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展翅

他说:“我说过,永远不要问为什么。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青袂,没有人爱你。”

她望着咫尺之外那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阳光清清楚楚勾勒出他脸上每一根线条,就像白日里鬼魂无处可藏。是那双浓挺的眉,是那对漆黑的眼,是那永远定格在韶华盛极时代的、掩藏于长髯之中的神秘的少年容颜……死花朵,永不开放永不枯萎。

是世人惧如蛇蝎的邪恶妖巫、阴冷无情的老头子。萨卡族大祭司,黑袍迷风。

青袂微微眯起眼。有道白亮的芒晃着日光,刺入她瞳孔。他道髻上枯骨为簪,挽定一头黑发。这就是迷风,宛如死神化身的男子,所到之处,他能带来的只有毁灭。

十八年了,她到底还是等到他。她本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她曾等过了无数个黑夜与白天,直至碣石都崩裂,流水也干涸,等到七弦喑哑,香烬成灰。

她终于等到他,肯从别人背后走出来,在太阳底下,面对她。真真切切。

这是如同死亡一般真切的事实。

你听清楚了吗,青袂: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爱过你。

那时山风吹起她和他的衣裳,斑斓彩衣赤橙黄紫,像只不甘心的手奋力破土而出,她已是被活埋的死尸,断了气,没了心跳,再绚烂的七彩不过是腐烂的颜色,却还长长地爬向他,一直招,一直招。穿越生死分野,拼尽全力爬到他身前一寸之地。

彩裳与黑袍似两把飘扬烈焰相对吐出火舌,企图彼此吞噬。一次又一次擦身掠过,隔着这一寸距离,再也舔不到。

一寸相思,一寸灰。

迷风面无表情,巫师的眼睛里有世上最黑的夜,无色无相,无有波澜。生死之间他始终是不动声色的这一个男子,以此可以平静面对那双伸向他的女孩的手,视而不见。

他看着碧绿血珠渗出掀去了指甲的伤口,被风吹落在黑袍上。

“这是你自己选的。”他的声音轻忽几不可闻,“你自己要到喀念什来,不是么。你选了这条路,选了他。可是他不爱你,没有人爱你……”

“是吗?!”她突然厉声喝道。

彩光忽动,如长虹直贯人海,萨卡众族人只觉眼一花,还来不及反应,青袂已揪住正在人堆中向后蹭了十几丈远的子衿。这是虎入羊群的气势,却比生着翅膀的鹰鹫还迅猛。穿着赭红衣衫的人们惊喊起来,如同茫茫血海中投下了分水箭,顿时四面溃散。

“别杀我!族长大人,大祭司……我不想死,救我!救命啊!”

人群闪出一片空地。没有人敢于接近这女孩身周三丈,他们躲避她好像躲避瘟疫。她抓着他胸襟站在虚空中央,那男人声声尖叫撕心裂肺,钻入耳中。

“你们说过会保我平安无事的!骗子!……救我啊,大祭司!你们答应过、答应过我的,你们不能过河拆桥!别让这畜生吃了我啊……”

青袂垂下头,静静看着在她手中扭动挣扎的男人。子衿。那夜夜守候的温柔情人、许诺给她大红嫁衣一生一世的夫郎他说过他一定会来迎娶她,他要带她去西湖,白头偕老……他叫她在喀念什等他,不见不散。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来……他来了。

他来了。可是他现在的脸容多么难看,恐惧使那副不染尘埃的水墨容颜扭曲成石柱脸谱般狰狞面目,她闻到腥臊气味,有股浊黄水流顺着他的腿淌下,浸湿了如雪白衣。

子衿,我什么都不怕。我会保护你。

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

“我不想死,快把它赶走!”

她心里忽然很静。仿佛抽离了一切神识,无悲无喜,胸中只有滚滚风声涌过,山巅炽烈的日光,融化成一捧雪。

她喃喃唤他:“子衿……”

她不知道那时自己脸上浮现着一种近乎痴呆的笑容。指尖轻轻一错,撕破他胸口衣裳。裂帛的声响,这样清脆动听。咝,啦。她呆呆地把目光移注在子衿**的胸膛。他真瘦啊……像谁的宁折不弯。

手指下只有残碎白衣纷披两旁。可是在幻觉之中青袂眼前似乎展开一匹锦缎,红花绿叶绣着西湖上的并蒂莲,荷花底下睡着一双双羽毛绚丽的水鸟……

亲手扯裂了鸳鸯锦。古人说,宁同万死碎锦臆,不忍云间两分张。

子衿杀猪一般号叫:“赶走这畜生,别让它吃我!”

“子衿,告诉他们,你是爱我的。”她抱紧他,力图将自己藏入那个惊惶躲闪的胸怀,她的语声像猿啼鹤唳,最后一搏,“告诉他们,你是爱我的!你已经娶我为妻,我们有过花烛之夜了,你是我的丈夫,子衿,你说——你说!”

一阵比冰还冷的气流撞到她脸上,青袂被迫将头向后仰去,那力量太强大,她无法呼吸。臂弯里,忽然空了。

黑袍巫师抬手,袖中放出灰色旋涡,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毒蛇团团游来。它卷住子衿的身躯迅速回拖,一眨眼的工夫他已不在她掌握中。

青袂的头发在猛风里飞扬成一只十六个指爪的巨蜘蛛,黑色火焰黑色的梦魇,展开在她脑后。她的眼睛发出光来,直直瞧着对面那个大袖飘风的、与她对峙的男人,山谷中似有低沉呼吸回**。人群嗡嗡耸动,畏惧地向后退缩。深渊升腾起混沌云雾,在这山顶弥漫开来。

迷风一甩袍袖,将白衣少年隐于身后。

“没有子衿。我告诉你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都是你自己的幻想,根本没有什么子衿,没有人爱过你!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人爱你的,你还不相信吗!”萨卡祭司倾尽功力放出茫茫迷雾,阻住面前可怕的敌人,那头野兽它已经失控。他要保护身后万千子民,不让他们受到它的侵害。

他发出与身份绝不相称的、暴怒的吼声:“你!你叫什么名字,再告诉她一遍!你到折翼山来是干什么的,自己说!”

“我叫李恩,我是汉人,是族长大人、九长老和大祭司雇佣我上折翼山来引诱一个名叫青袂的女孩,她是萨卡圣女,是祭司大人的徒弟……”

漫天雾气遮断了她的视线……那是来自深渊亦或他袖中,她已经分不清。

迷雾中她看不见那说话的人,只有少年沉如碧潭的温存嗓音,一字一句回响在耳边。

多么熟悉的嗓子……絮絮擦着鬓发,说着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儿。在无人能至的绝境,他曾许下千般誓言。

青袂,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嫁给我!

“她不是人,她只是一头野兽,世上最危险的吃人怪物!我的任务是让她爱上我,今时今日,把她骗到神庙来,我接了这么危险的任务!你们答应过我一定会保证我的安全的,这一个月来我的性命是天天挂在阎王爷嘴边上哪!谁愿意跟一个妖魔谈情说爱?你们还让我跟她洞房……她不是人啊,谁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恶心?你们自己怎么不去!我的事都做完了,现在把我应得的报酬付清,我马上就走!我再也不想多看这怪物一眼……我受够了!”

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青袂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

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大祭司,您亲口跟我说的,只要我今天让她上了喀念什,您立刻放我走。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出尔反尔……让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她听到迷雾背后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你都听见了。没有子衿。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青袂,我骗了你。我和族长、九长老、李恩一起骗了你。从你出生开始,这个计划就已启动。折翼山里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青袂,你不是我的任何人。十八年来,我一直在利用你,我不是你的师父。”

青袂,我不要你。谁也不要你。因为你,不是人。

她大笑起来:“你早就不要我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从来就没有要过我……师父!现在我在喀念什了,这是神庙是吗,你们想干什么,随便你们!把我献给迦罗那迦是不是?反正我是圣女,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等着今天的,青袂是萨卡人,我的命是你们给的,你们要拿回去,那也应该。来啊,来杀了我啊,师父——你杀了青袂吧,用我的血祭神,来啊!”

“不要再自欺欺人。其实你已经明白了。你不是萨卡人,你根本不是人。”迷风对着那个失去理智的女子——或者那头陷入疯狂的野兽,低声说,“没人要把你献给迦罗那迦,因为你就是它。青袂,喀念什是你的庙宇,你就是迦罗那迦。你是折翼山的神。”

“血海之王,迦罗那迦。万魔之魔,佑我萨卡。贪狼不待,北斗成空。以血为名,战神出世!”

人海的波涛再次掀腾,千万人同声呼喝,惊天动地。隐隐绰绰见遍山无数小小的赭红人影同时跪倒,十面埋伏,向她叩首下拜……血海涌动!

野九族长身后闪出九名老人,呈扇面排列开来。这计划酝酿了十八年——或许其实比那更长久,名叫青袂的圣女全不知情,但他们知道。那是多么漫长的隐忍与折辱,一个民族的兴衰生死,系于今朝一举。萨卡人从不愿挑起战端,但既已逼上绝路,也不能坐以待毙。是别人不容他们活,那便一起死!

九大长老站定方位,形成一道屏障,加上大祭司,将族人庇翼其后。

“战神出世,血海滔天——迦罗那迦归位!”

族长忘记了恐惧,振臂高呼。谁知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到底是太老了么……老人哆嗦着想爬起来,却只觉天旋地转,身下岩石仿佛化作滔滔怒海,将人颠簸在浪尖。

大祭司喝道:“人间不是你的世界,迦罗那迦,还不醒悟么?是时候了,回到你应该呆的地方去!”

喀念什陡然变了天,片刻前艳阳如火已变成浓云惨雾的鬼蜮,耳听狂风啸滚,如歌如哭,如号如怒,像只巨手来回扫过这片山脉,竟不能吹散云雾。天地被扔进灰色墨汁浸泡的大缸,一沉到底。谁也不能瞧见对面之人,盲夜中哭喊摸索,绊倒在彼此身上滚作一堆。

每个人都无法站稳。当万年屹立的高山似一头沉睡的巨兽突然苏醒,向天昂首——

喀念什变成了活物,每块岩石都在震动。族长嘶声呼叫:“都不要动!趴下,趴下!”

人们抱头伏地,无数沙石打在他们脸上身上。风愈响雾愈浓,有胆大的汉子睁开眼来,隐约见峰下万仞深渊中涌起大朵蘑菇状黑云,连绵喷薄,是那头洪荒怪兽张开了巨口,吐出长长舌头,要将整个世界席卷入腹。黑白颠倒,碣石崩裂,这便是神明的震怒!

折翼山的战神,终于现身。

“青……”

这样的颠狂异象之中,没有人听见那一声轻轻哭泣。如此温柔又如此无力,唤着一个女子的名。

在天地尽毁的末日,有个男人深埋的悔恨,铭心刻骨。可是没有人听见、没有人会听见的。

只闻一声赛过九霄龙吟的咆哮,像迦楼罗在焚身烈火中的悲鸣,冲天而起。

那咆哮霎时卷破乌云。人们捂住眼睛。天空撕了一道口子。

那是青袂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飞翔。

从她背上生出双翼,钢羽穿透皮肉,像刀剑抽离了鞘。可没有任何一柄宝刀曾焕发过这样壮丽的光芒,那双巨大翅膀有种种庄严宝色,人不能言。琉璃、玛瑙、珊瑚、砗磲,佛陀座下金刚七宝璎珞,八万四千色相不能形容这光芒。最美的花朵只开放在最疼痛的地方。

那一天在至痛之中她撕裂了自己的身躯,展翅飞翔。

八部众的神血流淌在她体内,食龙者遗留给她颠覆海天的愤怒力量。不能同生,宁可共死。迦楼罗和那迦都不知道什么是退路。哪怕与仇敌一起化为灰烬,也决不屈服——决不屈服!

是为战神。

青袂展开双翼,巨翅带着女孩纤弱身影如箭直射云霄,所过之处划开层云密雾,喀念什之顶重现光明,她在天空盘旋,整座折翼山脉与山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都在她羽翼之下。

她是这座山的神。

——那么,你们这些人,全都给我去死!

她把光明与毁灭同时赐予他们,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神。喀念什刹那复明,浓雾消散,狂风止息,烈日和着金翅鸟王翼上万丈光辉刺下,贯于岩石激起青烟。

脚下的人群连滚带爬,哀号之声响彻天际。她闻到灼烧皮肉的焦臭气味,从她翅缘散落每一道光,落在人身上就是个嘶嘶响的黑洞。青袂翱翔九天之上,俯瞰那些蝼蚁一般的、蠕动推挤的小人儿,发出尖厉笑声。离得这么远,她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谁都一样。

全都给我去死,去死。

她倾尽全力,企图彻底吞噬他们。大鹏鸟与龙王的后代,那力量在她血脉中呼号。千年来第一头以真身示人的血龙鹫,传说它有鸟翼龙躯,双翅各广四千由旬。当它尽展法身,大罗金仙也无法自它翼下逃生。

青袂一声低吼,那股在她体内奔腾冲撞的力量终于找到出口。她振翅向太阳飞去,张口吸入万道日芒,巨翼抖动,要从每一片羽毛边缘射出火焰,把整座折翼山连同山上一切生命焚为灰烬。

就在那时,她背上忽然一痛。有千刀万剑织成罗网,同时收紧。

“闪开!所有人到我后面来!”

迷风指挥着盲目奔逃的人们。黑袍早已被血龙鹫翅端火光烧得千疮百孔,却仍飘扬屹立。一面旗扯起了就不能再落下。人群如百川入海哗哗向他涌来,男啼女哭。

他是萨卡大祭司,他得护住他们——在这一口能吞百万兵的妖魔面前。

他昂起头。天空中那个巨翼招展的身影焕发熊熊烈焰,比云霞和彩虹更绚烂,一如很多年前从他十指尖绽开的烟火,红的,绿的,金色的与银色的,为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在属于黑夜的躯体里开放过佛座下天花如雨。

原来佛和魔都只不过是欺世的骗局,一如,爱情。

所有的烟花,所有的光,都是骗局。

九天之上响起一声哀唳。七宝光芒陡然盛放,化作白亮暴雨。正午烈日照耀下,有百道白光从那人影身上射出,遮住了天与地。

百具名刀之魂的锋锐。刀死了,魂还在。

当迦罗那迦化出法身一刻,那件以般若草织成、千般毒物炼就,万种妖火熬成的嫁衣发挥出它的法力。迷风十载心血,幸不辱命。

百具刀魂复活,受毒火及巫师灵力催动,戾气化为天罗地网,千刀万剐。

活生生勒断了血龙鹫的翅膀。它的速度比光还快,但黑袍迷风出手,这世上任何生命,都逃不过。

迷风闭上双眼。他听到人群惊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砰然自天坠落,砸在脚下。

“退后,退后!”族长疏散着人群,一双老手攥住他的手,“全仗大祭司主持大局,今日终于大功告成。迷风先生,你是我萨卡万世功臣,大恩大德,萨卡阖族永志不忘。”

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喧嚣的,惊恐的,所有声响在身畔渐渐寂静下来,像翻腾的大海点滴干涸。他不想睁眼。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计划都在他手心里诞生,这是万无一失的阴谋。每一步棋子,他原已在胸中设想过无数遍。在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前,他已杀死过她无数次。

血龙鹫它多毒多狠,没有人心毒。他不会输的……他早已知道。

万众欢呼声中,他只是仰面站在那里,让冰冷的水流沥沥淌过脸颊。腥的气息,咸的滋味,渗入唇角。那不是他的泪。巫师没有眼泪。

巫师脸上如果流过什么痕迹,那只是血。

别人的血。

迷风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这一出人心叵测的戏里,她不是对手。这般的纠缠,也终于演到,最后一折。那结局他一直知道。

他知道此刻在他脸上流淌的是什么。

那一天,在折翼山上空,下了一场绿色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