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子衿

那天青袂在喀都什遇到一个人。

赤脚踩在荆棘上,很痛。可是比不上她心里的痛。那一天喀都什峰遍山的荆棘被踏碎,千年藤蔓纷披断裂,那女孩的身影像一道光,所过之处,万物披靡。寒冷的高山上,草木结了夜霜。白色长草一路倒伏,霜雪中印下淡碧脚印。荆棘在足底刺出鲜血,纵使她翩若惊鸿,也无法掩藏这一路走来的伤。

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不要她——

他说:养你到这么大,只是为了迦罗那迦之神。

他说:我是萨卡族的大祭司,你是圣女。

你走!走!

十八载相依为命,到今天换来这结局。他是大祭司她是圣女,她知道。可是他是她的一切,十八个漫长的年头啊。那永远裹在一袭黑袍中的、冰一般冷的男子,他是她的父,她的神,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他一手把名叫青袂的生命种出来。

种出来之后,他不要她。

青袂身子一晃,整个人扑倒在峰顶古树旁。她是天生异赋的绿血女孩,履险如夷。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令她失足——除非她自己想要倒下。

她现在只想倒下。抱着古木**的、粗砺的树根,此日青袂终于发出十八年来最响亮的哭声。在她脸前三尺之外便是万仞深渊,渊中云雾飒飒震动,一朵朵蒸腾成巨大的蘑菇直涌出来。但青袂没看见这些,她只是放声大哭。

师父不要她了——他扯碎了她做的琴穗,他亲口说,他不要她了!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栖息在树顶的鸟群闻声举翅,四散惊飞。夜色中一场茫茫飘逝的流星雨。它们也不忍心听下去吗?青袂可顾不得这些。

“师父,我错了,我改,我都改。你别不要我啊师父……别……不要我……”

碧绿泪水滔滔如河,从女孩眼中涌出,浸湿了古老的树根。那粗壮的树身一阵颤抖,悲风啸鸣。木叶纷纷坠落在她身上。忽然她听到琴声。

是七弦琴的声音。泠泠若流水,那样清越动听。一弦一柱,穿透十八华年。

琴声在茫茫夜色中响起,像一个神迹。青袂趴在地下,抽噎着抬起头来。

是谁,谁在弹琴?

这不是师父的琴声。这不是那阙《有女同车》。好多年了,师父只弹这一支歌。

从没听过的曲调像一只粘着人的鸟儿,时而远了,又近了。飘飘拍着翅子,只不离她身周一尺。它舍不得她,痴痴恋恋,环绕不去。青袂抹抹眼睛。她没听过这样的琴声。如此情致缠绵,浓得化不开。曲意中充满一股陌生气息,又暖,又软,又美。

就像有个人在你耳边低声呢喃,呢喃着一些……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

青袂身子一弹,挥手间喀啦一声,有枝粗大荆棘自根断裂,飞落在她掌中。

片刻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此时站定峰顶,山风吹得一头长发猎猎飞舞,然而吹不动她的身子。她毕竟是迷风的徒弟。屹立高山之上,灰白色荆枝一道似电,劈破黑夜。

青袂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出来!”

那时在离她很远的山坳,草庐之中来了一个访客。赭红衣裳垂落至地,佝偻的背影遮住了灯光。那人站了好久,想是腿麻了,身子一动。叮玲玲一片碎响,银锁银链相互撞击,洒下清音。

红黄灯火投在萨卡族长、野九老人脸上。他看起来更老了,朱砂印为皱纹沟壑牵扯,已经变形,暗影中越显狰狞,如一个地底下钻出来的冤魂。然而老人费力地抬起层层松弛的眼皮,向坐在面前的黑袍巫师望去,那目光却是悲哀的。

迷风一如既往盘膝而坐,脸上没有表情。野九族长注视他摆弄着许多叫不上名堂的东西,灰色粉末,红色**,破碎模糊的昆虫与植物的尸体,瓶瓶罐罐罗列满地,光是看着也叫人眼晕。可是他似乎对它们无比熟稔,那双又细又长的手有条不紊地穿梭其间,像个冷白的大蜘蛛。

青砖地上有一只暗金香炉,去了盖子,炉膛里火苗小如豆粒。迷风端起架在上头的陶罐,挑起一撮形似剪掉的指甲的黑色物事撒入,火焰化作紫色,腥臭气味顿时弥漫。

野九族长皱眉:“你往这狮子炉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蝎子钩。就是蝎子尾上最尖的那部分。这种毒虫只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此地是没有的。”迷风将陶罐放回火上,望了望那尊张着大口的兽形炉,“这不是狮子。在中原,汉人叫它狻猊,他们说它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平生最喜烟火,所以总是被雕刻在香炉上供奉佛前。”

“佛……”老人十分迷茫。听说中原人崇信的“佛”是慈悲的神灵,不杀生,连肉也不吃的。

这样慈悲的佛,怎么会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巫、和这邪恶的秘术牵连在一起。他所做的一切如同魔鬼。

迷风没看他。他知道族长在想什么。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佛,什么又是魔。又有谁能真正地分清楚。

他只是专注于火上咕嘟咕嘟翻着鱼眼泡的那罐东西。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快要大功告成。他在这里头注入了多少心血。

……又有谁能够真正地分清楚呢……他决定什么也不去想。让那罐药慢慢煮着,巫师从脚边黑布囊中取出一小把灰白丝缕,看去像一些枯萎的草茎。他在昏暗火光中细心分辨,一根根理顺它们,指尖轻搓,将这些枯草捻成长长的线。

“族长来意我都知道了。迷风定当不负所望,今日您也亲眼瞧见。请转告九长老和山下族人,大家放心,该做的事我自会做。”黑袍男子头颅低垂,巫药蒸腾出刺鼻雾气笼着那张冷削如石的脸,然而他手里捻着白丝线像个专心女红的妇人,这情景既可笑又可怖。

他抬头看着老人,丝线绕在指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那就好。”野九族长仿佛吁了一口气,“大家都知道大祭司跟萨卡人是一条心。我就说计划不会有变的。这些年来的事,您都清楚。我们只求躲在这深山里过日子,吃口苦饭,养儿养女……大祭司,不是萨卡人爱惹事,是那些汉人不让我们活啊!若非逼得没路走,谁愿意打仗!汉人的命是命,我们萨卡人的命可也是命,谁舍得让孩子们去送死……”

“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他们逼人太甚。既然左右是没活路走了,不如背水一战。还是那句话:迷风这条命是萨卡父老给的,当与折翼山的人共进退。”

“唉,那就好……这么多年啊……圣女她……全亏了大祭司抚养,那孩子十八岁了……养到十八岁,不容易……若不是真逼得没法子了,谁舍得……”野九族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别说了。”迷风突然打断他,丝线在指间绷得笔直,“——我说过一切按计划进行。这是命。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搭上我自己。”

老人低声叹息。一滴浑浊的泪滑过满面沟壑,曲曲折折,等不到落地已找不见踪迹。

“那孩子可怜啊。可她一个人的命总是抵不过全族生死存亡……大祭司你明白就好。何况,她其实并不是……”

“一月之后,计划启动。我还有事要做,族长请回吧。”迷风斩钉截铁道,声音又快又冷。

没机会反悔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从没有过反悔的机会。

老人走后他继续守着那罐药。混沌的汤汁,如天地玄黄。有多少死去的肉体与灵魂,都在这里头面目模糊。迷风抬眼望着窗外夜色。风与雾呼啸滚过,湮没了星光。夜那么黑。可是他知道有个女孩她从来不怕黑,因为黑夜在她的梦里有十种颜色,焰火怒放的美……那女孩她是一头勇敢的小兽,她在喀都什高山顶上。

药液汩汩沸腾。千般毒物炼着,万种妖火熬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十八载的流年。

迷风忽然笑了。当此夜亲眼看见十八载流年就在这罐子里,相依为命,一点一滴,煎熬成毒。没有人知道这秘药的成分,于千般毒物之外,汤火里熬炼的还有百具名刀的魂魄。

整整一百柄刀,它们的主人活着时不是沙场名将便是邪徒大盗。刀下杀人无数,刃口砍得卷了边。那是世间锋利无伦之物,刀死了,魂还在,戾气还在。他把它们拿来炼一炉无双毒药。迷风是天下人闻名丧胆的妖巫,他们说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不,他根本没有心。这个死神化身的黑袍男子,他断义绝情,六亲不认,一把宝刀杀起人来有多快,他的药就有多毒。

那女孩她不会知道。这炉药他已炼了十年。百具名刀之魂,十载慢火煎熬,在腥臭浓稠的汤汁里,百炼钢早已化作绕指柔。杀人,不见血。

丝线捻得很长了,绕在他指尖。像一根三千丈的白发,晶莹而脆弱。

丝线轻轻穿入银针。

在摇曳的灯火下,巫师迷风像个等候孩子归来的母亲,细心缝着新衣。她的冷暖饥饱,没有人比他更关心。那双男人的大手穿针引线,她又长高了,得做一件新衣给她……是的,最后的一件。他的手这么瘦这么冷,捋着线如同惨惨白骨,但他缝出的衣衫……

“师父,这衣服真好看!师父做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好的!”

女孩清脆的童音还在耳畔。为了她,他一向竭尽所能,他给她最好的食物,最柔软的衣裳,轻轻暖暖裹着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最后一件,还是如此。丝线长长地拉过去又拉过来,幻觉中那个小婴儿在细密针脚里长大了,长成折翼山上一朵青莲花。她颜如舜华,将翱将翔……迷风沉默地看着银针一下刺歪,扎了手指,却没有血流出来。

他只是拔出针来,在身上擦了擦,继续默默缝衣。

一针针,一线线,直似天涯地角,无穷无尽。缝进了漫长的岁月,缝进所有说不出来的话。

这件衣裳,是师父给你的。你穿着它,乖乖地睡吧。睡吧……我的……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琴声从千年古树后转出来,飘到她脸上。

青袂呆住了,荆枝握在手里,竟然就此定格。

除了两岁那年来访的野九爷爷,她从没见过任何外人。折翼山脉辽阔连绵,对青袂来说,却始终只是她和师父两个人的世界。长了十八岁,她没见过——她根本没想过——在这山里还会碰到第三个人。

然而那少年真真切切地就在面前。一袭雪白长衫飘扬,七弦琴抱在他怀里。

他拨动琴弦,轻抬慢步,山风掀动他衣角,却吹不乱一头黑发。这个清瘦高挑的少年,他梳着和师父一模一样的髻子,露出光洁额头,鬓边两绺长发随风飞转,整个人如水墨画出,仙骨不染尘埃。

他的嘴唇那么薄。薄薄的嘴角挑动,变成一钩上弦月。他对她笑,微笑着吟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少年唱着汉话。是师父的书本上,那些四个字四个字蹦出来的词句。师父说,那叫作“诗”。

琴声真美。但青袂举起荆条。

“别过来!我……我会打你的!”

唉。黑袍迷风的弟子,竟然不会说一个“杀”字。少年凝视着那惶恐慌张的、咬着嘴唇做出凶巴巴模样的女孩——她像小野鹿一样躲着人。

他不躲她。他笑了笑,右手又弹几声。踏着荒草夜露,在琴声里逼近她。

“姑娘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姑娘不认识我,可我认得姑娘——你信么?”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真好听。年轻的、清朗的嗓子,像折翼山上空没有云的晴天,湛蓝温暖。不过青袂一扬手,荆枝上的尖刺映着月色,抵在他咽喉。她的双眼泪水未干,黑暗中越发炯如碧火。那是只有在最深的山里、洞穴最深处才能见到的野兽眼中的光彩,危险与警惕使它们闪亮。

“你常来这里,我也是。不过每次我都是偷偷瞧着你,不敢打扰。姑娘,你真美,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女……”他被她逼着倒退,一步步接近万仞深渊,声音却始终平静,不慌不忙,字字道来,“我不相信尘世会有这样美的人。要不是今夜,我也没勇气贸然打扰,可是你哭了,姑娘,我不能看你哭。是谁让你这么伤心?……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想弹完这支曲子给你听,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好么?你已好久没来这里了,我每晚等着你,姑娘,我……很想你。”

他站在悬崖边上,温柔地说。琴声又起,陌生的少年悠悠唱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青袂手上加了点劲,沙砾簌簌滚下悬崖去了。黑布鞋一半踏在崖畔,少年看了看背后深渊,笑道:“好啦,总算让我唱完了这支歌。心愿了了。总算你今天来了。我怕再等下去,我会变成个老头子。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姑娘,你不要怕,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啦。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你是不会说的。那么……就此别过吧,以后有时想起我来,别说那是个恶棍就行。姑娘,记着我也有名字,我叫……”

一句未完,他脚下一滑,怀抱七弦琴摔下崖去。谷底云雾像张白茫茫巨口,顷刻就要吞没那瘦弱身躯。青袂什么也来不及想,荆枝已脱手掷出。一道黑光如飞龙在天,呼啸横空。

青色的影子追着白色的影子,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她抱住他向深渊中坠落。比人还长的黑发甩出去,牢牢缠住古树之根。青袂天生拥有被浪费的速度与力量,此日终于用它纵身跃下悬崖。

这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她救了一个人。

青白双影紧紧相拥,在云雾中摇**。脚下便是万劫不复,可她毕竟抱住了他。这一抱,再也不能撒手。

他在她怀中仰起脸,轻声说:“谢谢你,青袂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看你总穿着青色衣裳,就这么叫你了……你别生气。”

云气像无底的海,将她与他淹没。她看不见他的容颜,只是死死地揽住了他。他真瘦,一把清傲的骨头,就像……一个人……深渊之中,青袂闭上眼睛。

她攀着自己的长发,听见怀里那人说:“我可以这么叫你么?青袂,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叫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