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在本地人的口中,并不是一个泛称,从来都只指代那一个车间,就是生产替囊的车间。早在战乱时期,江山就有了成熟的替囊生产流水线,还分出了十分细的工种,有人负责铸模,有人打样,有人给生产出来的替囊输入指令。那时候,几乎整个江山的人都为这个车间工作,现在熟练掌握这些技术的人虽然少了,但并没有失传,反而有了不小的进步。战乱时铸模用的样本多是被暗杀的死人,现在活人也可以直接当样本,而且精细程度比以前还有所提升。我父亲就是其中一名精微雕刻的技工,负责最后精细的身体细节的雕琢,比如五官、比如脸上的细纹。

车间就位于西山脚下,算不上隐蔽。但因为我从小对替囊很抵触,还从未来过这里。现在是下班时间,它的大铁门紧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很森严。但我儿时的玩伴曾经告诉我,他们玩捉迷藏时从侧面的窗户里翻进去过。我们绕到车间侧面,果然看到一扇小窗。木头窗棂陈旧腐败,梁久找了一根树枝一撬就开了,我们翻窗而入。

我们打着手电,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依次经过铸模室、打样间、调试间、回收间。这些年代久远的机器看似粗苯,实则精巧非凡,梁久对着每台机器不停地拍照,一边拍,一边发出惊叹。

回收间是存放被停用的替囊的地方。按照规定,被停用的替囊不能随便丢弃,而是作为备用品放在这儿,在合适的时候重新拿出来使用。如果母亲有过多个替囊,那她以前的替囊应该能在这里找到。

“别拍了梁久,我们进回收间。”我说道。

回收间很大,有四五排货架,每一排货架都有四层钢板,成堆的替囊像麻袋般堆着,有的能看出来破损严重,脏兮兮的;有的则用塑料袋仔细包着。我转了几圈,没有找到母亲的替囊,却找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我的脸。

我使劲抽出那个长着我的脸的替囊,发现那里堆着不止一个我。它们高矮不一,大小各异,有的稚嫩,有的青涩,有的几乎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它们都穿着我以前的衣服,一共十二个,刚好是从十岁到二十二岁的我。每一个,都是父亲的手笔。

我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原来我才是替囊,那个被逐年更换、伪装成真人的替囊。

“梁久……”我下意识地呼唤他,“我是—我是……”

梁久仍在兴奋地拍照,“真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替囊,它简直是这趟探秘之旅的彩蛋呢。”

他的语气充满戏谑的口吻,和之前温婉体贴的他全然不同。是因为得知我是替囊,所以换了看待替囊的态度来看待我吗?

“谢谢你带我看到了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批素材够我报道一个大新闻了。”

他收好相机,转身要走。我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我了?因为看到这么糟糕的我,要离开我了吗……”

“别误会,我本来就没想过和你结婚,因为知道你是江山人,才接近你的。”

他甩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腿被钢板上的钉子划到,“汩汩”地流出鲜血。

“啧啧,这血流的,像真的一样。”他俯下身,对着我受伤的腿拍下了最后一张照片。

我目送他冷漠地离去,流着假的血,却如此真实地痛着。我不是替囊吗?替囊不应该心痛吧。

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响,刚走到门口的梁久应声倒下。打倒他的,是手持棍子的父亲。他的身后站着惊魂未定的母亲。他恶狠狠地捣毁了梁久的相机,母亲从他身上搜出了录音笔,一并销毁了。可是当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我的其他替囊,父亲的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

“你还是知道了……”他哽咽道,“千千,对不起,爸爸没能保护好你……”

母亲捂着脸哭了:“都是妈妈的错,当年要是妈妈没有和你爸爸吵架,你也不会……”

我愣住了,听他们用悔恨的心情讲述十二年前的那段往事。

十岁那年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正好撞上父母激烈争吵,我听见母亲说了一句“要不是为了千千,我早就不跟你过了”,便从家里跑了出去。他们吵完架发现我仍未回家,出去找了我一夜,最后在昆山脚下找到了从山上摔下来的我的尸体。他们悔恨交加,伤心极了,忍不住造了一个我的替囊。可他们想要一个真正的女儿,只输入指令的替囊不可能具有自我,自我需要鲜活的个人成长记忆作为基础原料。于是妈妈给了我她记忆中十年份的我,而代价是她自己缺失十年记忆,成了一个性格残缺的人。

我能够讨厌西红柿,是因为妈妈记得我讨厌西红柿;我能够喜欢蝴蝶结,是因为她记得我喜欢蝴蝶结;我无数次查看她衣柜的记忆,是因为她无数次伤心地查看自己的衣柜,犹豫着想要离去;而我在江山城疯狂寻找妈妈的记忆,是妈妈在疯狂寻找我。

妈妈从来没有抛弃我,她的爱植入了我的记忆,成为构筑我的自我的基石。而爸爸,从那之后每一年都趁我睡着后偷偷为我更换身体,亲手雕刻出我逐年长大的脸。他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但还是整天提心吊,担心我受伤,担心别人或者我自己发现我是替囊,他时刻关注着我的行踪,偏执地要求我时时刻刻处于他的视线之内,以他的方式默默保护我。

“可是……我又是谁呢?我到底是什么呢?”我抽泣着,抱着自己的头。

理论上说,我肯定不是千千,真正的千千早已死去。我只是她的替囊、她的替身。可是,我却拥有自我,这么多年来,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上学、长大、生活。

父亲和母亲抱住我不住颤抖的肩膀,说:

“你当然是我们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