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火刑

犹如很多年以前,一个一夜间失去了妻子和孩子的遍体鳞伤的年轻巫师在逃亡路上向着西南,昼夜兼程。

他本来就快要做父亲了。还差一个月,他将亲眼看到儿子出生,小手握着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叫爹爹。可是那个孩子和他的母亲一起,在天下正义之士的剑下化为灰烬。

年轻的父亲只能流亡。像一匹走投无路的饿狼仓皇逃窜,在他背后追赶着千万柄利剑雪亮光芒,凛冽呜呜风声,使他日夜不能合眼。

他连为妻子起一座坟的时间都没有。妻儿葬身在一片陌生的废墟,他们的遗骸被大风吹散,遗失在天涯海角。

挫骨扬灰。

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犯了什么罪?!

劫后余生的年轻巫师亲手焚烧了自己的家。当怀孕妻子亲手缝制的一百套婴儿衣裳在火焰中销毁时,他再也不相信所谓正义。他亲眼看过了它吞吃亲人的血盆大口。如果说在这之前世人都不当他是人,那么在这之后,他也耻于将自己划入这一行列。

人,只不过是吞噬同类的最佳借口。

他发誓再也不和这个繁华而罪恶的世界打交道。

他以狐狸般的狡猾、孤狼般的坚忍躲过了追杀,遁入西南大荒。潮湿繁茂的深山林。

将余生流放在贫瘠苦寒的红土地,此后只凭双手耕种,埋没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本事。直到死,也静静地死在那儿。因为有个温柔的女人曾经说过:要是真搬家,相公,那我想去西南大荒。他们说那儿有万亩参天森林,人迹罕至。花朵开放,树木生长百年以上,麋鹿奔跑,飞鸟翱翔——那是一个没有人类干扰的天堂——我想去那儿,和你自由地生活!

爱妻的愿望,他从没违拗过。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要他去西南深山,他就去。

在那里生活,做一个农人,每打下一斗稻谷,就对她说,环佩,又到收获的时候了,这是今年的收成,虽然不是很多,可是也够我们吃了,还可以酿一坛酒……你喜欢吗?

从此他将为她隐姓埋名,用所有剩下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弹着七弦琴,呼唤她的名字。

可是他到了西南大荒,那儿森林参天,麋鹿奔跑,飞鸟翱翔,贫瘠潮湿的红土地上,却有——人。

他误闯了山口的关卡。金蚕蛊与茅草人。萨卡是擅长妖术的种族,世代逃亡的生涯中练就了飞鹰般的警觉与敌意。对于外来之人,他们会像被激怒的刺猬一样张开周身武器。

虽然那些蛮夷巫术在他眼中实在构不成威胁,他依然无法从整个族群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必须动手。

中原最强大的黑袍巫师,当他出手,所有雕虫小技闻风辟易。在那场没来由的殴斗中他轻易获胜,杀了包括大祭司在内的好几个萨卡巫者。可是他发现满山的人,老人、妇女和儿童,包括被他杀死的巫师亲属都在面前跪了下来。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说:年轻人啊,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恨,你和我们一样,是被这个世界逼得没路走的人,否则你不会到这已被神明遗弃的、被诅咒的地方来。

伟大的巫师,你赢了。但在你杀死我们之前,可不可以让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如果看过之后,你仍然要杀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将没有怨言。反正就算你不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后代,迟早都得死。

来自中原的黑袍巫师至今都不明白,是什么使他放弃了与蛮族人的战斗,在陌生的西南山谷中滞留下来,一留三百载。

也许是因为白发老者领他去的那座山峰。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山上,冲天燃烧着的青色烈焰中那个翻滚哀号的女人。

他看到她的时候,火已烧到第七天。这是天殛神罚的圣火,自她五脏六腑间涌出,世上任何雨水无法扑灭。

谁也救不了她。整座山脉的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烧得皮焦肉烂,在火焰中滚扑,发出比任何野兽更凄厉的嚎叫。青色烈焰团团吞没了这个女人,向天举起的双手一点点变成枯骨,然后显出巨翼骨骼的原型。

这是迦罗那迦——这不可能!年轻的巫师喃喃说,这不可能,血龙鹫——迦罗那迦——上古魔神!它不应该存在于人世,你们是怎么弄到它的?!

她一直在人间。伟大的巫师。老者脸上现出诡秘笑容。她一直在——她是我们的神。

萨卡人世代奉事的神明,就是迦罗那迦。你知道她的名字,那很好。迦罗那迦保佑着我们的族人。

它不是寻常神祗!迦罗那迦是两个神族生死之仇的产物,它主管憎恨、杀戮和愤怒,以鲜血为祭品——这是上古邪灵!他吼叫起来。它是战神!别犯傻,它的存在需要人世间掀起战争、需要千万战死者的英魂为能量,它是世上最恐怖的神!你们疯了,竟敢养一个迦罗那迦,它会毁了你们整个种族!它吃人不吐骨头的你们不知道吗!

这千百年来,萨卡人早已看透,这世上吃人不吐骨头的不是别的什么,那是人。是我们的同类。其实,你也明白这一点,不然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折翼山。我看得太清楚。只有在人间呆不下去的人才会来到我们这里。我不想问你的故事,伟大的巫师。

这个世界上,真正会吃人的,就是人。从上古洪荒至今,迦罗那迦所食之人,不及这些同类吃掉的亿万分之一。

我都说对了是么。我知道你有亲人曾经被人吃掉。所以你才会到折翼山来。

你想不想,你想不想为她们报仇?我们有迦罗那迦,你有强大巫术。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感谢神明指引,你来了。

和我们在一起吧,来自中原的巫师大人。凭你一个人是无法复仇的。但是我们拥有战神。迦罗那迦掌握着令两个种族相互残杀的愤怒力量,它能掀起滔天血海。想想吧。想想你那被人吃掉的亲人。

这一代的迦罗那迦就要死了,如你所看见的那样。但是会有一个新的神迹。它是死灭还是绽开,就在你一念之间。你想不想,想不想复仇?——我知道你想!伟大的巫师!哈哈哈哈!

白发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下意识地挽住他滑落的衰老身躯,然而那身躯在臂弯中化为朽骨。皮肉迅速干瘪,脸色变得青黑。白森森的骷髅齿龇出来。

那具骷髅在他怀里露着牙床微笑。如同火焰里翻滚的迦罗那迦,死亡的痛楚与极乐的满足同时降临在那张扭曲面容上。

老者抬起右手向他伸去,落在额上已化作白骨。他听到他微弱的最后一句话。

谨以萨卡族第五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我任命这个年轻人接任本族大祭司,在他手中将养育迦罗那迦后嗣,战神出世,雪我族耻,血海滔天,血……

大祭司,折翼山的人,全拜托你了。

骷髅张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头一歪,静止不动。那一年他成了萨卡人的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怀抱着老人的枯骨抬起头来。青色神焰愈燃愈烈,火中那个女人的哀嚎渐低渐微,终于听不见。

这一代的迦罗那迦死了。

青焰熄灭之后,在光秃秃的断了头的高山顶上,他看到七根被熏黑的白石神柱中间,遗下一枚半人多高的巨卵。它兀自闪烁着青琉璃般晶明通透的圣光。

年轻的巫师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依然滚烫的、七色斑斓的卵壳。

满山的人顶礼膜拜,呼喊起大祭司与神的名讳。

新任大祭司跪了下去,把脸贴在巨大的神卵上。它灼烤着他的脸颊,如同中原江南一个已死的女人不甘心的手。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座山峰叫作喀念什,是战神迦罗那迦的神庙。每一代血龙鹫都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死去。

他扬起手,向着他的子民喝道:“战神出世,血海滔天——我发誓我将和迦罗那迦一起保护你们,此仇必报!总有一天,我们要向那些汉人讨回公道!”

漫野欢呼。

只是没有人知道。

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那个外来的拥有强大巫术的年轻男人放弃了必胜的战斗、甘愿留在这里做萨卡人的大祭司,其实只有一个理由。

他看见在天殛神罚的烈焰、在那七日焚身酷刑中,将要死去的迦罗那迦——那个怀孕将产的妇人无论她怎么挣扎翻滚,她的右手始终紧紧护在隆起的肚子上。他们说她是战神,他看见一个母亲。

为了这濒死的母亲的一个手势。他留了下来。

这一留便是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