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02

姚英子睁大了眼睛,旋即面露惊喜。她想扑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冲到一半却停下脚步,面露畏怯。因为路灯下的张校长,左手垫在右手肘关节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这是张校长的招牌动作,要蓄势批评人了。

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镇住姚英子的话,不是她爸爸,也不是沈敦和,而是这位张竹君校长。

事实上,莫说姚英子,就是沪上那些眼高于顶的报章主笔,提及张竹君时,都会恭称一句“岭南女侠”。她是广东番禺人,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毕业于南华医学堂,与孙逸仙算是校友,是大清极少有的几个女西医之一。张竹君极有主张,一毕业便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了禔福、南福两座医院,面向贫民开设义诊,开岭南之先。

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她只身来到上海,创办了沪上第一家女子专科医校——女子中西医学院,担任校长,亲自授课,声言要为女子在医界争得平等之地位,名气极大。

姚英子本来打算追随颜福庆的步伐,去圣约翰大学念书,可惜那里不招女子。她偶尔读到《申报》对张竹君的报道,便义无反顾地跑来女子中西医学院,一读便是六年时间。张竹君对女学生很关心,周详备至,但治学极严,轻则训斥,重则鞭笞。所以姚英子对她又是极敬佩倾慕,又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您……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拍个电报?我好去接您。”姚英子问。

“哼,我刚下火车,本想先来探望一下你,却被我看到这种事。”张竹君淡淡道。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朝中间绞了一绞,姚英子立刻感觉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学生……学生没干什么呀!”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

张竹君一指宿舍楼门口:“唔好讲大话(不要说谎),我亲眼见你刚和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互相拉拉扯扯。这么晚了,你们是去哪里了?”

姚英子愕然张嘴,知道这误会大了,可又有点不服气:“张校长,怎么您也跟封建家长似的?您不是常说,要砸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陋习,恋爱自由是女子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吗?”

张竹君恨铁不成钢:“你毕业离校时我叮嘱你的话,可是全忘啦?我不是不许你谈,如今你连实习期都没满,诸事未成,就谈起朋友来,还有精力在医学上钻研吗?”姚英子见校长真动了怒,赶紧拉起她的手来,解释了一通。张竹君面色稍霁,将信将疑道:“所以你只是偶尔路过,救下一个同事而已?”

“对啊,今晚之前,我都没怎么跟他讲过话。您说我会喜欢那样的人吗?”姚英子简单地讲了讲方三响的情况,张竹君这才放下心来,可很快又眯起眼睛。

“可北浙江路离这里好远的,也不在华格臬路附近,天光都暗了,你开车去那里做乜(做什么)?”

张校长每次发出质疑时,眼角都会朝两边微挑。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微薄,这么一挑,整个脸型会变得尖锐,仿佛一把匕首抵近。

姚英子有点慌乱地回答:“随便开车去兜风嘛!”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无意中遇到方三响是真的,但可不是兜风去的。那天下午,孙希故意气跑了她,然后只身去了闸北。姚英子一直很好奇他去那儿做什么,这才决定去偷偷探查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撞见方三响。

当然,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张校长非气死不可。

好在张竹君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你先去拿药给他吧。要记得检查一下创口周围,有无骨折迹象,不要用眼睛,用手去摸——我就在这里等你。”

“您怎么不去医院里等?那边有接待室可以坐。”

“沈敦和的地盘,我不要进去。”张竹君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姚英子知道校长的脾性,也不多劝,赶紧跑去医院拿上东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响正要道谢,姚英子却不敢再多说话,替他清完创,赶紧又跑到楼下来。

张竹君此时仍站在路灯下等候着,腰杆挺得笔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的是男式长衫,脸上略无粉黛。头顶的昏黄光亮洒下来,深陷的眼窝里投出阴影,让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深邃。

姚英子跑回到校长身边,大口大口喘息。张竹君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这次是误会,可英子你要记得。女子欲要争取独立之地位,必先有独立之事业。你白白读了几年医科,难道甘心回家里相夫教子吗?”

姚英子亲热地挽起老师胳膊:“放心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张竹君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老大帝国里,做女人不易,做女医士更不易,未来会有无数歧视、偏见、辱骂和鄙夷泼过来。我们若要做出令男子哑口无言的事业,帮更多女子同胞摆脱压迫,总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牺牲。这是先行者的命运。你明白吗?”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声。张校长已经三十二岁,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所有女学生都是极服气的。

“好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张竹君搀起她的手,“跟我说说,你进了这家红会总医院之后,都做了什么?”

“挺好的呀!”

“别用这种模糊的词,医生讲话要精确,容不得含糊!”

这一下姚英子可有点尴尬。总医院刚刚落成,还没正式开诊。她内、外科都待过,药房、割症室到处溜达,没事还去摆弄一下那台贵重的爱克司电光机,过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讲完,张竹君的眉头又皱起来。

“我在学校里就跟你说了,让你尽快定下专业方向。你个百厌星都当耳边风了?”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妇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传染病……随便哪个分科,都够你钻研几十年的。你这不是学医,是玩医!”张竹君训斥道。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聪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独带着富家大小姐的散漫习气,没有危机感,做什么都像在玩。

“我当初劝你不要来这家医院,你偏要来。你个衰仔年纪小,不懂这些,那个沈敦和难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不闻不问。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废掉我一个好学生!”

张竹君一提这个名字,眼神里就射出危险的光芒。

这是姚英子最无奈的一件事。这位张校长不知是八字还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对沈伯伯极有意见,逮到机会就要开言嘲讽。姚英子毕业后来红会总医院,恳求了无数回张校长才勉强同意,但一直计较到现在。

“不要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就觉得他是好人。”张竹君恨恨道,“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来这家医院,我拦不住,但如果他们要搞出些事情来,我可不会容忍。”

姚英子两面吃夹档,露出苦相。张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这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们小孩子不必参与。你目前最关键的,是尽快把专业定下来,别耽误时间。”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藤箱里摸出一个布袋:“我给你带了几块普宁南糖,赶上初春还不会坏,趁新鲜吃吧。”

一听她这么说,姚英子知道训诫总算结束了,如释重负,雀跃地接过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放到嘴里。这东西是用猪油和麦芽糖熬成糖浆,再浇在炸好的花生上头,吃起来外软内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逊色。

张竹君见她吃得开心,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着南糖,自告奋勇要开车去送。

两人朝着凯迪拉克走去,他们都没听见,路灯上方忽然传来轻轻的“咔嗒”声,二楼的一扇窗户悄悄关上了。孙希趴在二楼**,放开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变得复杂起来。

他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听见楼下有人讲话。孙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支棱着耳朵,把姚英子与张竹君的对话听了个全。孙希无意窥人隐私,可张竹君那句话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

冯煦交给孙希的任务,他一直没找到突破口。眼下听张竹君的意思,她似乎对上海万国红会的善款弊案有所了解。

要不,去找她聊聊?不过这位张校长看起来不太好惹……

孙希顺手把冰凉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湿冷的被窝还是因为别的。

而在他的隔壁,方三响也在辗转反侧。他的原因倒简单,纯粹是疼痛无法仰卧的缘故。

次日一早,孙希从房间出来,看到旁边方三响也走出来,两个人都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因为之前典礼上的口角,他们彼此相见,还有点尴尬。最后还是孙希先打破僵局:“你后脑勺怎么了?”

“不小心撞伤了。”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其实孙希早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棵“蒲公英”受不得刺激,他便立刻转了话题:“哦,对了,今天峨利生医生有个小研讨会,要讨论血管吻合术中的动脉**处置。你上次露的那一手,他很感兴趣,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那只是救个急,上不得台面。”

“峨利生医生对那招评价很高呢,他说医生既需要精细严谨,同时也该像狮子一样勇敢。不考虑来我们外科吗?”孙希笑嘻嘻说。

“我跟曹主任说了,我会去报内科,补贴虽然不如外科,但空闲时间多一点。”

“内科分支可多了,说不定我能给你些好建议。有没有具体方向?”

方三响看了他一眼:“聋哑病相关,至少能清净点。”

“……喂!”

两个都是年轻人,几句话聊下来,那点不愉快也就没了。两个人一起去膳食处随便吃了口早饭,走到医院楼前。让他们惊讶的是,一贯爱迟到的姚英子居然早早就到了,还一本正经地跟曹主任讨论着事情。

方三响看到她在,表情一窘,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旁边孙希已经大大咧咧扬手示意。曹主任一见孙希来了,先检查他有没有戴好假辫子,然后没好气地甩过一张《申报》来:“瞧瞧你们俩。医院的脸面都丢尽了!”

报纸上有一条特别报道,标题是《六年前离奇车祸牵奇情,名姝报恩学医入红会》,内文写得颇有传奇小说色彩,仿佛记者就在现场。文章对姚英子评价颇高,对红会总医院亦不乏赞美之词,唯独配的那张照片不太对头:前头姚英子略显腼腆,这也就罢了;后头孙希与方三响相撞的狼狈模样,居然没被处理掉。

万幸照片精度不高,看不出孙希没戴假辫子,否则曹主任要上门去求报纸撤稿了。

方三响趁曹主任在训斥孙希,对姚英子小声说:“昨天谢谢你……”顿了顿,又一本正经补充道:“两块手帕,还有这份人情,我会还的。”

姚英子心说你昨天可差点给我惹了个大麻烦。她眼珠一转,促狭道:“好啊,你打算怎么还?”方三响“呃”了一下,猛然卡住了。姚英子见他面露窘迫,鼻尖居然微微沁出汗来,突然又于心不忍。

这家伙只是有点认真过头,其实人还不错。为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农夫,他敢和刘福彪那样的大流氓闹翻,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好啦,好啦,你请我去荣顺馆切个腌笃鲜好啦。那里都是浦东的师傅,总比闸北青帮的手艺好。”姚英子笑道,“最多我吃笋片和蹄髈,你吃咸肉。”

这边厢曹主任刚完成训诫,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闯进楼里。方三响一见是杜阿毛,不由得大惊,以为刘福彪这么嚣张,直接打上门来了。可再一看,他神情惶急,连脚下的鞋子都少了一只,不像是来寻仇的。

“方医生,方医生……”他一进门就连声喊起来。曹主任很不高兴地呵斥道:“这里是医院重地,不要喧哗!不要喧哗!”杜阿毛却已看到方三响,几步要冲过来,脚下突然一软,瘫坐在地上。

方三响走过去,发现杜阿毛的状态有些异常,面色煞白,尤其是口唇和指甲隐隐发青。这时孙希和姚英子也围过来,迅速检查后发现他心率过高,额头发烫,姚英子还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一低头,发现杜阿毛的裤子被可疑的**洇湿了,不由得喉咙一呕。

杜阿毛虚弱地嚷道:“伤寒!伤寒!他们发伤寒了!”曹主任一听这两个字,双颊一颤,第一时间朝后倒退了十几步,嗓音变得比平常更尖厉,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鸡:“册那!伤寒啊!快!快把他抬出去!”

也不怪曹主任如此惊惧,伤寒二字,对上海人来说如阎王宣旨。它几乎每年春秋之季都会暴发一到两次,染疾者少则几百人,多则上万人,极为可怕,与霍乱并称“时疫双煞”。

这时候正是上班时段,楼门口聚着很多医护与院工。他们听到曹主任这么一嗓子,不明就里,都有些慌乱。一时间人头攒动,混乱不堪。就连孙希与姚英子,都下意识朝后退去。

只有方三响还保持着冷静,大声喊道:“不要惊慌,伤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孙希一拍脑袋:“对呀,我怎么忘了,伤寒是粪口传播,简单的接触不会有事。”可让他这么靠近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孙希总觉得有些心理障碍。方三响却不怕这个,俯身将杜阿毛搀扶起来,送到旁边的躺椅上:“到底怎么回事?”

杜阿毛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原来昨晚方三响离席之后,刘福彪和几个弟子、手下又吃喝了一通,当晚抽了一阵大烟,叉了一会儿麻将,索性在烟馆留宿。结果到了清晨,陆陆续续都猛烈腹泻起来,连带着剧烈腹痛和发烧。

也不知怎么传的,烟馆里的人都当是伤寒病,吓得立刻全逃走了,连附近的医生都不敢进来。官府的人赶到以后,只把周围封锁起来,不让人靠近。事实上,往年华界只要有伤寒闹起来,能做的就只是断绝接触,坐等病人自愈,或者死掉。

杜阿毛的腹泻症状,比其他人要轻些。他总算还讲义气,自忖在闸北得不到帮助,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烟馆,来红会总医院求援。

姚英子冷笑:“这年头报应来得真快啊!昨晚还在追砍医生,今天倒过来求治了。”杜阿毛有点迷惑地转动眼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方三响摇摇头道:“我们都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可伤寒该如何救治,方三响有点含糊。“优等生,你治过伤寒吗?”他问孙希。孙希一摊手:“我是外科专精,这些可不在行。不过闸北那边脏乱得很,暴发伤寒也不奇怪。”

他记得在去拜访冯煦的路上,看到沿街满是各种垃圾,污水肆流,早春三月就弥漫着熏人的味道,蝇群缭绕、老鼠钻行,估计再过十几天,蚊子也该上阵了。这么肮脏的环境,什么传染病暴发都不奇怪。

方三响瞪了他一眼,现在发这种感叹有什么用?

“这恐怕不是伤寒,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缩减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时间。”

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两人转头一看,一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洋人双手插在兜里,笑嘻嘻地走过来。

这是柯师太福医生。他是红会总医院负责内科的主任,爱尔兰人,业务精熟,性格却跳脱得像个意大利人。在红会医院,外科是峨利生掌管,内科便是这位说了算。他一出现,方三响和孙希赶紧起身让开。

柯师太福教授径直蹲下去,一边给杜阿毛检查,一边用汉语念念有词:“诊治病患就像对付女人,你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得仔细观察她。她的心情不会直接告诉你,可全写在身体上了。”

方三响和孙希对这位的轻浮作风早习惯了,静等着下文。

“你们看,虽然患者有头疼、高热、腹泻的状况,但他的肝脾并不肿大,皮肤也没有浮现玫瑰疹。这些都是判断伤寒的重要依据。从腹泻频率和喷射呕吐的情况来看,我认为更像是赤痢。”柯师太福医生站起身来,像是在课堂上一样发问,“他们的发病时间是怎样?”

方三响详细询问了杜阿毛,得知刘福彪他们是从早晨六点左右陆续开始腹泻,发病时间所差无几。

柯师太福医生若有所思:“伤寒的潜伏期最快也要一周。这九个人就算同时感染,根据体质不同,发病时间也不会巧合到同时。这甚至不是医学问题,而是概率问题。”

“而且伤寒起病缓和,很少会来得这么急?”方三响也回忆起教科书上说的了。

“很好,如果你不用疑问句就更好了,很少有女人喜欢不自信的男人。”柯师太福医生眯起眼睛,“更大的可能,是急性赤痢——我问你们,痢疾传播的三种主要途径是?”

“苍蝇蟑螂、污水和被污染的食物。”

“很好。考虑到患者几乎同时发作,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昨晚他们或许同桌进食过。”

他话一出口,方三响、孙希、姚英子脸色齐变,后两人看向前者的眼神都变了。方三响也有些惊慌,连忙举起手道:“我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哎呀……”

远处的曹主任本来要凑近,一听这声哎呀,吓得又躲远了几步。原来是方三响急于澄清,扯动了后脑的伤口。孙希伸手去摸他额头,见一切正常,才满腹狐疑地放开了手。

姚英子见瞒不下去了,便简短地把事情原委说给曹主任和柯师太福医生听。曹主任听完气得直哆嗦,可又不敢靠近去训斥,只能用食指对着方三响抖动。

楼前的这场混乱,终于把沈敦和也惊动出来。曹主任一见他到了,立刻跳过去告状,可沈敦和听完之后,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先走到柯师太福医生身旁。

柯师太福医生讲出自己的判断,然后说:“我去给患者做一个血涂片,顺便取些大便样本,数一下菌群——哎呀,真是美好而充实的一天。”

杜阿毛被两个院工抬走时,抬起头连声喊着:“不只我,不只我啊!他们还在烟馆里,求求你们去救救他们!”他的呼喊逐渐远去。沈敦和背起手,扫视在场的三个实习医生。

“这么说,在闸北的烟馆,这样的患者还有九个?”

“是的。”方三响道。

“我去过几次闸北,那里的环境很糟糕。无论赤痢还是伤寒,一旦暴发,一定会引起大范围的感染。”沈敦和忧心忡忡。

只有曹主任听出了端倪,赶紧说:“我会立刻通知上海自治公所,他们不是有卫生处吗?”

其时朝廷刚刚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一年,上海开设了自治公所,在华界城厢实行市政自治,卫生正属于其辖下。

沈敦和问:“在过去三年里,上海华界一共出现过几次传染病暴发?”曹主任胆子虽小,可记性特别好,立刻报出了数据:“七次,两次赤痢、三次伤寒,还有一次白喉和一次吊脚痧。”

“面对疫情,华界官府做过什么吗?”

“呃……封路啊,收尸啊……”曹主任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了。

沈敦和缓缓道:“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你们都听到了。红会总医院的定位很明确,就是服务于华人公众。而这个服务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防治时疫,填补官府工作的空缺。”

“可是……”

“这家医院是用社会善款建造的,如果碰到公共事件,我们却拒绝介入,那么它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曹主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内科的正式医生只有三个,剩下的都是没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能干什么?”

沈敦和笑起来:“这一次时疫还未扩散即被发现,对这些孩子来说,难道不是一次很好的实践机会吗?”

曹主任悻悻无语。沈敦和看向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本院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你们三个一起救治的。既然这么有缘,这一次的闸北时疫调查工作,也交给你们三个好了。”

“能不能别让英子……”曹主任刚说一半,话就被姚英子的眼神堵了回去。

这时孙希有点委屈地举起手来:“我是外科,也要参与疫病防治吗?下午我还有个枪弹取出术的病例研讨。”柯师太福医生拍拍他的肩膀:“我去找峨利生帮你请假。医学理论分内、外,人体可不分。想搞清楚这个精妙物体的运转方式,只关心一部分是不对的哟。”

孙希也只好唉声叹气地表示同意,还不忘哀怨地看了方三响一眼。

“你们的任务很简单,找到疾病源头。”沈敦和又叮嘱了一句,“但要记住,现实比课本更复杂,尤其是在疫病领域。”

三人齐声应和,然后匆匆各自去准备了。

望着他们三个稚嫩的背影,曹主任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柯师太福医生觉得好笑,看了他一眼:“我说老曹,你担心太多,可是会伤肾的,害人害己。”

曹主任一哆嗦,强行舒展双眉:“这三个家伙,医院落成还没一周,已经招惹了报社和黑帮,连朝廷都差点得罪!真不知道未来还会闯什么祸!”

“未来吗?”柯师太福医生面色略显凝重,“老曹啊,我总有一个预感。”

“哦?您说,您说。”

“我感觉,一股席卷中国的风暴,就快要来了。这家医院也许要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这些未经人事的小家伙,得尽快成熟起来才行。”

曹主任哈哈大笑:“医生您是英国人,对中国了解不够深哪!”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

“好,好。我告诉您吧,如今宣统皇上春秋正盛,大清未来只会越来越安稳。”

见曹主任说得无比自信,柯师太福医生“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方、姚、孙三人抵达了祥园烟馆。几个黑瘦的兵勇挪开拒马,一个卫生处的官员与他们三人接上头,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情况来。

暴发时疫之后,自治公所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烟馆进出口,并在附近洒了几圈石灰。不过他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整个上海只有十九家正式医院,绝大多数设在租界内,华界的医生数量本来就少,还都是分散开诊,卫生处根本没有足够的专业力量。

若红会总医院不派人来支援,他们只能按老法子,让里面的人自生自灭。

但卫生处官员明显没想到,总医院派来的居然是三个年轻人,而且有一个是……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满是不信任。

“方医生、孙医生,这边走。这位,呃,姚女士还是在门口等着吧。”官员说,“瘟神在室,女的进去不太吉利。”

姚英子眉头微微一皱,方三响停下脚步,看向官员:“请你叫她姚医生。她和我们一样,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对方还要说什么,孙希拽住他胳膊到一旁,笑容可掬地小声补充:“姚永庚知道吗?他家千金。”

官员吃惊地又看了眼姚英子,仿佛不相信一个有钱人家的千金会自蹈险境,末了只好默默退开。

“谢谢。”姚英子小声说。孙希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而方三响已经先一步踏入馆内。

这是方三响第二次踏入此间,不过相隔十几个小时,气氛已变得截然不同。

昔日喧闹鼎沸的馆内,如今却静得如同义庄。除了刘福彪和那八个倒霉手下躺在大烟榻上奄奄一息,其他人跑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除了呛人的大烟味,还多了刺鼻的屎尿味,刺激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祥园烟馆和其他老烟馆一样,有一个极不健康的习惯:他们几乎不会开窗通风,让大烟味日复一日地缭绕、沉积,美其名曰“养厚味”。哪家的烟味厚,烟客就觉得哪家更靠谱。

所以他们三人一进馆内,先把所有的窗户、大门都打开,尽量保持通风。运气还不错,刚开完门窗,就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把秽味**涤到可以容忍的地步。

三人走到烟榻前,挨个审视过去。昨晚还生龙活虎的青帮汉子们,如今却瘫软在榻上,一个个面容枯槁,整个人都陷入自己排泄出的恶臭里。排泄物半糊状半水样,红白相间,煞是吓人,里面还泡着熬了一半的大烟膏子。几个净桶歪倒在一边,来势太猛烈,根本没来得及用。

方三响看到昨晚袭击自己的那个家伙,像是虾米一样弓着身子,一层汗水浮在油腻的面孔上,几乎快屙得脱了形,不复昨日的凶悍。而旁边单独一榻的刘福彪,更是憔悴得不像话,眼窝深陷,枭雄气势被持续不断的腹泻冲刷得涓滴不剩。他似乎还残留点精神,睁开眼睛看到方三响。

“放心好了,这一次有医生来救你,不会和你那兄弟一样。”方三响低声道。刘福彪哼了几声,不知想表达什么,很快又把手无力地垂下去了。

三人分别检查了三个人,然后在房间外面碰头商量。青帮汉子们的症状跟杜阿毛差不多,发烧、呕吐、腹泻以及腹部剧痛。不过无论症状多严重,身上都没见到玫瑰疹。

综合其他指征,这几乎可以断定不是伤寒,看来柯师太福医生的直觉是对的。方三响跟其他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赤痢虽然可怕,但跟伤寒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孙希不放心,还带了本英文的传染病学教材来,当场对着患者辨认了一下。

虽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到污染源头,但也不可能放任九人在这里。他们腹泻得太厉害了,必须尽快补水,否则很容易造成脱水性休克,会出人命的。

“我们分一下工。”方三响对其他两人说,“我来采集那九个人的血样和粪便样本;孙医生,你去找自治公所的警察,想办法找到离开烟馆的那些人,源头找出来之前,别让他们乱跑;姚医生,你到附近的老虎灶弄点热水送过来,让他们保存体力。”

其他两个人听出来了,方三响这是把所有的脏活和累活都包揽下来了。孙希倒乐得轻松,姚英子却很不满:“你觉得我们会拖你后腿吗?”

方三响摇摇头:“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事。”

这确实是一桩最大的怪事。当晚青帮汉子们吃过饭之后,除了吸食几口大烟,没再吃别的,那顿饭的嫌疑最大。但方三响昨晚也同桌进食,而且吃得不少,怎么会安然无恙?

姚英子知道他不愿意欠人情,耸耸肩:“好吧,随便你。”

其他两个人退出烟馆,各自去忙分配的任务。方三响独自站在屋里,呆了呆,从绣着红十字的挎包里取出几个深色玻璃瓶,也不嫌地上有多脏,直接趴下开始搜集起来。

九个人的粪便、脓血和尿样,都需要分别搜集,依次编号,再用橡皮膏贴好。这是个既细致又肮脏的活,好在方三响早就习惯了。跟满是难民与伤员的营口港医院相比,这里简直干净得像皇宫。

他搜集完成之后,卫生处那边也把热水送来了。同时抵达的,还有总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工作人员在杜阿毛的粪便里观察到了福氏志贺菌,证明他们三个的判断没有问题。

方三响与姚英子给热水加了几撮盐,给那九个人硬灌进去,让他们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叫卫生处的人帮忙抬上马车,尽快送去总医院救治。

可卫生处的官员不肯配合。方三响解释说赤痢只会通过粪口途径传染,不会通过空气传播。可那官员拒绝放行,仿佛那九个人一旦离开烟馆,就会化为瘟疫四处传播似的。

方三响和姚英子好说歹说,卫生处的官员把他们俩拽到一边,一脸苦笑:“我是相信两位的,可周围那些老百姓都迷信得很。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要没点说法就把他们运走,只会引起骚乱。我也不好交代。”

他说得客气,但态度坚决。方、姚二人面面相觑,只好再度回到烟馆里。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传染源,才能打破僵局。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沈敦和院长说现实比课本更复杂了。

孙希一直没回来,他们两个人在烟馆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最后走入昨晚的雅间。

只见桌子上的碗筷碟盘堆得乱七八糟,残羹冷炙,一片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姚英子嗅了嗅,眉头轻皱:“这样的菜色也好请人吃饭,我闻都不要闻。”

方三响盯着桌面上的那些油乎乎的碟子,陷入沉思。

赤痢的传播途径是什么?教科书上只说了是以苍蝇蟑螂、被污染的食物与水源为媒介的粪口传播。这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说法。至于现实中的传播过程,却没那么简单。也许是几条路径的复合,也许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形。这需要的不光是洞察力,还要有想象力。

眼前这个餐桌,很可能就隐藏着传染的根源。可他们眼下没有检验工具,不可能做现场检验。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姚英子好奇地碰了碰一个酒盅,又嫌弃地拿开手指。她见方三响在发呆,道:“文明书局出过一套英国小说,叫《福而摩司包探勘案记》,你看过没?”

方三响平时啃专业书已很吃力,又忙着兼职做工,哪有时间看闲书,只是摇摇头。

“书里有个伦敦的大侦探,叫福而摩司,是个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什么都瞒不过他。哎呀,应该让孙希来讲,他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三响有些不悦。

“这个福而摩司在书里讲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只要把一切不可能都去掉,剩下的就是真相。”姚英子双眸闪动。

方三响还是没懂她的意思。姚英子气得敲了他脑袋一记:“榆木棺材头!你想想,同桌十一个人,只有你没事。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了但你没做的。”

“我们在一起吃饭啊,还能有什么……”

“对啊,吃饭。那你想想,有什么菜他们都吃了,唯独你没吃?桌上一共这十几样菜,逐一排除,难道还想不到吗?”

“腌笃鲜?”

经姚英子一提醒,方三响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他因为被人嘲笑不会吃,出于自尊心,干脆碰也没碰那盆东西。

“是了!桌子上的其他菜我都吃过,唯独腌笃鲜没有!”

姚英子本想说你口味还真不挑,猪食也吃得这么高兴,可考虑到蒲公英的性格,忍着没吭声。方三响围着餐桌转了一圈,腌笃鲜的汤盆还在,但里面一点渣都没剩——看来这大厨手艺很受欢迎。

答案昭然若揭,应该是这道菜受到志贺菌污染,才导致的这场悲剧。他本想把汤盆拿回去检验,可脑子里一转:“不对。”

“什么不对?”

方三响把孙希留下的那本传染病书翻开:“你看,书上是这么说的——痢疾杆菌在一八九八年由日本学者志贺洁发现,故名志贺菌。该菌对酸性物质、高温十分敏感,日光直接照射三十分钟或六十摄氏度加热十分钟即可被杀死。”

“这怎么了?”这次轮到姚英子有点糊涂。

“腌笃鲜要炖煮多久?”

“我家厨子做的话,怎么也要两个小时才能入味……啊!原来是这样!”

姚英子一下子明白了。就算腌笃鲜的食材被痢疾杆菌污染,可在火上炖过两个小时以后,什么细菌也都死光光了,怎么会传染给人?

事实上,预防痢疾最重要的一条措施,就是喝热水、吃熟食。

这一下,又进入死胡同了。方三响再也想不出,除了腌笃鲜还有什么他没吃的。他只好提议去厨房看看,于是两人顺着雅间旁边的一条小走廊,来到了祥园烟馆的后厨伙房。

祥园烟馆的伙房,极其生动地诠释了这句俗语。厨子们此时已经逃走了,满地都是烂菜叶子、鱼鳞、肉皮;泔水缸上搁着块板子,新鲜猪肉就扔在上面;灶边就是个大垃圾堆,一挥手能炸起来一片绿豆蝇。那些苍蝇盘旋几圈,旋即落在一把脏兮兮的菜刀和案板上,因为那里有一块块从未洗过的黑色血渍。

房梁上吊着几块看不出颜色的火腿和熏鱼,居然有白色的蛆头从肉皮底下探出来,饶有兴致地摆动着。

方三响还没什么,姚英子先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他赶紧过来询问,姚英子却恼怒地一把推开他:“你吃过这个厨房里的东西!你也是病菌!别靠近我!”

方三响这下可犯了难,他刚才是发愁找不到污染源头,可现在这源头……实在太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这种卫生状况,能坚持这么久不出事,才真的是奇迹。

关键是,这些污染没法直接证明痢疾的来历,毕竟端上桌的饭菜都是加热过的。虽然也有几盘小凉菜,但他自己都吃过,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条路,也没法进行下去,调查又陷入了僵局。方三响只好在厨房来来回回地转悠,希望能找到什么线索。

“说起来,刘福彪又逼你拜师,又暗中袭击,你怎么还这么上心地帮他?就不怕变成东郭先生吗?”姚英子好奇地问。

“现在我是医生,他是病人。医生拯救病人是天职,这跟旁的恩怨都无关。”

听到这话,姚英子心中不禁一动,一个身影似乎又浮现出来。她霎时心跳有些快,为了掩饰,随口抛出一个问题:

“那万一你俩仇深似海呢?比如说他跟你有杀父之仇,你救不救?”

方三响正在弯腰观察炉灶,听到这个问题,肩膀一颤。在漆黑的炉膛内,蓦然闪过一张脸,那是一张和尚的面孔,嘴角有两颗黑痣。他赶紧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扫视,扫过灶台,扫过铁锅,扫过铁锅旁边的一筒竹筷,只求那幻觉尽快消失。

姚英子一下想起来,方三响是战争孤儿,这问题问得太不妥当了。她连忙说她是随口瞎讲的,别当真。冷不防方三响伸过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快放开我!你知道什么?”姚英子一心只想把那只刚摸过灶台的脏手甩开。

方三响放开她的手,冲回雅间,小心翼翼地把腌笃鲜的汤盆拿出来:“我知道了!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汤盆!”

“刚才你不是说加热后不会有志贺菌吗?”

“食物当然是干净的,但这个汤盆就不一定了。如果它本身已受到污染呢?”

方三响摇摇头,用手指虚点了一下汤盆的边缘:“这个汤盆的里面是干净的,可你看这一圈盆边,还有容器外侧,都是热汤接触不到的地方,说不定上面有志贺菌。”

“难道……难道他们被传染,是因为去舔汤盆边缘吗?恶心!”姚英子几乎要尖叫起来。

方三响哭笑不得,拿起桌子上的一把竹筷:“不是……他们青帮有个规矩叫劝钟,每道菜,得轮流拿筷子敲一下边,才开始吃。唯独腌笃鲜上来的时候,我心里有气,就没跟他们一起敲。”

姚英子撇撇嘴,心想这都是什么臭规矩:“那我不明白了。你要说餐具被污染,应该都污染才对啊,怎么只有这个汤盆闹出事情来了呢?”

“杜阿毛说过,其他菜都是烟馆原来的厨子做的,唯独这道腌笃鲜,是从三林刚请来的大厨做的。”

这下子,整个传播过程算是推测出个大概了。

那位三林厨子手上,一定沾染着志贺菌,并且没有做过良好的清洁。他烹饪腌笃鲜时,用脏手拿起汤盆盛菜,再端上餐桌。刘福彪、杜阿毛等人拿起筷子,轮流劝钟,在汤盆边缘敲过一圈,让细菌全数沾在了筷子头部,直送口中。

方三响幸免于难,不是因为他拒绝吃腌笃鲜,而是因为他没参与最后这一轮的劝钟。

想到这里,方三响顿时冷汗涔涔,如果当时他随手敲上一记,此时肯定也已躺在病**起不来了。

“糟糕,那个大厨可是已逃出去了!”

姚英子提醒道,方三响这才想起来,那个危险的传染源还在外头逍遥。万一他再去别家做菜,岂不又是一轮肆虐?

两人拿了汤盆,匆匆走回烟馆门口。恰好孙希和公所的人折回来,他们基本上把昨天逃出烟馆的仆役、丫鬟、厨子、账房、伙计都访明白了下落,目前并无其他人有赤痢症状。

方三响把发现简单介绍了一下,众人都吃惊不小,没想到这传播路径如此曲折。孙希说那大厨见青帮老大吃出了事,吓得连夜逃回浦东老家去了。自治公所和卫生处的人都很紧张,若那个猪头三在浦东再搞这么一轮,事情可就闹大了。

不过这些事情,自有自治公所去处理。他们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卫生处的那个官员也终于松口,允许他们送走病患。一方面是因为方三响找到了污染源头,可以向民众解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闻讯赶来的青帮帮众越聚越多,治安压力实在太大了……

在一群凶悍青帮汉子的注视下,民夫们把刘福彪等九人一一抬上急救马车,准备拉走。那些帮众还要跟随,却被方三响给喝住了。

方三响对这个可没兴趣,现在他对青帮规矩真是怕死了。一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才长舒一口气,回过身去,指挥民夫用炉灰清理烟馆里的脓血粪便,以及清理整条街附近的垃圾堆、厕所,以绝后患。至于那个肮脏的伙房,自然也要彻底关闭消毒。

当所有的后续收尾工作都弄完,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筋疲力尽地走出烟馆时,眼前的夕阳都快落山了。

“这一次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吧?”姚英子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啦,九个患者都送去医院,传染源基本也确定了,现场也清理完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孙希叼着烟卷,深深吸着烟雾,懒散地眯起了眼睛。

“还有写报告。”姚英子提醒。孙希摆出愁苦的表情:“我是友情帮忙啊,让外科医生写传染病报告,太残忍了。要不老方你去写吧。”

方三响对这个称呼有些不自在:“当然由我来写。现在想想,我们可能犯错的地方太多了。也许会误信患者的判断,当成伤寒来处理;也许会被汤盆误导,想不到青帮规矩这一个途径;也许把注意力都放在刘福彪身上,让那个大厨在外头逍遥。任何一个点出错,都可能导致一场大疫暴发。”

孙希赞许道:“总结得很有水平嘛!英国有句谚语,一盎司的预防大过一磅的治疗。咱们这一次,可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姚英子很不满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你搞清楚,全程都是我俩在充满病原体的地方忙活。你一点忙也没帮上。”

“哎,一个一个寻人也很麻烦的好吗?”孙希委屈地辩解道,“这样好了,我请你们去荣顺馆吃腌笃鲜。”

“不要!”姚英子和方三响同时叫起来。他们对这道菜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我看你们哪,是once bitten, twice shy。”

“假洋鬼子,你就不会说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姚英子没好气地说。

孙希哈哈大笑起来,把烟蒂弹进苏州河,重新点起一支烟,顺手把火柴盒塞回兜里。此时在他的口袋底部,多了一张薄薄的名片。孙希的指尖在纸片上轻轻刮了一下,确认它还在,才徐徐缩了回去。

名片素雅,正面衬图是一丛墨竹,挺拔如刀。

三林大厨,可不是孙希在自治公所的唯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