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解除
当防御警报响起时,张动正躲在农场的最顶层,反思着自己的家庭关系。几场争吵下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怨愤。或许就像本说的,该独立了!
然而,没等到采取行动,他就被突来的巨响惊得跳了起来。举目四望,却没瞧见边境线上涌起烽烟。难道在稍远的南边?那里毗邻“幼儿园”,按理说应该是最安全的。他爬上更高的雨水收集器,仍一无所获。
警报又响了几声,便戛然而止,这有些不寻常。他激活附脑,却连不上卫星。应该是正掠过近地轨道上的凯斯勒碎片区,信号因此被散射了。没时间再自顾自怜,他得尽快赶回去,哪怕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父亲,这种预知的尴尬让他莫名地烦躁。狠吐了一口气后,他便从楼顶一跃而下。
农场曾经是座摩天大楼。旧秩序崩溃后,这样的建筑大多荒废了,不少社区便拿来建设立体农场。这附近社区的技术都源于一个农业同好者圈子,他们在“幼儿园”的西南边有个小聚集地,那里曾经森林公园,所以张动更喜欢叫他们“德鲁伊”。
这算他的恶趣味,为相邻的社区起绰号。从西面开始,依次是精灵,一伙对美的追求几近变态的家伙。女儿国,都是蕾丝边及女权主义者。还有梦幻岛,瘾君子的聚集地,也是医用大麻的主要产地。这期间还夹杂着不少更小的社区,都是这些年几个较大社区解体后独立出来的。不过有些还未等想好绰号,就在社区间的战争冲突中被兼并或是泯灭了。
接着是伊甸园,最大的宗教社区。之后是丐帮,不过那群无所事事的醉汉被从伊甸园里独立出来的极端主义者干掉了。那是些宗教疯子,高喊着世界末日论,与所有接壤的社区都有冲突,就像是“疯狗”。再往南,最大的社区便是幼儿园,那里有一群离家出走的半大孩子。张动对他们有所抵触,因为他总会想起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而这也是他和父亲的另一个争吵点。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便划过畜牧区,张动却难得心平气静。他边估算着距离,边舒展开身体,随后猛地抬起头。然而反重力开关却并未被触发。
该死!这套自己攒的设备还是出了问题,环绕在躯干的超导体没有被激活。他只能暗骂着高扬起脖子,用力地拍打几个关键的连接点。直到他感觉头皮发麻,似乎马上就要被大地吞噬时,才“嘭”的一声止住落势。但气压的剧烈变化和骤停,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耳朵里更是嗡嗡作响。
不过,未等他松口气,斜上方的楼体就炸裂开来。菜叶裹着碎石四处飞溅,泛起的烟尘遮不住牲畜们惊慌的叫声,空气中弥散着烧焦的味道。
是微波武器!如若不是刚刚的小故障,恐怕自己已被击中,瞬间熟透。但扩散的余波还是扫到后背,火辣辣地疼。身上的电控件也都失了灵,连附脑也被迫重启。
然而,张动顾不得这些,借着跌落的势能,迅速地翻滚进农场一层的入口。随后便听见有人在大喊:“散射!散射!你把能量都浪费了。”
奔跑的脚步声继而响起,向农场围拢过来。很快,对方便汇合在一起,然后是谩骂和争吵,差一点起内讧。这让张动缓了口气,并对他们有了大致的了解:对方有七个人,分为两伙,梦幻岛和疯狗。
可他们怎么会勾搭到一块?又是如何越过岗哨潜进来的?还有他们目的性似乎很强,直奔自己而来,而这又是怎么回事?蜂拥而出的疑问让张动原本就头疼的脑袋越发地混沌,但急需解决的是眼前这伙暴徒。于是忍着背上的灼痛,他向地下跑去。
“他在那!”追踪者紧随其后,扫射过来的子弹把四周生长的菌类打得粉碎。
这层种的都是孢子植物,这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潮湿的苔藓和地衣让本就迷迷糊糊的瘾君子们接连摔到,滚成一团;基因工程的巨大化蕨类更是提供了良好的掩体;而被打爆的孢子,则混合着上层爆炸落下的生物炭及水汽,扰乱了枪手的视线。流弹击不穿衣服的纤维,但还是打得他龇牙咧嘴,只能使足力气冲进地下室。
那里是曾经的停车场,随着农场一起被改建成了微生物处理中心,里面有循环水净化系统、各种垃圾处理区、有机物分解池和一个小型的沼气微电站。密密麻麻的粗细管道贯穿其间,很多地方需要靠爬行方可挤过,再搭配上昏暗的灯光,这里将会成为用来伏击的完美的地下丛林。
他爬进工具间,抽出最大号的管钳。那东西比小臂长,沉甸甸的。据安装设备的德鲁伊说,这是应对自动系统宕机时的备用手段,又或者可以用来抗击侵略者。
瘾君子很好对付,即使正面遭遇,他也有信心在几个回合内放倒他们。可问题是怎样解决疯狗。好在对方只是一群临时组建的乌合之众,两伙人甚至还矛盾重重。
这一点很好利用。在悄无声息地做掉两个瘾君子后,梦幻岛剩余的两人终于爆发出瘾君子特有的神经质。他们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认为这是宗教疯子设计的圈套。当然,疯狗也不甘示弱。在他们看来,敢于向他们拔刀的就都是魔鬼,何况极端的教义更是号召他们要净化一切。张动则窝在不远处,适时开了一枪(瘾君子身上的战利品)。之后便如同过年的鞭炮,枪声、叫喊声、子弹打穿管道和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
待尘埃落尽,他才探头出去。瘾君子都成了筛子,被打得看不出人形。疯狗的战斗服倒是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但却保护不了脑袋。血和碎肉混合着滴落的污水、尿汤四处流淌,尚未脱硫的沼气也把空气熏得臭烘烘的。
还有个疯狗活着,但已时日无多,躺在臭水里一个劲儿地吐血泡。张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踢开他身边的武器,问:“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傻……”对方瞪着眼睛,声音含糊不清,看起来就像一只待解剖的青蛙。
“你们是奔我来的?”
“神罚……诸恶净化……傻……”
张动耸了耸肩,却牵痛了身上的瘀伤。他也意识到想要和宗教疯子正常的交流,根本是不可能的。真是难为那伙瘾君子了,竟没在一见面时就打起来。
地上的枪基本都已打空,剩下的子弹规格还不尽相同,所以他只好换了把相对多的背在肩上。一台便携式高频电磁脉冲发射器倒在一旁,从亮起的信号看,能量已经耗尽。这应该就是袭击他的武器,真正的好东西,可惜控制单元在混战中打烂了。他暗道可惜,像这种大杀伤力的军备武器,现在已经很难搞到了。尽管技术还在,但没有哪个社区会分出本就不多的资源,来生产这些消耗品。或许除了疯狗。
他扫了眼还在骂骂咧咧的疯狗,不由得庆幸。如果是散射模式,现在躺在地上惨兮兮的就是他了。
“疯子真不该和瘾君子搞到一起。这主意真蠢!”他撇了撇嘴。之后,不等对方骂出声,他便抡起管钳,照着下巴狠狠来了一下。四周沼气的味道已浓得让人窒息,而且也没必要浪费一颗子弹,这家伙马上就会驾着沼气去见他的神。
不过之前短暂的警报声并没让多少人警觉,毕竟除了和疯狗发生小规模的边境冲突外,这里已安定太久。这是父亲的功绩,他一手建立了这附近最大的社区。尽管不时会有一两伙新成立的同好圈子独立出去,但相对安稳的环境,还是让它在不断扩大。这也成了父亲一直固守那些老旧观念的资本。家庭纽带!如果这个真的有用,母亲也不会跑出去和其他人建立新的社区了。
张动能猜得出,父亲的观念多缘于对幼年时父母行为的自省。无论是维系家庭还是反唯技术论,本身并无问题。可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却变得越来越极端偏激,尤其是母亲离开后。曾经就因为喷涂附脑的问题,父子俩大吵过不下数十回。他甚至怀着恶意想象,与人吵架已成了父亲活着的必要条件,所以自己才会代替母亲成了争吵的对象。
农场的战斗终于引来了关注,又或者是因为微电站沼气管泄露导致的停电。不管怎么说,已有人拿着武器走出家门,围拢在一起。其中一个瞧见奔跑的张动,便向他大喊:“怎么回事?”
张动认识他,和本都同属于清扫小组。“是疯狗,”他停下来说:“他们潜进来了。”
“边境被攻破了?”有人惊呼起来。
“没有!”张动不得不提高嗓门说:“边境没问题,但鬼知道是怎么进来的。不过你们最好赶过去,别教他们从内部冲击了岗哨边境。”随后又试了试附脑,可仍然没有信号。
“都有附脑吗?”他问。在估算了点头的人数后,接着说:“如果可以,分组行动。有附脑和没附脑的搭配一下,在搜到卫星信号后方便联系。潜进来的应该不多,但还是得清理一下。万事小心!”
“你不和我们一起?”之前的男人问。
“我得去瞭望塔看看,警报响得不正常。另外,我还得去找我老爸。”
“那好。一有信号,随时联系。”
张动点点头,又向分配好的小组叮嘱道:“记得叫上更多的人,我们得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还有,要注意瘾君子,他们可能和疯子搞到一起了,最好能有几组过去看看。”
“放心吧!”大家都情绪激昂。这或许是社区化的唯一好处。所有人会因兴趣爱好或者共同理念团结在一起,发挥出最大的主观能动性,还能一呼百应、同仇敌忾。但坏处是一旦决裂,便不死不休。
“对了,知道本在哪儿吗?”张动在男人离开前问。
“不清楚,今天我轮休。估计会在北住宅区那儿清理太阳能板。”
那和瞭望塔是两个方向,所以只能等卫星联通后,再与本联系。
张动一直觉得本是他们中最具想法的,很多问题都可以快速地找出应对方法。原本他们还计划修建几个信号站,用来维持卫星途经凯斯勒碎片区(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造卫星最终没逃过凯斯勒的预言,相互碰撞后的细碎垃圾成了一道不算宽的星环,只有少数卫星免于此难)时的网络连接。这主意不错,本的想法,但却被父亲制止了。他反对一切能架构网络的技术,包括附脑和卫星,认定这是使旧秩序崩溃的根源—正是碎片化的网络社交让人变得淡漠,除了同好者间的相互吹捧外,甚至不会再去交流。而当这些成为生活习性,并辐射到现实时,灾难便发生了。
张动无法正面反驳,尽管他知道,把一切后果简单地归罪于一两种事物上有失偏颇,但自己毕竟未曾经历过那段混乱的时期。
越来越多的人被呼喊出来,他不厌其烦地向遇到的每个人发出警告。这样,不管疯狗是如何进来的,至少他们没法再暗中使坏。
这时,他瞥见旁边胡同里几个闲逛的身影,个子都不高。悄悄地走过去后,他才发现是几个孩子,而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跳出来,声音不自主地提高了许多,耐性也仿佛一瞬间消耗殆尽。几个孩子也被吓了一跳,续而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又是这副鬼样子!每当他想和儿子说点什么的时候,对方就只会这样低头摆弄,没有回应,亦不会反驳。后背的灼伤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疼,他不由得有些暴躁。“还愣着干什么?刚才没听见警报吗?赶紧回家躲好!”
孩子们却仍低头不语,但张动猜他们是在窃窃私语。这是从幼儿园传来的消息:大部分新生代的大脑都发生了突变,能够接受彼此间的脑电波。不过无从考证,如今的社会也没有那么多资源和专业人员来从事研究。而孩子们也确实是像另外世界的人类,难以沟通。天知道,他们往来的脑电波里都在传递什么内容。
他忍不住要再次喝斥时,其他几个孩子耸了耸肩,颇有些怜悯地看了眼儿子后,从他身旁挤了过去。
“别乱跑,小心误伤!刚才我就差点儿以为你们是疯狗。”他冲着孩子们的背影喊,随后一把拉住也想离开的儿子。“你和我在一起。”
儿子难得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下说:“你最好到北面边境看看。”
“还轮不到你操心,小子!现在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直到为你找到安全的地方,知道吗?”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因为儿子又变回了老样子。只好尽可能地放慢语气问:“那你出门前看见爷爷了吗?”
儿子没有回答。
“好吧。”他使劲捶了捶额头,已无心再问下去。之前的愧疚已被怒火取代,后背也越发疼痛。他想不通这到底是谁的错,甚至一度归罪于当年从女儿国买来的卵子。
父子俩都不再说话。世界也仿佛一同安静下来,渐渐地凝固,重得连时间都被压长。直到警报声再次响起,张动才从离散的思维中脱离出来。
“快走!”他拽起儿子,向瞭望塔奔去。那里肯定发生了变故!
而说是瞭望塔,但其实只是个两层高的建筑,或许称为监控中心更为恰当。旧秩序遗留下来的监视系统,在翻新后被安装在四周的边境线上,实时图像便集中在这里。父亲对此原本颇有微词,但碍于民心所向,不得不妥协。毕竟无需再安排二十四小时的巡逻队伍,节省下了大量的人力和资源。这可能是在与父亲的正面较量中,张动唯一一次取得胜利。
不过疯狗的出现,让监视重心向西南偏移。很多监视器从相对平和的边境线被转移到了那里,甚至建起了岗哨。所以今天的入侵十分蹊跷。
瞭望塔已近在眼前。然而不等张动靠近,一队人马就呼啸着从里面冲了出来。疯狗吗?他连忙将儿子护在身后,端枪戒备。
“你在这干吗?没听到警报吗?”父亲一脸阴沉地从对面走过来。
他这才看清冲出来的都是自己人,个个全副武装。父亲更是穿上了当初服役时的外骨骼盔甲,这让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变得高大了许多。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和父亲对视,却不免弱了气势,尤其上一场争吵的余温还未彻底冷却。烦躁的情绪开始搅动心海,尽管有所准备,但尴尬和愤恨还把胃绞得生疼。他尽可能放慢语速说:“听到了,所以过来看看。”
“有跑过来的时间,你不如去边境瞧瞧。”父亲哼了两哼,又瞄了眼孙子说:“还好,你没忘了父亲的责任。”
“我一向知道!”他有些恼火,语气也变得硬邦邦的。父亲就是这样,没弄清原委就指手画脚,甚至将儿子的古怪性格归结到教育上,说他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可如果他也尽到的话,自己就不会和他吵个没完。
而张动选择抚育下一代,则更多是为了父亲。家庭纽带,在母亲离开后,他便希望能做些什么。然而,父亲不理解这些,他只会去批判这种非自然生育的不道德,认为责任缺失,却意识不到一切的源头都是他失败的家庭。这对应到他坚持的理念,真是莫大讽刺。
张动不愿再争吵下去。他已打定主意在将疯狗赶走后,便与本独立出去,建立个新社区。不过儿子的归属是个问题,这也是他迟迟没有答应本的原因。或许儿子更愿意加入幼儿园,毕竟比起祖父或是父亲,那些孩子才是他的同类。
“那你最好把他安顿好!别像郊游似的带着儿子闲逛,入侵者可不是只会吃萝卜的兔子。”父亲说完,便扭头迈步离去。许久没用的盔甲每走一步都发出扑哧扑哧的漏气声,把人摇晃个不停。
“没错!他们还有高能武器,以及一条连我们都不知道的暗道。”他大喊道。
父亲皱着眉停下来。显然,他还不知道这些。
“边境目前没问题,很多人也在赶过去,不过有一伙宗教疯子从暗道进来了。而且……”张动想了下,最终没提之前伏击的事,而是说:“而且北面那些瘾君子也有参与,所以我怀疑暗道可能不止一条。”
“如果只靠你那套漏洞百出的边境监视系统,的确有可能。”父亲嗤了一声,“好在我这样老家伙还懂得事必躬亲,每日都会巡检边境,所以绝不可能有什么暗道。”
“可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那你应该去问,那层喷在你大脑皮层上的单分子层计算机。”父亲点着太阳穴说:“它不是还可以连上那几颗破破烂烂的卫星吗?还有你那些能够共享信息的伙伴呢?难道都和监控站一样,被炸掉了?”
“什么?”张动怪叫起来,只觉得气血上涌,胀得头顶上的青筋跳个不停。他发现抱着和父亲正常沟通的想法,简直是蠢透了。不过还是深吸了口气,压住瞬间涌起的怒火。“炸掉了?什么意思?”他语速快得惊人,调门也高极了。
父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过,其他人给出了解释:两个疯狗堵住了二楼,在打光所有子弹后,便叫嚣地引爆了身上的炸药,伤了不少人,还炸飞了监控室。好在警报器是气动的,只需鼓风便能重新工作。
“这不像他们的作风。”张动又想起那场伏击,后背的灼伤也开始隐隐作痛。“疯狗从不会这么安安静静地行动,他们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而且他们对我们的设施也过于了解了,这不正常,我怀疑……”
“那你更该去问你的附脑网络。”父亲打断道:“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无线技术很容易泄密。你能黑进卫星,别人就不能?”
“这不可能,那解释不了他们是如何潜入的,所以我怀疑有内奸。”
“够了!我要是你,有诋毁社区的时间就去保卫边境了,而不是在这儿玩什么侦探游戏。”
“哈!又不是没人被他们洗过脑!”他与父亲互不相让地对视着。“况且这里要真是那么好,我妈也就不会走了!”
父亲瞬间涨红了脸,尽管包裹着外骨骼盔甲,但仍能感受到他剧烈地颤抖。张动也冷静下来,怒火退去,可留下来的只是一身的臭汗和煎熬心底的懊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和父亲变成同一类人,每每都用语言的利刃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所有的内脏仿佛都搅在一起,痛得让嘴里泛起苦味。他只能硬着头皮,试图分散注意说:“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那些疯子的潜入,还有开始时不正常的警报,都是敌人蓄意破坏的结果。”
然而父亲却一直瞪着眼,没说话。在喘息片刻后,便忿忿地离开了。
张动没有随众人追上去,所有的精力都已被榨干。他变得浑浑噩噩,对一切都失了兴趣。甚至在想,若此时冒出个疯狗给自己来上一枪,说不定还是种解脱。不过身旁的儿子让他强打起精神。
“听着,我刚刚和爷爷只是……”他蹲下来,想对争吵做番解释,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不过儿子仍是那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在意发生的一切。他松了口气,揉揉儿子的头顶,略带自嘲地说:“我也只能去北面的边境了。”
在那里应该能遇见本,然后就独立出去。从这里远远地逃离,或许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像母亲那样。
胡思乱想时,儿子突然说了句话,他没听清。“什么?”
“北面!”儿子没说完,就跑起来。
“别乱跑,给我回来!”
他没想到儿子跑得那么快,等追赶上儿子,他已深入北住宅区了。这里住的人不多,主要是一些新加入者,不过搭设的太阳能微电网却为社区提供了近四层的能源。附近的建筑都贴着太阳能板,但很多上已落满了脏污。这会影响转化率,所以本的主要工作就是清洗它们。
可惜附脑仍连不上卫星,没法与本取得联系,而不时响起的枪声更让他眉头紧皱。那群该死的瘾君子。他暗骂一句,拉住儿子,低声说:“找个安全地儿,老实待着。我过去看看。”说完,便端起枪,向交战处跑去。
战斗应该持续一段时间了。能看得出,入侵者原本已突进来很远,但又被阻击了回去。一路上到处是散落的太阳能板碎片,不少房屋被炸塌,**的墙体更是布满了弹孔。他弯下身,忍着背上的伤痛,谨慎前行。一些残垣下有摔倒的尸体,有疯狗的,也有附近居民的,其中还有一两个半大孩子的。
畜生!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不过枪声处却只瞧见一伙疯狗,边退边向着四周的掩体扫射,其中一个还向路过的胡同里扔炸药。张动就险些被炸起的土石砸到脑袋。他猫腰滚进旁边的掩体,待尘烟散尽,才一跃而出。
疯狗显然没想到还有人会冲出来,错愕间,已被他放倒两人,可惜枪法不佳,均未打中要害。但这打破了某种平衡,四下里响起其他枪声,续而几个疯狗哭号着倒地。不少人陆续从掩体后冒出头来,加入反击的行列。不过这些人大部分是孩子,有一两个正是之前和他儿子待在一起的。
张动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愤怒。他冲过去,向每一个倒地的疯狗都补了一枪,却也陷入危机。仅剩的两个入侵者正拿枪对着他,可偏偏大脑一片空白,就仿佛被从世界中剥离出来,成了这场战斗的看客。所有的细节都变得清晰,甚至可以听见疯狗还未脱离唇边的咒骂和扳机扣动时划出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枪响后,倒地的却是疯狗,其中一个被爆了头。
“没事吧?”一个年轻人从后面跑过来,左边脸上有一枚植入式的动态文身,是个带项圈的长舌鬼。
他咽了咽吐沫,点点头,却忽然瞧见受伤倒地的疯狗想要拉响身上的炸药。没等他惊呼出来,年轻人就回身补了一枪,随即又向对面的一个孩子竖起大拇指。
“小手段。”年轻人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说:“就像你们利用附脑或是老式的穿戴设备一样,我们可以用脑电波共享彼此的信息。”
“新生代?我好像没见过你。”
“的确。”年轻人笑得更灿烂了。“我叫井上,从南面来。”
幼儿园?张动有些不自在,没理会对方伸过来的手,而是沉着语气问:“你是来拐这些孩子的?”
“不。”井上举起手,“我只是个老师。他们最终想去哪儿,需要自己决定。”
“老师?来洗脑的?”
“你对我们的成见还挺深。”井上的嘴又咧大了不少,露出两排闪亮的牙。“不过我能理解,很多人甚至觉得我们是怪物,所以这也是我来的目的。教会他们正确使用能力,以及如何与其他人正常沟通。”
张动想起儿子,蹙起眉头说:“显然你教得并不好。”
“得一点点来,何况这种突变还发生在本就叛逆的青春期。”井上说:“换做谁被突然扔进另一世界,都会性情大变。不过一旦适应,又会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因为脑电波传递信息的速度和光一样快。它完全不受硬件和软件的限制,除非你脑死亡,否则不用担心凯斯勒碎片区或者设备能源问题、电磁干扰啥的。不过距离确定存在限制问题,好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作为一个基站,这样组建起来的网络就十分庞大了。”
张动从没遇到过如此健谈的新生代,不免有了一种不真实感。“你很适合做老师。”他说。
“谢谢!不过更多时候还需要你们的谅解。其实,不是我们不想去交流,只是因为你们太慢了,跟不上我们处理信息的速度。”
这话听着耳熟。在与父亲就搭建瞭望塔而发生的争吵中,张动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而如今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感受到了来自整个世界的嘲讽,却只能极不舒服地问:“你似乎没什么问题?”
“训练的结果。”井上说:“这正是我要教的。你也知道,现在很难汇集大量的资源来做研究。不过我们还是大致明晰了,外放脑电波的频率要更高,且会被大脑优先处理,而训练就是有意识地降低对它的关注度和优先级。”
“我还以为你们会有更高科技的手段来屏蔽呢!”
“常见的想法。人们总是喜欢去改变别人,而不是自己。不过这阻挡不了进化的脚步。估计从平板设备发明起,更灵活的手指运动就在促进大脑进化了。另外,我还在研究死亡金属为啥能在旧秩序大崩溃时成为主流。除去社会因素,这很可能和脑电波频率的变更有关,因为人类会更喜欢那些与脑波频率相近的旋律。”
“那不是旋律,只是噪声。”张动有些不耐烦了,一会儿还要去找儿子。而且刚才的遭遇战也有问题:疯狗不再像伏击时那么有秩序了,而瘾君子又都跑哪儿去了?
井上耸了下肩,在向不同方位的几队孩子点点头后,解释说:“他们要去追击残余的入侵者,还说北面的麻药区似乎有什么变故。”
“什么?”张动跳起脚来,“这不是他们该干的。”
“从配合上讲,其实他们才更像战士。另外,别忘了,刚刚正是他们保卫了你们的北线。”
“我们不需要没长毛的战士。”张动把手里的枪调成连发模式,“你该庆幸,在这没被当作奸细干掉。”
他跳上高处,招呼起打扫战场的成年人,准备去追赶孩子们。但很快又跑回来问:“你能联系上一个叫张放放的孩子吗?”
“稍等。”井上低头闭眼。“我认识那孩子,你儿子?”
张动却自顾自地说:“问问他在哪儿。让他老实待到我回来。”
“哦,他说发现了你们那边的叛徒,正在监视中。”
见了鬼了,这帮熊孩子!张动瞪大了眼。“让他藏好!告诉我地址。”
可井上却撇了撇嘴说:“显然,他想要单干。”
张动跳脚大骂。
这时,附脑突然有了反应,卫星连上了。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无数人一同在他脑子里欢呼。随后,大量的信息冒出来:疯狗那侧的边境没有问题,沿途也未发现其他入侵者。很多人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边的消息,正在赶过来。
他没理会这些,而是打开定位程序,搜索儿子。但受附脑处理速度的影响,只能一点一点来。接着又联系起本,可直到发出申请的第三次,对方才接通。“在哪儿?”他问。
本气喘吁吁地说出地址。很近,在他过来的路上。
“你怎么了?”
“没事,刚做掉两个入侵者。”
张动点点头。“我现在往你那儿赶。但有个问题,我们里出了内奸。这次疯狗的袭击估计就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怎么知道?”
“不正常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我儿子说他发现了,正监视着呢。”
“这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所以我得先找到他。”
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我会先找到他。但这对我们来说,都不会是好消息。抱歉了!”
张动被这没由来的话说得一愣,可本已掐断了连接。随后就听见井上在身后大喊:“放放说,那家伙儿叫本!”
开什么玩笑!他觉得整个脑袋都炸掉了,木得嗡嗡作响。等反应过来,便像头发了疯的犀牛,撞开挡路的一切,径直冲了过去。无论真假,他都得去搞个明白,越快越好!
他一遍一遍地呼叫着本,却始终无法接通。难以抑制的暴躁情绪喷涌而出,而且随着每次呼叫声而扩大一分,直到填满整个胸膛,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本!”他最终像个被吹爆的气球般大吼出来,而眼前的景象也粉碎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本正用枪对着摔倒的儿子,在看见他后,便跃过去夹起儿子,胁为人质。“站在那别动,扔掉枪。”
“为什么?”喘息让后背的灼伤痛个不停,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让你扔掉枪!”本用枪顶了顶儿子的脑袋。孩子显然吓到了,面色苍白,颇为无助地看过来。
“别怕。”张动照做了,而后摊开手,觉得足够平静后才问:“为什么?”但愤怒仍在五脏六腑间翻腾。
“为什么?你不知道?”本冷笑起来,“你不也厌恶这里的一切—陈旧的观念和虚伪的人群?就像你讨厌指派的农活,这里的太阳能板也同样折磨得我发疯。我的人生不应该这样!”
“我们已经准备分出去了!”
“别和我提这事!”本大声地打断,“我受够了你的婆婆妈妈,若你早下决心,我也不用出此下策。你知道记录下不同卫星经过凯斯勒屏蔽区的时间有多么无趣吗?而且还得归纳它们的重合区。还有,你知道说动那些瘾君子和疯子有多难吗?”
“是你促成的?那还真不容易。”
“不容易?你根本就不懂。本来这群白痴是要趁着通信中断,执行斩首行动的。之后,我再带领其他人击溃他们,建立新的社区。”
“所以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
“不。目标从未变过,是你家老爷子。而你的作用只是这个。”本晃了晃儿子,“家庭纽带嘛,他会乖乖就范的,就像现在的你。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比老爷子要好对付得多。”
张动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朋友,眼前这个人已变得如此陌生。“我还以为我们是三观相同且兴趣相投的朋友呢。”
“一度是,可你眼界太小了。”本歪着头说:“你所有的不满都仅限于家庭和代沟,想独立也不过是为了逃避,却意识不到碎片化的社会才是加剧矛盾的根源。资源变得越来越有限,人类再也无法发展进化。那群宗教疯子宣扬的人类末日早晚会变成现实,除非结束这种无政府的状态。现在需要有人来管理社会,调配资源。”
“你确定没嗑药?”
“我不是在说笑!觉醒这种意识的人已越来越多,哪怕是瘾君子。”
张动这也才发现本的身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于是借着伸脖查看的动作向前蹭了几步。
“别搞小动作!”本紧了紧夹住张动儿子的手,“本来我们是一起合作的,但宗教疯子把一切都搞砸了。这个白痴说他能掌控住疯狗,结果却连老窝都被端了,反倒不知死活地要找我问责。所以你们运气不错,如果这群家伙儿稍稍正常点,胜利的就是我。”
张动听不懂这些胡言乱语,但可以肯定对方已经疯了。“你们既然是同好者,为什么不聚到一起,再建个社区?”
“你已经蠢到理解不了我的意思了吗?一个政治同好者社区,我们该领导谁?只有整合不同的社区,才能恢复曾经的秩序。你想象一下,资源被有序地利用,而不是零散地浪费或是消耗在无谓的社区争斗中;成千上万的人会集合在一起,那将是怎样的力量?可以开天辟地,重拾旧有的荣誉,甚至再度冲向太空,探索深处的未知。”
“那你得先把那圈垃圾清了。”他紧盯着越来越激动的本。本激昂的演说像是某种宣泄,让对方开始手舞足蹈,动作也渐渐变大,直到有一刻,胸门大开。
机会!他猛冲上去。在对方回枪前,抓住儿子,一把夺了过来,又借势狠狠地将本撞了出去。而他却被抡过来的枪身砸中鼻子,险些晕过去。
“快跑!”他咬着牙,把儿子甩向身后。那里有坍塌的土石可以当作掩体。然而鼻子和后背的伤痛让他慢下来,仅跑了两步,就在枪声中觉得小腿一凉,跪倒在地。
“别动!还有你,小家伙。”本有些狼狈地走上来,半个身子都蹭满了土。“下一枪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我知道你那衣服能挡住流弹和箭矢,但别忘了,这种曾经的军备材料可是我们一同发现的。所以这么近距离的直射,仍能打得你满身开花。”
“你已经失败了,本。为什么不放手?”张动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腿已没了知觉,很难再站起身来。他瞥见儿子在低头摆弄。在联系小伙伴?他不知道附近的楼里会不会隐伏进一队孩子兵,但从附脑收到的消息看,大队人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过来。
“为什么?”本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还不是你家把我逼的。本来把这两个送上门的知情人干掉,我还能瞒下来,再找机会。但你们爷儿俩,一个怀疑有奸细—我了解你,动子。你认准的事肯定就要弄个水落石出;一个又偏偏偷听到不该听的。你让我往哪儿退?”
“白手起家?我可干不了那活,更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在这点上,我难得嫉妒你。你和你父亲一样,天生就有号召人心的力量。”
“这么说,我该去伊甸园当教宗?”
“所以我说你格局太小。还是我们一块儿干吧,就像之前畅想的那样。我们会建成最强大的社区,接着就是组建政府,将人类社会推回正轨。而我们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名垂千古!”
张动啐了一口,“你忘了刚刚对我们做了什么?”
“伟大的事业何必拘于小节,哪怕牺牲也在所难免。”
“但这不是你可以伤害我家人的理由!”他伸长了脖子大喊。
本仿佛受了伤害,**起鼻子,和他对视了片刻后,说:“那真的很遗憾。”
尚有余温的枪口抵在额头,可张动唯一的想法却是如果父亲有附脑,这时倒可以向他道歉,但父亲绝不会在颅骨上钻个窟窿。一想到父亲谈及附脑时的激动表情,他就乐出声来,第一次觉得父亲那样子似乎有些可爱。
张动的儿子尖叫着跑过来。但张动已能感受到枪膛的滑动,于是下意识地仰起头。随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速度快得像个被狠狠弹起的皮球。一向迟钝的反重力开关竟被触发了。
握枪的手臂被一同带起,惯性更是让枪脱手,远远地飞了出去。本一时间目瞪口呆,没等回过神,就被从后面袭来的子弹打得满身开花。
是父亲!他穿着那缺少润滑的盔甲跑起来显得很滑稽。
这时,他才用时间才看附脑中更新出的大量实时信息。入侵事件也基本明晰:本利用北境清扫的机会,破坏了那里的监控器,引领入侵者进来。瞭望塔发现了监控的问题,但也被他处理了。然而,找疯狗当雇佣兵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不过最可怜的还是瘾君子。过于兴奋的疯狗小队(原用来接应、增援的)一冲动,灭了他们的老巢。之后,疯狗又秉着末日教义,突破边境线,想净化这边,最终被赶来的新生代消灭了。
梦幻岛算了彻底没了,而在那里扫**剩余的疯狗时,还遇上了伊甸园的护卫队。想也知道,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他们,不然怎会有那么些疯狗达到北面?好在双方都比较克制,相互示威后,便各自退开了。不少人认为这是伊甸园的阴谋,但缺少证据,只能在网络上发泄抱怨,或是幻想日后如何兼并他们云云。
张动没参与讨论。阳光从上面直射下来,照得他睁不开眼,直到被一个宽大的身影遮挡住。
“别偷懒,那么高还摔不死人。”父亲低下头说:“不过最后那句说得不错,很高兴你终于认识到了这点。”
“你怎么样?”儿子牵着爷爷,小心翼翼地问。
“还好。不过还得坐会儿。”
儿子只“哦”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父亲则将其拉走,说是要去问问这群孩子兵是怎么回事。但张动清楚,老头不可能问出什么,所以在往来人群里搜寻井上。
年轻人很好认,脸上的动态文身让他显得与众不同。在看见招呼后,便跑过来说:“刚才你可真够猛的。”
张动摆了摆手。“我老爸想要了解你们,呃……”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指指脑袋说:“但我觉得他们恐怕沟通起来不会太顺畅,所以如果有可能,希望你能帮个忙。他属于老旧派,还需要多担待。”
“你儿子和你还真像!”井上笑起来。“放心吧。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通病,大家和其他人沟通都会存在问题。”
他道了谢,接着灵感乍现。“对了,你们变异的脑电波频率是多少?附脑能否在调整后,也接收到?”
“不知道。”井上说:“但你真是个天才!这个值得集中资源来研究。”
“那算我一个。”不过他还没说完,便瞧见渐远的儿子,回身向这边竖起大拇指。“速度确实够快。”他抬头看了看井上,而后也竖起大拇指跟儿子呼应。
阳光仿佛把所有的阴郁都破开、吹散,除了不远处本的尸体,还昭示着生活中的残酷,但这也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他感觉轻松极了,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