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采药

折翼山在西南边陲。

蛮烟瘴雨之地,历来林木丰茂,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折翼山和怒山、乌蒙山、十万大山一样,是一片绵延而险峻的山脉,丛莽森森,覆盖着西南特有的红土地。

山脉中最高的两座主峰,被土人称为“喀都什”与“喀念什”,意思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喀都什在西,喀念什在东,两峰遥遥相望,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底阔上尖的、高耸入云的三角高峰,犹如一对振翅欲飞的鸟翼,茂密森林是它们华美的羽毛。

可是喀念什峰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曾遭天火雷殛一般,那个直刺云霄的山尖生生被削平了,使它比喀都什峰短了一截,显得光秃秃的。

不禁叫人想像,在遥远的洪荒年代,是否有天神的巨手并指成刀,运天地之威,挟雷霆之怒,一掌斩断这座被诅咒的山峰头颅。

为什么要说是被诅咒的呢?其实青袂自己也不明白。

幼时她曾问过师父,喀都什与喀念什是不是有什么故事,为什么它们要叫作男孩子和女孩子,为什么喀都什千年万载孤独耸立,而喀念什,折了翼。不过很快就不再问了。

六岁那年,她已经知道,如果不想让师父生气,就得学会永远不要问为什么。

师父说,折翼山名由来,只是因为山形凑巧相像。这是一个没有理由的世界。

所以青袂闭上嘴巴。师父明知她偷偷去爬树,可他不管,每一次他只是从她头上摘下总忘记毁尸灭迹的树叶,板着脸把她赶去洗澡。师父是最爱干净的人,他的居处永远纤尘不染。

然后等她洗完澡回到草堂,师父的琴收了起来。地上有一张矮几,几上放着热气蒸腾的白米饭,一颗颗米粒像晶莹珍珠;一碟碧绿青菜;草菇汤盛在青花瓷海中,香气扑鼻。

师父端坐几后,左手拈住一双白木筷。他的黑袍纹丝不动,静如亘古雕像,静如——风雨中傲然指天的喀都什峰。

青袂披着一头刚洗过的、长及足踝的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食案。发梢在地上滴滴答答留一路蜿蜒水痕。她不敢看师父,匆匆捧起陶碗,拼命扒饭。

幼年的青袂这样瘦,然而吃得很多。谁也不知道这具小小躯体为何能装下如此多的食物,她吃饭的样子永远贪婪急切,看上去可怜相。这个瘦小的女童像一座深渊,世间五谷社稷总是填不满她。

师父舀一碗汤递来,灰黑色菌类载浮载沉,散发不见天日的暗香。

“唉,喝口汤再吃,当心噎着。”

青袂咕嘟嘟灌下好几口,草菇咀嚼在齿间湿润柔嫩,她感到无比满足。空碗向天,从视野中移开,看到师父这才夹起第一筷青菜。青袂抹抹嘴,这时她觉得非常安全。

师父是疼爱她的,即使她再不听话。她知道。

他会保护她。

于是她继续偷偷去爬山顶的大树。因为知道一个人的宠爱,就可以向他要求更多。她有恃无恐。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除了师父她什么也不怕,三岁她就可以独自攀上暴雨倾盆的喀都什峰顶,子夜时分,在这片领域的至高处,抱膝俯瞰群山苍茫,让雷电在头顶劈下青紫迸裂伤口。

青袂什么都不怕。她没问过师父,为什么她天生就能于悬崖峭壁雷鸣电闪间来去自如,轻如麋鹿,矫如猿猱,自由得像一只飞鸟。

不过她只去喀都什,那儿的山尖上有一棵千年古树,是青袂自小到大做梦的地方。

她不去东边的喀念什峰。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跟随师父采草药,曾经上过那座山。他们在午夜出发,破晓时分,师父背着她登上峰顶。师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巫师之一,可是在青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像那些土人妇女一样把她放在竹背篓里,蓝花襁褓层层相裹。

青袂咿咿呀呀叫着,因为饥饿而不满。小手指揪着师父的头发,把那些盘在道髻里的漆黑长发一缕缕拽出来,使劲扯。师父的发髻中插着一根古朴骨簪,是青袂此生看到的第一抹苍白。

“哦,到了,到了,宝宝别吵,我们到啦。”

日出之刻他们终于站在喀念什之顶,师父回头说道。青袂记得他疲惫的笑容。这个仙骨清奇的男子发髻被她扯得一团糟,胡乱纷披了一脸显得狼狈,青袂伸手想抓他的胡须,师父及时地转过头去。

“真是个管不住的小家伙……”他喃喃地说。

青袂大哭,小手小脚在襁褓中挣命,她很愤怒。怎么,他有一嘴这么可爱的、像林中藤蔓一样柔软飘拂的胡须,却不让她玩!她挥舞着小拳头,响亮地啼叫起来。

一股热流突然涌出,透过蓝布襁褓与竹背篓,浸湿了那个男子瘦削的肩胛骨。

“你竟敢在我身上撒尿!”他仿佛很生气,“没教养的野东西!”

青袂握拳大号。隔着襁褓一脚一脚踹着他的背。那么小的脚丫,还没半个巴掌大,包在旧布里又软又有劲。

他终于屈服了。

“好好,不哭,宝宝不哭,不哭啊……我这是作了什么孽……”他苦笑着卸下背篓,抱起那个蹬踢着的婴孩,她还在撒尿,沾污脊背之后又弄湿了他的前襟,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一个稚嫩而愤怒的小生命,“你能不能不哭了?你看太阳都出来啦,宝宝,你是大姑娘啦,再哭可就丢脸了……哦哦,宝宝乖……”

那日凌晨,如果有从前曾见过迷风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世上最厉害的、最邪门的巫师用他那双杀过许多人的手抱着一个婴孩,絮絮叨叨婆婆妈妈,只想止住她的哭泣。

竹背篓倒在他脚边。杀人无算的妖巫迷风,这犹如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站在山顶,一身尿迹,披头散发,像一个初作母亲的土著妇人,当此际,怀抱神赐的心肝宝贝,不知所措。

“夜哭郎,夜哭郎,我家有个夜哭郎……喔喔好乖,不哭了啊……”

最后他突然醒悟。

“啊,我明白了!你是想揪我的胡子是吧!你这管不住的野东西啊……”

妖巫迷风叹了口气,袍袖一掸,拂去襟上淋漓湿痕。然后无奈地扭过头来,把一部神清骨秀三绺飘拂的美髯交在那个抡拳踢腿号哭着的婴儿手中。

“啊!你别往死里拔啊!这什么毛病!”

迷风疼得大喊,而婴孩举起小拳头,攥着几茎长须,咯咯笑了。无知无瑕的小脸庞,笑得像一轮圆月。这小东西,她牙还没长齐呢,就学会捉弄人了。

“你满意了吧?”迷风摸着下巴,一层层解开湿漉漉的襁褓,将那**婴儿裹在袍中,让她贴着他的胸口,小脚丫一下下踹在心上。他眉毛一轩,喀念什峰顶仿佛气温骤降,肃杀寒流无端卷来,掀动黑袍下摆。

妖巫迷风,他的黑袍是这世上多少人的梦魇。所到之处,带来死亡的讯息。

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只是贴着他的胸膛。她还不知道害怕,她不知道他是迷风。

她香甜地偎在他胸上睡着了。粉红色的小手小脚,像随风飘零的花瓣,命运由不得自主,落到哪里就是哪里……可生命的最初,她偏偏要落在他身上……

落在他身上。

迷风紧紧抱住她,怕山风吹了这个如此脆弱的生命。他裹紧他的黑袍,怀中女婴手指细得像花蕊,攀在他突兀的肋骨,一点不觉得坚硬。她的心脏隔着两重皮肉贴于他身,这么小的心,也热切地跳个不停,咚咚咚咚,他能感觉到婴儿血液奔流,嫩薄的皮肤散发奶香。

这么小的心,也要活下去。

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在他胸上,像一个召唤,又像一缕回声。即使今生误堕无边血海,她要活。生命的呼喊如此不甘。

妖巫落下泪来,掉在婴孩熟睡的小脸上。他给不了她回应。

在婴儿花瓣似的粉红色手脚偎依着的那片瘦削、苍白、冰凉的胸膛之中,永远不会再有心跳的声音。

“宝宝,我们到喀念什啦。你乖乖地睡,我们来采般若草。”

迷风抱着孩子,弯下腰去,用他细长的手指俯拾喀念什峰顶遍地生长的褐色小草。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跳出来。

一阵大风卷来,迷风的黑色袍角高高扬起,拍打在婴儿脸上。顿时将她从梦中惊醒。

她凄厉地啼哭起来,小喉咙赛过哀猿怒鹤,一声嘹唳穿云透雾,撕破了旭日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