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三)02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立刻醒了过来,啪嚓一声,嘴边的半个馒头先掉在地上。
观音庙外头已是蒙蒙亮,惊叫声是从神坛后头传来的。姚英子过去看到翠香在地上抽搐着,四肢剧烈抖动。韩小手蹲在她的头前,双腿内侧夹住头,两手按住双肩,极力控制不让她翻身,大概是怕压到肚子。
姚英子一把推开老太太,怒吼道:“你这是胡来!”赶紧让翠香侧躺下来,免得被自己的痰水呛到。紧接着她迅速检查了一下瞳孔和脉搏,抬头问孕妇有没有癫痫史,韩小手冷着脸不搭理她,姚英子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翠香身上。这种抽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熬到结束。过了两三分钟,翠香才恢复平静,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姚英子正要帮她擦汗,忽然汤把总从前殿惊慌地跑过来,压低声音说外头有人来了,是水蜢子!姚英子闻言手一抖,却没停下动作。
每次洪水之后,皖北必然会涌现出大量土匪。他们趁着百姓流离失所、官府自顾不暇的时机四处劫掠。这些匪徒就像水蜢子一样,水灾越大,他们的数量就越多,残害越凶。按说这一带靠近蚌埠集,又距离第三十一混成协不远,水蜢子们不会轻易靠近。可今年水灾实在太大,皖北几乎皆成鱼鳖之乡,逼得这些水蜢子的活动范围也南移。
姚英子顺着小庙窗格朝外看去,只见小丘下面有七个骑骡子和驴的汉子,皖北少马,驴骡却很多。他们穿着杂乱,手里拎着各种镰刀、短矛,没有火枪。很明显,这应该只是一小拨临时聚在一块的流匪,不是那种积年匪帮。
这些人聚在小丘下,其中一个貌似探子的高个子下了牲口,沿着小丘朝这边爬过来。他们应该是路经此地,听到这里传来尖叫,来看看。
汤把总一脚踢翻炉灶,伸手从铁锅底蹭了蹭,抹了姚英子一脸灰。姚英子猝不及防,正要发怒,汤把总又一把将她头发薅乱,低声道:“你这样的小姑娘,被水蜢子瞧见肯定会被掳走。若想贞洁得保,快给我躲到神坛后头去!”
姚英子见他说得急切严厉,知道这事由不得任性,赶紧又抹了一把锅底灰,然后转到神坛后头,趴下跟翠香躺在一起。她刚躺下,那个探路的水蜢子便进来了。
这个探子见到庙里有人,两只吊梢眼先是喜地一抬。汤把总把手枪藏在腰间,只说自家媳妇要临盆了,在小庙里暂居。孕妇生产在皖北被视为秽事,迎面见了不吉利。探子探头一看,一双浮肿的脚从神坛后头露出来。他一见这个,不由得把两团哭丧眉攒起来,不愿意迈进去了,只把眼珠子骨碌骨碌朝着灶台瞟去。
汤把总会意,慷慨地——反正不是他的——从灶旁拎起一袋糠皮杂米,递给探子,然后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探子掂量了一下袋子,少说有个七八斤,足够他们这伙人吃几顿了。他权衡一番,孕妇在水蜢子眼里毫无价值,只是个累赘,与其跟眼前这男人死斗,不如拿点东西合算。
探子一手拎袋子,一边还往里面瞥,汤把总“嘿”了一声,又提出一口袋杂米,双手摊开,意思是最后一袋了。其实汤把总也紧张得够呛,后脖子两条褶皱里全是细汗。见探子点了一下头,拎起两个米袋子往回走,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料探子走出去没几步,突然一个尖厉怨毒的声音从庙里传出来:“这里还有个白花小妞子!”探子闻言,猛然回过身来,疑惑地朝里面看去。韩小手猛然抓起姚英子的头发,狞笑着把她硬扯起来。全无防备的少女发出一声脆呼,让探子眼睛一亮。
虽然那姑娘满脸锅灰,可声音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这种大姑娘可是水灾中的硬通货,无论自己享用还是卖给别人,都是极好的。
“好哇,你小子敢藏私!”探子狞笑一声,朝门槛里迈进去。翠香躺在地上,抬起脖子虚弱地喊道:“韩婆婆,你这是做什么?”韩小手咬牙切齿:“这假洋婆子要害你。我把她交出去,才能保得你平安。”
姚英子拼命挣开韩小手的揪扯,反脚一踹,把老太太踹倒在地,只见她打了几个滚,额角撞到庙门下角,直接晕了过去。可为时已晚,那探子放下两袋米,舔了舔嘴唇,朝她走过来,吊梢眼里透出不加遮掩的贪婪光芒。姚英子吓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的一声巨响,探子停住了脚步。他动了动眉毛,想努力朝自己脑门上看去。可惜他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那上面的一个血洞,整个人双膝一跪,旋即扑倒在地。
汤把总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地端着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姚英子顾不得道谢,喘着粗气跑到窗边,朝小丘下面看去。
那一声枪响,惊到了小丘下的水蜢子们。他们纷纷从驴骡上下来,朝丘上移动。汤把总歪着脑袋,把枪口伸出门外又开了一枪。虽然这一枪没击中任何人,却成功吓得敌人们伏在半路上,不敢继续前进。
上头有枪?这对只有镰刀和草叉的水蜢子来说,已有了十足的威慑力。
双方就这样陷入奇妙的对峙。汤把总下巴一直在哆嗦,可枪口抖动得更剧烈,嘴里一直絮叨着:“我的个孩来……我的个孩来……”他在蚌埠集习惯狐假虎威,这样单独与匪徒对峙的局面还是头一次遇见。姚英子反倒比他还镇定些,先数了数草丛里趴伏的人头,然后问他子弹还剩多少。
汤把总战战兢兢地竖起四根萝卜般粗的指头。二六式左轮一次装弹六发,刚才打了两发,还剩四发,一点备用的子弹都没带。汤把总还补了一句:“这枪的扳机忒硬,扣半天才能打出一发,不顶用!”——言外之意,万一水蜢子们一起冲上来,一把枪可挡不住。
姚英子抿住嘴唇,心脏泵血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眩晕。直到这时,她才体会到水灾最为狰狞的一面,不对,是人性最为狰狞的一面。
“只能找个机会,往大桥那边跑,那边有军队,他们不敢靠近。”汤把总擦了擦汗。姚英子摇摇头:“不行,我们逃了,他们肯定要拿翠香泄愤。医生扔下病患逃走,这成什么话?”
汤把总恼怒地吼了一声:“耶熊(得了吧),你个六叶子(愣头青)不走我自己走!”姚英子知道跟他讲道义和道理没用,便祭出老办法:“若顺利护送我俩离开,我回去给你赏钱加倍。”
“屁!有命赚,没命花!”汤把总啐了一口,握枪的手还是抖个不停。动了枪,出了人命,还被水蜢子围攻,这次任务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想。他把利害关系在胖胖的脑内飞速计算,眼看着一个最佳选项浮现出来。
趁着姚英子一错神的工夫,汤把总迈过翠香的身体,推开破庙后头的小门,闪身朝着与水蜢子们相反的方向逃去。姚英子回头听到声响,才一阵惊慌,没想到这个死胖子说跑就跑了。
丘下的水蜢子们听到有动静,直起腰,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靠来。姚英子蜷缩在窗下,一时间万念俱灰,赶紧从医药箱里拿出那把孙希送的小手术刀,努力回想人体最致命的地方在哪儿,想着想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可等了一阵,庙门却没动静,远远传来啪的一声枪响,响声颇为惊慌。姚英子擦擦眼泪,小心地抬眼去看,发现那六个水蜢子掠过小庙,噌噌冲着汤把总追去了。
汤把总到底缺乏经验,他若是不跑,对方不知虚实,尚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跑,落在水蜢子眼里,显然是自露其短——若真是火器犀利,何必要跑呢?至于小庙,先把人干掉,再回过头来搜查也来得及。
这些贼匪颇有经验,六个人在小丘上散开一条线,像一张大网般拢过去。汤把总惊慌地在大网前头跑着,圆滚滚的身体在泥泞的黄土地上怎么也跑不快。总算他良心未泯,没喊一嗓子提醒水蜢子们庙里有人,当然,也可能只是他太过慌乱没想起来。
姚英子见水蜢子的注意力暂时不在这边,趴在窗边一看,注意到那丘下的几匹驴骡还站在原地,没人看守,不由得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冲到翠香身边问:“你能走路吗?”
“脚软动不了……”翠香慌得六神无主。“我搀着你!你坚持一下!不然咱们都得死!”姚英子厉声叫道,她拉起翠香的胳膊绕过脖颈,用尽力气勉强把孕妇架起来。翠香知道打死水蜢子这事极为严重,也用手扶着神坛,极力挺着肚子站起来。
两人跌跌撞撞地迈过了小庙的门槛,姚英子还不忘拿起那盏煤油灯来。很快远处传来两声枪响,但移动的人影一个没少。汤把总只剩一发子弹了,恐怕凶多吉少。
事情紧急,姚英子扶着翠香朝驴骡那边跑去。这一路都是下坡,跑起来倒不费什么劲,可翠香脚下实在太软,跌倒了好几次,差点顺坡滚下来。姚英子怕她受伤,每次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被撞得浑身青紫。
好不容易到了驴骡队前,姚英子也不辨哪匹,直接挑了匹身材最高大的青骡,把翠香扶了上去,自己选了匹黑棕色的驴子。
俗话说:马骑前,驴骑后,骡子骑当中。这些水蜢子的坐骑没配鞍子,都是光背上盖一块薄毯子。姚英子在上海玩过马术,却不知道骑驴骡的奥妙,一跨上去只觉得脊背奇高,硌得屁股生疼。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无论汤把总打中人与否,他已是弹尽粮绝,水蜢子们应该会很快返回。
姚英子顾不得这些,狠狠抽了翠香的青骡屁股一下,催着这头畜生朝北边走去,然后又把煤油灯往地下一扔摔得粉碎,又掷下火柴。火柴立刻引燃了流出的煤油,随即把附近的野草全都点燃了。那些牲口没拴缰绳,猝然受了惊吓,立刻四散乱跑起来。
这么一折腾,水蜢子回返过来想收拢,须多费一番手脚。姚英子做完这一切,驾着自己身下这头驴子去追青骡。翠香的双手撑在骡子的长脖子前,双腿叉开蹬直,生怕骡子的尖背撞到肚子,摆出的姿势尴尬且不稳当,晃晃悠悠随时会跌下来。
对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来说,这种移动可能是致命的。但姚英子也没别的办法,水蜢子随时可能追来,她们逃得越远越好。她一边大声鼓励着翠香,一边**骡驴,只盼多跑出去几步。
这两人无比狼狈地跑出去约莫五里路,姚英子回头看去,发现水蜢子倒是暂时没追过来,可这一带刚刚闹过洪灾,地面涂满黄泥,这两匹牲口的一串蹄印异常清晰。这么跑下去,敌人想要追过来十分容易。
可姚英子能做什么呢?她对这附近的地理一无所知,想问问翠香,却见对方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发抖,在骡背上几乎支撑不住。她本来就体质虚弱,这么一折腾,几乎已逼近极限。
姚英子急切地伸直脖颈,想找个安全的落脚处停下来,让她喘口气。却见翠香的头扭向另外一侧,牙关紧咬,嘴角和脸颊猛烈地颤动起来。这是癫痫又犯了?姚英子暗叫不好,抢先跳下驴去。只见孕妇四肢猛烈地抖动起来,一头从骡背上栽倒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刚冲到马下的姚英子身上,溅起一片泥浆点子。
姚英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感觉就像几年前遭遇的那场车祸似的。她凭着残存的理智,轻轻把翠香从身上推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扑过去检查。
此时翠香的瞳孔开始放大,而且因为呼吸暂停,脸泛起青紫色。抽搐还在持续,姚英子有点慌乱,一边拼命回忆课堂上讲的要点,一边伸手去摸翠香的肌肉,发现她背侧的肌肉出现了强直性收缩,频率远大于腹侧。
“这是……子痫?!”
姚英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震得整个人脑子一片麻木。张校长在上课时特意说过,孕妇在罹患妊娠高血压时,往往会导致癫痫,这在临**叫作子痫,是种极危险的病症。
姚英子之前帮翠香量过血压,确实数值偏高。但她缺少经验,只顾着关心翠香因为缺钙导致的抽筋,并未重视其他症状。等到翠香在早晨那一次癫痫发作之后,引来了水蜢子,姚英子更顾不上去做判断。她们骑着驴骡逃跑这一路,翠香连慌带吓,受到的刺激太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了第二次。
此时翠香瘫倒在地,像中了邪一样抽搐着,四肢无助地搅动着泥浆,口里白沫阵阵。姚英子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让她保持侧躺,确保不会噎到。姚英子数着自己的脉搏,眼看数过一分钟,可翠香的抽搐状况还未有缓解。
这可麻烦了!
对快足月的孕妇来说,子痫极易引发子宫血管**,轻则胎盘受损,重则母子双亡,必须立即干预才行。姚英子意识到这一点后,慌乱地在医药箱里翻找,同时拼命回忆课堂上的东西,努力找出答案。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这时真恨自己心不在焉,哪怕多记住一句,说不定都能用上。
哗啦一声,一个小玻璃瓶被她的手指碰动,滚落到地上。这瓶口贴着一块橡皮膏,上面是孙希写的两个工整楷体“泻药”,里面是小半瓶白色粉末。
姚英子的眼神迅速移开,可又突然移回来。
白色粉末?医生一般用的泻药是巴豆粉,磨出来是灰色。而这瓶子里的白粉,其实是硫酸镁粉末,它除了促泄,还能治疗水灾常见的肠**。医疗队这次前往皖北,特意提前制备了一批。如果姚英子记得不错,张竹君校长曾经说过,硫酸镁对于癫痫控制也有效果,不过只有这么一句,更多的她便死活想不起来了。
眼看翠香抽搐不停,姚英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出人命,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医药箱,迅速翻出一个赫斯式的金属活塞针筒,旋开上头的锥形针帽,将浸泡在酒精里的针头装上去。
她不知道硫酸镁该怎么控制癫痫,但以常理推之,给癫痫中的病人灌药,能直接要人命,那便只有静脉注射一途了。姚英子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推测没错。她迅速拧开泻药瓶子,用指甲挑起一点点粉末,拿仅剩的一点清水稀释,然后吸入注射针筒中。
尽管翠香那边危在旦夕,姚英子却只能强抑急切,缓缓地操作针筒吸入。她必须极为谨慎,因为金属质地的针筒是不透明的,无法观察,万一混入气泡可就要死人了。
好不容易吸入完毕,姚英子又遇到了一个麻烦。
这款赫斯针筒比较粗长,上方有两个金属固定环和一个推压环。规范的操作,应该是左手握住针筒,右手中指与食指各套入一个固定环,用拇指套入推压环,让虎口缓缓并拢完成注射。可现在翠香正在剧烈抽搐中,姚英子必须腾出一只手去压制她,只能单手持筒。她手太小,双指套入针筒后,拇指根本够不着推压环,无法完成注射作业。
情急之下,姚英子蓦然想起了与方三响初见时的情景。那家伙竟然用鸦片膏蘸着纱布,直接去捂暴露的动脉,真是骇人听闻。他后来说,那是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野路子,在有限的条件下抓大放小,先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可以暂时忽略。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迫学他的思维方式,姚英子苦笑着张开嘴,一口咬住针筒侧面,那金属筒壳竟是一股酸苦味道。紧接着,她用双手撕开翠香的左袖子,露出肘部——这里静脉比较粗大,容易瞄准。
姚英子觑准翠香抽搐的一个间隙,腾出一只手握紧针筒,飞快地朝着静脉扎去。这个针头是侧开的,角度必须歪一点,这让她的姿势变得极为别扭。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翠香如今青筋凸起,让浅蓝色的静脉变得颇为醒目,瞄准难度不大。
针尖轻轻刺破皮肤,下压侧挑,让针头侧孔充分贴入静脉内部。姚英子一手按住翠香左臂,一手握住针筒,然后屈起身体,把自己脑门顶在推进环上,一点点朝前顶去。姿势又滑稽又无奈。
这不是个简单的活。静脉注射要求一个缓字,而用脑门顶在环上,很难控制力度,全身的肌肉都得绷紧。这一针,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才算打完,姚英子的脑门多了一道竖长红痕,跟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似的。
姚英子松开翠香,整个人滚落到旁边的地上,气喘吁吁。她从来没这么紧张过,身体因过于紧绷而酸痛不已。但考验还没过去,硫酸镁到底能不能奏效,尚未可知。
说起来,这还是姚英子第一次独立面对一个病人,从诊断到治疗,没有人在旁边指点或帮忙。唯一的评判官,就是对面病人的生死。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之后,她才真切地感觉到,做一个医生的责任有多么沉重。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动作,都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翠香的四肢抖动频率有了显著降低,两分钟之后,抽搐症状消失。她筋疲力尽地仰卧在泥浆中,浑身被汗水浸透,只有起伏的胸口表明她还活着。
姚英子没有心存侥幸,第一时间把翠香的腿抬起来,不让小腿着地,然后去叩击她的小腿膝腱。课堂上的先生说过,硫酸镁很容易过量中毒,所以必须观察膝跳反应是否消失。直到翠香的小腿虚弱地向上踢了一下,姚英子才“扑通”一声,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她累得连一根指头都挪不动,可心情雀跃得要跳上天。这是一种姚英子从未体验过的喜悦,她自幼含着金汤匙出生,无论做什么,大家都要卖姚大亨三分薄面,即使选择从医,在张竹君、沈敦和的羽翼下亦是一路顺风,哪怕在蚌埠集,身旁也总有方三响和孙希看顾。直到此刻,一种真真切切源于自己的成就感,充盈全身。倘若有一面镜子的话,姚英子会看到,她的双眸熠熠生辉,那光芒就好似张竹君校长谈起理想时那样。
直到翠香发出一声呻吟,才把姚英子从喜悦中拽回现实。
翠香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这是在哪儿。姚英子怕她过度紧张,哄骗说没事了。翠香摸着肚皮说孩子没事吧。姚英子“嗯”了一声,用丝帕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翠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口渴得厉害,可水壶里最后一点清水早被用掉了。姚英子无奈地举目四望,可视野里只有一片暑气弥漫的泥浆,没有河道,没有池塘,更没有水井的痕迹。
水灾过后,居然会找不到水用。这可真是既讽刺又残酷。姚英子想起自己登岸之后,被汤把总批评浪费清水,自己那时还不服气,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幼稚。
翠香渴得不行了,勉强支起身子看了看,说往北走上几里有个小王村,但还剩下什么人就不知道了。姚英子心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可翠香连续两次癫痫加上惊恐狂奔,耗尽了体力,如今连站起来都难,骡子也骑不住,更别说赶路了。
子痫不知何时还会复发,而那些水蜢子也随时可能追踪而至。更麻烦的是,翠香这么一折腾,搞不好胎儿会提前发动。刚才小小的成功喜悦,在姚英子心中迅速退潮,焦虑重新浮现。
她们根本没有摆脱危险,情况反而更加严重了。
一个念头从姚英子心中浮现:“要不……就此离开?”
姚英子看着翠香,悄悄攥紧了拳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生出这个念头,这是一个医生该有的想法吗?可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刚才经历的事情,已抹去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安全感。畏惧与惊恐,不可抑制地如病菌般滋生开来。
一连串的自我解释,在姚英子心中响起。无论是癫痫、水蜢子还是胎儿,都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素。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完全尽到了医者的责任,不该有任何愧疚。此时是她抽身离开的最好时机,再拖延下去,只怕下场比翠香还惨。
突然之间乱了思绪的姚英子,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把身体转过去,不想让翠香发觉自己的挣扎。这一转,她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从医药箱里传出来的,是淡淡的碘酊味。刚才姚英子翻找硫酸镁和针管时,应该是不小心打破了盛放碘酊的瓶子。
霎时,这味道唤醒了姚英子的记忆,把她拽回那一次车祸的现场。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遮下了所有的灾劫与苦难。那个场景,似乎已永远与碘酊味连接到了一起,无法分割。
“我到底在干吗?”姚英子猛然惊醒过来,不由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居然会生出抛下病人的念头,你可真是争气!姚英子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精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困局中。
方三响那句话说得对——“抓大放小。”当务之急,不是考虑琐碎的细枝末节,而是把翠香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急救也罢,临盆也罢,都需要一个安稳的地方来施展,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姚英子思索了一下,从骡子身上把小毯子取下来,铺在翠香身上,然后把毯子两角拆出线来重新搓成绳子,与一驴一骡的缰绳绞在一块。然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赶动两头牲口,让它们拖着翠香身下的毯子朝北方走去。
这一路上,她忙得不可开交,又得控制牲口,又得盯着翠香的身体,还得分神随时观察牵引绳和前方地势。多亏洪水在这一带反复冲刷过几次,泥浆滑腻,地面上的沟沟坎坎被稍稍抹平,才让翠香不至于太过受罪。
两人移动得太过艰苦,姚英子几次都打算彻底放弃。所幸药箱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碘酊味,简直比吗啡还强力,每次一嗅,便如疾风般席卷全身的神经元,令它们如酷吏般榨出身体最后一点力量。
人在危难时的潜力当真无限。姚英子花了足足半天时间,竟真的把翠香挪到了小王村的村口。两个人筋疲力尽不说,连牲口都喷着粗气不愿意动了。
这小王村和三树村一样,村民早已跑光,只剩下一大片空****的屋舍,一半多都被水泡得垮塌下去,宛若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蓬头坟冢。姚英子挑了半天,选了一间尚算完整的土屋,勉强搀扶着翠香走进去。
这边的贫民宅子多用夯土,无非是四面土墙打起,穿过几条檩子,再铺上几重茅草与蒿。这种屋子只占得“便宜”二字,经不得水,受不得风,且因为材质问题,窗户不能开大,只能朝南小小地开一两个口,比麻雀窝大不了多少,采光极差。
人待在屋里头,正晌午两眼一抹黑,唯有土壁上的霉味与馊味扑鼻而来。
在这屋子的正堂东南角,有一方比地面高出半米的实心土堆,上头还残留着几缕麻布片——这便是这屋子主人的床铺所在了。床脚处颇有些灰白颜色,姚英子疑心是尿液浸泡出的硝土。
姚英子实在无法想象,这居然会是人居之所,喉咙忍不住一阵翻动。翠香对此倒见怪不怪,反过来安慰姚英子,说你们大城市的郎中不习惯,穷人家可不就住这样的地方?
把翠香在“床”上安顿好,姚英子出门去寻找干净水源。她一边在村子里乱转,一边嘀咕。这小王村的卫生意识简直差得惊人,大部分屋舍都紧挨着猪圈和厕所,混杂一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老水井,井口竟与地面平齐,连井栏都不砌一个。雨水一落,便与垃圾、粪便汇成污水流入井中。若按文明世界的卫生标准,只怕这村子早沦为疫病地狱了,不知道怎么生存至今的。
她的医药箱里只剩下一点点明矾,水源太脏的话,实在难以清洁。姚英子在村里转了半天,竟然一点可用的水都找不到。她东张西望,不知不觉走到村子另外一侧,突然眼睛一亮。
只见在这一侧的村口有一片土坡,坡顶竖着一根黑乎乎的笔直木杆,杆头有一条横杆,两头牵着长长的铜线伸向远方——这是电报杆啊!再往远处看,隔一百五十米又是一根,根根接续,撑着铜线延伸向远方。
这些电线杆埋得很扎实,洪水这么大,都没冲倒它们。
之前农跃鳞说过,固镇的学校可以向蚌埠集拍送电报,两地有线路连接。电报线路一向讲究截弯取直,也就是说,小王村的位置,理论上就在两者之间,说不定距离固镇已经不远。
姚英子心头一热,不由得向前快走了几步,眼看要走到电报杆附近,忽然惊起草丛里一大群绿豆蝇。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飘到鼻前,她小心翼翼地瞥过去,见到一具呈现巨人观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短袖长裤,胸腹鼓胀得像个孕妇,**的皮肤已呈褐色,上头分布着青绿色的腐败血管网,清晰可见。
总算姚英子是学医的,不致被吓得晕倒。她屏住呼吸观察了一番,从这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只怕是洪水席卷过来时溺死之人,等水退了以后,尸体便留了下来。
姚英子默默画了个十字——这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迈步正要离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又观察了一下,勉强分辨出这身泡烂的制服是电报局的,说得再清楚点,是电报局巡线员的号服。
邮传部有规定,长途电报线每隔三十华里便要设巡线员一名,确保线路畅通。这个巡线员应该是固镇派出巡线,中途遭遇洪水,死在了小王村。姚英子很快在死者旁边不远处得到验证,那里有一个棕色的皮革包,外皮泡得发白,但里面有一层严密的油布。她把它捡起来打开,里面裹着证件和几样巡线工具。
姚英子翻检了一阵,突然双眸一闪,她注意到工作包里居然有一部普兰特测试机。
她对于机械有着天然的兴趣,知道这机器其实是个简易发报机,核心机构是一个拍发装置与一组普兰特铅酸电池。巡线员在排除了线路故障之后,会用它接入电线进行测试拍发。虽然铅酸电池的工作电压最多只有2伏,但足以验证线路是否畅通。
可见这个巡线员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姚英子郑重地向他行过一礼,然后把测试机取了出来。虽然蚌埠集和固镇之间的线路已断,但小王村位于淮河北岸,说不定这里到固镇还是通畅的。她可以用这部机器给固镇发个消息,通知医疗队或任何收到的人,前来小王村救援。
她不知道固镇电报局是否还在运作,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她迅速把测试机搭入线路,略做测试,还好,至少目前还是畅通的。
普兰特电池的电量极其有限,姚英子不得不放弃发送句子的想法,争分夺秒地拍发一连串关键词:先是求救SOS,这是两年前刚被确定为国际通用求救的代码;然后是“小王村”“孕妇”与“危急”三个英文单词。可惜的是,当她最后拍打自己的英文名“Jane”作为落款时,普兰特电池恰好耗尽了全部电量,没发出去。
对此姚英子也没好办法,听天由命吧。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么一线希望才撑下来的。
拍完电报,运气似乎回来了。姚英子回去的路上,在附近的槐树林里发现一处林间洼地。前一阵积了不少雨水。她伸手捞了一下,至少上层的水质还算澄清。
姚英子把装了明矾的水壶灌得满满的,又折了几根槐树枝,回到原来的屋子里去。翠香见有水了,急切地伸手要去喝,却被姚英子拦住,说不能喝生水。她掏出火柴引起火,直接把水壶架在上面烤,一会儿工夫便烧开了一壶水,又小心地凉了一阵,才拿给翠香。
翠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壶,脸色总算恢复红润。她注意到姚英子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才不好意思地把壶递回去。
“你和别的郎中不太一样。”翠香重新躺回**,摸着肚子感慨道。她可没见过这么拼命救一个陌生病人的郎中。
“叫我医生。”
姚英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替翠香检查。翠香任凭她摆弄,检查了一阵,翠香仰起头问:“我的孩儿还好吗?”姚英子脸色凝重地道:“你是严重的妊娠高血压,又犯了两次子痫,再犯一次的话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想保命,最好终止妊娠。”
“终止妊娠?”
“就是别生了。”
翠香发出一声惊叫:“这怎么可以?我夫家不会同意的。”
其实到了大月份,就算强制引产,风险也很高。可姚英子一听她这么说,火气便不打一处来:“你夫家?他们把你扔下逃到淮河南边时,可是没半点犹豫,现在凭什么又来管?”翠香环抱着肚子,只是苦笑着摇头:“这毕竟是他们于家的骨血啊!”
姚英子毫不客气地批评道:“你不要这么练戆。女人又不是专门产种的牲口,肚子属于你自己,又不是夫家的私财!孩子生与不生,难道不是先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啊……倘若再犯病,姚医生你能先把孩儿救下吗?他们于家留了后,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我问你,你想活下去吗?”姚英子问。
“谁不想啊?”翠香怯怯道。
“那就是了。你想活下去,是出于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你的,也没人能剥夺这个权利!”
张校长说过,她在广东搞医院时,发现农村的广大女性普遍思想蒙昧,满脑腐朽观念。与其跟她们说大道理,不如从最根本的活命权去启发。她们再愚昧,也希望能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不争取权利、不打破传统陋习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张竹君主张用医学去开启民智。医术与人命直接相关,最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翠香抚着肚子,说实话,姚医生的话她听不太懂,不过言语中隐隐有种她不熟悉的全新力量。在姚英子的引导下,翠香断断续续地讲出自己的经历。
她出身皖北一家草户。皖北这地方洪灾频繁,种地不如耙拉野草来得赚钱,只是格外辛苦。她父亲得了肺痨去世,母亲便把她卖给同村于乡绅做童养媳,做工做到十四岁,与于家儿子成婚圆房,三年之后才怀上孕,没想到又赶上一场洪灾。
姚英子说起邢家大丫头,翠香居然还认识,感叹说是个苦命孩子。姚英子冷笑,大丫头她爹虽然把她娘抛下了,好歹抱着自家闺女过了河。你夫家连怀孕的媳妇都带不走,还不如人家。翠香一阵沉默,末了只能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人闲谈了一阵,翠香体力终究不支,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姚英子自己也小憩了片刻,再醒来时看到天色开始发暗,肚子突然发出咕咕的声音。姚英子知道,这是肠鸣音,是胃肠道蠕动产生的气体流动,该吃饭了。
先前忙起来不觉得,这一声肠鸣仿佛是个开关,一下子让她变得饥肠辘辘。可惜仅有的吃食早就抛在庙里了,姚英子摸遍全身,也没找到半点充饥之物。这位大小姐还从未饿过这么久,只能强撑着身体,在村里翻找。
这村子被洪水**涤了几遍,早剩不下什么了。姚英子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土灶旁找到一团黑乎乎的烂糊。拿回去翠香认出来了,说这叫蓼子根,其实是一种湖草。每到灾年,这一带的老百姓就采集湖草,把根部舂碎后做成粑,勉强糊口。
这粑被水泡过许久,表皮有点发绿。姚英子强抑着恶心吃了一口,只觉苦辣霉三味齐冲,胃部不由得剧烈地翻腾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啊!毒药都没这么可怕!反倒是翠香勉强啃了几口,说自己出嫁前每年也要吃几个月这样的东西。
吃几个月?姚英子面色一僵,那还不如杀了她。她把那团烂糊丢给翠香,狠狠地给自己灌了口水,起身出屋,想压抑一下自己的饥饿感。
她信步走到村子中间的一条巷子里,正欲观望天色,却忽然听到一阵人声从附近传来。
“老六你确定吗?”
“没错!你瞧,这蹄印都在呢!这俩娘儿们肯定就在不远处!”
姚英子吓了一跳,急忙躲在半截土壁后头,见到早上那几个水蜢子居然真的追过来了,其中一个手里还挥动着一把手枪。看来汤把总凶多吉少……
“臭娘儿们,敢偷咱们的驴骡骑!害得咱光脚走这么远!”
“大哥你莫急,这回逮着她,你骑回来不就是了?”
一阵猥亵的笑声在村子上空响起,姚英子的心坠下去。刚才她竟忘了把村口的痕迹扫掉,他们可以很轻松地找到藏身的屋舍。
怎么办?
姚英子脸色有些发白。她还有一个选择,就是现在悄悄离开村子。凭她的腿脚,找到固镇问题不大,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抛弃病人的事——那本来就不是她的病人。一个上海烟草大亨的女儿,没有义务为了一个无关的皖北孕妇冒险。
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几乎压垮了这个女孩。姚英子不得不按住怦怦跳动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可她的双眸一接触到墙脚,却倏然亮了一下。再抬头时,眼眸里却透出了一种坚毅的炽热。
水蜢子盯着蹄印,正要往屋子里去,忽然听到旁边有脚步声。他们纷纷抬头,看到一道倩影正朝远处逃去。
“兔崽子!在这儿呢!快追!”
一瞬间,汉子们双目放出光,齐齐朝那影子追去。他们跑惯了山野,腿脚极快,很快便拉近了距离。那影子有些慌不择路,竟一头冲进一间土屋里去。
这土屋只有一个大门,水蜢子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去,生怕落于人后吃不到甜头。那个少女被逼到屋内一角,背靠土墙。几个汉子围拢过来,舔着嘴唇,身上因兴奋而散发出汗臭味。
姚英子见他们靠得足够近了,狠狠地朝土墙猛踹了一脚。
随着姚英子这一脚踹下去,整面土墙登时四分五裂,向内侧倾塌。而缺少了这一侧支撑之后,整个屋顶轰然砸落下来,连带着其他几面纷纷崩解。一时间尘土飞扬,惨呼四起。
这间屋子,她之前来过,发现夯土墙脚已被洪水泡软了,下方露出蛛网一般的裂缝,距离倒塌只欠一点点外力。她没敢让翠香住进来,才搬去另外一间房子。没想到如今面对野兽,这屋子却成了一个绝好的陷阱。
在坍塌前的一瞬间,早有准备的姚英子打了一个滚,从旁边的裂隙中钻了出去。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整间屋子已经没了,眼前变成了一个木土交叠、烟尘飞扬的大废墟。那六个水蜢子,全数被压在了夯土之下。
她喘息着,这算是杀人了吗?姚英子知道这些人穷凶极恶,可一想到自己竟夺去了六条性命,心境便无法保持平静。她走到废墟前,正迟疑着要不要挖开看看,突然一只手从废墟里伸出来,差点抓住她脚踝,姚英子尖叫着跌倒在地。
随着一阵扒开土块声,体格最健硕的一个水蜢子从废墟里冒了出来,满头灰土,一缕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
“臭娘儿们,敢算计我!”水蜢子骂骂咧咧,伸手要去抓她。姚英子大惊,转身便跑。等到这人彻底把身子从废墟里拽出来,她已跑开数十米远,钻进了邻居家院子的屋子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见她又钻进夯土屋子里,水蜢子嘴角便猛地抽搐一下,万一她故技重施……趁着这个空当,姚英子从屋子另外一侧翻出去,跨过半倒篱笆,躲到更远的一处柴房里去。只要贯彻这个策略,拖到天黑便有把握逃走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哀鸣。
姚英子面临着两难抉择,如果不立即注射硫酸镁,翠香会很危险。可眼下这形势……她一咬牙,主动暴露出身形,指望比水蜢子更快抵达屋子。
不料水蜢子似乎早料中了她的反应,突然一个回身拉近距离,比椽子还粗的胳膊一下子掐住少女的脖颈,把她提到了半空。
这下子姚英子再也无法摆脱,双腿无力地踢动着。水蜢子狞笑着,逐渐加大手上的力度,这小娘儿们坑死了五个兄弟,一下掐死太便宜她了。可突然他的手腕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他忍不住啊了一声,五指登时失去力量,不得不松开。
水蜢子扭头一看,发现手腕内侧多了一道细长且深的刀痕,鲜血正从里面喷涌而出。那女人跌落在地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柳叶刀——这是出发前孙希偷偷塞给她的手术刀。
水蜢子怒极,他不顾腕部鲜血飞溅,挥动拳头,重重地砸在姚英子的小腹上。她悲鸣一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手术刀扔在一旁。水蜢子不解气,抬起脚来,朝着她的太阳穴狠狠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黑影冲到两人之间,交叉双臂挡住了这一脚致命的踩踏,往上用力一托。水蜢子站立不住,整个人朝后头倒去,那黑影趁势前冲,双拳如水车般抡起来。他的拳路不成章法,可毕竟有体重上的优势,受了伤的水蜢子完全不是对手。
姚英子被那一拳打得神志迷糊,恍惚感觉有人把她横抱起来,朝旁边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白净面孔。
“孙希?”
“你先莫讲话,小心有内出血。”孙希急切地喝道,抱着她迅速逃离这一带。姚英子努力转动脖颈,看到方三响已稳稳压制住了水蜢子。
你们俩都来啦?姚英子心中一宽,看来那通电报确实发出去了。可是,又没有落款,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
孙希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把她轻轻放下。他一边做初步诊查,一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原来他们抵达固镇以后,迅速联络上了被困的学校,恰好就在电报局隔壁。农跃鳞停留半日之后,继续北上,在出发之前拜托他们时常去电报局里看看,说不定别处也有发电求援的人。但凡有一分希望,也不可放弃。
恰好今天孙希去巡视时,看到一部莫尔斯快机有古怪。它明明收到的是测试信号,却吐出一些有规律的单词。
“虽然没有落款,可我跟老方研究了一下。在这个位置,这个时间,有本事搭线发电报求救的,也只有姚大小姐你。”
这一幕看得孙希直咋舌,脑海里蹦出来的全是脑震**、颅内伤等术语。这老方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杀气。他冲姚英子苦笑着摇摇头:“可我们没想到,你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都算是胆生毛啦,吓得我差点吃一剂洋地黄救救心力衰竭。好了,起来吧,就是咽喉有些轻微挫伤而已。”
姚英子咳了一声,微有痛感。这时夜空里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声,她像触电似的猛然跳起:“哎呀,快,快去看看那个孕妇!”
“邢大丫头她妈?”
“不是她……哎呀,总之赶紧去看,她有妊娠高血压,还发过子痫!两次!”
孙希吓了一跳,他虽非妇科医生,也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他冲方三响喊了一嗓子,然后跟着姚英子朝那间屋子狂奔而去。
此时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那间破屋的轮廓被夜色侵蚀得模糊不堪,宛若墓穴般阴森。姚英子越接近屋子,心中越紧,因为那声音竟渐渐微弱下去。第三次子痫发作结束了?人什么状况?
两人在一片漆黑中冲到床边。姚英子口中大叫着:“翠香,翠香,我来了,来了!”她的指尖触碰到一段软绵绵的躯体,有些冷,此时对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姚英子努力贴到翠香的嘴边,才勉强听清她一直在呢喃着三个字:
“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
“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翠香听到姚英子的声音,还想要努力,动了一下头,可突然脑袋一歪,斜垂下去。姚英子没看到这一幕,她正手忙脚乱地打开医药箱,把注射器和最后一点硫酸镁取出来。
孙希点亮随身带的煤油灯,提到翠香面前,表情猛然一沉。
翠香一动不动,面色绀青。孙希先试了试她的呼吸和脉搏,然后伸手去翻她的眼皮,发现两个眼底都渗出丝缕状的血迹,看上去颇为恐怖。他微微叹了口气,对还在弄注射器的姚英子道:“英子,英子……”
“你干吗呀!快赶紧抢救呀!”
“英子,她走了,呼吸、脉搏都没了……”孙希试图冷静地解释,“眼底血管破裂,这是妊娠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啊!”
“那你快开颅找出血点啊!”
孙希苦笑:“别说这里,就是在伦敦,她这个情况也没得救。”
姚英子的肩膀猛颤了一下,她狠狠抓住孙希的胳膊,指甲几乎陷入皮肤:“那……那快做剖宫产手术,也许还能把胎儿救出来!”
孙希拗不过她,只得拿出手术刀,简单地消了毒,然后为翠香推了几毫升的乙醚。这是一种出于人道主义的习惯,万一死者重新活过来——这存在一定可能——不至因为手术剧痛而真正死去。
可看到姚英子的模样,孙希不敢再解释什么,只是把煤油灯朝肚皮前挪了挪。这一次不用考虑产妇健康,他选择了子宫的正中线上下刀,这是最快取出胎儿的途径。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屏住呼吸,在翠香的大肚皮上轻轻地划下第一刀……
过不多时,一身土污的方三响从外面摸进来,他已经把水蜢子彻底打昏在地,赶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一进门,他就撞见满手血污的孙希,正小心翼翼地从翠香的身体里捧出一个婴儿,一条长长的脐带还连着母体。
他立刻发现不对劲了。孙希手里的婴儿非常安静,就像脐带另外一端的妈妈一样安静,一丁点哭声都没有。姚英子慌乱地把婴儿接过去,倒提起来,连续拍打臀部。
这是学校里教的,倒提可以排出肺里的羊水,拍臀可以促进呼吸。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婴儿还是没有声音。姚英子还要继续拍,手臂却被方三响按住:
“别拍了,这孩子已经死了。”
“你胡说!”她大吼起来,几乎要把自己的声带撕破。
孙希放下手术刀,也走了过来。“我在动刀前没有听到胎心音,胎儿在母亲体内可能就死了。”他轻轻按住姚英子的肩膀,声音低沉,“把他们母子好好埋葬吧,我们尽力了,你也尽力了……”
姚英子怀抱着婴儿,呆呆地看向仰卧在土**的翠香。床头的煤油灯,给她勾勒出一圈暗色的金边,明暗交错,那张疲惫的面孔,竟泛起一丝解脱的平静,有如西洋油画里的圣母般安详。讽刺的是,当翠香真正喊出“我想活”的求救时,正是她迈向死亡的那一刻。
泪水扑簌簌地滴落在土**,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姚英子望着眼前的母子,几乎要被胸中无穷的悔意和失落呛到窒息。
假如我在张校长的课上多用用功,假如我能早点识别出妊娠高血压症状,假如韩小手具备最基本的卫生常识,假如汤把总能尽忠职守,假如没有水蜢子围攻……我不仅没能完成对邢大丫头的承诺,也没完成对翠香的承诺。这一路穷尽心力的拯救,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姚英子踉跄着,把婴儿轻轻放在翠香的怀里,又把她的手臂拉过来,环住孩子。一大一小,脐带相连,母子俩保持着人世间最亲密的姿势,同时陷入永恒的长眠。
一个手制娃娃从翠香怀里滑出来,与那死去的婴孩并排蜷缩在怀里。姚英子怔了怔,这一瞬间,悲恸、悔恨、挫败与愤怒汇成滔天洪水,在她的心智堤坝上决口而出,一泻汪洋。情绪如同一个乱流旋涡,将一切都席卷入内。她有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彻底地崩溃过。
孙希生怕她伤心过甚,想过去劝解,却被方三响拦住了。后者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出了屋子,只留姚英子一人在屋里。
此时入夜已深,无一点月色。空村荒草,女子的哭声从身后的废屋传出来,回**在坟冢般的废墟之间,凄厉而诡异。两个医生各自点起一支烟来,吸了一口,同时默默地放在地上。黑暗中两点微弱的火光,权当送死者上路的香烛。
“贼人呢?”
“被我打昏捆住了,手腕的伤也做了处理。至于其他五个,都被土屋坍塌压在底下了。”方三响故意说得像是个意外事故。
“我简直要佩服死自己了。若是当时我没发现那封求援电报,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孙希拍拍胸脯,一阵后怕,忽又生出感慨,“咱们离开上海时,可实在没想到会经历这么多事。”
方三响抿着厚嘴唇,语气淡然:“上海只是个特例,只是个幻觉。这才是大清真正的模样啊!”
哭泣仍在持续。孙希无奈地回头道:“咱们做医生的,要学会淡然面对患者的死亡。若每一次死亡都这么哭一回,只怕泪腺用废了也不够哭的——这个大小姐,还是感情太丰富了点,我还是去劝解一下吧。”
“你是劝她不该离开上海,还是劝她不该渡过淮河?”
“呃,老方你问得好……”
方三响瞥了孙希一眼,双手抱臂:“你就让她哭吧。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通不可;还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不通才行。”
“前半句我能明白,后半句什么意思?”孙希大为疑惑。
“很多事情,我们只有先想不通,才会真正去问上一句:为什么?”方三响抱着手臂,黑暗中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