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七穗

青袂不会弹琴。正如迷风一身惊世骇俗的法术她没学到半点,她也不知道师父抚琴之妙天下无双。他十指下淌出的是仙音,要不就是魔音,总非人间气象。

她只晓得师父的琴很好听罢了。有时也会羡慕他能弹出这么美妙的音乐,可他从来没教过她。青袂只好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

师父不在家时她若动了那张琴,无论怎样小心地不留痕迹,他一回来总能立时发觉。真纳闷,师父是怎么知道的呢?挨过几次骂之后,她也就不去碰它了。反正她也弹不了。

那张奇怪的琴,仿佛它只听师父的话。青袂的手指拨在弦上,七根冰丝颤动起来,却不发出半点儿声音。这情景很荒谬。她眨眨眼睛,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弦颤得越发剧烈。青袂慌忙住手,生怕弄断了它。

她指下弹出的只有琴弦振动空气的嗡嗡声,低沉而嘶哑,像一个没了舌头的人,张大嘴巴狂喊也是枉然。

青袂猛然将手按在弦上,止住了它的振动。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触摸琴身。

凤池龙沼。据说那是一张琴的灵魂。金文篆字如同烙印,沉甸甸跳到她眼里。

环佩。

风雷。

这四字伴随她长大,十八个年头。

那天黄昏迷风回到草庐,青袂不在。黑袍巫师腰间悬着药囊,携一身余晖归来,进门只见纸窗敞着,山谷的岚雾涌满一室。

一室风声雨味。半个时辰前落起了细雨,山中气候变幻无定。迷风身上黑袍潮了,他却并不在意。进门径直走向草堂正中那张琴。它躺在地上,一尘不染。琴畔一炷线香燃到尽头,灰烬跌作几段。空气中还弥漫着幽幽烟火。青石砖上有未干的水痕。

那丫头今天勤快起来,清扫过这间屋子了。迷风立在草庐中——她难得没出去玩么。

除了冷却的线香烟气,这里有另一种微妙的香味。非花非麝、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只是一丝丝,你不会嗅到它,当你着意去分辨,它就悄悄溜走。像草木的清气,像云朵的氤氲,像……一缕在日出之前消失的魂魄。

这是青袂身上的味道。巫师摘下药囊,盘膝坐于蒲团上。清水洗过石砖地,留下淡淡的、参差的印子。他低头看着身边,水渍里两只纤瘦的赤足印。早已干了,只似一层薄灰。青袂的身子轻,若不是他,旁人也看不见她的脚迹。那一把幽灵般的肌骨,奔过雪地原也不留任何痕迹。

当他不在的时候,她在这里站了很久么?

她赤脚踩在石地上,无声无息。

“师父,你回来啦。”

少女的衣袂飘到他眼里,真像一个鬼魅。冷香的、飞扬的裙裳。她站在他身后,便有淡碧色雾霭蒙蒙漫上来,一丝丝一缕缕的凉意,渗入骨髓。迷风闭了闭眼。这温柔恬静的女孩,她身上的阴气已很重了。

足以使他也觉得冷。

“师父,你的琴谱里说,好琴都是要有琴穗的。师父别骂我,你说过琴谱我可以看的。”可是她不觉得自己的寒意,在他背后,迷风虽不看她,也能想像出女孩脸上露出怎样的微笑——最平静的潭水也不能泛起那么柔顺怯弱的涟漪,青袂,她是他一手种出来的生命,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在他面前,她像信徒一样卑微。

“师父的琴没有琴穗。我做了一个。师父,你看看,我知道我很笨……可我是按书上说的做的。你还喜欢吗?”

冰凉的小手托着一排流苏,送到他面前。迷风垂目看着它,尺半长穗,静若止水。它们垂落在黑袍胸前纹风不动,如同他的另一部胡须。没有呼吸吹动它们。

青袂说:“你的书里说,琴穗不能太长或太短。短了就是兔子尾巴,长了就是松鼠。一尺半是最合适的。”

七穗流苏被轻轻放在迷风手里。冰凉的手指握住他。女孩的腰身如流风回雪绕到他眼前,她双手攥住了他的手,带领他抚过那些轻柔丝线。

迷风笑了笑:“尺寸倒是不差。可颜色呢?你也看过琴谱,你该知道:道家崇玄色,释门尚姜黄,才子香红佳人绿。少徵为红少羽黑,琴不是寻常的物件,五行水火,一丝一毫都有讲究,差错不得的。如今你弄的这个——这算什么?”

青袂的手一空,师父指上生出巨大冲力,将她送到三步开外。那些流苏高高扬起,像狂风中的柳丝,千丝万缕纷飞撩乱,再也静不下来。她跌坐地下,被推着向外滑开去。她离他越来越远。

“青袂没有五色丝线,师父也不是道人僧侣!”

她突然喊道。逆着那股巨力,身子一纵,凌空跃起。巫师袖中风雾鼓**,眼睁睁看着女孩黑发平掠如鸟翼,那纤细而有力的身体……啊,一头被激怒的不顾一切的野麋鹿,冲风破雾直向他扑来。迷风竟忍不住回手挡脸。她的力量一旦爆发,将强大到无法想像。

她的力量压倒他的,排山倒海而来。

“我拆了七件旧袍子做出这些琴穗……我没有别的丝线,青袂的衣服都是师父给的!”忽然间她已在他脚下,揪住那些飘舞的流苏,青袂仰起的脸上神情几乎是可怕的,这柔顺的孩子浑身如迸出灼人烈光——从最绝望处生发出来的最狂暴的野性——或许那是她的本性。

苍白的青袂,冰冷的青袂,小小的青袂。这一刻她美丽得令人恐惧。她的长发在飓风中呼啸飞扬,一对绿眼睛烧着火,烧进他心里去。

“我知道他们就要把我送走了——去侍奉迦罗那迦!我不想去,我不认识它!师父,别让我走,我不想走,青袂只愿在师父身边,我永远不离开你!”

少女的长发搅着流苏,缠成铺天盖地梦魇在他眼前。然而迷风注视着那双艳若鬼火的眼眸,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走。”

黑袍巫师挥起双袖,霎时间狂风止息。七缕尺半琴穗化作粉末,那宛如春初第一脉杨柳的青绿颜色像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洒了一身。

青袂的身子朝后倒飞出去,砸在草庐门外。

“我是萨卡族的大祭司,你是圣女。”她趴在地上,远远看到那黑袍男子端坐在厅堂阴影中,像座神像,从他嘴里冷冰冰宣示着没有感情的谕旨,“养你到这么大,只是为了迦罗那迦之神。你是属于它的。你走,别再来烦我。”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咬牙,扭头奔去。赤脚踩着及地的发丝,那头发里飘下青色雪末。拆了七件衣裳、七天七夜一丝丝理出来的流苏……她做的琴穗,此日终于在他手里粉身碎骨。

青袂小小的身影像一道陨落星光,刹时消失在蔓草荒烟中。可是背后怎么还追着那男人散不去的琴声。

师父坐在阴霾中,望着她的背影又抚动七弦。她跑得很远了,还是听到它。那柔和、舒缓的、夏日流水一般温暖的曲调。

青袂抓住一股粗藤,向山顶攀去。突然一颗眼泪砸在藤上,碎作八瓣荧碧鬼雨。

那缭绕不散的琴声。她记得它。

从她十二岁之后,师父就再也没弹过别的曲子。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他都忘了。这六年来,只有这阕歌,这样不动声色,温暖地、缓慢地淹没了她与他的流年。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琴声沉落在深谷里。它歌唱着一个温柔的姑娘,她像花儿一样美。

天黑了。琴声在无底深渊之中,一直沉下去。

当女孩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之后,巫师拾起黑布药囊。

那些枯萎的生命在启开囊口一刹,喷薄出刺鼻气味。男人冰冷的手指探入其中,悉悉簌簌,捻出一些碎响。迷风闭上双眼,凭借敏锐触觉,摸索分辨。

“青袂,青袂。”

他唤着一个名字。那温柔善良的好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她很伤心吧。像所有的野兽一样,她会跑到她最后的秘密栖息地舔舐伤口——是的,她一定会去——喀都什。

现在她应该已经到了。

迷风的指尖在布囊中、在那些神秘邪恶的巫药之间停顿。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青袂。她不知道她有多美。就像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可是有些花,生下来就是死的。那是命,谁也没有办法。

青袂。感谢你,陪我走了十八年。叫我怎样、怎样忘记你。青袂。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