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离别

她走的那天晚上,下起了雨。

黄昏的蒙蒙细雨越下越大,到天色全黑时,草庐窗外的夜空劈过纵横电光,青的青,紫的紫,这世界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闪现在苍穹里。炸雷一个接一个砸下来,震动群山峻岭。

外面的天地一片漆黑,整座山脉像被洪水洗过。雷声和着雨声,淹没三千洪荒。这样的天气里,她说,她要走了。

迷风看着面前的女孩。狂风挟粗大雨点吹过草庐,高高扬起白麻窗帷,冰冷的暴雨抽打着她和他。他的琴湿了,他的黑袍汩汩淌下水来。可是她裹在透湿的青衣里,耸着肩膀像一只簌簌发抖的鸟,看上去那么可怜,却固执地对他说,我要出去一下。

师父,我一定要出去。

从女孩嘴里吐出轻柔的、然而不可更改的决定。她拧着眉毛,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光辉隐含在眼底……那是一对中了毒的绿宝石……小小的瘦瘦的女孩子,青袂,可她决定要做什么,谁也挡不了。

从小她就是这么固执的孩子。他知道他挡不了。

拦得住一时,拦不了一世。每个人的命运一早就写在那里,谁也无法改变。

迷风一语不发。他与她之间隔着一张琴。黑漆琴身已开始斑驳,内里仍隐隐透出绛红光彩,是金徽玉轸八宝为灰,烙进骨子里的霸气。任凭岁月摧残,始终是琴中的王者。他低下头,四个泥金篆字跳到眼里,比闪电还亮。

风雷在凤沼,环佩在龙池。犹似铁案如山。是的,每个人的命运一早就写在那里。

他会记得,直到最后一夜,他与她之间永远隔着这张琴。

黑漆古琴静静躺在地上,月式腰身纤细流畅,像个极美的死去的女人。七根冰弦弦弦滴下雨珠,汇聚成流,淌过青石地。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一条河水么。就像河汉清且浅,可是相去复几许。青袂胸口起伏,紧张地注视着师父,到了这时候,她怕的只是他不肯放她走吧,她一心只想走……唉,盈盈一水间……识字不多的萨卡女孩她将永不能懂:这是世间最痛的一首诗。

迷风冷淡地开口:“下着大雨,也要出去么?还是要去喀都什爬树吧?”

青袂不说话,抱着她的水晶球,只是用力点头。

“都这么大了,还是贪玩。我老了,管不了你了。看你这样子,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恐怕你也要去的——那么,你去吧。”他伸手到怀中,从黑袍的胸襟里掏出一件东西,“把这个穿上吧,外面会很冷。”

青袂睁大眼睛。师父掌心托着的东西似乎红红绿绿的,还没半个巴掌大,他三指拈住了它,轻轻一抖。

忽然间在漫天漆黑的暴风雨中,如有一道彩虹从天上落到这屋里。

青袂低喊一声。这样华美无伦的七色霞光,耀花了她的眼。

“试试合不合身。”师父说,一如十八年来当她蜷在他脚边入睡,他熬到天亮赶制出新衣后,平静的口吻。

那袭斑斓彩衣持在他手中,狂风吹得它高高飘扬。这不是她从小穿到大的素布袍,青袂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绚烂的颜色,衣裳又轻又薄,如传说中海市鲛绡,暴雨打不湿它,闪电照着它,惨白强光里一下又一下定格,每一角度焕发不同光彩。这无知绫罗竟像个活物,悬在他指尖颠狂地舞动,是妖魔一般的美艳。幻觉中仿佛听到它**的格格笑声。

青袂看得呆了。“师父……”她开口唤,声音枯涩。

“新做的。你是大姑娘了,该穿些漂亮衣裳。穿上吧。”他淡淡道,手一松,彩衣飘舞,凌空张着广袖,似有无形的鬼魂穿着它,悠悠向她覆去。

青袂展开双臂。九天虹彩的颜色披在她身上。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

他沉默地看着她……啊,一如十八流年!时间是个糊涂的说书人,总是把相同台词重复玩弄……可是青袂,她从来不曾像今夜这样美丽。

他只能盘膝坐于灯火畔,看着她欢喜飞旋。袖舒惊涛,裙起骇浪,七色彩衣在她身上旋转成一片错乱光影,虹飞霞舞,冷绿眸子也映出百变波澜。

她多像一头凤凰,那光焰万丈的百鸟之王,此夜,雷霆之中身披霓裳,登上宝座。

她突然停止旋转,隔着一张琴,跪倒在地。罗袖里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迷风转过头去。

十八岁的青袂,还是这样。不会说喜欢,不会说谢谢师父,从小到大,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用以表达感情的隐秘的方式。

冰凉的小手抓着他,她的手在颤抖,她的脸滚烫……女孩苍白的嘴唇张开又闭拢,然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男人掌心印着那温度,如赤铁烙肤的酷刑。他轻轻抽出了手,抚摸她透湿的头发。

“去吧。”他说。

于是青袂站起身,头也不回,奔入门外的暴风雨。

……像一只周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凤凰,他目送她霓裳灿烂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他的手静止在空中。五指蜷曲,当最后一绺长发绕过指尖滑走,抓住一把空虚。

黑色大袖挥过风雨。迷风忽然仰天长啸,从这清瘦安静的男子胸腔中发出了折翼山几百年来没有人听到过的、最痛楚的嘶吼。

一道电光射进草庐,忽而奇异地扭曲起来,团转成龙。青石方砖喀啦碎裂,黑漆古琴直跳起来。

男人的大手重重落在弦上。金石灭裂。

在那暴风雨中她拼命地跑,惊雷怒电一个接一个炸响在头顶,她的速度赛过电光,可是她的眼泪比暴雨还要急。

滔滔泪水双行抛洒,她撒开两条长腿踏碎遍山水洼,眼泪却砸开一路惨绿花朵。

那男人的吼声追在背后,撕裂肺肠。温和苍凉的师父,好脾气的师父,相依为命的师父……这一天她终于听见他琴声里弹不出来的咆哮,冲破九天雷电像濒死的狼。

黑袍迷风他不是白石素琴的山林隐士,他是黑暗世界的帝皇、这世上最强大而疯狂的一头野兽。

他一定已经疯了。否则不会把琴弹成那样。那是什么曲子呢……如此的铿锵劲急,似金戈折断,似昆冈玉碎,嘈嘈切切旋律追着她,一下下敲在心上。她从没听他弹过这么悲烈的乐曲,比号哭还惨。

直到她站在喀念什峰下。山顶缺口汇集了暴雨,顺悬崖直冲而下,变成一条瀑布。那轰隆隆的水声淹没了他的琴声。

青袂忽然记起,这支曲子她听过的。是在她还小的时候,那时师父还不曾忘却一切只弹一首《有女同车》。那时,她听过,这一曲本该雍容优雅的阳关三叠。

那时她做梦也想像不出,阳关三叠也可以被弹成这样子。记忆中小小的简单的调子,一翻一翻,再三重复,波澜不惊……

仿佛是一次生离死别。可是阳关三叠,它原本是多么的平静。生离死别之际,男人与女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折柳为记。吾爱,再喝一杯吧——喝完这杯再走吧。

这个夜晚不对劲。都是雷电与风雨,把淡漠的阳关三叠变成嗥叫。

青袂站在喀念什脚下,怀抱着水晶球,仰起头。笔直高峰上泻下瀑布,震耳欲聋。他的琴声终于听不见了,天地间只有无情巨浪,扑上她衣衫。

白茫茫水流之中最后一次浮现那双眼睛。那么深浓的黑,看去只是荒凉。

师父……迷风。

浪头冲天而起,又坠落。激起破碎水花,哗哗洗过青袂的眼睛。那一定很疼,可是她始终目不稍瞬,绿色的火,惊涛骇浪之中永不熄灭。水雾使它们显得柔和。

像荒城古道上最后一点朝雨,最后一脉碧青柳色。过此之后,什么也没有了。

——那么,就这样了吧。他已送过她了,阳关三叠,他弹过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七彩光芒拔地而起。这一刻她真的像百鸟之王,肩胛生着无形的翅膀。

她义无返顾,纵身投入瀑布。逆着那股奔腾怒流,身若闪电,直上喀念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