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圣女

“圣女”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呢?

青袂可不知道。萨卡人世代居于穷山僻壤,与世无争。中原汉人、那统治天下的强大族类说,萨卡是不服王教的蛮夷。在汉人口中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蛮夷,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蛮夷”就是不说汉话、不穿儒袍、不知道谁是孔孟圣人的百姓。中原人说,这种人可怜,可怜之处在于他们竟然连仁孝礼义都不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这世界怎么能少得了三纲与五常啊,那是支撑天地的基石,中原人不能想像,若有一个民族,连这些都没听说过,那他们还能算是人吗?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就是人,万物之灵,万不可自甘堕落到那和野兽一般的地步去。因此化外蛮夷之民是可怜的,天朝负有这个责任,得把他们拯救出来,不惮王道教化,使他们变回真正的“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青袂翻着《孟子》,正自纳闷,忽然一只大手越过肩头,把那本书掣了去。

师父冷冷地说:“谁许你乱动我的书了。”

她闻到焦糊气味,一股阴蓝火焰从师父两掌间升腾起来,那本被夹在当中的书瞬间化为飞灰。

师父掸了掸手,注视着青袂:“这些话,少看为妙。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你不会忘记。你是谁,现在告诉我。”

她低声道:“我叫青袂,我是师父的徒弟,是折翼山的圣女。”

“记得就好。青袂,你听着,无论你方才看见什么,都给我忘了。这个世上没有圣人,他们全都是骗子。没谁有资格强迫旁人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有最不要脸的小人才这么做,不管他们披着再冠冕堂皇的皮。我最后告诉你一遍,这世界上没有圣人,你就是圣女,你的力量不从任何书本上来,它在你心里。别让我后悔教会你认字。”

“青袂谨遵师父教诲。”她说,“青袂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我的生命,是属于神的。”

野九族长说过,圣女的心应如空气透明,尘世一切悲喜,近不得她的身。

作为萨卡大祭司的迷风,从未辜负过全族父老期望。圣女青袂在他养育下,从一个小婴儿渐渐长成了亭亭少女,当她赤足漫游到泉眼旁,俯身掬水而饮,倒影开出一朵青莲花。少女长及脚踝的黑发垂于水面,曼妙地**漾开去,丝丝缕缕,宛若游龙。不过她喝完水就走了,更不回眸,像一头只为解渴而来的林中麋鹿。

这个拥有一双碧绿眼睛、肌如冷玉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当山下同龄姑娘们早已学会以野花插鬓在浣衣时唱起山歌吸引河流边路过少年的时候,山上的青袂依然只懂渴了便要找水喝,泉眼中随水花泛起的那张绝世姿容,她似乎根本不拿它当成自己。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青袂,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

圣女不该听说这些字眼。美,丑,都不过是皮囊色相,短短几十年,刹那便朽坏。她被选中不因她的美丽。

青袂降生到这世界,只是为了成全一位迦罗那迦座下圣女。那是父老乡亲世代供奉的神灵,对萨卡人来说,它至高无上,它可主宰全族生死祸福。而她是迦罗那迦眷顾的女孩,神明光环笼罩于身,她便是它在尘世的仆人,七窍通灵,得替它保佑子民,把吉祥与幸福赐予他们。

听说迦罗那迦的神庙建在喀念什。有一天,他们会让她离开师父,独自到那里去侍奉它吗。青袂有点恐惧,她讨厌那座断了头的山峰。可是哪儿有什么庙宇呢,她记得喀念什之顶分明只有七根排列成北斗形状的石柱呀。

也许神庙在密林之中吧。青袂想,那名叫迦罗那迦的神灵,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从一生下来就被许给它——这辈子,她的生命只属于它,可是她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迦罗那迦,迦罗那迦。想起这四个字青袂觉得难过。这陌生的名词便是她今生最亲的人么。

——难道,那个人都不是师父么。命中注定她不可以一直呆在师父身边。

迦罗那迦,青袂不爱它。

迦罗那迦,青袂,她必与它同在。总有一天,她的世界和它的将完全重合,到那时,她会再也不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师父,相依为命。

迷风蹲在一块林地中,抽紧黑布药囊口上的绳子。鼓鼓的布囊像个活物一般蠕动着,不时凸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突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里挣扎。迷风小心地提着药囊站起身来,不使它碰到自己身上,抬起头,隔着随山形起伏而高下错落的林木,遥望东边的喀念什峰。

在深山的密林里,即使是正午时分也永远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青灰色的山岚就在人脚边回环流动,带一点潮湿而辛辣的绿意,恍如涉入一条下了毒的河流。喀念什光秃秃的山顶现在想必是晒着白热的日光,像把直插天际的降魔杵似的反射着坚硬的光辉。然而从这里望过去,只是小小的一座山头笼罩在青灰岚雾之中,仿佛天阴欲雨,无情土石也似含着忧郁心事。

迷风独自在森林中站了许久。湿风吹着黑袍,不停地拍打在腿上。

那一天迟早会来。这是命中注定。她终将把他彻底遗忘。青袂,她不懂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转身道:“出来吧。这片林子七翼蜈蚣和鹰尾蜥多得很,万一咬着了倒是麻烦。”

离着他几丈之外,一片纠结蕃延的灌木丛里悉悉簌簌响了起来,缠在灌木上的几根藤条被从中间扯断。树叶哗哗波动,钻出一个人。

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虽然作土人装束,一张脸却眉清目秀,身形也稍嫌单薄,与他那些棕红脸膛、肩宽背厚的同族们一比,倒有几分像是汉人了。他拍打着衣裳朝迷风走来,神色激动,似乎能在此处遇到迷风乃是万千之喜。

“拜……拜见大祭司。”年轻人走到一丈开外便不敢再靠前,眼睛瞅着那只蠕蠕而动的布囊,有些畏惧的样子,“打扰了大祭司采药,对……对不起。”

他嘴里结结巴巴,脸也涨红了,仿佛面对的是什么至高无上的神明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迷风摇了摇头,也以萨卡话说道:“苗丹,听说你父亲卧病在床,你不在山下好生奉养亲人,总跑到山里头这么游**,可就不对了。”

年轻人低下头去,摘着挂在衣服上的许多藤刺,讷讷地说:“我……我不是游**……”

迷风瞧着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名叫苗丹的年轻人住在山下村寨,母亲早亡,和老父幼弟一处过活。因他体弱多病,拉不动弓拿不动箭,锄个地回来兴许就累病了,在向以勇猛骠悍为荣的萨卡族人中间没少遭了白眼。从小村子里其他孩子便不爱带他玩儿,长大了更是倍受嘲笑,二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连个媳妇还没娶上。这苗丹也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头断断比不上人家,要说做个高明的猎手或战士什么的,这辈子大约是没指望了,因此自幼他便独辟蹊径立下壮志——他要当巫师。

其实西南大山、蛮烟瘴雨之地,巫蛊之术甚是风行,萨卡算得是个以事巫闻名的民族,苗丹的愿望也不失为一条安身立命之路。然而自从身负当世巫皇之称的迷风来到折翼山,萨卡人的法术在中原大巫面前简直成了萤烛之光。据族中老人相传,当年迷风踏上折翼山,族人本来视之为敌,双方曾有一场恶战,谁知萨卡九大长老合力围攻,仍然立败当场。迷风却也从此留了下来,这一留便是三百年。九大长老换了一代又一代,大祭司还是初上山时模样——看不出年龄的阴沉的脸,永远站在巫者所能抵达的巅峰上的那一袭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袍。连时间和生死都已拿他无可奈何。

一个迷风,抵得上一百个萨卡族中最厉害的巫师。每个人都知道便是能活到跟他一般长命,日日夜夜地修习,也未必赶得上他一半功力。可是既然有这样一位强大到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的巫皇作靠山,他亲口答应了与萨卡人共进退,大伙儿还怕什么、还练个什么劲儿呢?再是不世出的奇才,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九大长老和大祭司吗?

萨卡人依赖着大祭司,已经有三百年。这三百年之中,先代所传的本族巫术纵然不致式微,却也没有什么新法门再创出来。说得直白一些,他们是懒了。九大长老是大祭司以下,族中巫道最强者,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九长老的本事加起来,怕是还不够资格做他的徒弟。

在这种情形之下,苗丹想要投身这条路,就只有一个法子可想。

“大祭司,我真的不是爱游**,我弟弟如今大了,可以打得猎了,他带回不少野兔山雉给父亲吃呢……”

迷风并不看他,淡淡地说:“既然不爱游**,就回家去吧。父母生你兄弟二人,奉养老父的责任也不能都叫弟弟担着,你做兄长的该以身作则才是。”

“是,大祭司教训得对……”

苗丹口里应着,可没半分挪步的意思。迷风道:“你躲在我采药的地方等候,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出来采药的日子也无定准,你若不是整天呆在山里,怎会这么巧就碰见了。我不想见你丧命在山林中,今天便明说吧,苗丹,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不要再枉费时日了。”

“是!我怎敢妄想做大祭司的弟子,您……您是当世的巫皇啊。”苗丹突然跪了下去,满脸痴迷神色,宛如一个匍匐在神座下的忠心信徒,“只求大祭司指点一二,我真的想当一名巫师,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求您成全!我不敢到草庐去,不敢接近圣女,我只能在外面等着您,这次我已等了五天五夜……求您了,我不怕吃苦,我愿意做任何事……”

“做巫师又有什么好。”迷风望着苗丹,目光却没落在他身上,仿佛这年轻人不过是个透明体,他的眼光穿过了他,直望向远处的喀念什去了。

“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再强大,有些事情,也终于是无可奈何。到那时你会宁愿你从来没学过那些东西。当世巫皇……只是一个噩梦啊。有一天你发现你只能给亲人带来死亡,就晚了。”他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萨卡青年听不懂的奇怪的话,自顾转身而去,“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这袭黑袍,就让它终结在我身上也好。”

苗丹不敢起身,眼睁睁看着大祭司慢慢走远,消失在含毒般的绿雾里。这一刻他真的像个老人了,那成为世间传奇的瘦削身影茕茕独行,看上去如此的孤寂和颓唐。年轻人拳头攥得格格响,眼泪都快掉下来。恍惚中似乎听到了琴声。

大祭司明明没有带琴,为什么会有这声音呢。苗丹惶然四顾,烟雾四合,如无边无际的大海,茫茫地淹上来。

雾气中似有若无地一径飘**着那听不懂的、汉人的七弦琴曲。一阵高了,一阵又低了,仿佛把什么竭力往心底里藏,呜呜咽咽的调子使人不由难受起来。那苍凉暗哑的旋律就像枯萎的花坠在水中,像一声叹息。

像一个老去的男人在午夜想起了往事,静静哭泣。

想到再也听不见师父弹琴的日子,她感到害怕。

青袂是在师父的琴声中长大的。圣女不沾七情六欲,可从小到大,潇湘水云是她的食粮,关山月色是她的衣裳,而蕉窗夜雨,是她的梦境。名唤青袂的女孩,本是宫商角徴七弦音符构筑了这枚近于透明的灵魂。

也许,她是活在师父的琴声之中吧。倘有一天,他不再弹琴了……

虽然她不敢对他说。师父烧了《孟子》,师父不许她乱动他的书,除了琴谱与一本连封面都早撕掉了的卷册。大概他以为她反正看不懂。

她的确看不懂那些四个四个蹦出来的方块字。什么意思呢,萨卡女孩艰难地辨认着它们,指尖依着字句自右向左移动,生怕看串了行。汉人的文字太难懂啦,师父也是汉人,他教会她说他的语言,但他从没写过一个字给她看。折翼山草庐之中没有笔墨这样东西。

风雨凄凄,鸡鸣……什么的,又是什么既见君子、什么死生契阔,还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个个字她都认得,连在一块儿可就不懂说些啥。

他说那些都是《诗》。诗就是没人能懂的东西,师父带着点不屑的笑,把青袂赶开了。玩你的去吧,别再为这些无聊的玩意来烦我。

青袂嘟着嘴。师父不信她识字的么。那些没完没了的“诗”,她是不懂,可她真的认得字的啊!为了证明这个,她得意洋洋举着破书跑到他跟前。

“师父,我认识!”青袂指着某页上褪淡墨字,“这是个‘青’字,是我的名字!师父教过的。师父,你弹给我听好不好,你说过所有的诗都是一首歌,我知道你会的,你以前弹过的。就弹这首有‘青’字的,是我的名字,青袂想听!”

女孩的手指按住那个方块字,小小的、淡粉红的指甲,如一个剥落了的朱砂印。

迷风低下头,她伏于膝畔殷殷仰望,一头蚕丝般细发散落在他腿上。女孩手里擎着那本书,双眸因这重大发现而燃亮,碧清碧清的颜色,天真似透底水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迷风一挥袖,屋角古琴随手势落于黑袍之上。寂寞的七弦,弦弦响动。

弦声里青袂仰起脸,听到师父说:“那不是你,青袂。写这歌的人,在你生出来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死了。他不认识你,不会在诗中写上你的名字。汉人的字太难,我不想再教你了。青袂,你还是去爬你的树吧,快活一天是一天……我不会弹这首歌的,因为那不是你。你记得,写歌的人,他已经死了。”

青袂垂首拾起被拂落的破书,想溜出草庐。突然她听到师父呵呵地笑起来,琴音忽振,徴弦响了两声,似凤唳鸾鸣。琴谱说徴弦用五十四丝,万物成美。

师父再也不看她,他仰头闭眼,青袂站在门口,只看见瘦削脖颈上的硕大喉结与一部长须,止也止不住,簌簌颤抖。然而琴音在他手下奔涌不绝。

“师父唱另一首歌给你听好么。”黑袍男子说得很平静,随后他低低吟唱,“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与青不是一种颜色么……青袂嗫嚅着,没敢问。师父的嗓子又沉又厚,在琴声下,像吹过树梢的萧萧夜风,是这样好听的男人声音。他指端淌出宁静安详曲调,脉脉如水。青袂听着师父的歌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难受。

歌里唱的是一个穿着绿衣服鹅黄裙子的女子吧?她一定很漂亮。这该是一支快乐的歌啊。

青袂悄悄溜了出去。她害怕掉下眼泪来,惹得师父责罚。无论何时她得牢记她是不能哭的人。她撒开两条长腿向山上奔去,踏碎一地木叶。

师父的琴与歌继续蔓延,山谷中薄灰雾霭因此而波动。

青袂拼命地跑,她有赛过野鹿的脚程,翻山越岭只作等闲。她曾在闪电劈过天空一刹攀住喀都什巉岩,雷声尚未响起,女孩双足已站在峰顶。青袂肩胛像生着无形的翅膀,当她奔跑起来,便是一道光。

可是她怎样也甩不掉那声音。悠悠沉郁的男人歌声穿越漫山岚雾如影随形,生禀异赋的、轻灵如羽的少女逃不出去,它步步紧钉在她背上。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师父,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青袂用力蹬地,身子凌空掠过一大丛紫荆棘,衣摆飘扬似一只飞鸟。她在半空中捂住双眼。师父的歌,她听不懂。听不懂,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青袂拥有电光般的速度。但师父的歌,比光还要快。他的悲伤永远先于她的懵懂而抵达。

她终于跪在喀都什山顶那棵古木之巅,在这里师父听不见她了,青袂将自己藏在密密树叶里,向着天上鸟群伸出双臂,呜呜哭出声来。

“鸟儿,鸟儿,你们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啊。”少女的哭泣飘散在崇山峻岭间,落入弥漫着深雾的峡谷,青袂抬头望着翱翔白鸟,呆呆地说,“鸟儿,什么时候我和师父才能像你们一样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