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

事实上,姚英子并未深陷危境。

至少不是其他人想象中的危境。

姚英子是在二十二日当天抵达华亭镇的,她正跟人谈捐赠,忽然听到外面喧闹,说有大批流民逼近镇子。主人家里慌作一团,姚英子自告奋勇,开车出去侦察。车子开出镇子十几里之后,她看到眼前出现一番惊人的景象。

只见绿油油的华亭田野上浮动着一片片暗灰色污垢。这些污垢是一片片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黝黑的皮肤、蜡黄的脸色、脏灰的衣衫,构成了逃难人群的三原色。夏日的炎热又为这幅景象涂上一层汗津津的油浆色,像在炉渣灰堆里弄翻了一桶菜籽油,黏腻而浑浊。

他们簇拥着,蹒跚着,像钱塘潮水一般涌动,以缓慢却不可动摇的速度漫过农地,漫过桑林,漫过沟渠与道路,朝着华亭方向推进。

姚英子曾亲历过淮北水灾,但那些灾民除了衣服以外一无所有,而眼前这些人虽然惶急憔悴,可带的东西并不少。他们把所有的衣物都套在身上,鼓鼓囊囊的,胸口还扎着一个包袱,女的胳膊上挎起藤筐,男的肩上挑着扁担,偶尔还有几辆独轮车,车上除了大包小包,还歪躺着老太太或老头,怀里往往还抱着嗷嗷哭泣的幼童。

“这是从哪里来的流民?”姚英子有些迷惑,没听说这附近有北洋军或讨袁军驻扎呀。

她又观察了一阵,发现流民的移动速度不是很快,而且颇有秩序——或者说,目的很明确——他们不偏离官道,也不骚扰附近的零星民居,一直朝东北方向走着。姚英子很快意识到,他们的最终目的地不是华亭,而是上海城区!

姚英子迅速驱车返回了华亭镇,镇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商铺关门上板,摊贩拖车拽驴,居民们呼儿唤女,纷纷朝家里跑去,一派大灾将临的街道乱景。

她索性跑去县衙亮明身份,才从县知事那里打听清楚原委。

原来早在七月十二日,江西讨袁军与北洋军的段祺瑞部便已经开战;而从七月十五日开始,江苏讨袁军在黄兴的率领下,与老对手冯国璋、张勋亦大战于徐州、扬州一线——张竹君就是去了那里救援。

且不说两军胜负如何,这一场大战波及数省,大量民众流离失所。迟迟没有开战的上海,便如同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一样,吸引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拥来。再加上浙江都督朱瑞宣布中立,狡黠地放开通路,导致难民潮毫无阻碍地穿过浙江,沿途一路裹挟,直抵上海近郊。

姚英子听完此节,不由得暗暗叹息。

原来这就是冯煦说的大纰漏。

沈伯伯把上海的慈善力量倾注在了江南制造局的战地救伤,仅就上海一地而言,并不算错。但他漏算了外部战争造成的影响,如今难民齐齐拥来,红会恐怕要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了。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有着丰富的灾政经验,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纰漏。可惜呀,就因为儿女私情的一点误会,这个提醒未能及时传达给沈敦和。姚英子一想到这里,便涌起懊恼与羞愤。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县知事的吆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是个民国后才上任的年轻官员,正叉腰站在堂下,分派手下去镇上搜集木桶、水瓢和面饼。姚英子好奇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县知事说天气这么热,那些难民必然又饿又渴,准备点水和干粮放在路边的给食点,方便取用。

姚英子登时对这位县知事大为改观,真是个怀有悲悯之心的好官。不料县知事下一句便道:“让他们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尽快上路。”

姚英子一惊。上路?难民潮里有大量老弱病残,急需诊治,怎么能立刻上路呢?

“华亭县这里不做收容的吗?”她问。

县知事双手一摊:“华亭县是个小地方,哪里收容得了?赶快礼送出境,别让他们祸害本地就好。”

“你这也……也太不负责任了!”姚英子有点生气。

面对指责,县知事只是冷冷一笑:“姚小姐,你想想,这些难民是怎么跑来这里的?”

姚英子先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县知事一点,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刚才亲眼看到,那些难民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怎么能完成这么长距离的逃难?

县知事道:“流民所到之处,当地政府都会在路边摆好食、水,不许停留,只求让他们有体力离境,去祸害下一家。”

他说得很平淡,既无得意也无愧疚。事实上,这种做法在前清那会儿是通行的。流民为何能一流千里,正是各地官府一路递送推诿的结果。姚英子想起当年在蚌埠集,李巡检也是主动施出粥米,只求城下灾民早点滚蛋。

“那……华亭县处理不了,可以让沪海道出面收容啊。”姚英子又发出疑问。

可县知事笑了笑:“陈其美在上海公然招兵买马,道尹大人都管不过来,还指望他能做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姚英子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冒起来,燎得心尖无比烦躁。县知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还是早早回去吧。”

姚英子在县知事眼里,读出了一丝轻蔑。她在筹办保育讲习所时,不止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这种神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不会把“女子”和“妇道”之外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妇道人家怎么就不能管了?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责任。”她硬邦邦地顶回去。

县知事一脸无奈:“医生是治病的,但目下这些难民最需要的是赈济。敝县力有未逮,还是上海那边更富庶一些,更适合他们就食。”

姚英子摇摇头。上海眼看开战,如果放任这一大股难民冲过去,撞上两军交火,将会造成极大的伤亡。尤其队伍里还有大量妇孺,她若是放任不理,还有什么脸面去搞保育讲习所?还有什么资格去宣称要专门关心妇孺?

她沉吟片刻,迅速手写了一个地址:“麻烦大人您赶紧派个快手去上海红会一趟,通报难民的情况,让他们尽快亡羊补牢。”县知事奇道:“姚小姐,你开车回去通知,岂不是更快?”

“不,我要留下来——你们的给食点设在哪里?”她问。

“哦,是在华亭镇北一处叫大张泾的小河边上……你问这个干吗?”

姚英子一撩头发,说:“我要去那里拦住难民队伍,让他们缓一缓。”县知事闻言脸色一变:“本县不得容留难民,这个请求恕难从命!”姚英子反复陈说上海如今不能去,可县知事却冷笑:“姚小姐住在上海,自然为上海民众考虑,却要我华亭承担风险,凭什么?”

姚英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祭出了家传绝学,拍着胸脯说这次容留难民的费用,她会想办法解决。但县知事顽固得很,坚持说这根本不是银钱的问题,万一起了暴乱,算谁的责任?

姚英子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犟起脾气,强扭着县知事摊开地图。县知事知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不好拂袖而去,只好陪着看。

两个人唇枪舌剑了半天,最终达成了一个妥协方案。

华亭县把给食点从大张泾移至九里亭附近,引导难民前往七宝镇。那里是上海县与华亭县的交界点,以一条叫蒲汇塘的水路相隔。只要难民们进入上海县境,姚英子是劝是阻,悉听尊便。

商议既定,姚英子毫不迟疑,当即驱车直奔七宝镇而去。县知事望着福特汽车后头突突冒出的黑烟,神情复杂。他到现在也没明白,一个与难民非亲非故的大姑娘,为什么要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要我说,大人不必理睬她,该干吗干吗,糊弄走了就完了。”旁边的人说。县知事眉头一皱,当即呵斥道:“既做了承诺,自然要信守,你们快去上海红会报信。”

从华亭镇到七宝镇大约有三十里路。姚英子这辆车速度不快,加上河沟纵横,一直开到夜里才抵达镇上。

七宝镇的建制比较特殊,它在前清时一镇分别归属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民国之后才统一划归上海县管辖,与华亭隔河相望。姚英子进了镇子,直接拍开了镇长的邸宅大门。

镇长一听有难民要来,当即不敢再睡了,连夜召集士绅来镇公所商议。七宝镇是个富庶镇子,这些士绅对钱粮不在乎,只盼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姚英子深知他们的秉性,直接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希望镇上拨出五条漕船。

明、清两代松江府每年要运大量白米到北京,为此定制了在漕河里运输的大木船,一直沿用到了现在。这种船的船底平阔,船身低矮,甲板平整且通头贯尾,最适合在江南的水路网络中运送货物或者……人。

“难道姚小姐是打算把难民们从水路运走?这可不够哇。”镇长诧异。

“不,只运妇孺老弱。”

姚英子双手按在桌子上,冷静地回答。她很清醒,自己能力有限,只能优先救助队伍中最需要帮助的群体。

她当初挑中七宝镇,正是因为它旁边有一条叫蒲汇塘的界河,这条河向东途经漕河泾、龙华港,可以直入黄浦江,从十六铺码头登岸。换句话说,只要这些妇孺老弱在七宝镇登上漕船,便可以迅速抵达上海南部城厢,免去跋涉之苦——要知道,这时候绝大部分女子是缠足的,以畸形小脚走那么远的路,会极大地损害健康。

至于其他难民,只能寄希望于沈敦和的救援队伍了。

说服镇公所去准备船只,花了姚英子整整一晚上时间。到了二十三日的中午,她终于看到昨天那拨难民出现在远处的稻田之间,华亭的那个县知事果然言而有信,把他们引导过来了。

那五条漕船已经在蒲汇塘里一字排开,各自搭着一条宽跳板到岸上。姚英子事先叫人写了一个巨大的告示,高高举在一根竹竿上,然后雇了十来个人,站在高处扯着嗓门大喊:“孕妇、老人、孩童与体弱女子,请上慈善船!”

难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谁也不动。姚英子索性冲过去,扯住队伍里的一个老太太,给她耐心解释。老太太畏畏缩缩不敢动,旁边她儿子满脸警惕:“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娘,你可别信她。”姚英子叱道:“你光顾着自己,怎么不看看你老娘的腿脚?”

她让老太太一抬右脚,那只畸形小脚穿的布鞋早磨漏了,脚底板一片血红。她儿子心疼地跪在地上,揉着娘的脚哭说:“你咋不讲哩?”老太太赶紧解释:“我这是怕你担心。”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抹眼泪。

姚英子好说歹说,总算把老太太劝上了船,然后把昨晚准备好的一张字条递给她儿子,上面是保育讲习所的地址。那里本来是剧院,空间宽阔,这些妇孺抵达城厢后,正好可以暂时寄身于此。

把第一个老太太劝上去,后头的就好办了。难民队伍里的老人与孩子很多,孕妇也不少,个个都已是强弩之末,疲累到了极点。他们家人虽然舍不得分离,但终究不能看着他们死去,到底还是纷纷将其送上漕船。

姚英子站在跳板旁边,控制着登船的节奏。她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一人头戴斗笠,混在妇孺老弱中往船上走去,她心中狐疑,猛然掀开斗笠一看,下面是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男人。

“丁壮不能上船,告示没听清楚吗?”

那男子油滑地一笑:“我老婆也在船上哩,我得去陪她。”姚英子冷着脸伸手一挡:“不行!这是规矩,这慈善船只接送妇孺老弱。”男子伸手要去拨开姚英子,硬往船上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小娼妇”。

姚英子哪被人骂过这么难听的话,气得脸都涨红了,双臂伸开挡在他面前。男子恼羞成怒,正要推搡,却被闻讯赶来的镇公所警察赶开。

下了船之后,那男子冲难民队伍里的其他人喊道:“我刚才听那个小娼妇偷偷说,这次骗了几船人,运到苏州去慢慢发卖!大家可别上当啊!”

其时苏州富商多,人贩子喜欢把拐来的女子卖去做丫鬟。这男子张口乱讲,立刻在队伍里传开了。

“若真是官府办慈善,哪有女子出面张罗的道理?”

“对,对,这小娘皮肯定是拐婆子,专门哄我们上当。”

难民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补完了一套完整的道理。还没把妇孺送上船的人,都赶紧往后退;送上船的,也**着想让他们下来。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

姚英子只好大声解释说绝无此事,慈善船的路线是向东进入上海,根本不可能开到北面的苏州。谁知难民们一听是去上海,眼睛唰地都亮起来。

“早听说上海租界阔绰得很,洋人铺地板都是用黄金。”

“那要是抠下一块砖,不是值好几块大洋?要一天饭,比种一个月地还赚!”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难民,突然态度又紧急转变。若能登上这船,就能先一步到上海。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正是为了投奔富庶繁华的上海吗?

“你说不是拐卖,那你干吗不让我上船盯着我儿子?心虚了?”

“俺老娘和老爹病咧,得有人陪着伺候哇。”

“少废话!快给老子他妈的让开!”

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恳求,或威胁,或质疑,或别有用心,一时间纷沓而起。伴随着喧嚷,前面的人拼命朝船上冲,后面的唯恐赶不上。原本还算有秩序的逃难队伍,隐然有了要崩解的征兆。

面对这起纷乱,姚英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原以为只要释放善意,便会获得难民们的配合,却低估了人性的复杂程度。所以华亭县知事和其他地方官的策略,无不是尽快让他们离开。如果冯煦在旁边,就会提醒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在所有的救灾行动中,收容难民至难至艰。抗疫只需要治病,战场只需要救伤,收容难民的关键,却是对无数人心的把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利益诉求,形成一个极复杂的旋涡。

眼前的混乱还在加剧,少数几个镇公所的警察在勉力维持,可也支撑不了太久。整个队伍都涌动起来,即使前面的想停下来,后面的也会继续推动。

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娃娃掉进水里,随即一个女人凄惶的尖叫声在船头响起。

姚英子大惊,一时顾不得多想,飞身扑下水去。好在蒲汇塘的水比较浅,她水性又不错,很快便捞起小娃娃,喘息着朝岸上推。小娃娃吐出几口水来,开始号啕大哭。

这哭声仿佛往水里投入一枚石子,震动出一圈圈涟漪,扩散到四周去。难民队伍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没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大部分人也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但蓄积的疲惫,让所有人都莫名暴躁,彼此推搡,高声叫嚷,似乎空气中飘**着一股刺激的辣椒素。

姚英子浑身湿漉漉地刚刚爬上岸,人群便乌泱泱地拥上来,如不受控制的洪水漫过堤坝。姚英子甚至来不及用手撩去发梢的水珠,下意识地紧抱住襁褓,全身尽量弓下去,护住婴儿。

眼看姚英子要被这一拨人潮淹没,忽然一个人影横里蹿出来,牢牢地挡在她面前。只见此人双手似门户封挡,肩背如铁山硬靠,一顿劈挂周旋,冲在前头的几个流民“扑通”“扑通”全数落水,人群**为之一顿。

姚英子抬起头,是陶管家!

陶管家又打退了几个人,快速过来心疼地把她和孩子搀扶起来。姚英子问:“你怎么来了?”陶管家朝另外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姚英子看到,远处数十辆马车正疾驰而至,每一辆上面都竖着一面红十字小旗。

“你们……来得好快呀。”姚英子又惊又喜。

伴随着红会马车队抵达的,还有足足两百多人的长枪队。他们统一头戴英式扁盔,身着浅褐色的咔叽军装,但没有军衔,肩上扛着与北洋军同样制式的曼利夏步枪——这是上海总商会的商团武装!

看到军队逼近,难民们顿时老实了几分。这支长枪队冲到河边,迅速分成几队穿插,把难民队伍登时分割成数块,彼此用长枪与训斥隔离开来。他们还搬来了一个电喇叭,不时发出尖锐的声音。

等到他们初步控制了局面,红会的医护们才跟进过来。他们从马车上搬下大量时疫药水、除虱药等等。只有检查过的人,才能前往七宝镇公所那边领取大饼、饼干或稀粥。先控制,再检疫,最后赈济,这一套流程执行得有条不紊。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华亭县的那个知事办事还挺靠谱,当晚便派人去通知了红会。不过传话的人没提姚英子,害得陶管家今天上午跑到江南制造局去找人。

抛去这个小误会不提,红会理事们对于这一疏漏的反应非常迅速。沈敦和没浪费任何时间,直接抽调了一批在制造局附近的流动手术站的医生,让他们乘马车赶往华亭与上海交界,同时又请求李平书出动商会武装配合。

姚英子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先把孩子交还给船上的母亲,这才发现自己背部和腰部疼得厉害,也不知混乱中是被踢的还是被撞的。

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位小姐,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不收挂号费的。”

姚英子侧头一看,孙希笑眯眯地站在她身后。她突然一阵委屈,狠狠瞪眼道:“要你好心!”转身走向另外一辆救护马车。孙希赶紧追过去拽牢,满脸赔笑:“我开玩笑啦。我这不是专门跑过来救你嘛。”

因为昨天那点尴尬,姚英子现在见到孙希,还是有点不自在,便问道:“那蒲公英呢?”

“制造局那边还在打呢,他得带人留守。”

讨袁军在上午遭遇了惨败之后,士气一直没恢复,只是象征性地冲锋了几次,一触即退,所以两边伤亡不算大——沈敦和这才有底气撤走一半人马,转而支援难民。

姚英子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孙希一边给她检查伤口,一边感叹:“英子,你胆子太大,一个人就敢安排这么多难民。万一我们没及时赶到,你可怎么办?”姚英子不服气道:“我要是不管,那些妇孺老弱可就要遭殃了。每次一闹灾,最先死的就是他们,晚一点救援,可就来不及了。”

“唉,大家都没想到,会有这许多难民跑来呢。”

“都怪我爹在气头上,如果当时肯听冯煦冯大人的就好了。”

孙希停下动作,一脸疑惑:“你是说求亲?”姚英子差点把碘酊瓶子砸过去:“要死了你!是说他提醒我爹多关注难民的事!”

孙希大为感叹,不愧是做过安徽巡抚的人,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只是一想到冯大人对自己的婚事太过上心,他又是一阵头疼。

检查很快完成,还好姚英子只在背部有几处瘀青,并无大碍。她站起身来,对陶管家和孙希表示,原来的计划还要执行,她一定要把这些妇孺带去讲习所安顿。

陶管家当然是寸步不离。孙希有心讨好她,也一拍胸脯,说:“我跟你们去,万一有什么紧急病患,也能帮忙处理。”姚英子嘴上说随便你,心里却对这个态度十分满意。

红会也十分支持姚英子的想法,能运走五船难民,他们的救援压力也会减轻很多。于是,在商团武装的威慑之下,姚英子很快便甄选出难民中的大部分老弱病残,有秩序地分配到五条船上。

一个小时之后,这支小小的船队终于缓缓启航。它沿着蒲汇塘的宽阔水道先经过漕河泾,然后直抵龙华港,并在这里进入黄浦江。接下来,船队只消在黄浦江面逆行十四里,便可以开到十六铺码头。下了船,隔壁便是保育讲习所。

可惜这时风向不对,船队只好先在一处江滩附近停下来等候。孙希盘腿坐在船头,拿着一张地图,皱着眉头用尺子比画来比画去。姚英子觉得古怪,问他在干吗。孙希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啦。”

“为什么?”

孙希道:“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北洋军的海筹号已开到了制造局附近江面。整条江都给封锁了,什么船都过不去。”姚英子不以为然:“这是红十字会的慈善行动,他们总不至于冲平民开炮吧?”

孙希从船头站起身来,捶捶有点发麻的大腿:“讨袁军为了对付海筹号,从吴淞那边调来一支炮队,正在路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江南制造局附近马上将会爆发一场水陆炮战!”

炮战?姚英子纵然不懂军事,也知道这个词的可怕。

一旦两边爆发炮战,水攻陆,陆轰水,场面会乱成一团。就算双方承诺不对慈善船队出手,但炮弹的散布范围太广了,谁也没法保证不会有一两颗落在漕船旁边。

“那我们赶紧趁开战前过去……”姚英子看了一眼低垂的船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现在能走,早就走了。这条路线需要逆江而上,对风力与风向要求非常苛刻。

陶管家在一旁道:“那我们索性晚点再走,让过炮战再说。”这次轮到姚英子摇头。他们出发的时候,船上没携带多少补给,而且船体不停地晃动,已有妇孺出现晕船状况。多拖一阵,会有更多的麻烦涌现。

“那索性从龙华港下船,直接走过去。”陶管家又提议,但他自己很快把话收回。走陆路也要穿行战区,并不比江面安全多少,何况那些人根本走不动。

这一场战争,如同哽在咽喉的一块鸡骨头,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姚英子苦恼地抓了抓头皮,她这次可算领教了收容难民的烦琐与艰难。这时孙希道:“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双方暂时停战,等我们过去再打。”

“这怎么可能?”

孙希把视线投向东北方向的江南制造局:“我们是做不到,但有一个人可以。”

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许。

方三响一踏进讨袁军的指挥部,首先听到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各种触目惊心的伤口,撕裂狰狞,鲜血淋漓。

之前在汉阳的东亚制粉厂与梅子山小路,方三响早见惯了伤兵满营的惨烈景象,因此只是感慨,却并无多少惊慌。他踏着污血往里面走去,忽然注意到樊老三正软软瘫在一堆弹药箱之间,脖子上挂着个小佛像,紧紧攥在手里。旁边杜阿毛急得团团转,一见方三响凑过来,一阵惊喜:“方医生,您来啦,快来帮老三看看,他烫得炭火样。”

方三响过去检查了一下,樊老三屁股受了枪伤,贯通伤,已经包扎好了,只是高烧不退。对于这种情况,他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吩咐杜阿毛多给他喂点水。杜阿毛连连叹气:“真作孽,一天工夫,自家兄弟折损了三四成,真额受勿了[7]。”

今天白天,刘福彪的福字营一共发起了三次进攻,但都被北洋军打退。尤其是第三次,海筹号参与到反击中来,连续发射舰炮,猝不及防的福字营被炸了个晕头转向,狼狈地逃回阵地。

杜阿毛比较鬼,躲在靠后的位置,只是摔折了手肘,樊老三却因为体格庞大,被一枪从后头穿了臀部。但他们俩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了,福字营在制造局门前丢了三百多条性命。

“早知道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在闸北做做小生意。”杜阿毛垂头丧气地嘟囔道。方三响皱眉道:“这里又没有医官,怎么你们不去红会那边接受救治?”

虽然沈敦和调走了一批流动手术站,但仍有数量不少的医生留在战场边缘。杜阿毛苦笑道:“陈大人下了严令,除非是伤得不能动,否则都要留下来,不然要按逃兵枪毙。”

方三响一阵无语,讨袁军的兵力有限,陈其美这个做法无可厚非,可眼下士气低迷到了这地步,光靠严令如何控制得住?可他一个医生,不好乱做评价,只好起身朝里间的指挥所走去。

陈其美和一个年轻军官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陈其美说到激烈处,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那军官没有后退,只是默默把军帽捡起来。

陈其美一看方三响进来,强抑住怒气:“方医生,你若是来治伤的,我们无任欢迎,若是有别的事情,本督暂时无心接待。”方三响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有别的事情?”

饶是陈其美正在气头上,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旋即恢复阴冷神情:“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红会无非是嫌死的人多了,特意派你来求我停战,是也不是?”

方三响被他一语说中,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呆了片刻才老老实实道:“是的。目下红会有一批难民要坐船从龙华港前往十六铺码头,唯恐炮战误伤无辜,恳请暂停攻击一天。”

陈其美冷笑:“就是说,只许海筹号打我们,不许我革命军还手喽?”方三响道:“不,我们红会的柯师太福医生,已前往海筹号,说服他们也停火。”陈其美镜片后的目光一闪:“哦?那个去给萨镇冰送信的爱尔兰人?”

“正是。”

陈其美的态度稍稍缓和下来:“那么,他们可答应了?”

“暂时还没消息。”

陈其美坐回到圆凳上,手里抖动着白手套:“若换作旁人这么说,早被一枪毙了。方医生,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解释——我的炮队马上就从吴淞赶来,江南制造局不日即下,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弃破敌的大好时机,给你们让路?”

“因为船上有几百妇孺老弱呀!”方三响很诧异,“孙先生干革命,不就是为了让生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吗?”

陈其美不耐烦地拍着桌子:“你搞清楚,玩弄民意的,是袁世凯!践踏宪法的,也是袁世凯!辛亥年我们辛苦一场,到头来却为他的野心做了嫁衣。这一年半来,袁世凯一步步谋篡权力,若不抓紧讨伐,只怕再无人能制他——我这一战,是为了四万万同胞的利益,小不忍则乱大谋,岂能为了妇人之仁而放弃倒袁良机!”

他词锋滔滔,以方三响的口才根本无法辩驳。

“方医生,你也是和萧钟英并肩作战过的,难道还不明白?革命就是干将镆铘的宝剑,要铸出最锋利的神器,是要用血祭的。铸一把剑,需要一人之血,那铸造一个全新的国体,得要流多少血?没有仁慈之心,搞不起革命;但只有仁慈之心,却完不成革命。”

“既然这一次和辛亥一样都是革命。为什么上一次那么多人响应,这一次却没什么人帮你?”方三响发出疑问。

“这就是革命未尽彻底的缘故。北边那个皇帝,如今还好好地住在紫禁城里,你想想那身龙袍底下得藏着多少脏东西?可笑有些人鼠目寸光,觉得眼前打扫干净了,就可以躺下来高卧安眠,殊不知边边角角仍是藏污纳垢,需要好好**涤一番。我兴兵讨袁,就是要让这些心存幻想的人看看,这屋里有多脏!”

其实陈其美并不需要对一个红会医生解释这么多,但他大概是憋坏了,需要找人宣泄一番。正赶上方三响是个傻大胆。一个什么都敢问,一个什么都敢说。

“我之前说过,救国譬如治病。如今割除了老病灶,新病灶却悄然暗生,若不再行割治,只怕到头来这国家还是会死。方医生,你现在可理解我的苦衷了?”

方三响道:“纵然有做二次手术的必要,我们也要考虑人体承受能力,刀口越小越好,出血越少越妙。”

陈其美顿时面露无奈,他只是拿手术做个比喻,谁知道这家伙却较起真来。比喻这东西,只能听个大概,哪能抠细节呀!他知道方三响的脾气,便问旁边那个瘦削的年轻军官:“志清,吴淞炮队到哪里了?”

军官回答说大概还要两个小时。陈其美怒道:“怎么这么慢?”军官无奈道:“公共租界不许通过,黄浦江面又被各国兵轮封锁,炮队只能绕路过来。”陈其美抬腕默算了一下时间:“也罢,我姑且给方医生你一个面子,先看看对面诚意。倘若北洋军那边同意停火,我便从善如流。”

方三响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停战,只是炮队未到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但这个结果,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柯师这时应该也已经登上海筹号了吧?只盼他们能迅速谈出个结果。要不然,英子那五船人可要有苦头吃了,也不知孙希能不能照顾好。

一想到姚英子和孙希同乘一船在江上漂着,方三响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去描述,有几分酸劲,又有几分释然与欣慰。他就像是一个上药剂课的笨学生,面对试管里的制剂沸腾变色,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反应。

方三响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整个人会失控。他伸出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陈其美道:“但我也有个条件,方医生你必须留在营中,战争结束之前不得离开。”

这就是要把他当人质了。

方三响毫不犹豫,当即应允:“我本来也要留下来的。这里来不及送救医的伤员很多,无论是医生的天职,还是革命同志的情谊,都不允许我熟视无睹。”

陈其美甚是满意:“方医生的人品我向来放心,也不必有人陪同,你自己随意走动便是——志清,替我送送方医生。”

那个年轻军官客气地把方三响送出指挥部,简略介绍了一下营头分布,然后转身离开。方三响对福字营最熟悉,信步走过去,看到刘福彪站在一堆弹药箱前,正在跟军需官交接点验,旁边还放着个大茶壶,随时喝水。

“你的尿样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消渴症。”方三响上前说,“最近开始吃燕麦了没有?”

刘福彪指了指周围:“你也看到了,我哪有闲工夫弄那个?如今朝不保夕,不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了。”

方三响心中忽地一动,刚才陈其美可是说炮队一到,贼势立崩,乐观得很,怎么刘福彪身为福字营主帅,却说出“朝不保夕”这种丧气话来?莫非是消渴症改变了心理?

柯师太福教授曾经讲过,疾病会改变人的情绪,这也是医者要密切观察的表征。肝病者易怒,心病者易躁,胃病者易颓,消渴症大概会让人意志消沉……

方三响不太喜欢刘福彪,但毕竟都是革命同志,便开口宽慰道:“刘统带,此病虽凶,但却没有那么急切。等到讨袁结束,我介绍一个好的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刘福彪“嗯”了一声,继续验货。点验结束后,军需官拿着单子说:“刘统带,这里四十箱手榴弹齐了,请您签个字。”刘福彪签着签着字,手腕却突然一颤,整个人一屁股坐在弹药箱上。

军需官顾自离开了,方三响却发现刘福彪情绪不对。他双手压向鼻翼两侧,似乎在极力抑制眼角的泪管,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你怎么了?心脏不舒服?”

刘福彪却答非所问:“方医生,他们刚刚送来四十箱手榴弹,每箱十五枚。我福字营齐整的时候,每人只能分一枚,兄弟们肯定嚷嚷说不够。”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如今手榴弹倒宽裕了,每人可以分配到两枚……”

方三响一时无语,这岂不是意味着,福字营今天至少伤亡了一半?难怪刘福彪会触景伤情。

“好多在闸北一直跟着我的老兄弟,今天全折了。他们本该跟着我享福,却没看到头……”刘福彪哑着嗓子,似乎是在跟方三响说,又似乎不是。

“我原先跟着范高头,后来他在黄浦江边掉了脑袋,我就知道江湖饭再风光,也吃不了一辈子,还得搏个出身才行。所以我带着兄弟们,投奔了陈老大,指望能出人头地,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着,刘福彪从箱子里取出一枚手榴弹,握住长柄晃了晃:“我记得打完上海之后,一群人讨论谁当大都督。光复会推出了李燮和,李平书代表的商团推出了李显谟,陈老大被他们压得抬不起来头。我在外头一听,当即在身上绑了几枚手榴弹——对,就跟我手里的是同一款——冲进会场,大喊一声:‘大都督非陈英士不行,否则今日同归于尽!’”

“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流氓皮相,怎么讲理?气得李平书面如死灰,到底让陈老大顺利就任大都督,他‘投李报桃’,让我们青帮兄弟也成了福字营,编入正经的嫡系。可惜民国以来,陈老大越来越忙,变得大不一样了。”刘福彪说到这里,情绪复又低沉下去。

“他在上海扩军扩了两个师,都是用留过洋的军官,又是发饷,又是升官。我们福字营只因是青帮成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兄弟们稍微放纵了点,报纸上就攻击说军纪败坏,然后他就派人下来整顿,光枪毙的就有三四个,弄的弟兄们心都寒了。”

“违反军纪,骚扰百姓,这还不该罚吗?”方三响道。

“该罚,该罚……”刘福彪自嘲地重复了几次,“从那以后,陈老大就不大待见我。等到他辞去大都督的职位,福字营就成了没人要的苦孩子,被发配到南京,扔给江苏都督程德全。我们背井离乡,直到这会儿,他想把我们召回来替他卖命。”

刘福彪把手榴弹往半空抛了抛,自嘲道:“原来我们福字营啊,就是这手榴弹,为他前方开路,自己落得个粉身碎骨。”

“刚才杜阿毛也说了,想回闸北去混混。你干吗不退出军界?”

刘福彪脸色变了变,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我哪敢哪……”

方三响觉得很荒唐。他初见刘福彪虽然印象不佳,但那会儿好歹是一条锋芒毕露的江湖汉子,如今却成了一条牢骚满腹的丧家犬。

刘福彪也觉察到他眼里的不屑,今日索性说开来:“陈老大的手段,承自青帮一脉,谁要是反对他,可是要倒大霉的——你可知道光复会的陶成章是谁杀死的?”

一听这名字,方三响目光一凛。光复会是一个反清团体,大名鼎鼎的徐锡麟、秋瑾、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皆是其成员。辛亥之役,光复会于其中出力甚多,转年到了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光复会的领导人陶成章竟被人刺杀于广慈医院,光复会从此一蹶不振。

林天晴恰好就在广慈医院工作,当天值夜班,还被巡捕房叫去问了很久的话。所以方三响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我记得报纸上不是说凶手叫王竹卿吗?是个光复会的叛徒。”

刘福彪嘿嘿冷笑:“当日去医院刺杀陶成章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王竹卿,还有一个是沪军第五团团长、陈老大的拜把子兄弟,叫蒋志清。他事发后避去了日本,还是我给买的船票呢。”

“蒋志清?不就是刚才我在陈其美身边见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吗?”方三响骇然觉察,自己竟跟一个杀手擦肩而过。

其时政治刺杀并不罕见,光复会自己就是刺杀满清大员起家。不过这些刺杀,多是针对敌对势力。同盟会与光复会明明同属革命阵营啊?这不是内讧吗?

方三响看出来了,刘福彪归根到底还是怕死。既怕跟着陈其美讨袁战死,也怕拒绝跟随陈其美被暗杀。再加上罹患消渴症,更是雄心顿挫。

他当初在汉阳时也曾目睹义军内部吵架,想不到进入民国之后,斗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本加厉。怪不得这一次陈其美在上海起兵,应者寥寥。当初选大都督得罪了李平书和总商会,刺杀陶成章又让光复会离心离德,就连福字营也被吓得心寒胆落。

方三响不认为陈其美是假革命,他眼中的那种光芒是演不出来的,但这样的行事手段,也委实上不得台面。到底哪一个陈其美,才是真实的?他蓦然想起萧钟英的那句话:“革命从来不是几个圣人搞起来的,它总是泥沙俱下,却也鱼龙混杂。譬若大江东去,须观其大势可也。”

这时刘福彪阴阴地道:“方医生,我知道你最有原则,这些话是断不会对旁人说起的。”方三响点头:“这是自然。刘统带,你也莫要多虑。”

刘福彪一阵苦笑:“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福字营的兄弟们散回闸北,还望你多多看顾。青帮汉子都是贱命,就怕死得冤枉。”

谈话就此结束。刘福彪自去整理军务,方三响则继续在各处营地巡看,为伤员们提供救治。就这样过了约莫两个小时,王培元忽然带着红会小旗,只身来到军营里。

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北洋军那边谈妥了,答应暂时停战十六个小时,王培元连声说:“我很欣慰呀,很欣慰。”方三响立刻找到陈其美,陈其美一拍桌子:“他们当然是拖得越久越好!我们只停战八个小时,多一秒都不行!”

红会方面万般无奈,但也只能接受这个要求。

没办法,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疏散附近居民,做好同时迎接难民潮与战争伤员的准备,还要组织上海各界持续募捐,以应对食物与药品的极大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