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

傍晚,火车开始减速,尤利西斯把头探出舱口看了一眼,然后爬下梯子。

——我们在这里下车,他说。

埃米特帮比利背上双肩包,朝他和弟弟上车的那扇门迈了一步,但尤利西斯指了指车厢另一边的门。

——走这边。

埃米特原以为他们会在一个庞大的货运站下车——就像刘易斯的货运站那样,只是规模更大——位于市郊的某个地方,城市天际线遥遥伸向地平线。他以为他们得小心翼翼地溜出车厢,躲开铁路职工和保安。可当尤利西斯滑开门,眼前没有货运站,也没有其他火车或其他人。相反,门口出现的正是纽约市。他们似乎在一段狭窄的轨道上,悬在距街道三层楼高的地方。商厦在他们周围拔地而起,远处还有更高的建筑。

——我们在哪里?尤利西斯跳到地上时,埃米特问。

——这里是西区高架[1]。一条货运线。

尤利西斯举起一只手扶比利下车,埃米特则自己下车。

——那你提到的营地呢?

——不远。

尤利西斯开始在火车和高架边缘护栏之间的狭小空间内行走。

——小心枕木,他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尽管大量诗歌和歌曲赞美纽约市的天际线,但埃米特走路时几乎没留意。年少时,他从未梦想着要来曼哈顿。他看相关的书或电影时没有丝毫羡慕。他来纽约有且只有一个原因——取回他的车。既然他们来了,埃米特可以先专心地找达奇斯的父亲,再通过他找到达奇斯。

早上醒来时,埃米特嘴里蹦出的第一个词是Statler,仿佛他的大脑在熟睡中继续排列着字母组合。达奇斯说的经纪公司就在那里:斯塔特勒大厦。埃米特想着,一进城,他和比利就直奔时代广场,弄到休伊特先生的地址。

埃米特把自己的打算说给尤利西斯听,尤利西斯皱起眉头。他指出,他们下午五点才到纽约,所以等埃米特赶到时代广场,经纪公司已经关门了。对埃米特来说,更合理的做法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尤利西斯说,他会带埃米特和比利去一个营地,他们可以在那里安心睡一晚;第二天埃米特进城时,他会照看比利。

尤利西斯告诉你应该做什么的方式就像这事已经板上钉钉,这个特点很容易惹毛埃米特,可他无法反驳这个思路。如果他们五点到纽约,再去找办公室就太晚了。而第二天早上去时代广场,埃米特一个人行动更有效率。

在高架上,尤利西斯迈着坚定的大步子,仿佛他才是那个在城里有急事的人。

埃米特一边努力追赶,一边留心查看他们走过的路。那天下午稍早,火车卸下三分之二的货运车厢,但在他们的车厢和火车头之间仍有七十节车厢。埃米特眺望前方,目及之处尽是货运车厢和护栏之间的狭小空间,遥遥伸向远方。

——我们怎么从这里下去?他问尤利西斯。

——我们不下去。

——你是说营地在铁轨上?

——是这意思。

——可在哪里呢?

尤利西斯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埃米特。

——我不是说会带你们过去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尤利西斯盯着埃米特看了一会儿,确保他的话已经说清楚,然后越过埃米特的肩膀望去。

——你弟弟呢?

埃米特转身,震惊地发现比利不见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要努力跟上尤利西斯,因为过于分心而没留意弟弟的踪迹。

看到埃米特脸上的表情,尤利西斯的表情也大为惊愕。他低声骂了句什么,从埃米特身旁擦过,开始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埃米特又努力追赶,脸颊涨得通红。

他们在刚刚下车的地方找到了比利——就在他们乘坐的那节货运车厢旁边。虽说纽约的景色没让埃米特着迷,但比利就不一样了。他们下车之后,比利朝栏杆前进两步,爬上一个旧木箱,如痴如醉地眺望着恢宏壮阔的城市风光。

——比利……埃米特说。

比利抬头看哥哥,显然跟埃米特一样没意识到他们曾走散。

——这是不是跟你想象的一模一样,埃米特?

——比利,我们还得赶路。

比利抬头看尤利西斯。

——哪个是帝国大厦,尤利西斯?

——帝国大厦?

尤利西斯说这话时显得不耐烦,这与其说是因为着急,不如说是出于习惯。但听到自己的声音后,他放软了语气,往北指了指。

——那个有尖顶的。但你哥哥说得对。我们还得赶路。你得跟紧了。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伸手够不着我们当中的一个,你跟得就不够紧。明白吗?

——我明白。

——行了。我们走吧。

他们三人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继续前行,埃米特第三次注意到火车向前开了几秒钟后便停下了。他正好奇火车为什么会这样,这时比利拉住他的手,微笑着抬头。

——这就是答案,他说。

——什么的答案,比利?

——帝国大厦。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2]。

他们走过三十五节货运车厢后,埃米特看到高架在前方约五十码处折向左侧。由于视觉错位,就在弯道后面,一幢八层楼高的建筑似乎直接耸立在铁轨上。可他们走近后,埃米特发现竟不是视觉错位。这幢建筑的的确确建在铁轨上——因为铁轨从建筑中央径直穿过。洞口上方的墙上有一块黄色的大标牌,上面写着:

私人领地

禁止进入

在离建筑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尤利西斯示意他们停下。

他们在所站之处听得到前方火车另一侧的动静:货运车厢门的滑动声,手推车的吱吱呀呀,以及男人们的大声喊叫。

——我们要去那里,尤利西斯压低声音说。

——穿过大楼?埃米特小声问。

——这是抵达目的地的唯一方法。

尤利西斯解释说,目前仓库间停着五节货运车厢。等工作人员卸完货,火车会向前行驶,让他们给下五节车厢卸货。他们就在那个时候穿过去。只要他们躲在货运车厢后面,跟火车保持相同的速度移动,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埃米特觉得这是个坏主意。他想对尤利西斯表达自己的担忧,探讨一下有没有其他路线,可远处的铁轨上传来了一阵蒸汽喷发的声音,火车开始移动。

——我们走,尤利西斯说。

他领着他们进入大楼,与火车保持相同的速度,在货运车厢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行走。走到一半,火车突然停下,他们也跟着停下。这时仓库内干活儿的动静更响了,埃米特从货运车厢之间闪动的影子看到工人们正麻利地移动着。比利抬头,似乎想问一个问题,但埃米特将一根手指贴在他的嘴唇上。终于,又传来一阵蒸汽喷发的声音,火车再次开动。他们三人小心翼翼地与车厢保持相同的速度移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大楼另一侧。

出来之后,尤利西斯加快脚步,让他们与仓库拉开一些距离。跟之前一样,他们在货运车厢和护栏之间的狭小空间行走。当他们终于经过火车头后,他们的右侧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景象。

尤利西斯料到比利会感到惊讶,这次停住了脚步。

——哈得孙河,他指着河说。

尤利西斯给比利一点时间欣赏远洋客轮、拖船和驳船,看了一眼埃米特后继续前进。埃米特明白他的意思,牵起弟弟的手。

——看哪,好多船啊,比利说。

——走吧,埃米特说。你可以边走边看。

埃米特听到跟在身后的比利小声数着船只。

走了一小会儿,前面的路被一道高高的铁丝网拦住,连着一根根护栏,横穿高架。尤利西斯走到铁轨中央,抓住一截断开的铁丝网向后拉,让埃米特和比利钻过去。另一边的铁轨继续遥遥向南延伸,但上面长满杂草。

——这段铁轨怎么回事?埃米特问。

——他们不用了。

——为什么?

——东西用完了就没用了,尤利西斯不耐烦地说。

几分钟后,埃米特终于看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与废弃铁轨相邻的侧线上有一个临时营地,错落着帐篷和棚屋。走近后,他看到两个火堆升起烟雾,还有男人走来走去的细长身影。

尤利西斯领着他们走到两个火堆中较近的那个,两个白人流浪汉坐在一截铁轨枕木上,正用马口铁盘吃东西,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黑人搅拌着铸铁锅里的东西。黑人看到尤利西斯后绽开笑容。

——哟,瞧瞧谁来了。

——嘿,斯图,尤利西斯说。

然而,埃米特和比利从后面冒出来后,厨师一脸的欢迎变成了惊讶。

——他们是跟我一起来的,尤利西斯解释。

——跟你一起搭车?斯图问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猜是的……

——你那小屋有地方吗?

——我想有吧。

——我去看看。正好,你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孩子们也要?

——孩子们也要。

埃米特感觉斯图又想表示惊讶,想想还是算了。尤利西斯打开从口袋里掏出的小袋子,流浪汉们不再吃东西,饶有兴趣地瞧着。埃米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尤利西斯打算替他和弟弟付饭钱。

——等一下,埃米特说。让我们请你吧,尤利西斯。

埃米特取出帕克塞进他衬衫口袋的五美元钞票,向前走了几步,把它递给斯图。递出去时,埃米特发现那张钞票不是五美元的,而是五十美元的。

斯图和尤利西斯都怔怔地盯了一会儿那张钞票,然后斯图看向尤利西斯,尤利西斯又看向埃米特。

——把钱收好,尤利西斯厉声说。

埃米特感觉自己的脸又涨得通红,把钱放回口袋。等他收好之后,尤利西斯才转向斯图,付了三顿饭的钱。接着,他用一向毅然决然的语气对比利和埃米特说话。

——我去给咱们占点地方。你们俩坐下吃点东西。我一会儿就回来。

埃米特看着尤利西斯走远,既不想坐下,也不想吃东西。但比利的腿上已经放了一盘辣肉酱配玉米面包,斯图正在盛另一盘。

——跟萨莉做的一样好吃,比利说。

埃米特告诉自己,这是礼貌的做法,便接过盘子。

他吃了第一口,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吃完从普尔曼车厢弄来的最后一点食物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而且比利说得没错。辣肉酱跟萨莉做的一样好吃。也许更美味。从烟熏味中能尝出来,斯图放了大量培根,牛肉也似乎品质极佳。斯图提出再盛一盘,埃米特没有反对。

埃米特一边等着自己的盘子被递回来,一边谨慎地打量坐在火堆对面的两个流浪汉。因为他们衣衫褴褛,也没刮胡子,很难判断他们多大年纪,但埃米特猜测他们比看上去要年轻。

左边那个瘦高个没看埃米特和他的弟弟,几乎是刻意为之。而右边的人朝他们微笑,忽然挥了挥手。

比利也挥挥手。

——欢迎啊,疲惫的旅行者,他隔着火堆喊。你们从哪里来?

——内布拉斯加,比利喊回去。

——内布拉斯基[3]!流浪汉回答。我去过内布拉斯基很多次。什么风把你们吹到大苹果来了?

——我们来拿埃米特的汽车,比利说。这样我们就能开车去加利福尼亚了。

一提到汽车,那个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的高个子流浪汉忽然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埃米特用一只手按住弟弟的膝盖。

——我们只是路过,他说。

——那你们来对地方了,微笑的人说。全世界没有哪个地方比纽约更适合路过。

——那你怎么好像过不去了呢,高个子说。

微笑的人蹙眉,转头看身边的人,但还没等他回应,高个子看向比利。

——你说你们是来拿车的?

埃米特正要插话,尤利西斯忽然站在火堆边上,低头看高个子的盘子。

——看样子你吃完晚饭了,他说。

两个流浪汉都抬头看向尤利西斯。

——吃没吃完我说了算,高个子说。

接着,他把盘子扔在地上。

——现在我吃完了。

高个子起身,微笑的人朝比利眨眨眼,也站起来。

尤利西斯看着他们俩走远,然后坐在他们坐过的枕木上,隔着火堆注视埃米特,目光尖锐。

——我知道,埃米特说。我知道。

注释:

[1]原是一条铁路货运专用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结束运营后改造成如今的高架公园,建成了独具特色的空中花园走廊。

[2]帝国大厦从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七二年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截至本书出版,这一记录的保持者是哈利法塔,又称迪拜塔。

[3]“内布拉斯基(Nebraskee)”是“内布拉斯加(Nebraska)”老式的、乡村的说法。——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