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直到很久以后,夜明仍然记得那一天。她毫不怀疑,那是一场劫难。

身体上的伤害比起内心,永远更为直接,也更加恶形恶状。在那场劫难中她亲眼目睹了珊瑚的肢体整丛整丛地被那些人斩断。钢刀在他们手中,掠过便是一阵浓重腥气。从珊瑚破碎的创口里涌出大股乳白色的黏液,几乎将海水弥漫成粘稠陷人的沼泽。

很久以后夜明回忆起,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气息。曾以为迢迢无尽的生命,死亡从未以这样狰狞而直白的面貌逼近她们。鱼虾早已潜踪不见,无愁海内千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血腥的情景。

她没见过人世间**裸的恶,连掩藏一下也不屑。

就像这些一丝不挂只以黑绸包头、鼻上穿个金环的男人。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集珊瑚树的,如同千多年中水性精熟的沿海居民常常会做的那样,可珊瑚她大部分的死壳都已结成了岩石。

她睡在触手丛中窥望。但那些人没有去寻找珊瑚树。他们好似看到猎物的鲛人,舞钢刀径直扑向她。

他们身上发出腐烂的杀气。

珊瑚伸展她长长的手臂,擒拿并绞死了其中一些,然而她敌不过更多的明晃晃的刀锋。最终当无处躲藏的夜明被这些人以渔网缚住并挟持着向上游去的时候,她双手嵌在坚韧网绳里,惊惶的眼睛,来得及看到珊瑚惨白地倒伏在海底,触手间缠绕着被勒死的尸体。

珊瑚就像透过那些绳索的视野一样支离破碎。她被淹没在自己体内流出的乳白色黏液之中。

渐渐地看不见了。

夜明蜷缩在网中,越升越高。

她觉得这地方隐隐熟悉。费了好大气力才辨认出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她曾去到过的村庄,在那儿她怀抱一枝珊瑚宝树从巨大的瓮中冉冉站起,皎洁若初雪的容颜。

但那里早已不是村庄。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海风吹过咸涩潮湿的空气,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

她被捆绑在渔网中抬入一座宏大但破败的建筑,到处堆积着掠夺而来的器物,金猊香炉中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珠玉像随地干涸了的痰唾。那儿有件女人亵衣斜斜搭在金身佛祖头上。世上的高贵富丽全被糟蹋得肮脏,不堪入目。

恶人将她连渔网朝地下一掷。网绳缕缕陷入肉里,她却只以双手护住心口,那不分时机循环又来的疼。

一只赤足踢在她臀上,夜明咬住长发,耳边却是一阵女子嘈杂放肆的笑。

她们看去似乎粗俗而快活,身上胡乱披挂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颜色毫不搭配却有种泼辣的艳丽。她们不知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围绕住她像看希奇玩意儿。内中尤有一个最年轻,生得也美。她口里正衔一根簪子两手把头发往上挽,此时挤开旁的女人,等不及地要看新鲜。一口把那簪子呸了出去,叮零零滚得老远,头发挽了一半,一半便任它散着。

“哟~这就是你们说的怪物?”她一撩裙子蹲下来,隔着网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明的脸,“是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美人儿嘛?你们是抓错了吧,这跟人有什么不同?”

在绳索交错的间隙,夜明看到一双好奇地俯视着的大眼。女人半张着红艳的唇,神情无知而快乐,像一头母兽。

先前抬着夜明的男人之一圆瞪双眼,狠狠啐了一口:“大嫂你不知道!千真万确这就是千年蚌精。你莫看她一副可怜模样,水里她身边有个怪物,恶极了!那千头怪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它……它把老五、老七、十二子、十六子他们……都勒死了!”

她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早有几个女人尖声哭叫起来,不敢相信这死讯,她们纷纷冲上前向幸存者们追问,冀望着一丝侥幸。场面变得越发混乱。

内中有一个嗓门特别高亢,她揪住浑身还湿漉漉的男人,捶打着他的胸膛号叫:“我们老七怎么了?你们一道去的,怎么他就给怪物害了!……好,便是他死了,死要见尸,老七的尸首呢?你们把他放在哪儿了?”

“留在海底。那怪物被我们砍死了,老七他们的尸身都缠在它的爪子里,我们拿不出来。何况我们还得抓着这个娘们。”

男人木然地用下巴向渔网里的夜明示意。

那女人怔了怔,更加响亮地嚎哭起来,披了头发撕打着他:“没人心的!你们只顾捉这东西回来请赏,哪还记得兄弟!可怜我们老七死了都没个葬身之地……你们……你们算什么弟兄!禽兽!”

“我们闭不了那么久的气。若非要把老七他们的尸首都弄回家,只怕我们自己也上不来了。”他仍是木然地、硬邦邦地说,“死的已是死了,总得先顾活的吧?况且捉这娘们是大哥的交代,事关全堂兴衰。你做了老七的女人这么久,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凶悍拼命的女人被他厉色一喝,愣在那儿无言以对。张着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继续哭号下去。那男人却忽然话锋一转,贴近身去陡然一把将她搂入怀内,笑道:“老七过去了,你还得节哀顺变。不如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男人们全都狂笑起来,纷纷开始调笑起其他还在哭泣的遗孀。她们像一轴一轴丰满而又皱巴巴的布匹在男人的怀里被揉搓着,发出抽泣与呻吟交杂的声音。老七的女人扭动着她强壮肉感的身子,捏紧拳头擂鼓般在男人**的胸膛上一阵乱打,打到后来变成了拧。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扭着他的肉,人缠在他身上像条大蟒蛇。

“我也想了你好久了……从老七把你抢来的那天起……早就想着你这小妖精了……”他尽着让她拧去毫不在意,只顾把脸凑在她脖颈上一路往下拱。

死者与死亡一起,在瞬间轻易地被遗忘。男男女女公然地追逐起来,尖叫,野兽般的粗喘。践踏着满地泥水与华美而污脏的零碎物件。

夜明静静睁大了眼睛,重重叠叠的绳索割碎了这**滥腥香的空气。

忽然一声巨响,兴奋的男女都停下来。

年纪看起来最轻的那“大嫂”拎起绸缎堆里一尊小小观音像,在地上摔得粉碎。借着这点响亮带来的暂时的安静,她发狠叫道:“没黑没白的东西!就只知道这点子事么?猫狗也比你们尊重些!这会儿是干这个的时候?大哥叫你们去采千年蚌珠,一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弄回来个女人就算完了?谁知是真是假!”

她又蹲下身,隔着网绳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夜明微微侧头,她被渔网紧紧捆着,无法躲避,这年轻女人的手,干燥而有力地捏住了她的面颊,迫使她的头离开地面,张开嘴来。女人俯身凑近细看,眼光中仍有着不可置信。

越过那披散了一半的、乱七八糟插满金翠钗环的头发、浓蓝大绿朱紫纷呈的俗艳衣裳,夜明在这女人的掌握中眼睁睁望着地上,她脚边观音菩萨断裂的头颅。冷白,没有表情的瓷脸。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嫂小心这东西咬你!”

“你说她是千年老蚌,我怎么看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大嫂站起身,轻蔑地瞅了说话的男人一眼,“她会咬人么?瞧她那一身细皮白肉,倒像个官家小姐似的。我就不信,便是借她一口牙齿,她敢咬人?我说老四,别是你们这趟出去,白死了许多弟兄,大哥交代下来的事也没办成,就胡乱抓个女人回来凑数?——这女人别说你,我看了都动心。这回可是交了差,又得了便宜了?”

她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斜着眼睛鄙夷地一笑。那男人非但不恼,反涎着脸蹭过来:“大嫂可别不信,跟她一起的那怪物凶极了,我想这娘们虽然长得像人,也不是善类。大嫂还是小心些好,要是真给她咬了,做兄弟的非把她活煮了不可。”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吃了她?”

“这娘们一定腥气得紧。我倒是想吃了……大嫂……”他越发上脸,竟用自己几乎**的身体湿淋淋地去贴她,像只巨大的海参般蠕动不休。那女人本也漫不经心地听着这番胡说,忽然不知如何被冒犯了,登时变了脸。她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男人脸上。

“下流东西!老七他们死了,你大哥还没死呢!我一天是你大嫂,你就一天给我夹着尾巴滚远些!滚!”

她气咻咻地大骂,转身抽出一人手中的钢刀,把刀尖贴着夜明的身子一路挑断了那些绳索。

“还杵在这儿干么?给我滚进去请你大哥出来,叫他来看看你们捉的这‘怪物’!”

陡然失去了束缚,夜明竟不知所措。她听到周围人们的惊叫声,生怕她暴起伤人。然而她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前。

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遮不住**的身体。满身绳子勒出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