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兜率宫里,太上老君正坐在炼丹炉旁,一边盘着金钢琢,一边跟金、银两个童子和青牛聊着八卦新闻。李长庚一脚迈进去,问:“你们聊什么呢?”太上老君一见是他,大喜过望,拽他过去压低声音:“哎,你听说了吗?二十八星宿里那个奎木狼,跟披香殿的一个侍香的玉女勾搭上了,在殿内做了许多苟且之事,啧啧,那叫一个**。”旁边金、银二童子你一言我一语,补充细节,说得活灵活现,好似现场看到了一样。

李长庚微微眯眼:“连兜率宫都知道了,那岂不是整个天庭都传遍了?后来呢?”太上老君拿袍袖假意一挡,却挡不住双眼放光:“这事我只跟你讲,你可别告诉别人。”不待李长庚答应,太上老君迫不及待道:“我听南天门传来的消息说,奎木狼一见奸情败露,生怕玉帝责罚,直接挟了玉女下凡私奔去了,这个没确认,别瞎传啊。”

李长庚陪着笑了几句,装作不经意道:“也怪不得他们要跑,上一次类似的事你们还记得吧——广寒宫那次。”太上老君连连点头:“记得记得,天蓬元帅嘛,酒醉骚扰人家嫦娥,在广寒宫内做了许多不堪……”李长庚见他嘴有点大,赶紧拦住:“老君你别瞎讲,未遂,那是未遂,别坏了人家广寒仙子的名节。”

太上老君道:“都这么传的嘛,反正天蓬最后被玉帝送上斩仙台,差点砍了脑袋,说明这事肯定不小,不然何至于死刑——我记得,还是太白金星你出面求的情,才改判打落凡间吧?你俩这么好的交情?”

李长庚道:“咳,我那也是惜才嘛!对了,顺便多问一句,天蓬被打落凡间之后,那把上宝逊金钯,在老君你这儿吧?”老君一怔:“没有啊,怎么了?”李长庚奇道:“当初这钉钯是老君你亲自锻造,按规矩天蓬下凡,这钯子应该归还兜率宫吧?”老君把脸一沉:“天蓬他下界时根本没来交接,也没人查问,不信你自己查。”

他让金、银二童子把兜率宫的宝库簿子取来,李长庚随便翻了几页,确实没有,心里有数了,便起身告辞。太上老君还想扯着他打听两句玄奘的事,结果他跨上仙鹤,直接飞走了。

老君悻悻转身,一脸不满足地把簿子合上,叮嘱两个童子道:“你们再去检查一次宝库,咱们兜率宫的宝贝多,别稀里糊涂被人顺走几件。”金、银二童子和青牛都笑:“老君太小心了,这里的宝贝,哪里是外人能盗走的。”

老君一想也是,把金钢琢又盘了几圈,随手挂在青牛角上,继续去炼丹了。

且说李长庚离开兜率宫,先去清吏司里查了下界名册,然后直奔人间,到了一处叫浮屠山的地界。这里有个洞府,他拿符纸化出一个黄巾力士,上前砸门。没砸几下,洞内突然传来一声嘶吼,只见一头面相凶恶的野猪精跳将出来,手握一把金灿灿的九齿钉钯,只轻轻一筑,便把黄巾力士砸了个粉碎。

李长庚眼前一亮,这钉钯威力不凡,应该就是那把上宝逊金钯无疑。他上前亮出本相,拱手笑道:“天蓬,别来无恙?”那野猪精一见是太白金星,连忙收起兵器,唱了个大喏,语气居然多了几分腼腆:“如今转世投胎啦,天蓬之名休要提起,恩公唤我作猪刚鬣便是。”

他把李长庚迎进洞府,奉了一杯野茶。李长庚喝着茶,闲聊了几句近况,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把上宝逊金钯。

这钯子的来历可不一般。当年玉帝请来了五方五帝、六丁六甲一起出力,荧惑真君添炭吹火,太上老君亲自锻打,才铸出这么一柄神器,重量约有一藏之数,被玉帝拿去镇压丹阙。后来天蓬受任天河水军元帅,玉帝亲自取出这把上宝逊金钯,赐给他做旌节。满天皆惊,谁都没想到这个水军元帅能得到这么大的恩宠,风头一时无两。

广寒宫事发之后,天蓬被押上斩仙台,天庭上上下下都觉得这个骄横新贵死定了。唯独李长庚经验丰富,判断玉帝并不想真杀天蓬,便主动为其求情。果然玉帝顺水推舟,改判了他黜落凡间。所以猪刚鬣适才见了李长庚,口称恩公,李长庚也承下这份人情。

按说天蓬被贬之前,这上宝逊金钯应该被缴入兜率宫,可他如今居然还带在身边,说明什么?说明玉帝对天蓬圣眷未衰,下界只为避避风头。反正转过一次世后,过往的因果直接清空,只要寻个契机,便能重新让猪刚鬣回归仙班。

“陛下既有起复之心,这人情正好让我来做。”

李长庚暗暗计较了一番,转向猪刚鬣:“刚鬣啊,最近有个起复的机会,你有没有兴趣?”猪刚鬣一怔,旋即大喜:“有,有,这破地方老子早憋坏了,那些凡间女子没一个……”李长庚咳了一声,猪刚鬣这才意识到不妥,改口道:“呃,老……老猪是说,那些凡间女子助我磨砺过道心,如今我伐毛洗髓,洗心革面,可以挑更重的担子了。”

“你真要挑担子?”

“那是自然!多重都行。”

李长庚随即将计划说了一遍,猪刚鬣一听,惊疑不定,喃喃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李长庚一指那钯子:“你自家努力修行上去,他老人家不是更高兴吗?”猪刚鬣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李长庚心想,就他这猥琐脾性,嫦娥尚且要被骚扰,附近的凡间女子只怕更是不堪其扰,这次如果能将其弄走,也算是一桩顺手善事。于是他拿出舆图,伸手一指:“头一桩要紧事,你赶紧搬家,就去福陵山云栈洞,那里是取经人必经之地,住着一只叫卯二姐的妖怪。你搬过去以后,洞里做得旧一点,别人问起,就说你是卯二姐的相公。其他的,等我指示。”猪刚鬣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反身就走。

交代完这边的一切,李长庚又匆匆回到启明殿,正赶上织女还没走。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简,对她说:“帮我送趟文书给文昌帝君,加急啊!”

织女一看,哟,居然是青词。

青词和揭帖内容差不多,都是记录九天十界诸般变化的。不过揭帖是写给大众看的,青词则只有三清四帝、罗天诸宰才有资格看,内容上会有差异。按照流程,所有上青词的稿件,要先在文昌帝君这里整理汇总,然后再向上报送。

织女挺纳闷,平时启明殿都是让值殿的道童去送青词,怎么今天李殿主指明让她去送?李长庚没解释,说:“这是急事,你去跑一趟,然后可以提前下班了。”织女挺高兴,抱着文书喜孜孜去了梓潼殿。

文昌帝君一看西王母的小女儿亲自来送,自然不敢怠慢。他接过青词一看,里面是讲五行山玄奘收徒的事,基本上是把观音的揭帖抄了一遍,并无什么离奇之处,帝君便顺手搁到一摞待发青词的最上头,安排分发。

织女离开梓潼殿,高高兴兴去鹊桥了。李长庚却马不停蹄,径直找到观音,掏出玉简,说:“我把第十二难的护法方略调整完了。”

这第十二难用的锦囊,叫“除暴安良”,讲玄奘师徒路过高老庄,遇到一头野猪精霸占村中女子。玄奘怜悯百姓之苦,派出悟空大战野猪精,将女子解救出来,在百姓千恩万谢中继续西行。

观音这次看得很细致,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啧啧称赞,说这一难设计得好啊,既显出玄奘慈悲之意,也兼顾孙悟空斗战之能。而且斗战点到为止,不会喧宾夺主,分寸感极好。

李长庚轻轻点了下头:“那我就照这个去安排了?”观音拦住他:“这个野猪精,是当地的妖怪吗?”李长庚说:“对,洞府就在高老庄隔壁,住了好多年了。”观音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怎么没看见野猪精的结局?你打算让他被悟空一棒子打死,还是放生?我们落伽山可再没有多余的编制了。”

看得出来,她这是被黑熊精坑怕了。李长庚笑道:“自然是放归山林,许他一点丹药就成了。”观音这才放下心来,让他着手去安排。

李长庚辞别观音,下凡到了福陵山,见猪刚鬣已经把洞府安顿好了,便在附近找了片开阔地,起了个高老庄,雇了几十个凡人填充其中,伪装成定居多年的样子。一直到玄奘和悟空远远走过来,他才骑鹤远去,回到启明殿,盘坐继续修持起来。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李长庚忽有感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张带着火花的飞符“唰”地飞入殿内。

他嘿嘿一笑,来了。

飞符是观音所发,言辞颇为急切:“老李,你怎么搞的?那野猪精怎么给自己加戏,主动要拜玄奘为师?”李长庚还没回复,只见启明殿口突现霞光,原来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她脸色铁青,现出了千手本相,回旋舞动,可见气得不轻。

李长庚不待她质问,先迎上去问怎么回事,观音脸上浮现怒容:“那头野猪精一见玄奘,立刻跪下来磕头,说是我安排的取经弟子,等师父等了许多年。玄奘联系我问有没有这事,我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老李,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李长庚一摊手:“方略你也是审过的,根本没这么一段。恐怕是那头野猪精听人说了取经的好处,自作主张吧?”

“不是老李你教的吗?”观音不信,千手一起指过来。

李长庚脸色不悦:“你让玄奘直接拒了这头孽畜便是,我绝无二话。”观音长长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不太好拒啊。”

“有什么不好拒的?这野猪精连大士你都敢编派,直接雷劈都不多!”老李说得义愤填膺。

观音“啧”了一声,一脸无奈:“老李你忘了?玄奘身边还跟着三十九尊神仙呢。”李长庚道:“那不正好做个见证吗?”

观音不知道这老神仙是真糊涂还是怎么,压低声音道:“如果我现在去高老庄,当面宣布那野猪精所言不实,那几个护教伽蓝、四值功曹会怎么想?哦,他猪胆包天,是该死——但高老庄这一场劫难的方略,是观音审的,太白金星具体安排的,现在出了事故,是不是说明你们两位没有严格把关?对取经之事不够上心?你还不了解那些家伙,自己正事不干,挑起别人错处可是具足了神通。”

李长庚心中微微冷笑。都这时候了,观音还不忘记把黑锅朝启明殿挪一挪,指望自己跟她捆绑在一起。他一捋胡须,稳稳道:“大士莫急,来,来,坐下我们商量一下,总会有两全之策的。”

观音说:“哪有心思坐下聊啊,咱俩赶紧去高老庄吧!”她正要催促,忽然手里的玉净瓶微微颤动。她瞥了眼瓶里的水面涟漪,脸色微变,一手端起水瓶,一手拔下柳枝,另外两手冲李长庚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同时一手捂耳,一手推门出去了。

李长庚也不急,回到案几前,慢悠悠做着前面几难的造销。过不多时,观音回来了,脸色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她疾走几步到李长庚近前,几只手同时拍在案几上:“老李,你是不是早知道猪刚鬣是天蓬转世?”

李长庚微讶:“那猪精是天蓬?不可能吧?天蓬当年在仙界帅气得很,怎么会转生成这么个丑东西?”

“你真不知道?”

观音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李长庚胡须一根不抖,坦然道:“贫道以道心发誓,今日才知道这一层关系。”观音不知李长庚是在誓词上玩了个花招,悻悻地把大部分手臂都收了回去。李长庚问:“大士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这事已经惊动鹫峰了!阿傩代表佛祖传来法旨,说玉帝送了一尾龙门锦鲤给灵山,说这水物与佛有缘,特送法驾前听奉。”

李长庚装糊涂:“这事跟天蓬有什么关系?”观音有点抓狂:“没关系啊!可这么一件没关系的事,佛祖特意让人转告我,这不就有关系了吗?”

“啊?”

观音气呼呼说道:“刚才我又联系了玄奘,他确实看见那猪精手里有一把九齿钉钯,隐隐有金光,可不就是天蓬那把上宝逊金钯!”李长庚惊道:“这么说,这天蓬竟是玉帝跟佛祖……”

“猪刚鬣虽无造化,但缘分到了。”观音嘬着牙花子,狠狠道。

这种涉及高层的博弈,不必点破。玉帝只是送了一尾锦鲤,佛祖也只是转达给观音。两位大能均未置一词,全靠底下人默会。以观音之聪睿,自然明白上头已经谈妥了,但这种交换不能宣诸纸面。所以得由她出面,认下这个既成的事实,慧眼识猪,成全猪刚鬣。

万一哪天猪刚鬣出了事,追究起责任来,那自然也是观音决策失误,两位大能可没指名道姓让她安排猪刚鬣。她自然也深知此情,所以拼命把李长庚扯进来,是想有人一起承担风险。

李长庚看了眼观音。她的脸色奇差无比,不只是因为这个意外变故,甚至不是因为这道法旨本身,而是因为这道法旨不是佛祖直接说的,是阿傩转达的,这本身就隐含了不满。

“阿傩还说了什么?”李长庚问。

“说我办事周全,事事想在了佛祖前头,把玄奘弟子先一步都准备妥当了。”观音面无表情地回答。李长庚暗暗吐了吐舌头,阿傩这话说得真毒,分明是在指责观音妄为,看来灵山内部也挺复杂的。

“对了,老李你当初怎么想到找猪刚鬣的?”观音仍不死心,一定要挖出这事的根源来。

“这您可冤枉我了,最初我可没选他。”李长庚叫起屈来,“我当初定下云栈洞时,接活的是当地一个叫卯二姐的妖怪。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卯二姐意外死了。但你知道的,整个劫难锦囊都设计好了,总不能因为死了一个妖怪就推翻重来,这才把她老公紧急调过来。谁能想到这么巧,她招的夫婿居然是天蓬转世。”

“那……你有没有跟别人泄露过高老庄这一难的安排?”

李长庚大声道:“我连猪刚鬣的根脚都不知道,能去跟谁讲啊?”他怒气不减,拽着观音到书架前,拿出一摞玉简:“所有与取经有关的往来文字,皆在这里,大士可以尽查,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我愿自损五百年道行,捐给落伽山做灯油!”

观音表面上说不必,暗中运起法力,转瞬间把所有文书扫了一遍。她用的是“他心通”,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种种心相。倘若这堆文书里藏有与高老庄有关的心思,神通必有感应。但扫视下来,确如李长庚所言,文书里无一字涉猪,唯有一枚玉简隐隐牵出一条因果丝线。

观音心念一动,摄过玉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篇青词的底稿,是讲五行山收徒的事,而且正文基本是引用她自己写的揭帖。李长庚惭愧道:“大士这篇文字甚好,我一时虚荣心作祟,不告而取,拿去给自己表了个功,大士恕罪则个。”

观音大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和高老庄有什么关联,只得悻悻地放下玉简:“老李多包涵,我这也是关心则乱。”李长庚面上讪讪,心中却乐开了花。

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词,前面是照抄揭帖,只在结尾多了几句评论。评论说孙悟空在天庭犯下大错,遇到玄奘之后竟能改邪归正,可见如果赶上取经盛举,罪人亦能迷途知返,将来前途光明,善莫大焉云云。

这篇青词通过文昌帝君,第一时间送到了玉帝面前。玉帝何等神通,不难从这几句话里产生联想——天蓬和孙悟空一样,也在天庭犯过错,后者能加入取经队伍,前者也可以啊。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咨询,便会查知李长庚一切已安排到位,只欠顺水推一下舟。

只是李长庚没想到,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只是送了条锦鲤给佛祖,说是与佛有缘。锦鲤乃是水物,又赶上这个时机,佛祖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大能隔空推手,不立文字,微笑间一桩交换便成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至于李长庚,他从头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服悟空的青词,安排了当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参与护法。这等曲折微妙的发心,别说观音大士的他心通,就算请来地藏菩萨座下的谛听,也看不出背后的玄机。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李长庚故意问观音。

观音面带沮丧:“阿傩已经差人把锦鲤送到落伽山,搁到我的莲花池里了,说是象征道释两家的友谊。我还能怎么办?这事我只能认下,先让玄奘把他收了——不过老李,揭帖里得把天蓬改个法名。不是我抢功啊,这一劫,如果再不多体现一点皈依我佛之意,实在交代不过去。”

李长庚已经占了个大便宜,这点小事并不在意,点头应允。

于是观音又拿起玉净瓶,出去跟玄奘联系了片刻,回来时脸色有点怪。李长庚问她办没办妥,观音说办妥了,玄奘刚刚正式收猪刚鬣为二徒弟了,赐法名“悟能”,然后递过一张度牒,让李长庚备案。李长庚一看那度牒,上面除了法号“猪悟能”,还有个别名叫“八戒”,后头备注说是玄奘所起。

李长庚白眉一抖,哟,这可有意思了。

观音起的这个法名非常贴切,“悟能”可以和“悟空”凑一个系列。但“八戒”是什么?孙悟空法号也不叫“七宝”啊?何况人家菩萨刚赐完法号,你就急吼吼地又起了个别名,这嫌弃的态度简直不加掩饰。

难道是玄奘对这次被迫收徒不爽,就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你一介凡胎大德,居然对观音大士使脸色,就算是金蝉子转世,也委实大胆了点啊!

可李长庚转头再一看,观音有气无力地在启明殿里趺坐,与其说是恼怒,更似是无可奈何,心中突地一动。

他起初接手这件事时,曾感应到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只是说不出为何。如今见到观音这模样,李长庚一下想到了哪里不对劲。

这次取经盛事是佛祖发起,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蝉子。可出面护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也不是文殊、普贤两位胁侍,反而是从另外一尊阿弥陀佛麾下调来的观音大士,这属实有点耐人寻味。

怪不得观音在这件事里咄咄逼人,积极争功,再联想观音刚才对几位护教伽蓝的提防态度,以及阿傩的讥讽,只怕灵山那边也是暗流涌动。

李长庚心里微微有点不忍,大家都是苦命神仙。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亲自端给观音。观音接过茶杯,苦笑道:“谢谢老李。我现在有点乱,实在没心思分拆高老庄的劫难,要不就统共算作一难得了,后头咱们再想办法。”

“好说好说,合该是一难罢了。”李长庚拿起笔来,替观音在玉简上记下“收降八戒第十二难”几个字。观音捧着茶杯正要入口,突然玉净瓶一颤,茶水也泼洒出来,立时化为灵雾弥散。观音一看瓶口,脱口而出:“不好!”

“怎么了?”

观音道:“被猪刚鬣——呃,被猪悟能这一搅,我都忘了。本来后头还有个正选弟子等着呢,这下可麻烦了!”李长庚忙问是谁,观音顾不得隐瞒,如数讲了出来。

原来灵山安排的取经二弟子人选,是一只灵山脚下得道的黄毛貂鼠,偷吃了琉璃盏里的清油,罚下界来,叫作黄风怪。他就驻扎在距离高老庄不远的黄风岭黄风洞,专等玄奘抵达,便可以加入队伍。

不用说,这貂鼠一定是灵山某位大德的灵宠,才争取到了这番造化。只是妖算不如天算,造化不如缘法,被天庭硬塞了一个猪悟能,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佛祖无所谓,观音却必须设法去安抚。

李长庚宽慰道:“反正玄奘还能收一个弟子,那黄风怪做个老三,也不算亏了。”观音怔了一下,突然转过脸来,目光锐利:“老李,你怎么知道玄奘可以收三个弟子?我好像没讲过吧?”

李长庚登时语塞。他适才大胜了一场,精神上有些松懈,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绽。他支吾了片刻,含糊说是灵霄殿给的指示,观音却不肯放过,追问怎么指示的,李长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个先天太极图:

“您看这阴阳鱼,阴阳和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陛下早有开示:玄奘要收三个弟子。”

“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解读的。”

“圣人一字蕴千法,不同时候寓意各异,所以我们才要时刻揣摩参悟。”

观音觉得李长庚的解释十分牵强,可她是释门弟子,总不好对道家理论说三道四,就一直狐疑地盯着李长庚。

直到织女回到启明殿拿东西,才算打破这尴尬。观音收回眼光,语气森森:“好了,我去劝慰一下黄风怪,就让他后延至第三位好了。李仙师你护法辛苦,佛祖也是深为体谅的。”说完她端着玉净瓶离开了。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观音刚才威胁说会禀明佛祖,听着吓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佛祖是厉害不假,但灵山与天庭又不在一起开伙,他还能隔着玉帝一个雷劈下来不成?李长庚办这件事不是徇私,是为玉帝办事,她如果真撕破脸……那,就只能祝她好造化了。

“刚才观音大士好像不太高兴啊。”织女一边把宝鉴搁进包里一边问。

“她担子重、事情多,偶有情绪在所难免。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痛快的时候?”李长庚感慨道。织女“哦”了一声,一甩包高高兴兴地走了,她对这些事从来是不关心的。

启明殿内,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个人。这一场反击虽说收获喜人,却也着实耗费心神,需要温养一阵神意才行。于是他趺坐在蒲团上,决定好好调息一下。

随着真气在体内流动,李长庚烦躁的心情逐渐平复,神意也缓缓凝实,沉入丹田,内视到一团雾蒙蒙的晦暗,其形如石丸,横封在关窍之处。他知道,正是此物阻滞了念头通达,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现——更准确地说,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李长庚向观音解释过两次先天太极的意思,但那些说法都是自己揣摩的,敷衍观音罢了。那么玉帝为何不置一词,只圈了一个太极图在文书上?他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自从接到那个批示之后,李长庚便一直在参悟,却始终没有头绪。

还有,佛祖为何选了孙悟空这个前科累累又无根脚的罪人加入取经团队?

这些真佛金仙的举止,无不具有深意,暗合天道。李长庚不勘破这一层玄机,便无法洞明上级本心,将来做起事来很难把握真正的重点,难免事倍功半。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当等闲。”老神仙喃喃念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案头那太极陷入冥思。不知不觉间,那阴阳双鱼跃出玉简,游入其体内。李长庚连忙凝神返观,只见那先天太极在内景里紫光湛湛,窈冥常住,与那团疑惑同步旋转起来……

突然一张飞符从殿外飞来,把李长庚难得的顿悟生生打断了。

“老李,不好了,黄风怪打伤了孙悟空,把玄奘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