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空之神

入夜之后,终于起风了。我们静静地目送“拱石号”掉头回转,向着来时那条通往阿尔辛纳的路而去,然后继续航行向前,离开北地王国的势力范围让我们松了口气。这场旅途还未到一个星期,我们已经失去了两艘船和不少装备。我们还有六艘船,状态良好,但“芙蕾雅”却损失惨重,船体和索具都有明显的损毁现象,然而,这附近并没有适合我们休整的港口。船上也有木匠和铁匠,只要我们安稳停靠,他们就可以进行修补工作,然而这里的海岸看上去地势崎岖,岩石尖凸,并不适合停泊。如果风暴降临,或是又有什么变故发生,我们就会彻底陷入困境,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停靠地。又航行了一天之后,国王命令船队从一个布满礁石的水道拐入,驶进一道浅浅的峡湾。那里有一块平坦的沙滩,退潮时露出的表面足以容纳“芙蕾雅”停泊。我们让飞艇侧躺在地,又潦草地砍了些木条,将飞艇支了起来,以便木匠修理船身上的破损之处。维修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否则等到涨潮的时候,工作便不能再继续了。

高大寂静的森林环绕着我们,阴森幽暗。我总有种没来由的担心,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探我们的一举一动。其他的士兵也有差不多的感受,因此所有人都期盼着能够尽快重新起航。可是,待到木匠把飞艇上最重要的部位都维修完毕时,已经将近傍晚了。舵手表示,外面的水道礁石密布,在黑暗中航行实在过于危险。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就地扎营,次日清晨再起航。布下严密的岗哨之后,剩下的人便各自返回舱位睡觉。我猜,绝大部分在“芙蕾雅”舱中休息的人,恐怕整夜都辗转难眠,除了国王之外—就算在甲板上也能清晰地听得到他的鼾声。

我是被喧闹声惊醒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到处都是喊声。我跳下铺位,透过舷窗向外望去,看见三个男人在飞艇旁边的沙地上盘腿而坐。那些陌生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皮衣,衣服上满是金属的镶嵌物,身上也佩戴着层层叠叠的装饰品。我辨认出其中一些饰物是哥本文化中传统的护身符。男人们**着肌肉虬结的手臂,每一寸皮肤都被刺青遮盖。他们的头发也又长又乱,甚至还有一个人把长须编成了麻花辫。他们随身并未携带武器,只是仰起头,用一种奇怪的、近乎友善宽容的眼神凝视着我们吵吵闹闹的守卫。昨夜负责放哨的人正在忙着互相指责,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这三个男人究竟是怎样鬼魅般出现在我们营地之中的。

过了半晌,一位军官走上前去,试图进行交涉。男人们也敏锐地明白过来,这位军官的身份地位要较之前那些人更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开始回答军官的问题。直到他们起身,我们才猛然发现,他们要足足比哥本堡王国的男人高出一个头。三个男人被人群围在正中,我站在外沿,勉强能够听清他们说的话。他们的语言应该是哥本语的某种方言,但是发音方式与我熟悉的哥本语相差甚远,因此我也仅仅能听懂部分对话。然而,有一个词,我是断然不可能忽略的:“国王”。听上去,他们似乎想要直接与国王对话(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国王也在这里呢?)。

国王踩着一段梯子,从飞艇上面有些狼狈地爬了下来,动作远远谈不上高贵优雅。尽管如此,我注意到,他已经换上了长袍,佩戴着王室的徽章。

在看到国王的一刻,三个男人顿时跪在沙中,叩拜起来。

国王并未料到会看到这一幕,顿时有些尴尬,连忙示意男人们起身。

其中一个人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的地面上,双臂对着国王伸开,他用方言对着国王说了几句话。令我惊奇的是,国王竟然也用差不多的语言回答了他。顿时,那个男人脸上绽开了惊讶又欣慰的微笑,然后提高了声音,用极快的语速说了一大段话。我猜想,或许即便是国王,也很难听懂他在讲什么。接下来,国王命令手下为这三个男人送来食物,自己则退到一旁,召集所有的军官领袖一起开会。他也请我一起加入会议。

“真令人惊讶,”国王压低了声音说,“这些人是土著。他们的方言与古哥本语相近,在这片土地曾经还属于哥本堡的时候,人人都说古哥本语。我接受王室教育的时候,也曾学过一点古哥本语,只不过不算很擅长。有意思的是,在他们眼中,我似乎代表着救世主—据说,他们的传说故事里写着,终有一天会有一位国王从天空中降临,将他们一族从北地人的手中解放。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办才好?”

有一瞬的沉寂,然后约翰逊开了口:“陛下,我们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了。在我看来,最理智的做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整装离开,以最快的速度继续航行。”

“这确实是……方案之一。”国王说。很显然,他心里已经做出了其他的决断,只不过像往常一样,根本没人猜得中他的心思。

“陛下,”我犹犹豫豫地说,“您不会是真的要让那些土著相信……”

“相信我就是他们的救世主?天哪,当然不会了。但是我想,或许还有其他备选的方案。这些人与北地王国为敌,我们也是。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他们推波助澜,为北地人制造一些小小的麻烦。这样对于我们自己也是有利的。”

国王此话一出,便表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其他人多说无益。

三个男人吃饱喝足之后,国王便礼貌地邀请他们一起来谈一谈。我和好几个军官跟着国王一起,在沙滩上盘腿坐了下来。

国王向他们询问了土著村庄和部族的现状。(我发现,国王讲的古哥本语我基本还是能够听懂的,但是土著人开口的时候便很难辨认了,因为他们的语速实在太快了。)他们表示自己的部族共有几百人,不过森林中也生活着其他部族。他们在沙地里草草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了其他部族的位置。“艾尔戴。”他们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图上的某一处。其余的部族,在我听来,名字分别是弗伦苔、乔克福朗、班提塔和赫尔辛加。他们也标注了北地人的位置,用手势表示北地人一直在入侵他们的森林、砍伐树木、杀伤部族成员。

“我可以去拜访你们的村庄吗?”国王问。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面露忧色,但土著人却欣喜不已,立刻就答应了他的请求。其中一人站起身,向着森林深处狂奔,应该是去提醒族人做好准备迎接救世主的到来。

国王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散沙。

“就一天,”他对军官们说,“一天而已,不会再多了。我保证,我看过村庄之后,我们就立刻上路。”

“可是陛下,您需要有人陪您一起去。”

“那是当然,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如临大敌,选六个人跟我一起去就可以了。尼尔森,你也来。”

另外两个男人在前带路,我们一行人便向着森林深处慢慢行去。我在脚下凌乱的碎石和蔓草中根本看不出什么规律章法,但他们走得熟门熟路,显然是从中辨认出了路径。两个男人矫健强壮,步伐迅捷,我们却只能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每过一会儿,他们都会停步警觉地倾听周围的声音—我们也借此机会,迅速赶上他们。地面崎岖不平,起起伏伏,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令人疲倦,和哥本堡一带的和缓平原截然不同。

我们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抵达村庄。所有的村民都在等候我们到来,他们欣喜若狂,一拥而上,对我们抛掷花朵。为了行动方便,国王出发前已经换下了长袍,穿上了外套和长裤,然而村民们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高声喝彩。这里的女人大多有长长的金发,和男人一样穿着皮裙和皮衣,然而她们却刻意袒胸露乳。这一点让我们的士兵有些心神不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在兴奋驱使之下,场面开始有些失控了,我们的人开始有些粗鲁地把人群往后推。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男子牵着一匹小马,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国王爬上马背,在年轻男子的引领下,向村庄深处走去。

一道木栅门后,有许多错落的小屋,屋顶铺着茅草或是波纹状的薄铁片。屋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正中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王座,以金属和色彩鲜艳的布片制成。一个全身披挂黑色皮革的老人坐在王座上,显然是这里的头领。他的装束与其他村民基本无异,只是颈项上围着一团皮毛,就像哥本堡贵妇出行时会戴的那一种。和绝大部分男人不一样的是,他并没有蓄须,下巴和鬓角刮得干干净净。国王翻身下马,走向王座,用会见外国君主的礼仪向老人致敬。四周的村民纷纷惊呼,然后喝起彩来。老人严肃地打量着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人群顿时寂静了,老人说话的声音尖锐粗哑,却很有气势。

我勉强听懂他欢迎了国王的到来,然后表示这一天将会是个重大的日子—正如预言中所说,北地人将被天空中降临的救世主击败,彻底驱逐,和平也会由此回到这片森林之中。村民们听了这一席话,便鼓掌呼哨起来。

这些豪言壮语令我感到很不适。我们不过是一群残兵败将,就算要攻下克里斯蒂安比的那座小要塞都很困难,更别说对抗整支北地王国大军了。然而,国王却丝毫不露怯色,坦然表示,他很荣幸能够成为艾尔戴一族的客人,而艾尔戴一族,便是什么……力量的守护者?(国王说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一个很生僻的词汇,我不是很理解。)紧接着国王说,他需要先一路北上,完成伟大的征途,直抵世界的尽头,然后才能重回此地,将北地人逐出森林。

村民们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头领命令手下准备宴会,邀请我们同席。

我们站在宴会厅外,望着村民们在屋内忙来忙去,生起烤肉的炊火。

“尼尔森,我知道你又在担心了,”国王说,“真的,你的心思就像空气一样透明,我一眼就看得穿。你觉得,我是在对他们轻易承诺一件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我只能强笑着回答道:“是的,陛下。”

“然而,这不就是为王之道吗?如果一个商人承诺了办不到的事情,商人就要锒铛入狱;可是真奇怪啊,如果换成一位王者做了同样的事情,结果似乎就不一样了。这可真不公平。”

他又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

“我不是故意要在这里阴阳怪气的。你换个角度看吧:如果我们输了,那我们就远远避开这片土地,再也不回来,这样就不会发生任何事了。村民们会继续等着真正的救世主到来,再等一百年、一千年。但是,如果我们赢了,那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到这里,我们一起把北地人从这片森林里赶走。”

是啊,如果国王真的可以夺回王位,如果国王真的可以击败北地人……这一切在我听来,都是那么虚无缥缈。

宴会开始了。所有人都坐在木条长凳上,一起饮宴。主菜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肉类,我猜测应该是山羊肉。佐餐的是在木杯中**漾的烈酒,入口的感觉宛如刀割一般。国王与头领坐在一起,一直在热烈地聊天,尽管两人的语言交流仍有些磕磕绊绊,但夸张的手势也足以弥补了。宴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国王把我叫了过去。

“酋长希望带我们去看一看他们的圣地,离这里不远。”

头领对我笑了,指着门口的方向。

“你和我同去。让剩下的人待在这里吃吃喝喝吧。”

“陛下,您确定那里安全吗?”

“反正肯定比待在这里继续喝他们的酒要安全。”

他说的有道理。

于是,我们三人便提前离开了宴会厅。头领—应该称呼他为拉格纳酋长—走在前面带路。看上去他起码有六十岁了,然而行动之敏捷完全不输给年轻人。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走上山丘,在高大的林木之间穿梭。这条路应该是久经踩踏的,在最崎岖不平的地方,甚至特地嵌了石头台阶。今天天气晴朗,只是气温有些寒冷。正值傍晚,在昏黄的夕照里,我们依稀能辨认出村庄的模样,还有袅袅的炊烟。道路一直上升,坡度也越来越陡,不出多时,我和国王就需要靠双手抓着岩石勉力膝行才能继续向前走了,而拉格纳酋长却丝毫不见疲态,像山羊般矫健地跨过碎岩。最终,小路渐渐转平,我们已经爬到了一座岩丘顶端。站在那里,我们能望见遥远的群山,起伏的树冠;往西南方向眺望,船队的桅杆清晰可见。难怪他们一早就盯上了我们—从这里看,我们的行踪真是太显眼了。

山丘顶部有一道长长的、凸起的岩脊,其上布满褐色的苔藓。岩脊最高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轮廓看上去并不像是大自然的造物,而是人类的手笔。拉格纳酋长指着前方的路,再次对着我们笑了,他的牙已经快掉光了。我们一点点走近,我惊讶地发现,那是某个修长、管道形状的物体,通体由金属制成。它已然扭曲残破不堪,像是一只被看不见的巨手拍扁的苍蝇,无力地嵌在岩脊之上。它比我最初想象的要大得多。正在我思索它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一个机灵,突然醒觉过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国王和我同时反应了过来。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尼尔森,这是一架飞行器!原来飞行器是存在过的!”

我们怀着敬畏的心情,慢慢接近了那架飞行器。它已经被腐蚀得差不多了,在看上去原本应该是机尾的地方,只有一个破口。其中一只机翼还在,能勉强看得出是三角形。机翼的构造和“芙蕾雅”的一些部件很相似,但设计却要复杂得多。飞行器斜躺着,我没有在其尾部或是腹部找到螺旋桨的痕迹。要么螺旋桨早在很久以前就像机尾一样遗失了,要么这架飞行器压根儿用不到螺旋桨—它的驱动力即是萨迦诗篇中提到过的那种“魔法力量”。

“尼尔森,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国王问。

“陛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个东西和宝剑的形状很类似。”

“宝剑!说得没错。我认同你的观点,我觉得这应该是古时候的战争机器。”

飞行器的机身上有不少符号和图形,曾经应该是鲜艳耀目的,如今已经几乎褪尽了全部颜色。机翼上有一个圆形的符号。

“陛下,您看这里。”我指着机翼。在圆圈正中,似乎还画着几个淡淡的王冠符号。

“是三顶王冠!”国王激动道。

“那是什么?”

“三顶王冠,代表北方三个古老王国—哥本堡、北地和西界。每个王国都想统治另外两个王国,三国之间战火不断。最后,大浩劫降临了,三个王国一起灭亡。”

“我听过这个故事—雷神托尔的三个儿子。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神话罢了。”

“这可不是神话,尼尔森,那些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你眼前所见的,就是证据。”

酋长示意我们跟着他继续前行,走到飞行器头部的位置。头部有个舱位,里面能坐下一位驾驶员。驾驶舱中空空****,看上去,这里原本安装了一个座椅,但是座椅本身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很久,我才回忆起山下村庄里酋长坐的那个王座。)座位前的面板上有不少手柄和按钮,应该都是用来操控驾驶的,但它们的功能却神秘难辨。

酋长站在我们身边,进行了一段简短的祭祀。他双臂摊平,高声吟唱了几句什么。紧接着,他从飞行器下的苔藓里取出一个金属小盒,小心翼翼地对着我们打开了盒盖。里面有一本脆黄的古书,封面上画着一个图形,与飞行器的样子十分类似。他虔诚地翻开几页,指着里面飞行器起飞和降落的图画示意我们看,最后定格在某一页上。

“国王!”他说,然后指着天空。

我终于明白过来,这本古书即是这一部族的圣典,他们的神话和预言都写在书上。而这里,就是天空之神的神殿。

下山的时候,拉格纳酋长又带我们去看了另一个圣地:山脚下的一块巨石,掩藏在树木之间。巨石附近满是蔓草,显得有些荒凉,可是巨石脚下却有不少花束,表示村民们还是会时时来祝祷。

酋长让我们细看巨石上的雕刻。巨石顶端刻着一个十字架,与哥本堡教堂的十字架符号类似,只不过这个十字架是侧躺的。十字架之下,靠近左手的地方,是一个粗糙的女性轮廓,身形丰满,胸部浑圆下垂。

酋长指着十字架,应该是为了让我也能听懂,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说道:“天空之神。”

紧接着,他又指向了那个女性轮廓。

“我猜猜,”国王说,“她是地母?”

酋长摇了摇头:“森林之女。”

“所以是这样,”国王说,指着雕刻比比画画,“天空之神从天空中降临,遇见了森林之女,他们诞育了子嗣……”他的指尖移到一列小圆圈符号上,那些圆圈向着巨石下部蔓延,就好像衣服上的一列纽扣。国王说得如此笃定,仿佛他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似的。

酋长点头道:“艾尔戴。”

“艾尔戴,没错,你们部族的祖先,第一位酋长。从那之后,一共有过……”国王数了数那些“纽扣”,“一、二、三……那么,你是第十代酋长了。”

酋长再次点头,指着自己的胸口。

第十代酋长。如果这个故事可信,那么这里的飞行器遗骸起码要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这就表示,飞行器正是大浩劫时期的古物。

国王打量着巨石,看上去十分沉着冷静。

“真是非常有意思的传承。不过我只想知道,剩下的那些兄弟,可该怎么办呢?”

酋长大笑起来,他与国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国王也对他笑了。

“陛下,您是怎么知道他们部族的神话的?”返回村庄的路上,我悄悄问国王。

“从书里读到的啊,尼尔森。”

“关于艾尔戴一族的书?”

“什么?当然不是了。我读了不少关于起源神话的书,这世界上每一族的起源神话都差不多,全都是天神和地母结合的故事。地母,森林之女,叫什么都无所谓。”

“但是陛下,这样不就表示所有人的宗教信仰也应该一模一样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有一个小问题—每一族,出于某种原因,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受天神眷顾的,生来就肩负着某个特殊的使命,因此要比其他部族都高贵。”

“啊。”

“我同意,尼尔森,‘啊’。”

“但在您看来,会不会真的有某个天空之神到过这里?我的意思是—或许曾有人驾驶着飞行器,降落在了这里?”

“从那玩意儿的损毁程度来看,我觉得不太可能有人生还。但谁知道呢?或许也有可能。真相究竟是什么,反正我们也不会知道了。”

我们在沉默中又走了几分钟。“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国王说,“走在前面的那位朋友,对于这个所谓预言,可是一个字都不相信呢。”

“不相信什么?”

“他不相信会有神明从天而降,更不相信我就是那个神明派来的救世主。他心里明白得很,我就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血肉之躯罢了。”

“陛下,他这么和您说了?”

“他不必开口,我就能从他看我的眼神里知道这一点,我们是同一类人。他是一位统治者,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政治机会,我也一样。这件事,我们两个人都能从中获利。对他而言,我的出现恰恰证实了救世主的预言,也因此证明了艾尔戴确实是所有森林部族中最特殊、最高贵的一脉。这会使人民更有信心,能稳固他的政权。而对我而言……钟表匠啊,虽然在你眼中,这些土著人看上去恐怕难担重任,但我却觉得他们孔武有力。如果给他们足够的装备和训练,他们就能成为一支精锐之军。或许他们还不足以在正面战中迎头击败北地人,却完全可以成为北地人不得不防的一根暗刺,这能帮到我们大忙。”

更多的沉默。我沉思着,久久没有开口。

“可是,这一切都实在太巧合了。”最终,我说道。

“巧合?”

“我们碰巧来到这里停泊休整,碰巧进入了艾尔戴族的领地……又碰巧,恰恰是他们一族,有着这个天空之神和救世主的预言,太巧了。”

“是啊,可真神奇。肯定是命中注定!”国王附和道。然后,他对我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

然而,回到村庄后,酋长接下来带我们去看的东西,却猝不及防彻底打消了我们对于艾尔戴起源神话的全部怀疑。

我们走到了村庄的边缘,那里有一座低矮的石垒小屋,屋顶是木制的。屋子实在太小,并不适合居住,因此我猜测那里应该是神龛或者墓葬。我猜对了。小屋没有窗户,入口也设立在地面以下的位置。酋长再度说了几句祷词,然后率领我们走下入口前面的台阶,打开了门。光线太暗了,起初我们什么也看不到,直至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才能勉强辨别出屋内的样子:正中有一张祭坛般的石桌,上面平放着一具尸体。走近些看,我们发现那具尸体几乎已经完全化成了枯骨,全身上下却裹着一件奇异的墨绿色制服。骷髅的脚上穿着黑色皮靴,看上去还是颇为贵重的皮子;而在头骨旁,放着一个半圆形的作战头盔。制服的胸口有一个绣上去的名牌,上面工整地刻印着一个名字:汉米尔森。

“汉米尔森的意思是……天空之子。”国王静静地说。那一刻,我遍体生寒。

等到离开幽暗的小屋,我很高兴重新站在天日之下。酋长和国王已经开始讨论下一步计划了。拉格纳酋长希望国王在村庄多盘桓几天,等他召集所有的森林部族,开一次大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然而,国王却婉拒了这个邀请,表示我们必须即刻前往极北之地,不能耽搁,次日就要动身。拉格纳酋长也没再多劝,只是表示愿意带着村民们一同来海滩上为我们送行。他们相视而笑,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好像两位刚刚谈成一桩大生意的商人。

我们与酋长告别,回到了宴会厅。我们带来的六个人中,有四人喝得烂醉,不省人事;还有两位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怀疑他们可能是跟着刚刚认识的当地女人去鬼混了。

国王瞥了那几个烂醉的士兵一眼,脸上挂着嘲讽的表情。

“可真是称职的守卫呢。如果这些土著对我有什么坏心,那我现在早就死了。”

“陛下,您会惩罚他们吗?”

“惩罚有什么意义呢?只会让他们弃我而去。他们愿意跟着我一路来到这里,我已经该感激涕零了。”

他叹了口气。

“唉,我还是应该稍微惩罚他们一下,否则我的手下就该觉得我软弱可欺了。就送进禁闭室关几天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丢下了那几个醉汉,向着泊船的沙滩走去。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我们沿着来时的崎岖林间小径缓步而行。

“陛下,”我问,“刚才您说‘剩下的那些兄弟,可该怎么办呢’……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国王也好酋长也好,总不会只生一个孩子,对吧?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有一位男性继承人,但是以防他意外死去,最好再多生一位备用。我就是那个备用的弟弟。不过,兄弟之间互相竞争,为了抢夺王座而反目,也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经常会有王室中的长子遭到刺杀或是在事故中丧命。我的亲哥哥,雷吉纳德,在我六岁那年死在了和北地王国的战争中。或许大臣之中有人认为他不适合做国王,才故意安排把他遣往前线的。我不知道。”

我想到了乔纳斯,在乔纳斯心中,我们莫非也是互相竞争的关系?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可是我也知道,有很多很多事情我都未曾注意过,直到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有一些国王始终没有子嗣,或者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国王继续说道,“因此,他们要么册立女王—虽然历史上曾有过好几位杰出的女王,但在很多人心中,女王依旧是不合适的—要么从旁支中拉来某个表兄弟册封。巨石上刻的图案故意把权力的传承描述得简单直接、不容置疑,可事实却远远要复杂得多。”

“是啊,听上去确实很复杂。”

“要我说,这不只是复杂,而是荒谬。这样的政治体系十分落后,甚至堪称野蛮。但是,尼尔森,你得明白:这才是人心所向。自古以来,我们就笃信血缘传承的力量。正因如此,所有人都爱跟我说,我和我父亲一模一样。不,我和我父亲除了鼻子的形状之外,一切都截然不同。就算他们从街上随便带一个流浪的孤儿回来,把他抚养长大,然后让他继承王位,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但是人民不会甘心,人民一厢情愿地相信,我从我的先祖身上继承了某种流淌在血缘里的魔法力量,让我配得上做他们的统治者。这件事,无论是我还是任何其他人,都无法反抗。”

我们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所处的位置。我们走到了一座小山丘的顶端,船队林立的桅杆就在不远处。在我心里,我不得不承认,国王刚刚那些离经叛道、批评国家政治体系的话,让我略感不适。

“您的父亲是个非常受人爱戴的国王。”我大着胆子说。

“是的,他是个比我强得多的国王。不,你先别急着反驳我—我说的是实话。我父亲绝不可能像我一样,落到连王座都失去的境地。他是个简简单单的人,循规蹈矩,听从大臣们的建议,遵守法律,勇敢开战,也严格地下达着一道道阻止我们回溯历史的禁令。然而我不一样,我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万物背后的原理,我想学习科学,学习历史,学习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我想寻找改革创新的余地。正是这些特质,让我成了知识的信徒—也成了他们口中的异端。我付出的代价,是我的一整个王国。”

“陛下,您的王国依然是您的。我相信人民一定是忠诚于您的。”

“就算是吧。怎么说呢,有一件事情是德·马提尼斯一伙人始终没有搞懂的:他们身上并没有流淌着王室的血。他们当然可以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地说这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但人民心里清楚,德·马提尼斯并不是正统的国王。我的血缘是我最后的王牌,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一定会打出这张牌的。”

“可是陛下,您觉得您会赢吗?”这个问题未免太过僭越,但我不得不问。

国王顿了顿。

“我不知道,尼尔森,”最终,他开口说道,“如果是一场硬碰硬的战争,那我必输无疑。但是,想要赢得一场战争,不一定需要靠武力。”

“这么说,您有计划了。”我微笑道。

“我只有计划的大概雏形,还差得远呢。而且,这个计划的成功率太低了,我带着这些追随我的人一路走到这里时,甚至会感到愧疚。因为,事实是这样的—我们当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切结束后安全返家,有些人会死在路上,或许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路上。但我是国王,因此我必须带领所有人前进。我们生来即被安排好了角色,我们别无选择。你同意吗?”

“我只能说,我很庆幸我生来是个钟表匠,而不是国王。”

国王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下斜坡的时候,他走在我前面。我注意到他的裤脚溅上了不少泥点,衣服也撕破了。国王一贯注意自己的形象,会这样狼狈地出现在人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离开哥本堡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就已经不得不抛弃过往的那些文绉绉的贵族做派。而我们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充满艰险。想到这里,我便不禁感到灰心担忧。

次日黎明,沙滩上挤满了人。足有几百个艾尔戴部落的村民前来为我们送行,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来了。我们参观过的那个小村庄显然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因此我猜想,一定已经有人把消息带到了其他的森林部族—所有人都想来为天空之神的化身送行。作为送别的礼物,他们宰杀了许多头猪和山羊,还有鹿。我们的厨子忙着把这些新鲜的肉都腌在盐桶里,以便在旅途中随时拿出来吃。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乃至几个星期里,我们的伙食都有了保障。而我们留给艾尔戴人的回礼,是我昨夜对国王所建议的—我亲手制作的“芙蕾雅”模型。我有些舍不得与这个模型分别,但我知道,这里的人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或许会珍藏好几年,乃至好几十年。

天色灰暗,云层堆叠。当我们为国王支起告别演讲的临时讲台时,天空中甚至还飘起了细雨。舵手确认了今日的风和浪都适合航行,国王便登上讲台,开始了告别演讲。拉格纳酋长就站在他身边。尽管国王身材算不上魁梧,可是在白貂毛皮长袍的衬托之下,他显得气度不凡,高贵至极。令我最惊讶的是,他甚至戴着一顶王冠—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戴王冠。我甚至不知道飞艇上还存着这样的东西。

国王用古哥本语郑重感谢了酋长和村民们的款待,并承诺很快就会回到艾尔戴,与他们重逢。(“希望不要起西风,”约翰逊在我身后喃喃道,“否则,我们起航之后,就真的要‘很快’回到这里了。”)国王还说,在不久的将来,预言终将实现,北地人对森林的侵略也将永远画上句号。这次再没有人喝彩—我猜想,对于艾尔戴人来说,这一刻的意义太过重大,令他们只能保持沉默。尽管国王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人所膜拜,还是有不少人心中笃信,他就是天空之神派来拯救他们的救世主。有些人眼中甚至饱含泪水。

接下来,国王转向自己的手下,换成了盎格里语继续发言。

“哥本堡的战士们!你们眼前所见,是一位失去了王国的国王,一位没有王座可坐的统治者。然而你们眼前所见,也同时是一个心怀骄傲的普通人,我因有你们在身边而骄傲。你们是这片土地上最骁勇的战士,北境所有的王国加起来,也没有哪怕一个人能比你们更勇敢、更强壮。你们义无反顾地跟随着我,踏上了未知而危险的旅途,深入敌人的领土,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切,都因为你们是哥本堡最忠诚的子民,也因为我—你们的国王—提出了这个邀请。我为你们而骄傲。”

“我不愿对你们撒谎。前面的路危机重重,荆棘遍布,我们根本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我们将遇见无数危险困境,命悬一线,也将经历绝望与黑暗。但我同时也要向你们保证,这次旅程将会是你们一生中最盛大的冒险。你们有一天会对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说起这个故事,说起你们是如何拿出十二分的勇气跟随国王前往极北之地,不惧艰险,至死力战,不离不弃。如今龟缩在哥本堡的人,将会因为自己没能拿出同等的勇气来加入这场冒险而感到羞愧不已。现在,让我们一起前行吧,我向你们保证,从此日起,我将与你们并肩战斗,直至我咽下最后一口气,直至伟大的哥本堡王国再度回到我们的手中!”

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我心想,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国王才真正展露出了锋芒。或许有些时候连他都无法相信自己,但我却一直会相信他。他是我的国王,我愿意为他舍生忘死。

国王将“芙蕾雅”模型交给了拉格纳酋长,两人紧紧拥抱。然后,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国王爬上梯子,登上了飞艇。我们跟着国王,也一个接一个地返回了自己的岗位。没过多久,“芙蕾雅”便在发条引擎的助推下缓缓上升,离开了沙滩,向着大海的方向飞去。这是第一次,我们不需要再和“阿里阿德涅”拴在一起了,因此国王故意命令驾驶员让飞艇飞得越高越好,一直没入云端。国王是个表演家,他总是知道什么样的演出才最亮眼、最震撼。在艾尔戴人的眼中,这一幕或许便宛如神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