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长庚飞到南天门,还没见到王灵官,就先望见了六耳猕猴。

这小猴子不是等在南天门前,而是用尾巴挂在门匾上。王灵官仰着头,在下面气势汹汹地喝骂,他却死活不肯下来。

李长庚在黄风岭累得够呛,整个人情绪不太稳。他走到王灵官旁边,也仰起头喊道:“你快下来!成何体统!”

六耳一见是他,一个跟斗翻下来,跪倒在地。李长庚没好气道:“不是让你回家等吗?怎么又来闹事?”六耳抬起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懑:“启禀金星老神仙,我看了灵山揭帖,说那孙悟空已经被玄奘接出五行山,随着去西天取经了——那……那我的事呢?”

李长庚一听,登时无语。是了,五行山那个揭帖早传遍三界,他还抄了一遍送上青词呢。李长庚扪心自问,换了他是六耳,看到那冒名顶替的猴子非但没被处理,反而得了大机缘,肯定也急眼。

不过眼下他还有别的事,顾不得跟六耳多言,只得板起脸来说:“阴曹地府的猴属生死簿全被涂了,要查实真相得花上不少时辰,你急什么?”六耳气道:“到底还要查多久?可有个准话?”

李长庚见他死缠烂打,有些不耐烦:“我看你头顶黑光灿灿,也是一方大妖的修为了,何必为了几百年前的小事执着呢?小心走火入魔。”

“对李仙师你是小事,对我可不是!”六耳突然大吼,“几百年光景啊,一只妖怪寿元才多少?他阻我缘法,断我仙途,成我心魔,难道可以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吗?”

李长庚大袖一拂:“揭帖你也看了,镇压孙悟空的是佛祖,救他出来取经的是玄奘,我们天庭就算想管,也是无能为力啊。”

小猴子面色霎时苍白,瘦弱的身躯微微抖动起来。李长庚心中到底不忍,又小声劝了一句:“这样好了,我把你的状子转去大雷音寺,看那边怎么处理。”六耳道:“这一转,又得多少时日?”李长庚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但启明殿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就因为我是个下界的命贱妖怪,生死皆如草芥,所以你们就敷衍塞责、到处推卸吗?”

一听这话,李长庚也生气了。他的怒意一股股地往上涌,快按不住了:“本仙只是依规矩办事,你若不满,自可去找不敷衍的神仙。”

话说到这份儿上,饶六耳是个山野精怪,也知道不能硬犟了,只得悻悻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写的诉状,递给李长庚:“我补充了一点新材料,恳请仙师成全,帮忙催办。”

李长庚接过诉状,随口宽慰了几句,转身进了南天门。六耳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之中,这才垂着头离去。

李长庚回到启明殿,案子上造销的玉简堆了一大摞,都是先前几场劫难的费用,还没顾上处理。他把诉状随手搁在旁边,从葫芦里倒出一枚仙丹,刚吃下肚去还没化开,织女就走过来了。

“您回来了?我妈在瑶池等着呢,咱们走吧。”

“西王母她老人家找我干吗?”李长庚心中疑惑。织女耸耸肩:“不知道啊,她就说让我请您去喝玉露茶。”

“只说是喝茶?”

“对啊,她可喜欢招待人喝茶了。”

李长庚知道织女看不出其中的门道,问了也是白问。这种级别的神仙,说请你喝茶,自然不是真喝。他整理了一下仪表,马不停蹄跟着织女赶去了瑶池。至于造销……再等等,再等等。

西王母等在瑶池一个七宝小亭内。老太太身披霞袍,面相雍容,自带一种优雅的气势。织女扑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发嗲了几声。西王母点了她的额头一下,转头对李长庚和颜悦色道:“这里不是朝会,不必拘束,小李你随意些。”

李长庚自然不会当真,依旧依礼数请安,之后才斜斜偏坐。西王母玉指轻敲台面,旁边过来一位赤发侍者,端来三个流光溢彩的玻璃盏,盏内雾气腾腾,奇香扑鼻。

李长庚端起一杯,低头一品,至纯的天地灵气霎时流遍百骸,里面还隐隐带着一丝洪荒韵味——这是真正的劫前玉露茶啊!比启明殿的存货高级多了,就连那盛茶的杯子都不是凡品,可以聚拢仙馥、酝酿茶雾。

好在他惦记着正事,只啜了一口,赶紧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西王母笑眯眯道:“小李,你最近修持如何?三尸斩干净没?”李长庚连忙躬身:“斩得差不多了,就是心头还有些挂碍。”西王母道:“启明殿工作琐碎,肯定是有挂碍的。织女不省心,劳你照顾得多些。”

“这孩子很懂事,帮了我不少忙……”李长庚侧眼看看,织女冲他飞了飞眉毛,一脸得意。

“对了,我听老君说,天蓬那小子也去取经了?”西王母拿起玻璃盏,似是随口问道。

李长庚知道,西王母不是在问天蓬是不是去取经了,而是问这事是谁运作的。他恭敬回道:“天蓬他感陛下恩德,知耻而后勇,能有今日之前程,实乃他自身砥砺不懈的结果。”

西王母冷哼一声:“砥砺不懈?我看砥砺不懈的是他裤裆里那玩意儿!”李长庚心里一慌。我都暗示是玉帝的安排了,您怎么还骂上了?这是冲着谁去的?

他缩缩脖子,不敢回应。西王母继续道:“当初天蓬做出那等龌龊丑事,是老身做主要严加惩戒,最后还是改了贬谪下界。贬谪也还罢了,如今他竟想转个世、取个经,就把前罪一笔勾销,成就正果?你知不知道,高老庄的揭帖一出,嫦娥来我这里已经哭过好几回了,说在广寒宫里夜夜做噩梦,生怕他哪日功德圆满,回归天庭,又来骚扰。作恶的飞黄腾达,受害的却胆战心惊,这像话吗?”

当年替天蓬求情的是李长庚,被西王母这么不指名地痛骂,他只得捧着玻璃盏讪讪赔笑。以西王母的境界,不会不清楚天蓬下凡是玉帝的旨意,她突然发难,恐怕是别有原因。

果不其然,西王母骂了一通天蓬之后,端起玻璃盏啜了一口,神态回归淡然:“玄奘取经,毕竟是灵山的事务。倘若那天蓬途中故态复萌,又做出什么丑事来,丢的可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天庭,那岂不是让陛下在佛祖面前丢了面子?”

“您提醒得对,我回去就转达给他,让他谨言慎行。”

“哼,天蓬靠得住,狗都会吃素。小李啊,这天庭的规矩,可不能只寄希望于个人品格。”

“是,是,下官确实考虑得不够成熟,我这就去跟四值功曹、六丁六甲沟通,请他们加强监督。”

“我琢磨着,想要防患于未然,还得让取经队伍内省才好啊。”西王母端着热茶,脸上笑容不变。

“噗”的一声,李长庚差点把名贵茶水喷出来。好家伙,您铺垫了那么久,原来在这里埋伏呢。取经队伍内省,意思就是要互相监督。但玄奘和悟空是释门安排的,根本不归天庭管,想要监督天蓬,那只能让玄奘的第三个徒弟来。

西王母这是也想在取经队伍里安插一个人?

西王母见李长庚沉默没表态,侧脸看向织女:“天蓬在天庭人脉很广,随便派一个人去盯着他,难保不会徇私。我寻思着,总得找个不卖他面子的盯牢——你觉得如何?”

李长庚瞪着织女,双目圆睁:“她……她在启明殿干得挺好,我觉得不必下凡去辛苦吧……”织女“扑哧”一声乐了,道:“哎呀,您想什么呢,我妈说的是他啦。”

织女闪身让过,李长庚这才发现,西王母看的是旁边那个赤发侍者。这人生得一头红发、靛蓝脸膛,看起来仪表堂堂,冲李长庚深鞠一躬,什么都没说。

“你别看他在这里端茶,其实正职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深得陛下器重。他手里有一根降魔宝杖,也是玉帝亲赐,不比上宝逊金钯差多少。”

听着西王母的解说,李长庚顿觉嘴里茶味变得苦涩无比。且不说一个玉帝的仪仗官为什么跑来给她泡茶,单听西王母拿“降魔宝杖”去比“上宝逊金钯”,他就知道不妙。

她表面上是比较两件兵器,其实是在问李长庚——我的话和玉帝的话,是不是一样管用呀?

换个神仙,李长庚就直接顶回去了。你什么境界,也配和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金阙云宫九穹御历万道无为大道明殿昊天金阙至尊玉皇赦罪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比?唯独面对这位西王母,他实在没辙。

西王母在天庭的地位很微妙,你说她有实权吧?她只是没事在瑶池开个蟠桃会,搞点瓜果分分,不见有什么实差;你说她就是个闲职吧,能去蟠桃会的神仙个个境界都高得吓人,连玉帝见了老太太都客客气气的。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

李长庚已经触到了金仙的边,哪敢在这时候得罪她?

可问题是,西王母这个要求确实太难了。

灵山的取经弟子名额一共只有三个。李长庚苦心运作,给玉帝抢到第二个名额,这已触及了灵山的底线。如果第三个名额再给西王母这位卷帘大将,三个徒弟两个天庭出身,岂不是喧宾夺主了?观音打死也不会同意啊!

西王母也不催促,笑眯眯等着他回话。李长庚抬头苦笑道:“西王母您有所不知,这次佛祖安排的取经队伍,有一个奇处。孙悟空是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下的囚徒;猪八戒是骚扰嫦娥、被罚下界的罪犯;那个本是正选弟子的黄风怪,也是偷吃香油的貂鼠;就连取经的正主玄奘,虽说这一世是个有名望的大德,当初金蝉子也是因为不听如来说法,轻慢大教,所以才真灵被贬,转生东土——这队伍里连师带徒,都是有前科的。”

后头的话,他没点透。您推荐的这个卷帘大将身家清白,不符合取经队伍的遴选标准。

不料西王母轻笑一声:“此事简单。”她下巴微抬,卷帘大将立刻伸出手去,把李长庚跟前的一个玻璃盏推到地上。那玻璃盏本是薄轻易碎之物,登时“哗啦”一声,碎成一地渣子。卷帘大将就地跪下,口称万死。

李长庚僵在原地,额头不断沁出仙汗。他只是推托之词,没想到西王母一刻都不缓,直接让卷帘大将打碎玻璃盏,堵住了李长庚的嘴——我听你的建议,让他连罪都犯了,你现在再跟我说不行?

李长庚被逼得没有退路,只得说取经之事牵涉甚广,他还得跟灵山方面商量一下。西王母却跟没听懂似的,敲钉钻脚,说这就安排卷帘大将去自首,下凡等李长庚通知。

您……不能这么霸道啊,什么都没谈定呢就硬走流程,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李长庚自然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可脸上的苦相越发明显。

西王母换了个新玻璃盏给李长庚,斟满茶水:“小李你别有压力,卷帘大将此番下凡,主要以历练心性为主,只要有所成长,就不辜负玉帝的栽培之心了。”

李长庚稍微松了一口气。听西王母这意思,似乎不强求卷帘大将一路跟到西天,只要洗一洗履历就好。这样的话,还能争取到一点点操作空间。看来西王母还算务实,毕竟级别不能跟玉帝、佛祖比,主动把要求降了一等。

“我……我试试看……”李长庚把话含在嘴里,含糊回答。西王母也没再强逼,继续和他品茶。

杯中的玉露茶馥郁依旧,只是入口却变得苦涩无比。李长庚勉强咽下几口,起身拱手告辞。西王母使了个眼色,卷帘大将和织女一起送他出去。三人一路无语,快到瑶池门口,卷帘大将忽然转向李长庚,郑重一拜:“在下只要得偿所愿,自会离开,不会为难李仙师。”

嗯?这口气不太对啊?你什么愿?李长庚还没问,他已转身曳着杖走开了。李长庚怔了怔,才明白自己又被戏弄了。

西王母一开始的意图,就只是让卷帘大将去洗一下履历而已,没指望弄到正式名额。前头她表现得那么霸道和强势,其实是所谓“拆屋卸窗”之计。先提出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待对方被逼到要爆炸,再退一步抛出真正的请求,对方便会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这些金仙,个个七窍玲珑心,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织女见卷帘大将离开,居然没心没肺地问李长庚茶好不好喝。李长庚看看这姑娘,一时无语,又有些羡慕,这才是心无挂碍,比自己更接近大罗金仙的境界。

“好喝,好喝。”李长庚敷衍了两句,知道跟织女不能拐弯抹角,于是直接问道:“那位卷帘大将,跟你妈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吧,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织女歪着头想。

“那是在什么时候?”

“最近啊。”

“是不是在高老庄的揭帖之后?”

织女算了算日子,点头称是,然后一拍手掌:“我想起来了,是跟着嫦娥姐姐来的那次。”

李长庚“咦”了一声。他本以为卷帘大将是西王母的人,结果是辗转被推荐过来的。如果织女所言不虚,这卷帘大将与广寒宫似乎关系匪浅。怪不得西王母说,要找一个不卖天蓬面子的人选。这背后……恐怕还有更深的事。

当然,到底是什么事,李长庚现在顾不上琢磨,他得先把眼前的麻烦摆平。都说修仙是断绝因果,可怎么越修炼这缠身的麻烦越多呢?

他从瑶池出来,翻身上鹤,却迟迟没摆动拂尘。老鹤疑惑地弯过修长的脖子,看到主人趴在背上,怔怔望着远处的缥缈雾霭,一动不动,双眼掩在白眉之下,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隔了好久,李长庚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拂尘一摆,示意老鹤起飞。在路上,他给观音传了个信,约在启明殿门口,说有急事相商。

经过黄风岭一难之后,观音态度好了很多,很快赶到,说正在忙下一难的设计。

李长庚现在没心思谈这个,直接问她:“灵山安排的第三个徒弟是谁?”观音立刻有点警惕,李长庚不客气道:“咱俩各自背后的麻烦都不小,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坦诚点好。快说,到底是谁?”

观音迟疑片刻,缓缓回答:“这第三个徒弟吧,有点复杂……是个凡人,但也不是凡人。”

李长庚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管谜语的神仙吗?什么叫是个凡人,又不是凡人?”观音正要解释,李长庚摆摆手:“算了,不为难大士你。我只想问问,这第三个徒弟预定什么时候收?”

观音掐指一算,说那三徒弟如今在乌鸡国,按渡劫计划,怎么也得二十几难以后了。李长庚松了口气,目前他们刚刚推进到第十四难,还有时间。他拂尘一摆,用商量的口气道:“能不能……从你们这儿先借一个名额?”

观音一怔:“借?名额这东西怎么借?”

李长庚实在懒得隐瞒,直接把西王母的要求讲了出来。观音愤愤地看了他一眼:“老李,天蓬的事你还没玩够是吧?还来?”李长庚道:“我一个启明殿主,从来都是替金仙们做事,何时为自己的事忙活过?我如果真用手段,就不会跟你明说了。这事我也很为难,唉。”

观音眉头微皱:“不是我不借,这第三个名额被灵山的大能早早定下了。你们弄走了一个,已经搞出偌大的乱子。再让出去一个,我实在没法交代。”

“不是让,是借,会还的。”李长庚耐心劝道,“西王母的意思,只是想让卷帘大将在取经队伍里洗一遍履历,让他随便经历几难,再寻个理由体面离开也就是了。

他见观音还在犹豫,加重语气道:“贫道在黄风岭助大士渡过一劫,消劫就应在此处了。”

他摆出这个人情,观音不好回绝,只得说:“老李你说说,怎么个借法?”李长庚道:“这事倒也简单。后面几难先放一放,我先加塞一难让玄奘把卷帘大将给收了,给西王母一个交代。快到乌鸡国的时候,再找一个劫难,把他调离取经队伍。你后头该怎么收徒弟,还怎么收。”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万一他不离开呢?”观音问。

不怪她多疑,万一李长庚安排完以后把脸一抹,不认之前的承诺,观音可是一点制衡的手段都没有。两人如今虽然已和解,还远没到交托生死的地步。

李长庚明白,自己得拿出令人信服的保证才行。他反问:“大士你需要什么保证?”

观音有点作难,凝神想过一阵方道:“他得带着一个罪过入队。”

“他本来就是因罪被罚下天庭啊。”

“不,不,卷帘大将打碎玻璃盏是因,被贬凡间是果,这桩因果已然了结。我要的是,他在凡间也背一个罪因,以待罪果。”

“绝妙!”李长庚真心赞叹,观音在这方面的手段真是精到。只要卷帘大将在人间有罪行未了,便随时可以把他开革离队,这就是最好的保证了。

他想了想,掏出一个锦囊说:“我把卷帘大将安排在流沙河,人物设定调得凶恶一点——嗯,就说他把路过的行人都吃了,一口气吃了九个。”

“哈哈,老李你也绝妙。”观音也是拊掌赞叹。

“九”这个数字,颇有讲究。卷帘大将如果吃过十个人,就是为害一方的大妖,天庭必须派员讨伐;卡在吃过九人,不会把动静闹得太大。想提拔,就说他诚心悔悟、立地成佛;想开革,就说他怙恶不悛、劣性难收,可以说是进退两宜。

反正取经队伍里,个个都有前科,李长庚这么操作,不会太显眼。

观音想了想,补充一个提议:“你弄几个骷髅头让他挂着,效果更好。”李长庚称赞说这个办法好:“要不要再加个设定,说这九个骷髅头是玄奘九个前世?”

“……算了,这个玩得有点大,我怕不好收场。”

“听你的!”

李长庚在方略里修改完,递给观音。观音在高老庄、黄风岭连吃了两次亏,现在看到锦囊就哆嗦。她不敢大意,从头又仔细看了好几次。

李长庚也不催促,站在旁边吐纳。这是个大人情,别人谨慎一点是理所当然的。

观音菩萨盘算一圈,突然眉头一皱,抬头说:“不对,老李,这里头有个风险你可没提。卷帘大将是西王母的根脚,万一到了开革时,西王母硬要保他,我们怎么办?”

说白了,她纵然信得过李长庚的人品,但不信他有能力可以扛住来自西王母的压力。

李长庚一扯观音袖子,低声解释道:“你有所不知,这个卷帘大将有些古怪,似乎跟猪八戒有仇。他们俩在一个队伍里,那是一庙不容二……”

“咳!”

“哎,说错了,是一山不容二虎!搞不好不用我们安排,他们俩就先斗起来了。到时候各拼根脚,无论谁落败退场,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观音这才放心下来,说这一难得她来安排。李长庚知道她终究不放心,说:“没问题,不过最好别你本尊去,免得被牵连。”观音想想也对,说:“那让我徒弟木吒跑一趟吧。”

两人又把细节对了一遍,临到分手,李长庚忽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有个疑问,佛祖为什么指定孙悟空为首徒?”

观音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这是佛祖唯一一个明确指名要玄奘收的弟子。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脸上也满是困惑,“孙悟空也是唯一一个对取经没兴趣的大妖。”

两人就此辞别,李长庚先给织女发飞符,通知西王母让卷帘大将下凡等候,然后走到启明殿门口,想了想,到底没进去,回身拂尘一摆,又奔下凡间。玄奘师徒正在休息,李长庚没惊动另外两位,直接推醒猪八戒:“卷帘大将你认识吗?”

“卷帘大将多了,你说哪个?”

“什么哪个?卷帘大将还有很多吗?”

“金星老,你不在军中,不熟体制。我这个天蓬元帅,乃是玉帝恩加的特号,独一份。卷帘大将是驾前仪仗的一个头衔,挂这头衔的少说也有三十多号神仙呢。”

“呃,就是手里有降魔宝杖那个。”

猪八戒嗤笑道:“卷帘将军配的都是玉钩,用来卷起珠帘,拿宝杖怎么卷?金星老你从哪儿认识这么个西贝货?”李长庚脸色一僵,迅速调整了一下:“反正很快有一位卷帘大将会被贬谪至凡间,在流沙河加入队伍,你留神就行。”

李长庚不待八戒再问就匆匆走了。他的目的不是查明身份,而是通过这个渠道委婉转告玉帝,说西王母也要插手。至于金仙们怎么运筹帷幄,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启明殿,李长庚终于可以坐下喘口气了。他叫童子泡了一杯玉露茶,一口喝下去半杯。这茶味比在瑶池喝的同款茶差远了,可他觉得还是自家茶好,喝下去没负担,一口茶就是一口茶,不掺杂别的心思。

喝完了茶,李长庚闭上眼睛,感受暖洋洋的灵气在丹田里慢慢化开。整个启明殿里静悄悄的,老神仙好似睡着了一般,斟酌着这难得的闲暇。

不知过去多久,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案头堆积着的造销玉简,叹了口气。这玩意儿于道心无益,做起来满心嫌恶,偏偏从双叉岭到黄风岭,一路护法的花费着实不小,实在忽略不得。

他伸手摸向案前的玉简,随手打开其中一卷,把几根算筹摆在旁边,然后……继续闭目养神,而且这次更加心安理得,因为感觉造销已经开始做了。

直到拖无可拖,李长庚这才强行打起精神,扑进数字中挣扎起来。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分心去摸茶杯,却不小心摸到六耳那一张诉状——它一直被摆在案几旁边。

也许是为了逃避造销的纠缠,也许是出于那么一点点没来由的愧疚,他鬼使神差地把诉状展开来,心想再看看吧。

诉状里还是那一套说法,只是补充了一点细节,也没什么实质帮助。六耳这事,除非是叫孙悟空来当面对质,否则没法可解。但孙悟空在取经途中,天庭根本无法传唤,等取经结束……人家就修成正果了,你更没办法。

李长庚也是一路修炼上来的,深知飞升得越高,离人间越远,因果就越少。没了因果牵扯,对人间的事情也便看淡了。六耳这种堵门闹事的偏执,易生妄念、成心魔,最为金仙们所不取。

所以他劝六耳放弃,真的是出于善意。

其实老李之前在观音禅院时,先考虑的是找六耳来配合,可又怕他见到悟空反应过激,然后才找了黑熊精。你看,因为六耳个性使然,错过了一个机缘,多可惜。

“唉,算了,算了……老李你又幼稚了。你还顾得上别人?”李长庚发出一声苦笑,把诉状搁下。他身上背的因果已经不少了,哪能去同情惦记一个下界小妖。等日后修成金仙,再来看顾一二不迟。

想到“金仙”二字,他心头一热,把杯中茶喝了个精光。算算时辰,玄奘这会儿应该过流沙河了,也不知卷帘大将是否顺利入队了。观音一直没传信过来,沉寂得有点古怪,他有点犹豫,到底是先发个飞符去问问,还是一口气先把造销做完。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车轮的嘎嘎声。

车轮?这启明殿内哪里来的车轮?

李长庚纳闷地抬起头,正看到一个莲藕身子的小童踩着滑轮,背着手,嘎嘎地滑进启明殿。

“哪吒三太子?”

李长庚还没反应过来,哪吒已冲他一拱手:“金星老,三官大帝那边找你。”

“啊?三官大帝?”李长庚大奇,三官是天官、地官、水官,负责校戒罪福,总持风纪,跟自己平时没什么交集。他问哪吒:“请问何事?”

“不知道。”哪吒懒洋洋地跳下风火轮,扔给李长庚一只,“三官殿那边只给我讲了个时辰和殿阁,让我护送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