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道德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先是两次超远程跃迁,叠加的眩晕感还没结束,又来了一段二级超光速飞行。在近乎一个标准天的主观时间里,我都被加速度按在座椅上。多亏身上的覆膜功能足够强,我才不至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再多耗些能量,还能抵消点儿加速度,简单活动一番。而在这之后,我们总算搭上了开往地球的飞船,却不得不再忍受三个多标准天的低重力和极度延时的网络信号。
飞船也破得要命,缺少必备的标准重力场和其他设施,绝对是上上上个标准百世纪的产物。个别舱门滑动时,甚至能听到气阀的泄气声。据说这是地球唯一能与外界联系上的东西。倒是和外面的景色颇为呼应—星球轨道间布满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太空垃圾。他们却大言不惭地说,这是人类一步步走向宇宙的见证。
我想不出这地方除了破烂,还能有啥。祖宗十八代的基因信息?别逗了,这里早已被废弃。网络上除了常识性的介绍,就只有些以它为蓝本的二流惊悚恐怖故事,看起来煞有其事,其实极其无聊。但欠钱那小子把我们老板忽悠住了,说这里还有遗留的祖产,足够还清所有债务。于是我就与两个壮得像山一样的他源种一块押着这个骗子万里迢迢地赶过来。
这活儿挺突然的,我只来得及带上我的自源种。
说真的,要不是这边信号过于延迟,往返通信的时间和我亲自跑过去汇报差不了多少,我真想把船外的风景发给老板,然后那小子绝对会被扔出去。当然,前提是拿到他的基因信息。
这样我也没必要再到地球待上几天,想想就瘆得慌—宇宙边缘的废弃角落,哪怕它是人类发源地。在第一次听说这里还有人、能通船时,我感觉就像在听自由源种教的教义。那些宗教疯子总是鼓吹源种和人一样,妄图让大家捐出自己的基因资产。
飞船上的食物更是恶心极了,完全无法下咽,天知道地球人的口味为啥是这样的。还好我让自源种贡献了一条上肢出来,总算能把这三个标准天对付过去了。
这具自源种跟我的时间最长,主要是制造时被奸商骗了,端粒设置得稍长,还剩不少的寿命。可我已经玩腻了。如果没这趟活儿,我就准备将其处理做源生肉了。但从目前的情况看,它是我唯一的消遣品。
更可气的是那欠钱小子还在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夸夸其谈,似乎完全没受颠簸、失重的影响。一路上的每一处他都好像很熟悉,并声称是从上上一代留下的记忆中看到的,其实那介绍的内容随便上网一搜就都有。
他指着弦窗外说:“看,那就是火星。外面一圈像银线一样的是弗博斯环,在我们没走出太阳系时,还是个……”
“卫星。火卫一,我们都知道。”我打断他,“你还是多想想你那祖产吧。但愿它是真的,能够还清债务。不然你知道的……即使躲进这个垃圾星系也一样跑不掉。”
“别这样,我保证马上就能两清。我和这边核实过了,没问题。而且留下的老辈记忆里,我们有片墓地。我会从中挑一具干尸给你。那足够抵债,而剩下基因信息就都是我的。”他抖着身上的覆膜说:“所以你是在和未来的宇宙第一富豪说话,知道吗?”
“好的。”我控制两个他源种打手将他拉到一边,有必要让他重新认清自己的地位。
这种家伙儿我见多了。就算有了钱,很快又会败光。最终不得不将自身唯一的资产卖掉,然后坚持不了两天便自我了断了。毕竟,你的基因信息一旦进入流通市场,或是成了其他人的专属,你和那些他源种又有何区别呢?
所以他卖掉祖宗后,很快就会卖掉自己。
再看看他身上那件覆膜,有好几处已严重老化。我很怀疑它还能不能防护住日常脱落的毛发等基因载体,更别提其他附加功能了,估计都比不上我的自源种和两个他源种穿的廉价货。
我想他也很久没拥有过自源种了,有可能也再没吃过源生肉。一路上,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瞄我的自源种,而这也是我想教育他的另一个原因。
但所有这些惹人生厌的程度,都无法与地球上的奇葩规定媲美。他们居然全面抵制基因衍生物,不许它们进入到星球。开始时,我还以为是巴别机翻译出了问题,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意识到我们到达的是地狱,而不是地球。这根本就有违基本道德,绝对的反人类!所以我冲着迎接我们的律师大吼起来。
没错,律师,这词听起来像是种食物,却是个早已消失的职业。欠钱小子之前在飞船上解释了半天,我才理解是干嘛的。这算是一种依托于原始司法体系的职业。本地遗产都是由律师在打理,此次的对接人也是他。这倒很符合这里浓郁的原始气息,连个仲裁AI都没有。或者就是因为纠纷解决还需要人来完成,他们才会有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傻瓜规定!
“你们难道不懂吗?这是我的私产,而另两个他源种,我有他们主人的授权。”我把老板的临时授权证明投影在我们之间,不断地闪烁放大,好让他看个明白。“所以你们无权扣留。不论在哪儿,这都是侵犯人权!”
“至少你们还可以保留这身果冻,不是吗?”律师说:“而且显然你对人权的定义有误解……”
“放屁……”
可没等我更多地反驳,他就转头对欠钱的小子说:“如果你和你朋友(不想让地球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于是我们对这里的人统一口径,宣称我是陪同他来的朋友)的想法一样,那么也请回吧,恐怕不符合我们这里的继承要求。”
见鬼,这正掐住了我的死穴。
欠钱的小子也站在律师旁边一个劲儿使眼色。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乐开了花,因为要么我灰溜溜地滚蛋,要么他少了来自两个红棍打手的威胁,怎么都不亏。但这是小事。我的覆膜是老板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军用品,即使没有他源种打手,收拾他也是小菜一碟。只是我受不了这个狗屁规定!他们竟然可以不顾宇宙通则和普世价值。
然而,这个破地方又没办法实时联系上老板。如果没把他应得的资产拿回去,难免不被认为能力有限。我见过几个被老板评价为无能的家伙,结局都挺恶心的。所以我没再僵持,但狠话还是要说的。
“那怎么保证我的资产不会被偷窃?说实话,我不相信你们。你也别当我是那种毫无背景的凯子。我不想闹事,但也不怕事。所以我们最好都别找彼此的麻烦。”
律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港口有专门的休眠仓,可以寄放他们。由你亲自加密。”
我又盯了他半天,以示立场后,才勉强同意。
当然,选择妥协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律师并没有穿覆膜,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大大咧咧地**着上肢。这让我刚见时难受了好一阵,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但随即又激发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乘其不备,利用覆膜剐蹭下些许皮肤或毛发,便能偷到他的基因信息。而律师这种**绝非偶然,结合他刚才对覆膜的形容,更像是一种习惯,又或者某种莫名其妙的习俗。
要知道,外皮肤智能覆盖多功能防基因信息……好吧,就是覆膜,它学名长得让正常人根本没办法记住,主要作用是处理新陈代谢下来的基因信息,从而避免个人资产受损或被窃。后来又集成了个人终端、生存辅助等,功能越来越多。我这身军用的更甚,菜单里可选的功能有一大堆。即使研究过一段时间,绝大部分还都没弄懂。不过几个简单的功能搭配就足够用来偷取信息了,何况本地人毫无保护。
所以只要有机会接触更多的人,等回去后,我就发了。一大把基因信息足以搅动一处小星系的经济体系。况且有那么句古话不是?老天给你你不要,早晚变成老舅舅。
可惜,在去往寄存处的路上,我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走得飞快,一直把我们领到一扇闸门前。
这里说是寄存处,却更像是个冷库。螺旋状打开的闸门,每片都有小臂那么厚。一迈步进去,就能感到刺骨的凉意。我打了个哆嗦,好在覆膜很快做出调解,将寒气隔绝在外。借着墙壁散发出的幽光,我能看到从房间深处延伸出来的一排排休眠仓。
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里面都是空的。这有点儿奇怪。“没有休眠的东西?”我问。
“很久都没人来了。旅游不是我们这儿的支柱产业。”律师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在惨淡的光线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森。不过,他说得没错,这破地方如非必要,我也不来。
最后,我随意选择了三台相连的休眠仓,嘬着牙龈,让两个他源种和我的自源种分别躺了进去。 却不知是不是也受了旅途的影响,在控制单元发出指令后,自源种竟没马上行动,而是一脸木然地瞧着旁边的他源种往仓里挤。我又反复操作了几次,它才动起来,但动作极不协调,直接一头栽进仓内。
律师伸出手,想过去,好在被我及时发现了。
“嘿!它是我的。”我一边指着他说,一边让自源种快速躺好,然后锁好每一个休眠仓。
律师则说:“我只是想帮忙扶一下。”
得了,没人会这般爱心泛滥。我摆了摆手。说实话,就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看着自己的财产被强制冻结仍然很不好受,所以我没心情听他解释。
还有那欠钱小子,憋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天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于是返程时,趁律师不注意,我寻个机会,给了他一拳。用的是覆膜辅助输出的较大档,足以击透那层过时的“老皮”。他此后便老实多了,没再出啥幺蛾子。
很快,我们便坐上律师那艘不知是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工质飞船,离开空港,驶进低空轨道。
上路后不久,为了寻找偷取基因信息的机会,我不得不没话找话地说:“这里可真热。”覆膜反馈的外界环境情况也确实如此。
律师边操纵飞船转向,边点着头说:“宇宙的必然。太阳已老了,这里坚持不了多久,二三十个百世纪?我不知道,但我们会把这份纯净守护下去。”
“纯净?”我不清楚他说的和我理解的是否是同一个意思。巴别机似乎对这里的土话识别不够,总有些词翻译得莫名其妙,听得人云里雾里。我真应该来之前把它从中耳里抠出来,升下级。
“人性的纯净,人何以为人。别看你们遍布宇宙,但都早已忘记。而这里既是人类发源地,又是最后一片净土。你们的心灵将会被洗涤,从而得到救赎。”
“所以你还是个牧师?”我在考虑要不要通过拍打对方来表示惊讶,顺便弄些皮毛细屑下来。但因此去触碰他人,多少略显牵强,不符合基本礼仪。不过他可能不会介意,毕竟一直**皮肤,还反复讲着地球上的奇葩观念。我很怀疑自由源种教就是发源于这里。
律师摇着头说:“很高兴你们还有宗教。”
就在我想告诉他有一伙神经病和他很像时,欠钱的小子插了进来,指着舷窗外问:“那个是什么?”
飞船不知何时转了弯,窗口正对着来时的方向。那里除了银色的太空港,在更远处还悬着张巨大的凹面膜,由一块块不规则的多边形组成。若不是折光明显的分隔线和边缘结构,几乎很难被发现,有点儿像昆虫类的膜翅。和它一比,太空港就如同一只即将要被吞进蛤蟆嘴里的苍蝇。
“大伞。”律师说:“我们叫它大伞,把它建在同步轨道上,用来替代越来越不稳定的电离层。它还有一些其他功能,像转换能量什么的,等等……”
这其实就是个不完全的伪戴森球,只不过罩在了行星上。可欠钱的小子却仿佛没见过一般,发出一阵浮夸的感慨,全然忘了他在星际飞船上那副万事通的样子。估计以为这样能博得好感,多分到一些祖产。
我原本也想打听下有关财产继承的事项,可脑子里还都在纠结该如何盗取基因信息。直到飞船驶入低层大气,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连想询问的事项也忘记了。
此时,律师开始介绍起能见到的地面景色。不过,当飞得足够低时,便会发现那些根本不是风景。这些从上面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实际都是大片大片的废弃垃圾,只不过被这里人用听起来还不错的名字粉饰了一下。比如,斑斓能源谷,其实就是古老电池的坟场。一眼望不到边的、各式各样的电池堆叠在一起,被时间和自然摧残软化分解后,彼此融合,相互反应,生成的新物质则像熔岩般漫延得到此都是,在猛烈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动态的色彩斑斓,其中夹杂着大块的晶体,反射着夺目的光亮。还有远古红峰,那不过是无数座相连起来的金属山,上面披着被风雨、艳阳侵蚀后的锈层,还有什么车辆之海,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律师接着又大谈起当初为了弄出一块适宜的居住地,把这些废弃物重新规划是有多么不容易。我能听出他内心里的骄傲。不过,说来说去,这里除了垃圾还是垃圾,真没什么可以洗涤心灵的东西,狗屁的净土,倒是与外太空间的景色颇为呼应。
忽然,左侧下面闪过几道黑影。开始还以为是被风带起的垃圾,可随后又看到一些。它们速度很快(或者是飞船掠过的速度很快),感觉像是某种动物。大多躲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样子,但都有着双绿眼睛,透过阴影,盯得人毛骨悚然。
我打了个激灵,作势受了惊吓,一把攥住律师的裸臂。“那是什么?”
“罪民。”他并没对触碰表现出应激反应。
不过欠钱的小子显然被突来的动作吓到了。为了避免他胡说八道,我让覆膜亮起警告色,并将另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还好,太空港那一拳的威慑还在,他低下头,萎回座椅内。
“啥?”我转过头,一边在心里对律师的“慷慨”表示感谢,一边对他笑着说。
“一群丧失了基本道德的野兽。”
“野兽?它们是从什么进化来的?”
律师没马上回答,而是拉起操纵杆说:“我们到了。过渡区一过,就是大伞的保护区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一说完,确实感觉世界不同了,至少不那么亮了,眼前所见也开始有人类社会的样子,偶尔还能瞧见一两棵干巴巴的植物,像烧过的炭。
我们穿过差不多大半个城,最后落在一座颇为历史感的大楼上。楼边缘依稀能看出当初打印时留下的痕迹。几个巨大的半球形直立在角落,像一束朝天怒放的花。一个胖子正站它们投下的阴影里,穿着露出上臂和小腿的衣服,同样没有覆膜。及近,我才发现他身上鼓囊囊的其实都是肌肉,看起来像是个定向培养、强化后的他源种。
律师跳下船,和他拥抱在一起。
我有那么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重放了一遍覆膜的拍摄记录,才相信自己看到的。欠钱的小子更是吼着一连串的脏话。哪怕律师再怎么高傲、自我感觉良好,这里的礼节仍粗俗得令人作呕。不过,这倒给了我启发,只要能忍住本能的不适感,或许便会收获一大堆的基因信息。
而胖子在看见我们后,先是啐了一口。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但他没给我通过唾液获取基因信息的机会,直接用鞋底擦抹掉了。接着,他又嘟囔了一句啥,我没听清。随后,律师为我们做了介绍。
可地球这边的名字都怪极了,巴别机翻译出来的相当绕口。于是像律师一样,我只记得他是负责打理房产的看门人,而且还是个坏脾气的看门人。当我忍着恶心,下定决心入乡随俗,准备抱他时,却被拒绝了。律师笑着解释了一大堆关于本地打招呼的礼仪,但我想没几个人能听懂。这期间,覆膜更是不断弹出提醒—此地不宜久留,温度、气压、湿度都大大超过最佳的生存环境上限值,让我整个人就像被闷在一口蒸锅里。
我大致能猜出这里人为何毫无顾忌,全然不怕个人基因信息的丢失了。在这种随便静置一个杯子都能凭空变出水来的环境里,无论是RNA还是DNA都很快便会被水解干净。但这并不妨碍我偷取。得益于这身军用版覆膜,所有信息几乎在触碰瞬间就被解析出来,记录存档。不过,我估计欠钱的小子那套老旧腹膜够呛能应对这种气候环境,但直到进入大楼,他都还好好的。
进来后,大楼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窑洞,四壁无窗,仅在走廊尽头或是转角处有几道鱼鳃状的隙缝,也都被遮光板罩住了,温度和湿度均变得正常。只不过空****的,连呼吸都能听见回声。
看门的胖子带着我们参观了一圈,最后停在地下室前。“里面是房子的控制间”他说:“安保系统、家政系统、废物处理,以及再循环系统等等所有的总控单元都在。空调系统是新升级的,能将水汽抽干并回收存储,房子里可用的淡水大部分是这么来的。能源都来自屋顶那几口大锅,定点接收大伞传来的能源。虽然年头久了点,但绝对不差。实话实说,我觉得分给你们有些可惜。”
欠钱的小子傻傻地点了点头。
可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就是我们的遗产?”
在得到两个本地人的肯定答复后,欠钱的小子这才反应过来,惊道:“没了?”
“还有一些相关手续,比如身份确认、产权交接,等等。”律师说,“但不急,可以明天。倒是你们,车马劳顿一天了,最好先休息一下。”
“不是还有片墓地?”欠钱的小子问。
“我们没有墓地。很久以前或许有过,但那都是历史了。现在,我们这里不允许存在那种浪费资源的行为。”
“我们也不需要。”我说。我就知道没人会傻到把财产随意埋掉。
但这也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看向欠钱小子,他似乎彻底傻掉了,只好清了清嗓子说:“这房子不错,我要是买的话,得花多少钱?”
地球人大笑起来。笑声与回声相互重叠,听起来像是恐怖电影里的背景音乐。“我们不需要房产交易,这样的资产很多。只要遵守我们的法律,我们欢迎任何人回来。你可以把这个看作社会福利。”律师边说边盯过来。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把不屑埋进心底。鬼才想常住这里。莫名其妙的规定,与世隔绝,起码的基本道德全都和外面拧着。再看看这阴森、空旷的破楼和古怪的看门人,没一处是正常的。等明天一早,我就离开。有律师那套基因信息,足够交差的了。如果一会儿能找机会拿到看门胖子的,就更棒了。至于欠钱的小子,愿意留下来也无所谓,这栋房子对老板来说啥也不是。但老板肯定不会这么就算了,何况那小子还骗了他,不过这都不是我这种小马仔要考虑的。
之后,胖子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大坛子,号称按这里的习俗,需要喝酒以示欢迎。
对倒出来黄褐色的**分析后,覆膜告诉我确实是酒。我悄悄把手指头从里面挪出时,发现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像很清楚我在做啥似的。“这是用本地植物酿的酒,可不是合成的。”他说。
有一个词我没听懂,估计还是翻译的问题。不过,他随后便解释起来。感觉像某种工艺或者化学反应,听上去和做二手的源生肉差不多,所以味道也怪怪的。
而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相互倒酒碰杯时,我有了触碰看门人那对大手的机会。一时间脑袋里都是拿到双份基因信息的喜悦,我又多喝了两杯。为了不再听律师那套本地抵制基因衍生物的歪理邪说,趁着空挡,我给他们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自由源种教教徒准备把全部财产遗留给自源种,却忘了自源种也属于财产,这种法律悖论让负责的仲裁AI宕了机,便只好去求他的神,最后却发现他的神也不过是神的自源种。
这个太好笑了,里面还有一处自源种与教徒的双关梗。可他们却一点都没乐,不仅看门人一脸的漠视。连欠钱的小子也是,和律师凑到一起,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似乎应该再警告他一次。不过一站起身,我的思绪就仿佛被无数倍地慢放,而时间也一同随之变稠,黏糊糊地围着身体搅动,续而被黑暗吞噬。直到一种强烈窒息感将我唤醒,我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房间里又闷又热,我难以正常呼吸。覆膜还在,却提示因能量短时间消耗过多,已进入节电模式,所以没能自动启动环境调节模式。我之前到底干了啥?这种情况是空调出了问题吗?其他人呢?
我顶着像是被人用大锤轮了上百下的脑袋努力站起身,好在重启覆膜功能后,整个人舒服了不少。我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却只唤起墙角的地灯,而这幽光很快又熄灭了。楼道回廊处也一样,且回音越发响亮,似乎是从更远处传来。一股凉意从后臀骨沿脊椎直冲上来,我大声呼喊起欠钱小子,可回应的只有不断低语的回音。于是不禁加快脚步,总感觉下一刻有什么东西会从看不到的地方扑出来。然而,直到跑遍大楼,才意识到这里只有我。
他们去哪儿了?
我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接着肠胃也被它搅动起来。这种突来的感觉让人恶心。我得赶紧找到欠钱小子,在他和本地人胡说之前,毕竟他全程看见了我的盗取行为。此刻没了想象中的遗产,天知道他会不会破罐破摔。还好,为了防止他偷跑,出发前老板在他覆膜里植入过定位程序。系统内信号还在,没有移动,直线距离并不远。
我急吼吼地冲到外面。此时天已大黑,却不知是不是大伞的原因,瞧不见星光和月亮。也许是白日里被过量的光折磨狠了,地上也没有照明,只是个别楼顶有闪烁的指示灯。如果不开起视觉辅助,几乎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加之没有本地地图和可关联的卫星,去往定位点的路程不免曲折,我反复兜了几圈,才找到那里。而整个城就像死了一般,我在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
我有点儿后悔了,应该拿到律师的基因信息就立刻返回,而不是妄图拿得更多。这里越来越让人觉得诡异。
欠钱的小子在一处像是庙宇的建筑里,其比周围的楼房都要矮一些。外面是一片小广场,停着几艘工质飞船。正门又高又大,它延伸出来,左右各有一个已看不出形象的雕塑,有光从门里透出来。
我边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边激活覆膜的迷彩功能。这是个军用选项,耗能较高。所以一被激活,覆膜就建议关掉其他辅助功能。我看了一眼剩余的蓄能量,维持五六分钟不会有太大问题。我可不想因关掉宜居系统而再度被闷死。
进去后是大厅,几乎占据了整个楼。一盏巨灯悬浮在中央上方,明亮的光照下有几十号人,整齐地排成弧形。他们低声哼唱,旋律低沉,经大厅放大后,满满的都是仪式感。
这让我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些恐怖故事,连打了几个冷战。
我缓慢地移至外围支撑柱的阴影里,向里张望。在他们前面还有几个人,围着一方台子,隐约能看出上面躺着一个人。我记起曾经看过的资料,这似乎叫作手术,是一种老以前靠人治病的手段。既然这里还有律师那种不靠谱的职业,想来有这个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我在这堆人里没看到欠钱的小子,可定位还在。
就在我还想继续搜寻时,人群一阵欢呼。做手术的几人正撤向两边,露出中间的台案。
见鬼,那是什么?我看见欠钱的小子从台子上坐起来,接着,他身上的覆膜从中间裂开,就像是被顶开的蛹,软塌塌向两侧滑落,露出粉嫩的表皮,皱巴巴的,上面满是黏糊糊的传感液,像融化的冰淇淋,被重力缓缓拉下来,落在地上,扯出长长的丝。
而我肯定被吓到了。因为覆膜提示要紧急处理一大批突然排出的体液,粉碎其中的基因信息,所以受储能不足的影响,自动关闭了迷彩功能。我说不定还惊呼出声来了呢。因为在我暴露身形的瞬间,就有好几个人盯了过来。欠钱的小子更是伸着细长枯萎的胳膊,向我大喊。可已没心思听他喊啥,或是捋顺下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此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字—
跑!
我可不想像跟他一样,被这里人的剥了皮。
我边玩命飞奔,边把自己会的所有脏话都骂了一遍。我一溜烟跑到飞船处,来不及挑选,随便黑了一架。
这不难。对于这里使用的过时系统,只要在幼儿期接受过编程教育的,都能轻易破解。可情况紧急,我还是手忙脚乱了一番。最终,在那群地球人冲过来之前,我冲上了天空。不过飞船的系统界面又太不友好,耽搁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到太空港的定位,而飞行线路竟还要绕地球一大圈。
其他飞船已点火。没时间按这个慢吞吞的来,我得先一步赶过去,唤醒那俩他源种保镖,才有机会夺取唯一的对外运输舰,逃离这里。所以我一把将马力推到最大,直接取直线冲向太空港。随后,我就被加速度拍在椅子上,险些没控制住方向。
而当太空港在视线里越来越大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前进角度很难平稳降落。此时已来不及调整了,只能尽最大努力保持平衡,最后撞了进去。
我只觉得自己猛地摇晃起来,像是掉进漩涡黑洞,即使绑着安全带,还是被甩来甩去。耳朵里长鸣声不止,好像巴别机被震坏了。眼前到处都是金星,浑身疼得难受,完全不知飞船是何时停下来的。好在有覆膜保护,且这里布局简单,即使被摔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我还是很快找到了寄存处。但对付闸门花费了不少力气,最后是暴力破开的,而且又一次触发了覆膜的储能警报。
不过没时间考虑那么多,我飞奔起来。然而印象中的位置,却没有我的东西!三个休眠仓空空如也。我不确定是否记差了,不得不重新开始找,只是后悔当时没留下个记号。可前前后后走了几排,我仍一无所获。看着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休眠仓,我甚至分不清哪个是检查过的,哪个又是没看的。
直到接二连三的飞船降落音打断了这一切,我才注意到地球已转过小半圈,阳光从破开的闸门处涌进来。追兵也随后而至,这里却无处可逃,何况自源种还未找到,那等于把自己的基因信息拱手相让了。天知道他们会拿它来干什么。
我只能跳脚大骂,可也于事无补。现在唯一能利用的就剩下的这身军用覆膜,但我对它的大部分功能并不熟悉。而越是着急,越慌乱,根本就控制不住。有几秒钟,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接着才想起要检索有无可行的帮助介绍。但搜索出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覆膜系统的版本型号、制作公司,我和几代自源种之间的嬉闹录像,以及看门胖子的基因信息。我下意识瞧了一眼,险些惊得从覆膜里窜出来。
那段标记基因异常地刺眼—看门胖子是个货真价实的他源种!可他的控制器呢?我突然感觉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感笼罩着。
此时,地球暴徒已冲到闸门口,各个全副武装。我只好胡乱地激活几项功能,可没等使用,节能提示又跳了出来。于是,我连一句脏话都没骂完,便挨了好几枪,接着便浑身乱颤起来。一股股电流在我的脊柱里来回翻腾。
等到神志回归身体,我已躺在地上,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覆膜没了响应,我的视线一片模糊。但能瞧见有一群人围在四周,他们都顶着硕大的老式宇航头盔,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应该还有几个人踢了踢我。
见我清醒了,视线正上方的那个人掀起头盔上的遮阳板,是律师。
“我们其实并不愿意付诸暴力。”他说,“我更想能循序渐进地让你们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就像面对迷失的孩子,一点点的引导回正途。但可惜大部分人都很固执,所以这是我们必备的手段。”声音经过外放设备,听起来滑稽极了。他蹲下来,把整个脑袋塞进我的视线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原以为你会最先领悟,抛弃你们那扭曲的价值观,却没想搞出来这么大的麻烦。不过,这是我们的错,让你产生了误会。但你也让我很失望,这一点远不如你那同伴。”
欠钱的小子?希望他在受折磨时,没交代出我偷基因信息的事。
律师继续说:“他主动找过来,说已走投无路,寻求庇护。这真的很让人兴奋。知道吗?第一次有外来人主动提出加入。我们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可他却不愿修正你们那种畸形的宇宙观,甚至拒绝脱掉那层人造皮。说真的,你们这些人都有这个毛病,缺少担当和责任心。所以当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哭喊着要退出时,我们决定帮他一把。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样。实际上,他只是在重获新生。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真正想说的是你们对人性的丧失!你们毫无敬畏地玩弄自己和他人的克隆生命,用所谓的普世宇宙观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全然不顾他们的自由意志。你们已背离人类,忘了人之所为人的基本道德!”
他比那些自由源种教的疯子还要疯狂,就好像从来不啃食唇边或是指尖的死皮,也从不**似的。基因是我的财产,想怎么用是我自己的事,这才是基本的宇宙通则。
不过由于情势所迫,我只能努力控制着发硬的舌头,从牙缝间挤出话来。“我……我明白……我完全认同您的观点,所以我决定让自源种治由。但那两个他源种能不能玩些?我得向我老板请示?”
律师嗤笑起来。“你根本不明白!他们不是财产,也无需向谁请示。而且那些控制器已经拿掉了。要知道,我们对付那东西很有经验。”
我就知道从一开始他就设计好了。但有欠钱小子的前车之鉴,我不准备硬抗,场子完全可以等回去后再找回来。何况他似乎并不知道偷基因的事儿。所以尽可能放低姿态,我说:“没问题,择些都给你们。择确实是个误会,我回去后,还能再给您择边多送几个过来,或者你们想要多少,素个数。”
他叹了口气,点着我的脑袋说:“我就知道你理解不了。你们的这里坏了,缺少灵魂,有的只是罪孽。所以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罪民!在流放的余生中赎清罪孽吧!”接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旁边人的肩膀。
没等我反应过来,其他人已掏出切割刀,一点点插入我的覆膜。我想要尖叫、挣扎,可身体仍不受控制。更多的手陆续攀上来,将我淹没。
“你们完了!知道我老板是……”我大喊着,这是能想到的唯一办法。然而,我的嘴巴很快被堵住,他们完全不在意一个在数百光年外的老流氓头子。
随后,透过头盔的视窗,我看到按住我脑袋的那个独臂人竟是我的自源种。而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它笑。
恐惧让我放声大叫,可却一点儿声音也不能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