇文章一定要发。对那些还在饱受痛苦的住户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和希望。”

最终文章发表了,国家果然注意到这群贪官污吏,迅速将他们绳之以法;失去靠山的开发商再也不敢使阴招坏招,乖乖地和住户们谈判。最终有的住户拿到合理的赔偿,开心离开;有的则依然留下,不再担心危险。

但是为了避免杂志社被连累,《声援》杂志社的编辑部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临时工”叶遥身上,将“罪魁祸首”辞退。同时,叶遥被吊销了记者证,终身不得再进入新闻行业。

听完叶遥的经历,何薇绮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她愤愤不平地说,“竟然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太过分了。他们还有没有点廉耻!”

“不是这样。”叶遥苦笑着喝干了杯中酒,“他们如果心中没有正义感,完全可以把报道压下来,一个字都不发,可是他们还是发了。”

“可是,把你当成替罪羊,这也太不公平了。”

“表面上承担责任的是我,其实从主编到各级领导也承受了不少压力,只是不像我这么明显罢了。”

“肯定还有比辞退更好的办法,明明师兄能力这么强,还很勇敢。”

“其实他们是在保护我。还以‘开除’为名赔给我一笔钱。”叶遥突然变得开心,他咧嘴笑了,“不当记者的话,我的女朋友也挺开心。她在社保局当公务员,之前就觉得我干这行很危险,现在她放心多了。”

何薇绮心里还是不舒服,《声援》杂志社编辑部里的领导对待叶遥还算仁义;可是作为新闻从业人员,他们还是缺乏起码的道德。

在两人的沉默中,叶遥不知何时又倒满了一杯,一饮而尽,就好像后面要说的话需要足量的酒精才能提供足够的勇气一般。

“其实吧,如果不发表,我也一样会离开的,它已经不符合我的道德观了。现在更好了,”叶遥在笑,可是何薇绮觉得他在哭,“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带来了公平和正义,虽然规模不怎么大。”

“理想”两个字突然在她的脑中激**。长久以来,她所有的“理想”,不过是将父母的意见灌输到自己的脑中,即使偶尔叛逆,也早早被扼杀。这时,她才明白,她可以有为之奋斗的信念,也应该有、必须有。

“公平和正义”远远比“女孩子读什么理科”“考上公务员就稳定了”“找个有房的男人结婚”“辅导孩子考个好学校”……重要。

也更有价值。

并非仅仅是这个理想本身有价值,而是她可以实现作为“人”的价值。

即使她没法设计建造出高楼大厦,她依然有价值。

她向叶遥打听了不少关于新闻的知识。叶遥也知无不言,把知道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最后甚至还给了她《声援》的熟人的联系方式。

毕业后,她如愿进入《声援》杂志社,成了一名记者。

就在不久前,她更是全程参与“罕见病网络交流区被卖”事件的调查和撰写工作。这篇报道改变了——至少是改善了——病人们的命运。

“千寻”网络公司在网上设立交流区,其中一个是关于某种罕见病的,聚集了几千人。他们或是病人,或是病人家属,备受罕见病的困扰。这个微不足道的交流区,既是他们沟通分享病情的地方,也可以让他们抱团取暖,是他们在疾病困扰下少有的安全区、疏通阀。

原先的交流区管理员,同样是一位罕见病患者。他最初仅仅是把这里当作几个病友跨越距离的交流空间。随着网络的发展,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俨然成了全国最大的罕见病交流区。果不其然,有骗子盯上了这里。

这块肉太肥了。毕竟不是每一个病人都能对治病救人的方法了如指掌,一旦陷入病急乱投医的困境中,什么偏方秘药、康复诀窍,只要能活命,不管对方说什么,悉数照办。显然这些办法都治不了病,更糟糕的是会加重病情。管理员秉持为病友解难的原则,将骗子悉数驱逐。

那些诈骗艺术家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招不成就又来一招:找到“千寻”网络公司,直接花重金买下了管理员的位置。“千寻”网络公司前脚收了真金白银,后脚就把原来的管理员全部罢免,让骗子上位。骗子投了资,就开始想着牟利。转瞬间,交流区里充斥着无数假药,无力分辨的病友们接连受骗。

这件事在短短几天内发酵,成为网上热议的话题,《声援》也加入其中。接下这个题目的郝宁和何薇绮义愤填膺,然而受专业所限,无力分辨药品和治疗方式的有效性。他们在网上发消息询问各路专家,可惜回消息的都是顶着“专家”名号的江湖郎中,一问及专业知识,立刻顾左右而言他。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郝宁突然一拍脑门:“Viki,拿上医保卡,去医院挂号,就挂罕见病的科室。”

“啊?”何薇绮搞不清郝宁要做什么,心想她又没病,“他看不出我有病啊,怎么开药方?”

“谁让你去看病……带上名片,只要挂了号,你就有一分钟和大夫面对面。简明扼要地把情况告诉他。要是他感兴趣,就让他联系你。”

何薇绮将信将疑,不过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调查陷入僵局,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揣上名片夹去医院,没想到才去了三家,就找到一位专家。专家一听有人骗到患者头上,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当时后面还有病人等着,恨不得当场就跟她一块儿走。

在这位专家的帮助下,他们把交流区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诈骗信息,占比极少的有价值的资料必然被淹没在垃圾信息的海洋之中。专家将骗子的帖子逐条驳斥。

随着报道越来越多,“千寻”网络公司在负面舆论压力之下,终于做出决定,撤下了骗子管理员,将管理权移交给专业医疗团队;同时承诺,将彻查同类交流区,避免出现类似状况。

得到了这个好消息之后,何薇绮忍不住流下了热泪。报道真的可以帮助别人。

这条路她选对了。

以及,郝主任还真有两下子。

郝宁三十多岁,也许是吃了以前经常出门跑新闻的红利,身材还说得过去,只是现在窝在办公室里,有发福的迹象;容貌可以说中上,初看不觉得英俊,看久了也没有不适。平心而论,比何薇绮心仪的类型老了十岁。

况且他已经结婚了,巨大的结婚照就挂在他家的客厅墙面上。

“哦,你还在看这个。”郝宁轻描淡写地说着,笑了笑,“明天我就把它撤了,反正我们也快离婚了。”

何薇绮心想,他这么说过三次了,都是在同样的场合。

快晚上十点半了,饭局结束后,她被郝宁拉到了他家。郝宁拿出了一瓶矿泉水,自顾自地一口喝干,这才想起问何薇绮是否也要。何薇绮一声不吭,双臂交叉坐进沙发里。

“别当回事了,谁都经历过这个阶段。”说着,郝宁坐在她旁边,轻声安抚道,“我被毙掉的选题,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啦。至少一半是因为外面有人施加压力。这很正常。你这次还好,最起码他们没来硬的。”

这不正常。

何薇绮大声说道:“郝主任,我们不应该为了这么点钱就出卖良心。”她在心中呐喊,他们应该像叶遥师兄做的那样,明知自己会被清算,依然坚持正确的方向不动摇。这才是正义,这才是公平!

“在这个房间里,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郝宁耸耸肩,“Viki,这么说吧,我当然可以说,这钱不是封口费:给你的那笔是他们良心不安,慰问因为这次车祸受到惊吓的你;给我的那笔则是感谢我穿针引线,让他们找到广告部合作。不过现在只有咱们俩,直说吧,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

这不是废话嘛!

“抛开你我不提。站在杂志社的角度上,每天一开门,这么多人吃马嚼的,哪一样不花钱?广告部的同事四处拉广告都拉不来,现在有人主动送上门来,这不是好事吗?”郝宁说完,伸了伸手,示意何薇绮不要插嘴。气哼哼的何薇绮还没开口驳斥他,就被他拦下。“站在快马汽车的角度上,文章发表了,他们的销量肯定要大幅下跌。到了那时候,他们就更没有人力物力去纠正之前的错误了。现在他们有你的提醒,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给他们一个改正的机会,不是也挺好?”

“好在哪儿呢?”

“还记得我们刚才吃的菜吗?”

饭桌上有过什么,她已然全无印象,只记得自己的报道成为泡影。

“有一道菜叫作‘一鱼两吃’。鱼已经死了,不如让它变得更鲜美一些。”郝宁满脸堆笑,“就像这回,既然车坏了是既成事实,我们不如把它好好利用一下。你看现在的结果,不管是杂志社,还是快马汽车,都获得了利益。双赢嘛,多好!”

何薇绮想反驳,一时竟然找不到回嘴的地方。这让她更加生气,把头扭到了一边。

“好啦好啦,这件事过去了。”郝宁靠到她身边,伸手抚摸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讨好地说,“这也是成长的一部分。”

成长?何薇绮听过太多关于“成长”的“哲理”,每一次都是以她放弃为代价。“这是贿赂,是腐败,是……”随便是什么,反正这是错的,不言自明。

“如果你因此而离开,我能理解你。”郝宁收起了笑容,面孔渐渐变得认真。

“没有辞职的念头就好。”郝宁还是板着脸,“我理解你的感受。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经历过上百次被毙稿,这是真的。可是我现在还在这里,继续搞新闻。我见过太多人,受不了挫折转投其他行业。这也无可非议,个人选择嘛,没有对错之分。只是……”郝宁停下话头,盯着何薇绮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放手的话,那么下一次有人需要你伸张正义时,你已经不在了。何薇绮,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这次的事件,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值得你用后半辈子做交换吗?”

何薇绮彻底被这番话镇住了,她脑子里一团糨糊,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四处游走,到头来无一例外都陷入泥沼。

看她迟迟没有回答,郝宁给出他的答案:“这件事要我说根本微不足道,不过是辆汽车出了点小问题而已,连个受伤的人都没有,社会价值也不高。如果非让我选给哪条新闻陪葬,我肯定会选影响力更大、更有爆炸性、更有意义的新闻。”

和叶遥师兄的那条新闻相比,这条新闻怎么看都相去甚远。如果是那样的新闻,还值得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赌注,而如果是这条,就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了。

何薇绮的情绪慢慢纾解,表情也不再那么凝重。

看到她的表情缓和下来,郝宁又轻轻地笑了。“好了好了,没事了。说了这么多,渴死我了。”他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大口吞咽,“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也会失去你呢。”

“给我也来一瓶。”说了这么多话,何薇绮都快渴死了。

听到这儿,他才又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抛给何薇绮。

何薇绮接过矿泉水,打开,抿了一口。那一瞬间,她仰望着靠近的郝宁,他的身体被一圈柔光笼罩着,显得整个人都在闪闪发亮。

他总是能从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引导她。

何薇绮心中的尊敬之情又增加了几分,就连他那不属于自己心仪类型的容貌也顺眼了几分。

“好了,来,说说下午的事情吧。”郝宁坐回何薇绮身边,亲昵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篇报道值得追的话,就由你来做好了。”

“我来?哦,好的。”何薇绮从如梦如幻的意识中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打开挎包,拨开装钱的信封,从底下掏出了笔记本,“情况是这样的……”

李叔、王婶是夫妻关系,来自距离K市几百千米的外省A村。他们是半路夫妻,王翠华之前结过婚,有个女儿。丈夫不幸过世之后,她和李宝富再结连理,不久后两人生了个男孩。两个人以务农为生,偶尔外出打工,收入还算过得去。

本来两个人以为生活就会这么过下去,将来等孩子长大了,有工作了,还能给他们养老,这辈子也就这样平淡地过完了。

这情境宛如晴天霹雳,王翠华死死地抓住走在最后的警察的衣袖不放,边哭边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警察出示了逮捕令。可是,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哪里看得懂这种官样文章?她连连说着看不懂,非要警察给个说法。

于是警察解释说,李宝富涉嫌强奸,被逮捕归案。

强奸?王翠华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这怎么可能?李宝富老老实实的,怎么会强奸?不可能,不可能!王翠华连连否认。

“被强奸的是钱叶。”

钱叶是王翠华和前任丈夫的女儿,所以随前夫的姓氏。王翠华嫁给李宝富后没有更改。

“更不可能!”王翠华更加大声地辩解道,“那可是他闺女啊,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闺女下手?”

“我们有证据。”警察蛮横地说道,与此同时,高高地扬起胳膊,将王翠华的手甩落,扬长而去。

就这样,李宝富被带走了。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法院审判之后,李宝富身处监狱中,王翠华前去探视。

那个时候,李宝富已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涉及未成年人,不公开审理,所以王婶再得到消息时,审判已经结束,李叔开始服刑了。”何薇绮解释说,“李叔实际服刑八年多,因为表现良好有减刑,前年出的狱。”

两位老人看上去都很纯朴,也许王婶还稍微泼辣一些,李叔始终唯唯诺诺,连头都抬不起来几次,看上去倒不像是罪大恶极的模样。不过,以她屈指可数的经验来说,人不可貌相。不管对这对夫妇,还是对他们的孩子,都得一样慎重。

郝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钱叶当时多大年纪?”

何薇绮翻了翻笔记本,回答:“李叔被抓时,她十三岁。”

“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上下,和我差不多。”何薇绮心想,她只比自己小三岁,算得上同辈人。一想到那个小女孩——现在已经是女人了——竟然如此蛇蝎心肠,有那么一瞬间,钱叶的形象和自己教过的那个亲戚之女的形象重合了,令何薇绮不寒而栗。

“这个切入点很有意思。”郝宁捏了捏下巴,“我们可以把李氏夫妇的情况和盘托出,这篇报道要提到钱叶虽然以前犯过小错,这一次却做出前所未有的坏事……”郝宁仿佛全身心沉浸在报道中,甚至看到了未来出版的杂志。

“只是……”何薇绮犹豫着,“我还没有听到钱叶怎么说。”

“所以啊,这正是这样写的意义所在。”郝宁笑道,“我们又不打算压制钱叶的声音,找到钱叶,让她也说话。站在报道中立的角度上,我们希望她能告诉我们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

何薇绮心里有些不安。“法院的判决,不应该算是认可了她的话吗?”

“那个……法院的判决似乎和李叔、王婶的话不相符。”

“他们不是说有刑讯逼供吗?无论哪一方的话都不要全信,哪怕是公权一方。对了,”郝宁突然直起身子,看向何薇绮,满脸疑惑,“你说他们要找到钱叶?钱叶哪儿去了?”

“她十年前离家出走了。”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郝宁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找?”

“王婶说,那个时候她要独自养家糊口,还要照顾孩子,以及去探望李叔。”何薇绮回忆着两位老人的说法,“更何况面对陷害父亲的孩子,谁都会情绪爆发的,所以一气之下就没关注钱叶,等回过头来却发现她已经消失很久了。王婶想,那孩子既然这么恨这个家,她不愿意回来,索性就当没这个孩子算了。不久前,他们也去当地的派出所报过案,说钱叶已经失踪十年了,可是警方推三阻四,死活不肯立案,什么消息都不说,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们这才想到媒体,想求助媒体找到钱叶。但是现在很多媒体对此无动于衷,他们这才找到咱们的。”说着,何薇绮突然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他们特别感谢你,说只有你认真听他们说话。”

“问题不在于十年前为什么不找,而是为什么李叔被释放的那两年没找?”

何薇绮心想,对这一家充满了苦难的人来说,这又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他们本来认命了,想凑合过下去,而且后半辈子还有个儿子当依靠,没想到他不久前发生意外过世了。”

“所以他们是因为依靠没有了……我明白了。”郝宁欲言又止,片刻后说,“这条新闻先放一放。”

“你刚才说这条会交给我。”她感到有些震惊。

郝宁还是笑眯眯的:“我还是先和主编谈谈。你忙了这么久,先休息,放松放松。”

忙?她到底忙了些什么?刚刚被压下的那篇因为暗箱操作而被枪毙的快马汽车质量问题的稿件,又浮在脑海顶部。本来以为她能够得到新的机会,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尽管这是他惯常的笑容,却点燃了她胸中爆发的怒火。“你刚刚毙掉了我的稿子,又拒绝让我追新的新闻——你到底希望我干什么?我还有什么能做的?你们就是把我当作一个资料员:何薇绮你去找谁,何薇绮你去查那……我只配给你、给你们所有人当小工,其他的都没有我的份!”她永远是一件称手的工具,而不是独当一面的记者,“难道不是你说的,我不应该一辈子在你身后当个跟屁虫,应该去自己干出新事业吗?”

“Viki,别生气嘛。”郝宁讶然于何薇绮情绪的突然爆发,连忙站起来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背部,“对不起。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棒,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奖励。明明不是你的错,却由你来承担后果。对不起,这的的确确是不应该的。你配得上有自己的项目。”

过了好久,何薇绮甚至以为身体里的所有水分都从眼睛里流干了,她再也哭不出来,脑子里空空如也。

这时,她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声音:“我觉得这个选题很有价值,就像我之前说的,这是一个新领域,你应该搞下去。但我必须去找主编谈谈——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就不用去了。我只是觉得主编会担心这个选题太危险,如果有疏漏,肯定会被反噬。我怕你又会做什么无用功……这样吧,你先开始调查,找到什么证据及时告诉我,我来说服他。如果有更明确的证据,我相信他会同意继续的。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主编可能会毙掉这个选题。”

她能分辨出来是郝宁的声音,却理解不了这些话的含意。她只是随着声音,麻木地点了点头。

“至于署名嘛,”郝宁突然提起了何薇绮一直关心的话题,“我得再次强调,报道上的署名不是荣誉,而是责任。你必须有充足的把握,确定报道中没有隐瞒或修改或遗漏,立场是中立的、公平的。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写出的错误报道成了你的绞索。”

“我明白。”当然。

“对我而言,我其实不关心报道上署谁的名字。我很愿意让你的名字在前,但是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做出牺牲。毕竟你还年轻,虽然主编不喜欢,但是在我看来,你是希望之星。”郝宁走到何薇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光,“我哪怕能替你分担一些压力也好,当报道出现问题时,让他们来找我吧,不管是资本还是公权,抑或是黑道白道,都无所谓,有什么危险都冲我来!而你……你可以继续写下去。”

何薇绮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给自己署名,竟是郝宁保护自己的方式。她回忆起了叶遥师兄的遭遇,想到他的署名直接断送了他的记者前途。

“谢谢……”她感到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咱们休息吧。”郝宁轻声说道。

怎样被带进卧室,怎么躺在**,如何被脱光衣服,她全都不知道。她的心绪全然在郝宁身上。郝宁是她最重要也是最忠实的支持者。他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自己。

等她回过神来,郝宁已经压在了她的躯体上。她迟钝地躺在**,僵硬的身子随着郝宁的动作摆动,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她能听见郝宁的喘息声,也能听到身体碰撞的声音,以及时钟指针移动的嘀嗒声。身体痛苦地回应着郝宁的索求,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噪声已经够多了。

这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在噪声的干扰下,何薇绮的大脑似乎失去了计算能力,连这么几个数字都搞不清楚。

他聪明,长得也不错,给我很多帮助,他爱我。我从他身上学了很多,崇拜他,欣赏他……

我爱他。

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