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私情

子衿,他是一个汉人少年。他眉色如裁,眼波如晕,千万种的柔情都在里头。他双唇是淡淡的红,薄得像一钩上弦月。那张嘴里吐出每一句话,都叫人心醉。

他说:“从第一眼看见你……青袂,我的心就给了你。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他说:“我永远都会疼爱你,一生一世待你好。”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们一起离开这荒山野岭,找一个好地方住下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你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该埋没在这里。青袂,跟我走!”

于是她忘记了这是一个擅闯折翼山的外人、汉人。而她是萨卡人的圣女。

那一天她的长发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与生命。她已救了他,难道把他再推下去?

从生下来那天起,青袂的头发就没有修剪过。漆黑浓密的发丝,这样柔软又这样坚韧,坚韧得可以对抗两个人坠落深渊的巨力。它们缠在树根被扯得笔直,挂住她与他。很痛。可是她知道她不能松开。

如果脚下便是万劫不复,她要带着他逃出来。

这一生一世,是再也松不开的了。

子衿是从遥远的中原来的。他告诉她许多她从来没见过、做梦也没梦到过的事情。

子衿说,在离折翼山很远的地方,中原,江南,那儿有最美的花,最多的人,那儿的人们不种番薯也不打猎,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繁华城市里,盖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大房子。房子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画儿,四时美景,才子佳人,花好月圆。

冬天有梅花,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荷花,而三秋金风,催开十里丹桂。那香味真叫销魂**魄,比最精致的糕点还甜。在初秋的西湖上,乘一只游艇,喝龙井茶,品着玫瑰瓜子糖十件,看那湖上圆月亮……桂花的甜香细细飘来……那是神仙生涯呀。青袂,水里还有最后一枝紫菱花儿,我会叫船家划近去,折下它来,替你簪在鬓边。那时你头上挽起惊鸿髻,有珠有翠,美得不得了,可是除了鲜花,什么也配不上你的人品……

青袂,我会亲手扇着风炉,替你温一盏花雕酒。你从来没喝过酒吧?不要怕,有的酒是不辣的。二十年陈的好花雕,甜甜的,它的颜色像琥珀一样,喝下去全身都暖了……这样即使湖上有风,我也不用担心你会受凉……不过也许以后我就不给你喝酒了,等你有了孩子的时候……

青袂,给我生个孩子好么?儿子和女儿我都喜欢。孩子长得像你,一定很好看。跟我走吧,我们去西湖。嫁给我,这世上人生的滋味你都没尝过,我会把它们都给你。青袂,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唤我爹爹,唤你娘亲,这可有多美?

子衿的声音,沉如千尺碧潭,潋滟**漾的是那化不开的温柔,他在她耳边说着这人间的繁华盛景,说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十万人家。

他向她絮絮说着将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遇上了,爱上了,凤冠霞帔红花轿,堂堂正正娶进门来,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那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无尽的花好月圆。

青袂,你不知道江南有多美,那儿天上燕子成双成对,水里鸳鸯成对成双。这里连这些鸟儿都没有,折翼山太冷,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儿,我会心疼。你是绝代佳人,天生应该被捧着护着,三千宠爱……你要相信,我就是那个人。这一辈子,我都待你好!

从子衿的嘴里绽开比彩虹还绚烂的梦境。在这人迹罕至的高山顶上,在十八年寂如白雪的荒凉生命里,此日有个汉人少年允诺给她大红嫁衣,一生一世。

青袂在古木之下沉默地抱住他,闭上双眼,聆听那动听的声音。她的长发被风吹着回旋,似条墨龙将两人绵绵缠绕。她没有问他——或许是没想到——如果江南这么好,子衿,你为什么要到西南蛮荒,为什么要到这泥土像血一样红的、万物不生的折翼山来?

她只是叹了口气,把脸伏在少年胸膛。隔着衣裳,手指摸到他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地顿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棱角分明。好瘦,好瘦的男人,怕是一股大风就能吹散了他……可他有一把脊梁,就算寸寸折断,也不讨一句饶。世上虽有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容许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弯一下腰……是的,就是这样脆弱、又这样硬这样冷的男人。他是一块冰,可以被砸碎,但永远不会融化成泥。

是他。

青袂在漫山云雾中抱住了少年,用汉话轻轻地说:“子衿,你的琴还在吗。弹一首歌给我听好么,就弹刚才那首,歌里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永远弹不出来的一支歌。

那是永远说不出口的一句话。

她不在。这些日子,每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黑袍巫师坐在空****的草庐中,垂头看着手中针线。灰白枯草捻成丝,像失血的筋脉,从体内扯出来。

锋利银针刺入织物的时候没有声音。就像一个人的心总是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伤害从来锐不可当,一针下去不见血。

他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江南的缠绵。折翼山如此蛮荒,严酷的天与地泯灭一切风花雪月。这里的情侣是贫穷的,然而再冷的寒风吹不熄他们心底的火焰……当他是才子,她是韶华佳人。配鸾凤青春年正小,这会儿喀都什山巅怕不是柔情如涌蜜意如潮。

一针针,一线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迷风抖开那件衣裳。还差两只袖子,就完工了。死去的植物的气味灰蒙蒙地弥漫,空气中像飞着无数看不见的尘埃,催人下泪。

青袂,你快乐么。

他把手搁在衣上,呆呆地坐着。新衣还没染色。般若草是奇异的东西,它从来没有青翠的时候,自发芽那一刻起,便呈现苍老面貌,那种深褐颜色是其他药草晒上三五年也浓不过的沧桑。然而当它被连根拔起,却渐薄渐淡。死去的般若草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细若发丝,比最纤薄的羽毛还轻,再深浓的颜色也一点一点离开了它。

用般若草织成的衣裳盖在腿上,仿佛没有分量。那么苍白,如同那女孩无喜无悲的十八岁生命。最好的年华……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流年似雪,日光下它茫茫地融化了。

这样苍白的生命,有一天会染上彩虹颜色么?比般若草更白的是他的双手,像深埋千年的枯骨,刺眼地跳出来。迷风只是静静望着黑夜,寒风从窗口倒灌进来,吹动一部长垂胸口的须髯,他是个老头子了——永远面无表情、人见人怕的萨卡大祭司。然而那头漆黑如少年的长发纹丝不乱,一根骨簪将它们牢牢挽定,道髻坚硬似铁。

青袂七岁的时候就说过,师父,你要是没有胡子,一定是个很年轻的人。我知道其实师父不是老头子,师父很好看。

这相依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开放、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聪明。她本来应该被好好宠爱着,享尽世间繁华。

无边的黑夜里似有一袭青色衣角随风掠过去了,飘洒若仙,鲜活如春天阳光下第一脉嫩柳,散发着芳香。迷风没有动。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说青袂你太美了,让我怎么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发疯,想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我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她在他的怀里,古木之上,密层层树叶像海浪翻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温柔地将两个人淹没。他和她就是躲在巢里的一对鸟儿,雄飞雌从,比翼云间。

她带着他攀上树顶。子衿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动别的东西。诗书揖让中长大的汉人太温文,这么高的大树,难于上青天。但青袂三岁就可以独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这个萨卡姑娘体内蕴含惊人力量——也许在细腰长腿之外、那洁白肌肤的伪装下躲藏着野兽。

她像只猿猱轻盈地跃上树去,清脆笑声飘散山间。

“来啊,子衿,上来陪我。你来找我啊。”

她的人隐于丛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叶中。汉人少年独立荒山,惶恐地叫起来。青袂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青袂你出来,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没有灯火的山顶,天黑得像锅底一样。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直响,仿佛有无数肉眼不见的生物潜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着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绺柔软冰凉之物搔上他的面颊。

头顶垂下她的长发,一把黑色火焰劈头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过狂野飞舞的浓发看到从树叶之间探出来那张脸儿,又白,又静,又冷。

昏暗的星光里,她的容颜看不分明。尖尖下颏薄薄唇,像画师画到残春最后一朵荼蘼花砚池已干,懒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挥起笔,轻轻点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这世上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生命,阴阳两界没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个盹,指尖一错,一切都模糊。

只有一双碧绿眼眸在夜中发着光。是不甘心的蕊,开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坚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来:“你说过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陪着我。你怕了吗?”那条娇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将手递到她手里。霎时身如腾云驾雾,拔地而起。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地方。白天,这里会有好多鸟儿,飞来飞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鸟儿啦。”青袂单手把少年轻轻巧巧地提上树去,搂住他坐在一枝粗树桠上。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他们,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窝巢。

“折翼山有很多鸟。现在你看不见它们,它们都回家去睡觉了。要是我们能在这里呆到天亮,你就会看到,几千几万只飞鸟……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时候总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呢,子衿?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因为它们有翅膀。好多次我梦见我也长了翅膀……能飞的感觉真奇妙,整个大山都在我脚下……”

她的手指点着空无一物的夜空,絮絮说着孩子话。像所有野兽一样,在隐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给那个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无所有的人,可是她还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把短暂的十八年记忆尽情倾倒给他。说着春花冬雪,说着漫天飞鸟,说着暴风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样划过青紫色的长条闪电,云朵狰狞雷声轰隆隆劈下来,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么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会保护你。你一直都陪着我吗?”

她突然认真地说,依偎树丛中间,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只鸟。小小的身子,收拢了双翼。子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少年压抑着吼叫,那把温存的喉咙听来如此痛楚。

“我不想只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去他的萨卡人、去他的大祭司!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谁敢不让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拼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少年眼里的光芒如火明亮。她注视着他,轻轻地说:“可是,我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啊。”

“那都是鬼话!什么迦罗那迦,你让它来找我,我就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与你相比,九天神佛都是粪土,我不信一个小小邪神能拦得住我们。”

青袂闭上双眼。绿色的萤火熄灭了。黑夜是无底的梦境。

“你说你要我做妻子,是真的吗?”

子衿斩钉截铁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风把他的话吹落山谷,四面八方那层波浪涌的回声,那么虚幻而美丽。一声又一声,非卿不娶,非卿不娶……重重向她包围上来。

此生此世,到底有一个人肯大声地说,去它的迦罗那迦,我只要你!

子衿又在耳边唱歌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是汉代的琴歌,一个很有名的文人写的,子衿说那个人与他的恋人曾历尽千难万险,终于白头偕老。

“凤有凰,鸳有鸯。青袂,鸟尚有情,人何以堪?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你会嫁给我,你说啊——你答应我!”

她睁开眼睛。

“子衿,我跟你走。”

少年的泪水落在她脸上,滚烫滚烫。子衿发出不敢置信的叹息,用力把一头长发揉进胸怀。青袂眼里只看见他雪白衣衫,子衿这样年轻,俊秀的面庞没一根胡须。衣衫发出淡淡幽芬,那是中原的什么名贵香料呢……她一点也不懂。子衿永远是白衣如雪万种温柔的情人,他带着他的琴,夜夜在喀都什等待着她。

那是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青袂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少年身上清淡的香气像大海缓缓涨潮,托着她漂流而去。载浮载沉,身不由己。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么,她真的要跟他远走高飞了。

离开这无情的折翼山,离开他。

离开他。

子衿说:“什么时候走?——到今夜,我们相识是整整二十八天。三天之后好么?青袂,那时你认识我一个月了。你回去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我知道你师父养育你一场,情如父女,怕是一时也舍不得老人家。这几日我不会打扰你,三天之后子夜,我在喀念什峰顶等你,我们一起走。”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推开他,仰起脸来。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像一朵柔弱的花,无根无蒂,无依无靠,若没人保护就要被风吹落了。忽然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鹰鹫般的野姑娘,她曾以整座折翼山的黑夜为翅膀,高高地站在苍茫群峦最顶端,十八年来她就像这座山的神。

她拥有比电更快的速度,比雷更猛的力量。可是如今她甘愿将它们全部封锁。跟着他,到江南,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妻,寻常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子衿姓什么,反正他的姓就是她的姓……她必须记得,那将她种了出来的人,并没给过她一个姓氏。

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不管她曾有过怎样惊涛骇浪的青春、震动天地的过往,到此也就烟消云散。名叫青袂的生命,或许她的未来有千百种可能,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里,她还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奇妙而重大的存在,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普普通通的少年便是她亲手为自己画上的雪白的句点。从此后妾为菟丝花,相公是奴终身之靠。

幻觉中青袂好象看见自己松开两手,壮阔的黑色双翼断裂了,她从高山之巅,缓缓沉入一座温柔的深渊。那深渊叫作子衿。

“我全听你的。”她向他胸膛偎去,低声说,“你是我的夫君,今生今世,莫要负我。”

子衿猛然勒紧双臂,低头向那张颤抖的小嘴用力吻去。

万丈之外,喀都什峰下山谷里站着一个影子。夜色深浓,那影子完全溶化在亘古的黑暗中,如泼天海啸里的一滴水,有没有它,都是注定的灾难,都是祸。

来日大难,谁也躲不开。他低垂头颅,并没朝峰上看——就看也看不见的,这么高的山,万丈的距离,几乎等同于阴阳两隔。他看不见她,也不想看见她。

她现在正在属于她的天堂里吧。那个孤独了十八年的女孩,她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山脉,执炊执帚,生儿育女……有一个温存的情郎正把她抱在怀中,许下千般誓言……不,如今他该是她的丈夫了。他可以想象万丈之上的情景,就在此时此刻。

黑袍大袖掩住了一双瘦如骨架的手,细长冷白的十个指头深深攥入掌心里去。天堂中的人,看不见地狱里烈火煎熬着的罪魂。有一句话他始终未对自己承认过,他——嫉妒!

是他亲手把她推入那个人的怀抱。或许他没有承认这句话的资格。从头到尾,这只是一盘棋,峰顶上的一对儿,不过是他手心里两颗棋子。他要他们走,过河就没有回头路。

可是他自己又是被谁的手轻轻拈着,一步,一步,推入这无底的妒火嗔毒。

不知道山顶上,现在冷吗?他知道她习惯了一袭单袍度冬夏,但如果她没穿衣服呢?啊……他仿佛看见那件他亲手缝制的青衣此刻正被一双年轻的手脱下来,温柔或者狂野地,它被扔在一边,谁的**的小脚正践踏着一针一线……谁的长腿与细腰,宛转酥倒在青衣上。那干净清香的莹白的身体!……他陡然回身,踉跄奔了几步,暴躁地吼叫起来。

“叫你别再跟着我!给我滚!滚!”

他的身子一挪开,黑暗中方显现出另一个影子。同样的瘦削细长,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如同贴附在他背上的一个魂灵。

苗丹说:“大祭司,请您稍安勿躁。”

迷风躬着腰,两手支撑在膝上,只是喘气。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寒冷的声音,像一匹受冻的老马。

“看来计划很顺利,圣女这会儿一定已真心爱上了那家伙吧。汉人谈情的花样就是多,族长找来的人不会错的,听说那家伙在中原专门靠骗有钱女人为生呢,多少阔太太都栽在他手里,何况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呵呵。大祭司的妙计果然奏效。如今万事俱备,三日之后衅旗启战,我萨卡大军出征,这下可要把从前受的气全都讨回来。”

他耳中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太剧烈的喘息夸大了感官的存在,仿佛他的身体无限地扩大开去充斥了天与地,整个天地间全都是他,世界变成一具疯狂起伏着的巨大的胸腔,就要被自己的呼吸涨破。血的气味与咻咻的鼻息,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那混乱嘈杂之中只有这个年轻、欢乐、志得意满的声音滔滔流淌下去。

“所有准备都是万无一失的了。有迦罗那迦保佑,凭那群养尊处优的汉狗,怎配和我们的健儿为敌!只不过……听长老们说,中原却也有一批会法术的人呢,汉人叫他们什么剑仙,中原的剑仙好象不少,有一个叫蜀山的地方,更是最有名的剑仙云集之处……长老们担心战争开始后这批人会来插上一脚,据我们的探子回报,蜀山掌门其实不大管人间事的,如今掌着实权的似乎是一个姓楼的老儿,他们叫他什么使者啊……怕就怕这老儿多事,倘若当真弄了一帮会法术的家伙来跟我们捣乱,倒也麻烦……大祭司,您从中原来,以前有没有见过蜀山的人?他们真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你问得太多了。”年老的祭司喘息良久,努力恢复应有的威严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再无礼纠缠,我已不加追究。这场仗该怎么打,是我和族长、九位长老的事。苗丹,别忘了你的身份。”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年轻人的脸。只看见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正因为苗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才不能置身事外——大祭司怕是不知道,我已被二长老选为传人,日后督造战神酒的职司,便是由我掌管。难道大祭司没有发现,我已很久没来打扰您了?恐怕您忙于圣女计划,近两年山下的事情已充耳不闻了吧?我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了,我已娶了妻,几个月前儿子也生下了。您的训导我一直记着,今天前来,除了商议军情之外,便是想让大祭司明白:苗丹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仰慕您的本事,也不是一时心血**。我知道再怎么缠着您也是没有用的,要证明我的决心,唯有自己上进!”

“很好,我已经看到了。既已成家立业,往后更该保护好你的妻儿。战神酒……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族人如此信任你,你便要对得起他们才是。”老人萧索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站。”

“如果蜀山的人真来捣乱怎么办!大祭司身为当世巫皇自然不惧,但一棵大树罩不住整片林子,虻虫多了,再凶猛的野牛也要倒下。族里的这句老话希望您还没忘!您已经看见苗丹有天分,求您收我为徒,只有跟着您才能真正成为伟大的巫师!我想帮助您打败那些家伙,一起保护我们的族人,求您了,大祭司!”

苗丹激动地高喊,几乎声嘶力竭。老人却摸索着了一块岩石,把额头抵在上面。连星光也照不到的岩下凹处,黑暗之中更黑的一片阴影……青年徒劳地瞪着那个身躯慢慢地蜷缩起来。被称为巫师之王的男子,威名傲视法界震慑六合,而他只是在暗影中一直沉,沉下去。

“大祭司,您一身本事就甘愿让它跟您一起烂掉了吗?您总会死的,我知道您只能长生,不能永生——谁也不能永生不死!圣女不是您的弟子,您自己也清楚的,其实折翼山里只有我,只有我可以传承您的法术!”苗丹咬牙叫道,“这几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您还不相信,我就让您看。”

地下突然钻出无数张牙舞爪的树根,悉簌声响成一片,如大窝毒蟒自蛇穴中爬出,彼此虬结在一处一古脑儿地向猎物涌去,瞬间将那块岩石和躲藏在其下的人堵了个严丝合缝。从蠕动着的包围圈之外看不见,在那些纷纷往迷风身上招呼着的尖利树根中间隐约浮现起一张又一张似人非人的、模糊的面孔。

萨卡族历代相传的召唤木灵之法,虽不算什么高明巫术,苗丹能在短短几年中修习到这个境界,却也实属难得。

“大祭司,得罪了!”

苗丹迅速地结过几个法印,陡然双手一分。树墙体积猛地缩小了数倍,朝岩穴中硬挤进去。这一下别说刺,碾也把他活活碾成了人皮。苗丹动手之时本已横下一条心,反正若不能得遂心愿,自己活着也是无味,因此居然不遗余力,使出杀招。

还没来得及看清木灵阵是如何破掉的,他的身体已腾空而起。

年轻巫师朝后飞了五六丈,重重砸在地上。漫天如暴雨乱落的木片利屑与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他感觉到胸口的疼痛。苗丹艰难地支起半身,抚胸大咳,摸了一手湿粘的**,还有细小冰冷的霰粒夹杂在指间。

“这招‘寒霜箭’是我习学法术之初,先师所传的第一手入门功夫。方才我用的力道也正像当年初学时一样,多一分也没使,并未倚老卖老欺负你。”大祭司踏着满地兀自抽搐的断木残藤走来,依然是那个瘦弱到风一吹便倒了似的、老人的身影,浓夜中只如一片薄纸一般。苗丹痛声咳嗽,眼睛花了,看不见迷风的黑袍如何猎猎飞舞,然而他确实感觉到了强大的压迫力——就像一个匍匐在泥涂中的乞丐看到国王站在面前时的那种压力,云泥之别也无法形容这样的悬殊,对方无须多说什么,甚至连眼神都不必看见,单是他的存在本身便足以压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苗丹匍匐在地。他知道面前的老人正是巫师之中的帝王。所有的衰老、脆弱、和善与耐心,只是伪装。黑袍巫皇的狂傲残酷,他其实早该知道。迷风不是善人,从来没善过。

“你已尽力,我明白。但是要做黑袍传人,苗丹,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再来烦我,我一定杀了你。”

他径直从他身上跨过去了,一眼也没朝下看。苗丹把脸深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突然抬头,用尽全身气力喊道:“为什么你会烦?为什么不敢跟我说话——你不敢,你心里有鬼!大祭司,你爱上了圣女,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在吃醋……哈哈!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再收徒,你真把她当徒弟看么?什么大业为重,全都是撒谎!没有感情的巫师之王也会动心,爱上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她不是人啊,哈哈!”

他越笑越是歇斯底里,捶打着地面,仿佛天下最滑稽的事情无过于此。

“大祭司,你心里很难受吧,圣女可不知道,她现在风流快活得很呢,哪里还会想到你这老头子!你往上看啊,你看啊!她就在你头顶上,正跟那小子干着那种勾当,你的高贵纯洁的圣女……你想不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想不想听她被人家压在身子底下时是怎么喘气的?我告诉你,女人在这种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娶过妻我知道!你的圣女被别的男人扒光了也只不过是条**的母狗,你上喀都什吧,爬上去就看见了!”

他仰着一张沾血的脸,将最污秽的语言像毒箭一样冲着迷风远去的背影一句句掷过去。这是唯一可以刺痛那高高在上的王者的武器了,他很清楚。

如果他被激怒了,回过头来杀他,也好。

苗丹疯狂地大笑、咒骂。他真的已经不怕了。然而迷风并没回头。

在这些毒辣地嗖嗖乱射的污言秽语中,那袭黑袍只是略微停了一下,然后飘远,消失在天地一色的黑暗里。平静得就像一滴水珠没入了巨浪,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注定将毁天灭地的一场海啸就要来了,多一滴水,少一滴水,根本没分别。

苗丹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嘶哑,越来越难听。

“大祭司……这世上对你最忠心的人是我,为什么你就看不见……苗丹这一生唯一信仰的神明便是黑袍巫皇啊,我连迦罗那迦都不信我只信你,可是你……”他呆呆地望着空茫夜色,失去了诅咒与嘶嚎的力气。

“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只希望你也别忘了……大祭司。迷风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三百年前的誓言,天地都听着……大祭司,但愿你,莫负我萨卡。”

年轻人说了这几句没有人听见的话,疲惫地趴了下来,低声哭泣。

回到草庐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发白。

很远便望见家里的灯火。师父多年来的习惯,夜间从不熄烛,这个身穿黑袍杀人无数的男子似乎害怕黑暗,他窗口透出的黯淡光晕陪伴她度过了十八年,六千多个漫长的寒夜。每一次夜中漫游归来,青袂从不担心迷路,师父窗口的灯火在整个一片漆黑山脉里,是唯一的光明。折翼山再茫无涯际,她也找得到他。她知道他在等她。

现在他的灯依然亮着。可是她就要走了。

青袂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进草庐。

家里跟往常一样,收拾得纤尘不染,青石地上空空****,除了那个孤独的男子。师父还没睡,他在抚琴。凌晨的山风凛冽刺骨,但再猛的风总吹不灭他点燃的烛火。青袂望着那枚略显透明的冷黄火苗——它颜色那么浅淡,几乎要融于空气,可是直直屹立在穿堂而过的大风中竟无丝毫摇动——那不是火,它静定得像一颗琉璃珠,坚硬而冰冷。什么也不能让它颤抖。

恐怕就连这小小的烛火也是妖巫的杰作吧?是的,面前这个人,他是妖巫迷风,是萨卡全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祭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只是一个黑袍巫师。用这双没有感情的手,控制天地万物。

她无声地从他面前走过。从那天开始,他和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快一个月了,她夜夜不归,可是他从没问过一声,你去哪儿了。

淡黄烛火消失在晨曦中,那虚幻、虚弱的光亮,火像是燃烧在水底。昼夜交替的时分,一切都如梦魇。虚飘飘灯光照着迷风的脸,那把裹在黑袍里的瘦削骨架……他的脊背驼着,像一张再也拉不开的弓。师父真的老了。纵使掩藏于长须长发之下的容颜仍如少年,他还是老了。他眼里的夜那么黑,天亮了,它永远不会亮起来。她看着这个衰老无力的男子,是这样在无边夜色中,安静地沉没。

少女的赤足一步步踏过石砖地。青色衣摆飘扬,在他的视野中渐行渐远。琴声悠悠。那双苍白的男人的大手,只是拨弄着七弦,不疾不徐。黑袍迷风永不改变的冷静。

忽然铮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坠在琴弦上,打断他手下缓缓流淌的调子。

“青袂……”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男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叹息。

她停下脚步。垂目注视。击打琴弦的是她发际飘落的一片枯叶,不是眼泪。青袂梦游般抬起手,抹抹脸颊。那儿空无一物,被夜风冻得冰凉又干燥。

青袂没有眼泪。在他面前,她从小到大,从不曾流过半滴泪。

黑袍中伸出细长手指,他拈起弦上枯叶,将它放在手心。

“你回来啦。”

她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我回来了,师父。您还没歇息么?”

迷风的目光从琴弦上扬起,望向眼前人。她纤细的身体躲在青袍中微微发抖,脸儿还是那么白,没有一丝红晕,可散乱长发与一对跳**着火光的绿眼睛出卖了她——眸中的艳彩就是她藏不起来的赃物。青袂,这小小的女孩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哪怕怎样努力伪装,也瞒不了。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多像一尊冰雕美人,不沾七情六欲的绝尘离俗的圣女……但他看见冰里封冻着的烈焰。她整个人透出一种从前所没有的娇媚,容光焕发,活色生香——那是少妇才有的美。苍白的花儿结出了饱满欲流的红艳浆果。冰里头窜动的火,他知道是什么事情带来的温度。

她不再是“女孩”了,更不是圣女。尘世的情与欲,她都已尝过。她多么美……这个新婚燕尔的、脱胎换骨的,小妇人。

“又偷着去爬树了吧。下次记得把头上的树叶摘干净了再回来。”迷风说,“我还没老糊涂呢。在哪里疯了一宿,浑身都是土。现在洗澡去,你该睡了。”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些话听上去这么熟悉。青袂一言不发,披着一头拖过脚踝的长发,像个小贼悄悄绕过他,她不敢看他……啊,她还是怕他,和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是那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在师父眼皮底下耍着小花招的孩子,他怀里揪着胡子咯咯撒娇的心肝……天恩神赐的宝。他和她最好的光阴。

仿佛十八载时光倒流,这一刹,唰唰在他胸中团转。那是一段疾速呼啸的隧道,一切已死的梦境在幻觉中复活翻动。可是有些事情,是再也回不来的了。死去的东西永远也活不转来,他知道。

她走了。

迷风攥拢五指,那片枯叶碾碎在他掌心。纷纷屑屑的细雪从指缝飘落到黑袍上。如同他脚边早已熄灭的线香,长长余烬弯垂下来,没有了温度。

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

很久以后青袂还记得,那一天她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草庐厅堂,回去她自己的卧房。

走了很远,依然听到琴声。师父还没睡,她离开之后,他还在弹琴。

师父的琴声和子衿的不同。有时她也觉得奇怪,都是七弦,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弹出来的声音会有这样大的区别,几乎使人错疑那不是同一种乐器。子衿会弹好多好多中原流行的曲子,温柔的,甜蜜的……销魂蚀骨。不过他最喜欢弹给她听,那一首曲辞里有他们俩的名字的歌。你是那穿着青青衣裳的姑娘啊……我一天看不到你,就好像过了三个月啊!青袂,我们的名字在千年之前就已被写在一起,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逃也逃不开……你注定是我的人,青袂!当子衿弹琴的时候,喀都什终年寒雾也被逼退,就像他念给她听的诗句,波涛拂拂指际起,花在春风月在水。这潇洒的汉人少年宛如从天而降,他的亲吻与热情都让她意乱情迷。

而师父的琴声为什么,为什么永远这样冷。六年?还是七年了?她没听他弹过第二支曲子……那双流泻无双仙音的手,梅花三弄,空谷幽兰,他指端能够随时开出世间最美的花朵,可是他再也不给她看。她在他的琴音中长大,终于无法忍受。这个黑衣长须的男人,他的寒冷就快要把她冻僵,像一只雁,此年她终于决定追随着温暖的方向而去,远走,高飞。

她的脚步在厅堂门口停留四分之一秒。青袂飘动,再无返顾。于是她没听到有一声轻微的杂音扰乱了那熟极而流的旧曲,这些年来听惯了的调子……日日夜夜他只是弹着它,一万遍,一亿遍。不疾不徐,冷如水,静如冰。

一滴眼泪落在琴弦上。溅起几屑破碎光明,瞬即泯灭无踪。苍白的指尖湿了,但它娴熟的节奏从未中止。这首曲子他弹了这么多年,每个音符融化入血刻到骨头里,就算他和他的琴埋入黄土,在手指彻底腐烂为泥之前他确信,他依然能把它从头弹到尾。

天色亮了。遍山燃烧着赤红朝霞,旭日光辉中黑袍巫师仰起面,泪水沿鼻翼滑落,渗入一把长髯,无声无息。十指在弦上奔腾跳跃,一遍又一遍。那女孩不会听到。

当她离去之后,他还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弹奏着这首缓慢的、平静的歌曲。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一袭裙裳迎风招展开来,如一面旗。漫天赤霞之中,苍白的罗绮,仿佛也烧着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