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6年,下岗半年后的王相佑,给自己找了条新出路,买了辆倒骑驴[1],安装了个棚子,走街串巷地拉客人。别人近道五块,远道十块,他近道三块,远道八块,生意自然就比别人好一些。生意好,腰包就鼓得快,腰包鼓起来,心情也就跟着轻松了不少,他对再难对付的客人也堆着笑脸,于是客人都说这小伙脾气好,仁义,将来肯定有出息。王相佑听了也是嘿嘿一笑,把车费再塞进腰包里。

腰包里有了钱,但王相佑从来不乱花,他报了个驾校,盘算着等拿到驾照就租个出租车,当个正经的出租车司机,那玩意儿四面都有棚子,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人也清清爽爽的,比穿着油脂麻花的工装要体面得多。他还盘算着,租出租车先干个几年,等攒够了钱,就自己买一辆。有了自己的车,那就是另一种铁饭碗了,还不用再看领导和老天的脸色吃饭,生死全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把这打算和母亲说了,母亲一拍大腿,说他有想法有能耐,还催着他弟弟也赶紧去考驾照。他弟弟那时已经给一个黑老大当了小弟,整天出入舞厅夜总会,有钱人见得多了,自然是瞧不上这卖苦力的活,叼着牙签说:“妈,你拉倒吧,就别老给我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母亲看不惯他弟弟那个样子,说:“你就混去吧,我也懒得给你做主,等你吃几次亏你就老实了。”

他弟弟说:“老实啥啊,我大哥常常和我们说,年纪轻轻的不要怕吃亏,吃亏是福。”

母亲说:“行,那你晚上就别吃饭了,去吃亏吧。”

他弟弟不爱听,牙签一吐,管王相佑要了一百块钱,摇晃着身子走了。

他弟弟一走,母亲又埋怨:“你给他钱干啥?给了也是胡花。”

王相佑说:“他在外面混,就算买盒烟抽,手里也得有点钱啊。”

母亲叹了口气,不愿再聊他弟弟,话头就又回到王相佑身上,说:“你现在新工作也稳定了,要不妈再找媒人,给你介绍个新对象?”

“还是那个我管她叫大姨的媒人?”

“那个大姨不行,两头捞好处,胳膊肘还往外拐。这回我听说城北有个男媒人,手里有一本大相册,里面全都是好姑娘。要不哪天,我把他约家里来,你翻一翻他的相册?”

“算了吧,妈,这事我也不急了,我想先多赚点钱。我现在是想明白了,兜里钱充裕的话,选择的余地也能多一些。”

母亲想了想说:“你说得没错,现在人确实是看到钱和看到祖宗似的。行,那这两年,妈就不提这事了。”

母亲起身去做饭,王相佑却说:“别给我做了,我晚上约了几个蹬三轮车的人一起吃饭。”

“去哪儿吃啊?”

“新华街那边开了个自助火锅店,可便宜了,十八块钱一位,刚开业酒水还免费。”

“那你可少喝点,别喝多了。”

王相佑答应着,推门出去,下楼骑上三轮车却没去新华街,而是绕了一圈到了朝阳街的旱冰场。旱冰场在室外,用护栏圈了一圈水泥地,又在头顶拉了几条彩灯,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里面旋转跳跃转圈圈。王相佑以前没注意过这地方,这段时间来得频了些,是因为认识了一个总来这儿滑旱冰的女生,最近两人走得有点近。

王相佑不知道女生的全名,只听别人叫她“二春”,便也跟着叫了。他和二春认识,也挺特别的。有一天,他送一个客人去工地,到了后,那人掏出一百块,赶巧王相佑兜里没零钱,那人就抽回钱,说去找工友破点零钱。可那人走进去好一阵都没出来,王相佑怕他逃了,便进工地里找,找了半天没找到,有个开塔吊的人让他去食堂找,说这个点正吃中饭呢。他顺着方向往食堂走,路过混凝土搅拌站,听到有个女声喊“哎!哎!”,王相佑回头看,是个年轻女性,灰头土脸的。女生叫他过去,王相佑过去,看到她不知为何陷在了混凝土里,混凝土不算深,但也没了膝盖。女生让拉她一把,王相佑伸出手,混凝土初凝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拉出来。

两人坐在混凝土坑边,气喘吁吁。王相佑说:“你是咋掉进去的?”

女生搓着裤子上的混凝土,说:“清理混凝土罐子,一不留神就翻了下来,还好是腿先着地,要是脑瓜杵里面,就喊不出声了。”

王相佑说:“这要不是我经过,再过一会儿,混凝土彻底凝固了,你的腿也够呛了。”

女生嘿嘿一笑说:“那倒不会,以前我们工地有个人就是灌混凝土里了,给消防员打了个电话,用电镐一点点刨,还是给刨出来了。”

“行,不和你闲聊了,我还要找人去呢。”

“你刚才帮了我,我现在也帮你,你找谁,我带你去。”

那女生还真带着王相佑把坐车的人找到了,那人本来要赖账,女生硬给揪了出来,还当着工友的面一顿数落他。那人恼了,说:“二春,你这丫头真是的,从小跟着你爸混工地,我们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就那几块钱,我能不给吗?我是一时还没破开钱。”

二春说:“那你把钱给我,我帮你买包烟去。”然后她拿了钱去商店,买了包烟,自己却先打开抽出一根叼嘴里,又递给王相佑一根,利落地给他点上,又数出零钱给了他。

王相佑把钱推回去,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烟,说:“行了,拿这根烟顶了吧。”

二春说:“你这人倒还挺敞亮。”

“敞亮啥啊,就是怕以后路过这儿让人下钉子。”

二春笑了:“你等我一下,我去换身衣服,你拉我去个地方。”

王相佑看了看天说:“大晴天的,工地下午也不停工啊。”

“我一个小工,赚的也是半个力工的钱,躲一下午也没人发现。”

“你这是老油子了。”

“干啥活都得有技巧。”

王相佑等了一会儿,二春出来了,化了个大浓妆。上半身穿了个小吊带背心,胸脯虽然不大,但里面穿了件胸罩,倒也显得挺饱满的;下半身穿了条小短裤,腿上套了条黑色的丝袜,还蹬了双高跟鞋,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那高跟鞋一看就穿得还不是很熟练,扭了几步就差点摔倒,她晃了晃又站稳,说:“妈的,这玩意儿咋这么难穿,你们男的是不是就爱看女的穿这玩意儿?都他妈变态!”

王相佑载着她,她也不说去哪儿,就说:“往前再往前,左转,再左转,顺着这条路一直干到底。”停下车,王相佑看明白了,是个旱冰场。

二春下了车,说:“你也下来玩会儿?”

王相佑说:“我下午还得拉活呢。”

“差这一下午你就能发财啊?”

“我不会滑。”

“可好学了,我教你。”

王相佑就没了推托的理由,把倒骑驴停在一边,和她就进了旱冰场,蹬上那带两排轱辘的旱冰鞋,整个人都站不稳了。二春让他扶着栏杆先慢慢走两圈。王相佑就扶着小心地往前挪,却见二春一圈圈滑得利索,跟着那音响里哐哐哐的音乐,人都快飞起来了。王相佑看得入迷,手就松开了栏杆,没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啪叽就摔在了地上。二春正好一圈滑过来,来不及躲了,被王相佑的身子一绊,整个人都扑在了王相佑的身上。

王相佑能感受那胸脯压在胳膊上的柔软,还有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气,有几秒钟,他陷入了恍惚,没有了思考,却有了一下子把这具肉体狠狠揽入怀中的冲动。

二春从他身上爬起来,看着自己的胳膊说:“你瞎啊!不知道躲着点,给我胳膊都磕破皮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王相佑慌忙起身,却怎么都起不来,好不容易站起来,又一个大劈叉坐在了地上。

二春看他那窘态,倒笑了,扶着他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会儿。”然后她去管老板要了个创可贴,贴在了胳膊上,又滑回来,伸出手,说:“我教你滑。”

王相佑伸出手,二春牵着他,一点一点地挪动,转圈圈。王相佑学得倒也挺快,几圈之后,自己就能站住了。二春转过身说:“你抓住我的腰,我带带你。”王相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却不是抓住,而是一把环住了她的腰。二春也不在乎,唰唰地滑了起来,王相佑跟在后面,弓着身子,也挪动着脚步,一圈一圈都是刺鼻的香气,全都是风带起的眩晕,全都是不曾触摸过的柔软。

这天夜里,王相佑又到了旱冰场,看到二春已经在里面滑上了,嘴里嚼着泡泡糖,一边滑一边吹泡泡。王相佑把倒骑驴停好,冲二春招手。二春减慢速度,趴在栏杆边喊他进来。

王相佑说:“我今天不想滑。”

“不想滑来这儿干啥?”

“你饿不饿?我带你吃东西去啊?”

“吃啥?”

“新华街那边新开了个自助火锅店,我请你吃吧。”

“行啊,我好长时间没吃火锅了,工地那烂饭菜,我是早吃腻了。”

王相佑带着二春来到火锅店,二春爱吃肉菜,一下子拿了七八盘羊肉。老板娘看不惯,说:“那玩意儿吃完了再拿呗,怎么跟土匪似的?”

二春说:“咋的,嫌我拿多了?不是自助餐吗,还怕人吃啊?”

老板娘说:“小丫头片子能吃完吗?”

“长身体呢,就是能造。”二春说完又去拿了两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王相佑一瓶。“能喝点吗?”

王相佑说:“这咋不能?”

二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说:“看你蔫了吧唧的,喝完酒话能多点吗?”

王相佑也喝了口酒,说:“我觉得我话不少。”

“那你蹬倒骑驴时也和客人唠嗑吗?”

“那有啥唠的啊,都是基本见不到第二次的人。”

“咱俩不就见第二次了吗?”

“咱俩不一样,咱俩是先认识后拉客的。”

“那确实不一样,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一,你呢?”

“肯定比你小啊。”

“小多少?”

“不管小多少,我都得管你叫哥。”二春举起瓶子,“我以后就认你当大哥了。”

王相佑和二春碰了碰瓶子,说:“当大哥有啥意思啊?”

“那你想当啥?”

“当对象。”

二春瞥了他一眼,说:“你还挺着急的,那哥哥妹妹叫着,不比对象亲啊?”

“那能一样吗?”

“咋不一样?我在工地见的多了,哥哥妹妹叫着叫着,就叫进被窝了。”

这话说得王相佑浮想联翩,他盯着二春咽了咽口水。二春又拿起啤酒,仰头把剩下的半瓶都吹了。王相佑说:“你还挺能喝。”

“前阵子啤酒厂举行喝啤酒大赛,你知道女子组冠军是谁吗?”

“不会是你吧?”

“不是,是个胖老娘们儿,生过三个孩子,肚子大,我实在干不过她,最后拿了个亚军。”

“那也挺厉害了。”

二春一脸不服气,说:“等我练练,明年一定能赢她。你知道吗?冠军的奖品是辆摩托车,我早就想要了。”

“那玩意儿要是买二手的,也没多少钱。”

“拉倒吧,你一个蹬倒骑驴的,就会说大话。”

“我是不想买,我要是想买随时都能买。”

“那你想给我买啊?”

“那你想和我处对象吗?”

二春歪了歪脑袋,打量王相佑,然后给他夹了块羊肉,说:“吃完饭再说。”

那顿饭吃了挺长时间,二春喝了七八瓶啤酒,王相佑喝不过她,只喝了五六瓶,但也挺晕的,摇摇晃晃地出了火锅店,却爬不上倒骑驴。

二春笑他:“都东倒西歪的,还骑啥驴啊,小心驴尥蹶子翻沟里了。”

王相佑也笑:“那不骑咋回家啊?”

二春就过来,拉住他的手,往前走去。王相佑问去哪儿,二春不吭声,就是往前走。夏天的夜里星河满天,王相佑就看着那头顶的星星在转圈圈,转着转着,二春停下了脚步,王相佑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看到是一家小旅馆的牌子。

他一下子清醒了很多,说:“这是要干啥?”

二春说:“你想干啥就干啥。”

王相佑定定地看了看二春,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进去。

小旅馆里的夏夜,闷热异常,王相佑出了一身的汗,喘着粗气拱在**。二春拿了条毛巾裹在身上,给他点了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两人都没说话,只有交错的一呼一吸声。

王相佑喘匀气,说:“几点了?”

二春看了看表,说:“十二点多了。”

王相佑起身,说:“不行,我得回家了,不然我妈该担心了。”

二春笑他:“这么大了还找妈妈。”

王相佑说:“你妈不管你吗?”

二春说:“我是我爸带大的,我都没见过我妈。”

王相佑说:“那你爸呢?”

二春说:“这个点在工地早就睡觉了,他天天喝酒,一喝多也就把我忘了。”

王相佑想起了他的父亲,也是爱喝酒,最后把自己喝死了。他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的感受,又躺回**,说:“我今晚不走了,陪你。”

二春说:“谁陪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又搂抱在了一起,酒劲还没散去,二春翻坐在王相佑身上,王相佑只觉得阵阵眩晕,阵阵下坠,眼前是晃动的肉体,闭上眼就是明丽的景致。

他在箭矢离弦的瞬间,生出些汹涌的感动,满心的春色**漾,以为瞥见了命运的眷顾,却不知那是一把铁钩,死死地钩住他,他翻着白肚被拖进深渊。

第二天一早,两人离开小旅馆,吃过早饭,二春让王相佑送自己回工地。去火锅店附近找倒骑驴的路上,经过一家首饰小店,二春钻进去,挑了一副小耳环,也分不清是塑料的还是贝壳的。王相佑给她付了钱,不贵,十几块钱的小玩意儿,二春戴上却乐得蹦蹦跳跳。

王相佑蹬着倒骑驴,把二春送回工地,两人约定晚上还去旱冰场滑冰。二春离开前在王相佑脸上亲了一口,王相佑感觉有点痒,嘿嘿笑着搓了搓脸颊。

他骑上倒骑驴离开,刚蹬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十几个男的拎着棒子跑了过来。他纳闷,这群人是要去哪儿打架?他想着别挡道了,便往边上靠了靠。

可这群人却停在了他身旁,把他围住了。为首的中年男人把那棒子指在王相佑胸前,说:“我闺女昨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王相佑说:“你姑娘是谁?”

“别他妈装糊涂!”男人说着一棒子就挥了上来。

王相佑被打蒙了,从倒骑驴上栽了下来,接着更多的棒子就落在了他身上。他感觉头上一紧,有东西流了下来,一路到了眼睛里,是一片猩红,接着整个大地开始摇晃,他缓慢地往一片浩渺的漆黑里倒去。

过了很久,车子拉着鸣笛声呼啸着赶来,但不是救护车,是警车,一老一新两个警察下车,王相佑被戴上手铐,推进了警车。王相佑脑袋上的血凝固了,脑子也清醒了过来,但还是不明白自己为啥被抓,可他一嘴的血沫子,说不出话来,倒在警车的后座,听两个警察闲聊天。

“孙哥,这强奸犯胆还挺肥,强奸完还敢把人往回送。”

“小程,我和你说,这强奸犯都是畜生。”

“对,人家那小姑娘还不到十四岁呢,怎么下得去手?”

“变态呗,这种人越来越多了。”

王相佑听着两人的话,知道是在聊自己,可又觉得很陌生,自己怎么就成强奸犯了?还没满十四岁的小姑娘是二春吗?她看起来不像啊,又抽烟又喝酒的。他努力拱了拱身子,坐了起来,费力地张开嘴,吐出嘴里的血沫子,说:“两位警察大哥,我不是强奸犯,我和二春是男女朋友。”

副驾的年轻警察回过头,态度也不算恶劣,但明显有些嫌弃,他说:“到底是什么关系,回警察局再说。”

再说,听意思是还没下定论,王相佑心里就缓了口气。到警察局录口供,他把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反复强调自己没强奸,双方都是自愿的,那小旅馆都是她领着自己去的,这不算强奸。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警察从二春那儿得到的口供,和王相佑的也基本一致。但法是另一个法,凡是和不满十四岁的幼女发生性关系的,不论幼女是否自愿,都构成犯罪。公安部门把掌握的材料提交给地方检察院,几个月后案子就进行了宣判,王相佑因犯**幼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法庭上,法官宣判完毕,王相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个月的看守所生活,他始终过得恍恍惚惚。强烈的不真实感,让他每天醒来都会觉得又是一场酒醉一场梦,或是一个庞大的误会,把自己错投其中,总会有厘清之时,就如同二春陷到那混凝土之中,总会有人伸手拉一把。

此刻,当锤子落下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双腿发软,一切的不真实感和恍惚感都被这一锤定音驱散,他没有悲愤,也没有怨念,心里只剩下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他看向母亲,母亲已经哭得倒在了地上;他看向弟弟,弟弟要冲过去打二春,被保安拦住,拖拽出了法庭。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二春身上,二春这天穿得干净,没有高跟鞋和丝袜,没有浓妆,只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衬托着倒有了几分女孩子的稚嫩。二春低着头,不敢看他,但也在偷偷看他。他知道是这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全部,可此刻还是恨不起来,这恨不起来,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茫然。他知道她不是故意要害自己,或许也是真心喜欢自己,可一切都在她这年岁的无知和过早的成熟里,盘根错节地结出了恶果。

如今,这恶果他要独自吞下,然后再用长达十年的时间,反刍,消化。

2021年,疗养院病房里,落地窗前的日光,一寸寸地挪移成了夕阳余晖,又一点点掠过江面,被大地收了回去。

丁唯珺和王相佑两人落入了沉默,都望着远处的江面失了神。有辆凿冰车在取冰,巨大的冰块被切割出来,码上了车子,之后这些冰会被雕刻成各种造型,摆上街道和广场,安上灯,通上电,年下时亮起,全是悬灯结彩。

有敲门声,打破了那沉默,两人回过神来,看护士推门进来,拿着药和温水,盯着王相佑把药吃下。王相佑吃了药,看着护士离开,又看了看丁唯珺,说:“你也该走了,我的故事都讲完了,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丁唯珺看了看本子,刚合上,却又打开,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你说你在法庭上时,并不恨那个叫二春的,可等你出狱后,为什么要去杀害那些无辜的女孩?”

王相佑想了想,弱弱地说:“人是很复杂的,我在法庭上时,是不恨二春,但是等进了监狱后,就跟吃了东西好久才回过味来一样,又开始恨了。”

丁唯珺疑惑,她不太明白这回过味的转念。

王相佑说:“监狱那地方,太熬人了。”

到底怎么熬人呢?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时间也慢得没有尽头。人进了那里,什么都藏不住,人性中最残忍、最自私、最可怕的欲望,都冒了出来。如果够强势,还能拼得一处安身,若软弱,只能任人凌辱。起初还会反抗,但时间久了,反抗不动了,人也就蔫巴了。可处境不变,日子还长,人就像是被丢进一口大铁锅,下面架着火,水里放着调料,慢慢地炖着炖着,就把好多后悔都炖了出来。

别人能在这炖锅里反思自己的罪恶,反思如何一步步迷了心窍走进这窄门。可王相佑却找不到根基和脉络,越炖只能炖出越多的怨念来,这怨念在空中飘着,总得寻一个落处,便统统落在了二春头上。若不遇见她,他便不会沦落至此,若不是她带他进了小旅馆,如今他已经开上了出租车,人生往后去哪儿都是顺路。

丁唯珺说:“所以你出来后,把对二春的恨转移到了那些未成年女孩身上?”

王相佑点了点头说:“我出来后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二春,可是找不到她。我的愤怒无处发泄,看到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都像她,于是就开始动手了。”

丁唯珺想了想说:“我最开始问你的时候,你说你杀人这件事,要怪的话,就怪命运吧,这个命运现在看来,就是二春吧?”

王相佑摇了摇头说:“我第二次进监狱,待了更长的时间,在里面看了好多书,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我慢慢发觉,命运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或事情组成的。”

“那是什么?”

“我因为**幼女罪被判了十年,在里面待到第七个年头时,我看到了一条新闻,法律条款修改了。把和幼女发生性关系这条修改为,行为人确实不知对方是不满十四周岁的幼女,双方自愿发生性关系,未造成严重后果,情节显著轻微的,不认为是犯罪。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如果我和二春的事情,晚几年发生,我就不会进监狱了。”

丁唯珺翻看手机,查到并非他说的修改了法律条款,而是在2003年对强奸幼女的法规有了新的司法解释,但后来这司法解释因为不合适而废止了,其后又出台了更为具体的意见。

王相佑说:“我还记得看到这条新闻时,我愣了很久,愣着愣着我就笑了。丁记者,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命运弄人?”

丁唯珺回答不上来,只说:“每个人一辈子都会遇到很多事情,有人受了欺骗,也有人蒙受了冤屈,还有人遭受了意外,但这些都不是去伤害另一个人的理由。”

王相佑苦笑了一下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可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倒霉的是我啊?刚学会了技术,就下岗了;相好了对象,对方又悔婚了;好不容易谋了条新出路,又被关进了监狱;在里面熬了几年,快要被释放了,法律又改了……你说我活得怎么就那么不赶趟呢?”

王相佑仍旧盯着窗外的那些景色,那里面有过往所有的旧梦,但却给不了他一个答案。

最后一抹天光也收回了,丁唯珺起身准备离开,说:“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想伸手和他握一下,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打开门,又回过身来,对着王相佑的背影说:“你或许觉得自己被命运和时代操弄了,但你至少还活了大半辈子,可那些被你杀害的孩子,她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替你背负这些怨念?她们的家人无端遭受这些灾难,又要去怪谁?”

王相佑不回答,低下了头,整个人都萎靡在没开灯的阴沉里,接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丁唯珺离去,走出疗养院,走在寒风又起的江面上,她并没有工作结束的轻松之感,反而有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她恨这罪犯没有反思,也恨自己曾在那故事里同情过他,她更后悔自己与他相见,若不见,他便是穷凶极恶,可见了,他就有了血肉,那痛恶就不再纯粹。

可人间哪有那么多纯粹啊?人性的横切面,肌理纵横,复杂难测,都在那灰度空间里来回摆**,不敢轻易示人。

江风吹得她清醒了一些,她搓了搓脸颊,长出了一口气,从那过去的世界与罪恶中抽出心思,宫浩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她接起,宫浩问她:“出来了吗?”

她说:“快到江边了。”

“好的,天黑了,你慢点走,我在这边等你。”

丁唯珺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车边,开车门钻了进去,便看到宫浩脸上擦伤了一块。

“怎么弄的?这伤口也不处理处理。”

“小伤,不挡害。”

丁唯珺想起他白天说要去抓毒贩,就问:“毒贩抓到了?”

宫浩嘿嘿一笑说:“抓了半天,抓了个假毒贩,整了一堆安乃近,用擀面杖擀成粉面子,冒充毒品去卖。我们到那儿还没动手呢,就看到他被一群吸毒的按在地上揍,我这脸是拉架被误伤的。”他冲着后视镜看了看脸颊,又说:“妈的,那个吸毒的老娘们儿手指甲还挺老长,现在被关进戒毒所该老实了。”

丁唯珺笑了,也是松了口气,说:“你这警察当的,就没抓过一个正经的犯人。”

宫浩强调是“辅警”,又说:“哎,你今天采访得怎么样?”

“采访完了。”

“挖出啥值得大写特写的东西了吗?”

“应该有吧,但我现在脑子有点乱,可能是那屋子里暖气太足,热得发昏,等明天清醒了再仔细思考思考。”

宫浩也看到了保温饭盒,问:“这是啥?”丁唯珺便把张桂琴的事情讲了讲。宫浩说:“我舅妈这人一直这样,待人特别热情,小时候我去她家玩,每回走时兜里都揣满了零食。”

丁唯珺说:“我昨天听可可管她叫阿姨,她不是可可的亲生妈妈吧?”

“不是,可可的亲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她是后来和我老舅在一起的,但是对可可老好了,和对亲生闺女没啥差别。”

丁唯珺感叹:“她真是个好人。”

宫浩也感叹了一句:“好人没好命。”

丁唯珺听不明白:“怎么没好命了?”

“她和我老舅在一起之前,有个女儿,后来死了,你猜是咋死的?”

丁唯珺有种不祥的预感,宫浩缓缓开口:“被王相佑杀的。”

丁唯珺愣住,定定地看着宫浩。

“你看我干啥?”片刻后他回过味来,一脚踩住了刹车,“你怎么才和我说?”

丁唯珺说:“是你怎么才和我说!”

宫浩一边给张桂琴打电话,一边掉转车头,车头掉了过来,可电话却迟迟没人接。宫浩便猛踩油门,一路又朝着江边飞驰而去。

车子停在江边,两人跳下车,往岛上跑。江面本就滑,走起路来还算勉强能前行,快跑起来脚根本抓不住地。宫浩踉跄几步摔倒在了冰面上,气得爬起来,直冲到一旁租冰上摩托的摊位,拖过一个就骑了上去。

老板说:“哎!这可不是白玩的!三十块一圈。”

宫浩说:“少废话,警察办案!”说完便拉着丁唯珺坐了上去,一路往岛上开,摩托飞快,扬起大堆的雪面子,眯得丁唯珺睁不开眼睛。

摩托停下,两人下车往疗养院跑,进了走廊,往最里面钻。到了王相佑门前,房间门虚掩着,宫浩一脚踢开,便看到张桂琴握着一把刀,刀尖对着王相佑的胸口,王相佑双手握着张桂琴的双手,死命抵抗着。但是王相佑毕竟病重,体力明显不支,脸上虽狰狞着,人却越来越虚弱。

丁唯珺两步冲过去,从身后抱住张桂琴的腰,用力往后拽她,张桂琴吼着:“你别拦我!我要杀死这个畜生!”丁唯珺不松手,宫浩也过去拉张桂琴。张桂琴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开,劲道一泄,三人都跌坐在了地上,而那把刀,软绵绵地落在了**。

王相佑大口喘着气,从**爬起来,伸手去够那把刀。丁唯珺觉得不妙,宫浩反应最快,起身去抢,王相佑却先拿到了那把刀。

宫浩愣住,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但下一秒,他却把刀掉了个头,老老实实地把刀柄递还给宫浩,说:“你们快带她走吧,我刚才按了保安铃,一会儿保安过来就不好解释了。”

丁唯珺拉张桂琴出去,张桂琴还要冲向王相佑,冲他吐唾沫,冲他吼着:“你别在这儿装好人!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宫浩也拉着张桂琴说:“舅妈,你冷静点!为了这种人渣你再搭条命,值吗?你女儿要是还活着,她愿意看到你这样吗?”

张桂琴说:“她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她早就看不到了!”她身子一下子瘫软了,坐在地上痛哭起来,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丁唯珺看着她撕心裂肺的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下午的摇摆和灰度都消散了,最后看向王相佑的眼神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愤恨。

宫浩和丁唯珺把张桂琴送回了家。程松岩披着一件衣服在单元门口等着。他还住在老房子里,那房子当年说卖,一直没卖出去,后来说要拆迁了,又是个遥遥无期的空消息,于是就一直住到了现在。

张桂琴从车上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她倦怠地看了程松岩一眼,没说话,先上楼了。

程松岩低声问宫浩:“这事怎么搞的?怎么能让她知道王相佑的住处呢?”

宫浩还没说话,丁唯珺先开口了:“程警官,这事怪我,她早上给我送东西,闲聊天我就讲了。”

宫浩说:“也不能怪你,你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其实这事赖我,我不带你去给我老舅过生日就好了,可我看我舅妈这些年活得挺开朗的,我以为她把那些事情都放下了呢。”

程松岩说:“这事谁真能放下,只不过是藏心里面不说罢了。王相佑保外就医这事,我一直都没敢告诉她,怕她心里好不容易快长全乎的窟窿,再给捅开了。”

丁唯珺又说:“对不起,差点惹了大祸。”

程松岩说:“其实王相佑那个畜生死了倒也解气了,就是为了他再搭条人命进去不值得。”

宫浩说:“我也是这么劝舅妈的。哎,要不我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其他受害者家长,让他们去捅王相佑怎么样?”

程松岩说:“你上一边去,别胡闹。”

宫浩笑了:“我开玩笑呢,这种事我才不会干呢!”

程松岩也笑了笑,看着丁唯珺说:“谢谢你今天拦住了她,不然真出大事了。”然后他又看了看宫浩说:“你带丁记者回酒店休息吧,今天这情况就不请你们进家里坐了。”

宫浩说:“行,老舅,你快上去吧,我俩去吃点饭。”

丁唯珺说:“程警官再见。”

程松岩点了点头,折身上楼了。

丁唯珺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宫浩说:“哎,寻思啥呢?快上车啊,这天干巴地冷。”他捂着耳朵先上了车。丁唯珺回过神来,也上了车。

宫浩说:“你想吃啥?带你去。”

“随便吧,我没啥胃口。”

“没啥胃口就吃点有胃口的。”宫浩踩一脚油门,车子开了出去。

车子七弯八拐,到了一家餐厅门前,丁唯珺看着牌匾的韩文说:“吃韩国料理啊?”

“你们叫韩国料理,我们叫朝鲜族饭馆,其实都差不多。”

两人进了店里,点了两份石锅辣牛肉汤,汤还没上来,先上来一堆小菜,丁唯珺吃了几口,胃口似乎开了一些。

宫浩说:“这店多好,都不用点菜,光这些小菜都够下两碗米饭了。”

丁唯珺说:“我身上有点冷,想喝点酒。”

“你明天痛快地把我给你买的秋衣秋裤穿上,别再嘚瑟得感冒了。”然后他回头冲服务员喊,“你们家那个烧酒来一瓶。”

服务员说:“真露呗。”

“不是真露难道是假露啊!”

回过头来,宫浩看丁唯珺托着下巴在看他,眼里有浅浅的笑意,他说:“你用这眼神看我干啥啊?”

“我之前以为你是暖男,现在看来你这个暖男,还暖得挺霸道。”

“这不正好吗?你们女的又喜欢暖男又喜欢霸道总裁,我合二为一了,偶像剧里男一男二的戏都让我演了。”

“你还真打蛇随棍上。”

“别整那文绉绉的,这叫给个杆就往上爬。”

两人说着,烧酒就上来了。宫浩给丁唯珺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喝烧酒的杯子很小,两人掬着手碰杯,小心得像怕把爱意洒出来。

酒一连干了好几杯,稍稍有点辛辣,牛肉汤倒是够劲,三五口下肚,汗就冒了出来。牛肉汤喝完,酒还没喝尽兴,他们就又要了一瓶烧酒,小口抿着。

“得了,你别总拿一件事逗我,有点新意行不行?”

“行,那我换一件事,你今天说想把王相佑的住处告诉其他受害者家属。”

“我那是开玩笑呢。”

“我知道,但是有一个家属已经知道了。”

宫浩有些紧张:“谁?哪个?”

丁唯珺又喝了一小杯酒,说:“就是我。”

宫浩瞥了她一眼,说:“上一边去,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净冒虎嗑呢!”

“真的,我没骗你,当年你老舅带人在水库旁的小房子里抓住王相佑时,屋里还有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是我弟弟。”

宫浩眼里有了几分认真,说:“我听我老舅说过,抓王相佑时,屋子里确实有个小男孩,但是警察冲进去把王相佑控制住后,那个小男孩就跑了,警察也没追上,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这事卷宗里根本没写,你是听谁说的?”

“我弟弟亲口说的。”

“你家原来真的是这儿的?”

“我没必要骗你。”

“那当年你弟弟失踪了,你家为什么没报警?”

“我弟弟下午跑出去玩,几个小时后就回来了,我家根本没意识到出事了。等人回来把事情一讲,家里人才吓了一大跳,我爸妈想着带他去报案,可到了门口,听说王相佑已经被抓了,犹豫了下就没进去。”

“为啥?”

“还能为啥?怕别人传闲话呗,王相佑都是奸杀,我弟弟虽然死里逃生,但别人会认为他没受到一丁点伤害吗?”

“王相佑真没对你弟弟动手?”

“看吧,怕的就是你这种人。”

“我是纳闷,他之前一直都是对女孩下手的,这次作案行为为啥发生了改变?”

“可能是因为我弟弟长得清秀,他错认成女孩了吧。”

“嗯,是有这种可能,八九岁的小孩,容易搞错。”随即他回过味来说,“你不会真想找王相佑报仇吧?”

“不会,逗你玩的。虽然这么说有点没同理心,但确实是,我弟弟没受到啥伤害,我对他的恨就没那么多。”

“这个也是人之常情。”

“但我看到你舅妈那么痛苦的样子,我心里还是挺难受的,还有种很复杂的愧疚感,所以我和你说这事你也别和她讲啊,万一她心里怪老天不公平,该更难熬了。”

“我舅妈心里应该没那么阴暗吧,都是孩子,能活着多好啊。”

丁唯珺笑了,举起酒杯,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谢啥啊?”

“谢谢你当年救了我弟,如果警察再晚去一会儿,我弟没准也没了,你和你老舅,都算是我弟的救命恩人。”

丁唯珺这么认真,宫浩倒不好意思了,说:“你整得这么正经,我都有点接不住话了。”然后他和丁唯珺碰了碰杯,说:“咱都是东北人,就不整那些虚的了,都在酒里了。”他仰头干了酒,丁唯珺也干了。宫浩夹了两口小菜,嚼着嚼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宫浩要张嘴,又犹豫了,最后下了下狠心,说:“我就是猜测啊,纯属猜测,咱俩才认识这么几天,你就喜欢上了我,是不是因为我救了你弟弟的命啊?”

丁唯珺愣住了,她没想过宫浩会这么问,思考了一下,很诚恳地说:“确实有这方面的因素。”

宫浩的眼里闪过一瞬落寞,点了点头说:“哦,哦,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这件事让你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这有啥不舒服的,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宫浩站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汤喝太多了。”

宫浩起身离去,丁唯珺隐隐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难道他很在意这种类似报恩的喜欢?他想要的是那种纯粹的感情?他的心思有这么细腻吗?丁唯珺胡思乱想了一通,电话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说:“喂,你好。”那头却先传来了咳嗽声。丁唯珺喉咙一紧。

那头说:“丁记者你好,我是王相佑,我让我弟弟打听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你找我什么事?”

“你采访用的笔记本落在我这儿了。”

“好的,我明天过去取。”

“我弟弟说疗养院不安全了,把我转移走了,你给我个地址,让我弟弟把本子给你送过去吧。”

“你让他把本子送到刑警队吧。”

“好,好。另外,我打电话过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你不用感谢我,我不是想救你,我只是不想让那个母亲再为了你把自己搭进去。”

“都一样,反正结果就是你救了我,不然那个泼妇还真难对付。”

丁唯珺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说:“你对被你害死的孩子的家人,就一点愧疚心都没有吗?”

“愧疚心有什么用啊?愧疚心够多的话,人就能复活吗?还是说愧疚心能帮我减刑?法律已经惩罚我了,我已经完成了赎罪,我不需要再对任何人有愧疚。”

“我真后悔,采访你的时候还有几个瞬间同情过你!现在听你说出这种话来,我才明白你就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王相佑也不恼,还笑了,说:“丁记者,你真年轻,年轻真好,还在给人分好坏。你说我是坏人,那他们呢?那个带你来的小警察,还有他的舅舅程警官,他们就一定是好人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

“你的本子我看了,什么去市场卖野鸡啊,什么小福尔摩斯啊,那就一定是真的吗?”

丁唯珺愣住,手掌却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手机。

此时宫浩从洗手间回来,丁唯珺远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靠近。四目相对,那目光比过往深邃阴沉了许多,如大雪封山后,一整个冬天里的寒彻与寂静。

[1]倒骑驴:三轮车的一种,车厢在前,骑车人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