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如果想进入仙境,首先你需要遇见一只兔子,然后,你需要找到一个兔子洞。
邱比就是那只兔子。而裂缝,就是兔子洞。
对,就是我遇到车祸那天在马路上看到的那条裂缝。因为亲眼看见死亡的阴影,那几天我都避开这个街区,去区图书馆也绕道走。伊格子却带我回到了这里。那条裂缝竟然还在,而且变得更宽了,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马路中央,也没修理工来修。更奇怪的是,所有路人都对它视而不见,也丝毫没有影响交通,车照开、人照走。我很快明白过来,除了我和伊格子,其他人都看不到这道裂缝,就像看不到邱比一样。
伊格子指着黑不见底的裂缝说:“下面就是邱比的家。”说完,她伸出腿,一下子迈进了裂缝,仿佛只是迈进一间电话亭。然后,她整个人都不见了。她掉下去了。
我慌张极了,连忙趴在裂缝边往下看。
裂缝下面竟发出一道柔和的光线,我逐渐看清了下面翠绿的草地和茂密的森林,粗大的树干盘根错节,好多只白得发光的邱比站在草地上、树干上,歪着脑袋很。
“洛,快下来,没事的!”伊格子在下面呼唤我,一边招手一边晃动着她的橘色蝴蝶结。
我先让自己坐下来,小心地在裂缝中放入两只脚,然后壮着胆子跳了下去。我轻盈地落在了草地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我的肚子。这里比我想象得更加温暖,还伴随着拂面的微风。这难道不是我每每去图书馆,在影像中寻找的地球吗?我的眼睛因感动而变得湿湿的,同时还感到不可思议。
“这就是索里星原本的面目吗?和地球好像。”我问道。
“是,也不是。”一只邱比开口了,我已经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最初找我的那一只了。
“这里是你们最想看到的环境。你和伊格子都是思念地球的孩子,所以会看到地球上森林的景象。”
“那你的样子,也是根据我们想看到的变的吗?”
“嗯,是这样。”
这的确解释了邱比长得像地球动物的原因,“那你原本是什么样的呢?”我仍然抑制不住地好奇。
“我们没有原本的样子。一旦你们看见我们,我们就会变成你们想看到的模样。事实上,邱比也不能代表我们,你们所见的森林和草地,全都是我们。只不过为了沟通方便,才幻化成人类熟悉的单只动物的形象。”
“你的身体包括森林和草地?”我继续问,“你们到底是什么生物?碳基还是硅基?”
“哎?”邱比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都不是吧,我们是一种没有实体的生物,你们人类的词汇里好像没有对应的词。”
“难道,整个索里星都是人类的幻觉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不。”邱比回答,“索里星的确存在的。它的确是你们人类的天文资料里那颗天蝎座的红棕色行星,有实实在在的坐标和质量。只是当人类登陆索里星后,看到索里星地表的第一眼,一切就都改变了。这是索里星生物的性质决定的。”
“那索里城呢?难道也是因为人类想看到才变成那样的吗?”我很清楚,也许我的确喜欢过魔法少女,但我绝对不会喜欢这般无趣的城市。
“那是因为,索里星被外来的魔女入侵了,魔女逐渐控制了这里。”
“真的有魔女?到底什么是魔女?”我一直以为邱比说的魔女只是某种象征或比喻。
“洛,你还不明白吗?”从刚才起一直笑嘻嘻地趴在树干上的伊格子说话了,“魔女就是人类和人类所带来的一切呀。人类的到来已经威胁到索里星原住民的生活了,所以邱比才会需要我们,需要魔法少女。”
“准确地说,魔女并不是人类,而是人类带到索里星的一种生物。”
邱比解释说,魔女和他们一样,是没有实体的物种。魔女就寄生在人类身上,与人类的思维活动密切相关,人类却无法察觉它们,因为魔女没有实体,却能快速自我繁殖,还能刻意控制人类,让人类察觉不到它们。魔女是邱比们十分棘手的敌人,如果邱比是具体的,魔女则是抽象的;如果邱比是属于想象的,魔女则是属于逻辑的;如果说邱比是沉于海底的,魔女则是浮于表面的。
这谜语式的描述听得我云里雾里的,还莫名地觉得脊背发凉。“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真的魔法少女……”
“不,你们是魔法少女,因为只有你们能看到裂缝,能看到我们。你们是我们的希望。”
“这怎么可能……”我仍无法相信。毕竟我只是一个连数学都及格不了的中学生。
“这是因为,你和我都不是纯正的后意识人类,”伊格子神秘地眨眨眼,“但我们才是真正的人类。”
“所以,愿意和我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吗?”邱比又问出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问题,郑重其事,“为了回报你们,我可以满足你们每人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行吗?”
“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就行……”
可是邱比并不能说清它的能力范围到底是什么,也不能说清我们要如何和魔女战斗。它说,只要我和伊格子继续来这里,早晚会明白它说的能力范围是什么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和伊格子一结束心理团辅课就往这里跑,像两个逃学的孩子,带着秘密的喜悦,奔向我们的秘密基地,跳进我们的兔子洞。我讨厌回家见母亲,厌烦母亲喋喋不休的管教,而伊格子的父亲则完全放弃了她。
我多少还算是后天后意识人类,伊格子却是完全没有进化出后意识的地球人类。她之所以来到索里星,是因为和她一起在地球生活的母亲生病去世了。因为她是未成年人,无人照顾,才被特许来到索里星,和父亲一起生活。伊格子转学半年以来,一直以无法适应为理由不交作业,也不参加各种考试。她的父亲早已不对她抱有希望,只是供她吃穿,完成法律意义上的养育任务。伊格子却不以为然,说这样才好,比在地球上自由多了。但她却老和我说起在地球上和小伙伴玩的游戏,无论是跳房子还是抛沙袋,她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其他孩子都抢着和她组队玩。
“就你?”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伊格子瘦小的身板。
“不信?”伊格子眯缝起她的月牙眼,挑衅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用我们都熟悉的地球游戏一较高下,乐此不疲。裂缝里的空间开始出现变化,增添了彩虹、秋千、和云朵。不过彩虹的七种颜色十分分明,就像是用水彩笔画出来的。云朵很低很低,更像是棉花糖。邱比说,这些新东西同样来自我们的想象,是我们脑中记忆的映射,所以它们可能看起来和原本的环境之间没那么协调。
伊格子对着一片云朵招了招手,它便自己飘了过来。伊格子灵巧地一蹦,便躺进了云朵里。邱比说,这便是魔法少女的能力,操控想象之物的能力,只要我们越来越能熟练运用这种能力,就能对抗魔女了。
“真的吗?”尽管还没搞清楚魔女到底是什么,伊格子和我却信心满满。我们开始认真考虑要许什么愿望。毕竟邱比说过,许愿机会只有一次。
伊格子躺在软乎乎的云朵中,问我打算许什么愿。我坐在秋千上晃**着,迟疑着说不出口。
“我猜你一定会许愿摆脱妈妈的管教!”伊格子扬扬得意地说道,好像自己是一个猜谜高手。这段时间,我们几乎无话不谈,对彼此的烦恼都十分了解。我已经和母亲冷战一个月了,逃避和她的所有对话,不好好上课,也不写作业,以抑郁症为借口,每天都去心理团辅课教室待着。
“才不是。”我认真地说,“母女关系不过是青春期常见问题之一。随着时间的变化,我会长大,妈妈会变老,她不可能一直管着我,和妈妈的关系总会变好的。青春期问题就该留在青春期,我才不会为了一个迟早会解决的问题浪费一个愿望呢。”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蛮成熟的嘛!”伊格子调侃我说道。这些日子,我发现伊格子和我最初对她的印象大相径庭,明明带着乖巧的橘红色蝴蝶结,却是一个敏捷又顽皮得不行的孩子。
“你戴这么幼稚的头饰,还好意思评价我呢!”我反呛她说。
“我可不幼稚。”她反驳道,“等到我们成为魔法少女去战斗时,一定还得我来保护你呢!”
“那可说不定!”我说,“所以你想许什么愿望呢?”
伊格子没回答,而是眯缝起眼睛顽皮一笑。我便知道,她肯定又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要不我们玩一个游戏吧。我们把各自的愿望写在纸上,埋在地里,等成为魔法少女后,再一起过来互看对方的愿望,怎么样?”
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第二天我便带来纸笔和一个空的饼干盒。可是我却仍然想不好许什么愿。伊格子折起写好的纸条,叫嚷着让我快点,我一紧张,更加写不出了,我索性将空白的纸条扔进了盒子。埋完盒子后,我和伊格子约定了一个成为魔法少女的好日子,打算在那天一起向邱比许愿。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日子。那一天,我们一路上又争论起到底谁能保护谁的问题,伊格子比往常更加兴奋,几乎蹦跳了一路。抵达熟悉的裂缝后,伊格子为了展示勇敢,竟做了一个夸张的跳水动作,头朝下跳进了裂缝。我撇撇嘴,在这一点上恐高的我实在无法和伊格子相比。我仍和第一次一样,笨拙地在裂缝边坐下,将脚放进裂缝里试探。就在这时,我听见一声女人的惊叫,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朝声音的方向抬头一看,竟是母亲。母亲兴许是跟踪着我来到这里的。她之前就质问了我许多次,问我每天晚上这么晚回家到底去了哪儿,我都不吭一声,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时母亲用惊恐的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好像因为惊讶说不出话来。正当我的脑子飞速旋转想着如何应对母亲时,母亲的右手挪向了自己的脖子,摸向脖子上的气压阀。下一秒,她的身体就裂开了,碎成一堆猩红色的肉。就像我之前见过的车祸那样。紧接着,开过来的两辆车突然刹车,撞在了一起。
一切都发生得十分突然。我的周围很快变得一片混乱,警车、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响起。
我就这样失去了母亲。而那天先跳进裂缝的伊格子,再也没有出来,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邱比也全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