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里是索里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看到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天空从早到晚呈现屎黄色,太阳又小又冷,像拙劣背景布上的一颗钉子,大地灰扑扑的,排列着一个个蘑菇似的城市组块。每个蘑菇块中都包含一模一样的功能建筑,如果你走在街上被瞬移到了其他蘑菇块里,恐怕你也根本察觉不到。不过没人在意这个,本来这座索里城的设计理念就是功能模块的最大嵌合度和复用率,像积木似的可以随时重组,不浪费一点儿资源。这倒不是因为索里星资源匮乏,而是这里的人们对高效率有着强迫症般的追求。
当他们算出最高效的方案时,就像数学课上第一个发现步骤最少的解题思路的课代表一样,眼睛闪闪发亮。当班长举手说,他发现了更少步骤的新解法时,课代表的目光就暗了下去,而班长和数学老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他们就像一台机器上不同功能的指示灯,一亮一灭地交替,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作或声响。
班上的其他人都像拔了电源的灯箱,毫无反应,只有我斜对角靠窗位置的一个马尾辫女孩偷笑了一下。她的马尾辫上硕大的橘红色蝴蝶结颤动着,带出橘红色的虚影,好像魔法少女的头饰,非常幼稚。在我看来,她的偷笑有些显眼,像平静的湖水里落入了一颗小石子,“扑通”一下**出几圈波纹。奇怪的是,除了我,没人注意她。
我忍不住举手,“老师,我有更简单的解题办法!”
这次换成班长的眼睛暗下去了。当数学老师用那对顶着三层眼皮的睿智小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时,那个马尾辫女孩又“噗嗤”一笑,好像识破了我的诡计。
接下来我极力掩饰心中的戏谑感,一板一眼地说出了答案:“过程是—略。”
我一说完,数学老师的死人脸果然有了生气,两个嘴角快掉到地上了。那个女孩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弯成好吃的月牙饼干形状。她还在偷笑。我想起来了,她叫伊格子,是上学期转学过来的。
数学老师很快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常态,眼中的光亮也熄灭了,像燃尽的火柴,“小洛同学,你要明白,使我们人类进化成后意识人类、获得移民索里星资格的,是高尚的理性之光,而不是滑稽的小聪明。”
他既没让我罚站,也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反而让我坐下了。我自觉讨没趣,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什么人类理性之光,什么生为后意识人类的骄傲,他们总是这么说,可我却不能从中体会到丝毫乐趣。这大概是我从小数学成绩垫底的原因吧。
放学铃响了,我在座位上磨蹭了一会儿,等人都走光了,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可不想让他们发现,我放学后还要去后意识学院。
每天晚上的后意识思维训练课程比数学课还烦人,是母亲给我报的。这破课程尽让我们戴着一顶可笑的网格帽子,重复些别扭晦涩的二级联想和三级联想的定义,说是为了结合微电流对脑的刺激建立树状知识结构,日后好成长为具有学术禀赋的大人。这个学院里大多是十三岁以下的小孩,要跟一帮毛孩子大声嚷嚷着抢答屏幕上给出的题,我觉得实在丢脸。我已经十三岁零九个月了啊!
我多次向母亲要求停止后意识学院的课程,可我的母亲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对儿童教育,不对,现在应该说青少年教育了,有着专业级别的执着。按照她的理论,先天的后意识小孩只要稍作训练,就能在智能上超越大部人同龄人。而我这种后天的后意识小孩,要依靠不断地训练才能不落后于同龄人。
“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必须去。”母亲说这话时,仍没有停下手头的病患案卷梳理工作,像台“咔哧咔哧”一刻不停的缝纫机。我不知道大人都这样,还是所有索里星上的人类都这样。“要怪就怪你那个未进化的爸爸,害你没法拥有先天后意识。”
除了这句话,我再没从母亲嘴里听见任何关于父亲的描述,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生物学意义上贡献了我一半染色体的人类雄性。而她自己,一个冰凉如缝纫机的母亲,又有多大程度像一个母亲呢?
我刚好从座位上站起来,伊格子就背着书包向我这边走来。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冲着我来的,她踮着小碎步,书包上挂着个不知是猫还是兔子的毛绒玩具,脸上笑得傻呼呼的。她张开嘴,正要说话,我抢先一步走出了教室。她却一直走在我身后,踮着她的小碎步。她怎能这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还挂着那么傻里傻气的玩具,简直是个没脑子的傻姑娘!搞得我都没办法去后意识学院了。我一赌气,选了另一条路,往区图书馆走去。
在这个光秃秃又自我重复的索里星,区图书馆是唯一让我有遐想的地方。这栋高耸的圆柱体建筑里可以浏览自人类文明存在以来的一切资料,无论是文字、符号、声音,还是影像。人类登上索里星后才有的书籍都在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能够达成移民索里星的成就,是因为我们是第一批得到进化的后意识人类。我们不同于留在地球上的人类,他们的智商(或者说智能)与我们相比,就像是人类和大猩猩,完全无法放在一个层面上比较。他们是被进化论淘汰的低级人类。而我们作为首批得到进化的人类,必须肩负起建设索里星的责任,发展更先进的科技,为后代人类夯实基础。天哪,还有比这更无聊的事吗?
我来区图书馆自然不是为了看这些无聊的索里星论文,我是来看史前地球资料的。我最爱看的一类是地球动植物影像。火星上没有生命,除了人类。虽然火星城里也有人工的植物和电子宠物,但完全没有影像里的那种灵动感。那天我又看了地球森林里小型哺乳动物,有猫、狗、兔子以及松鼠。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盯着这些毛茸茸、尖耳朵的小玩意,我就觉得暖融融的,时不时会发出傻呵呵的笑声,忘记了不开心的事,也忘记了时间。
我停下来后,才发现天都黑了。母亲这时候应该下班回家了。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区图书馆,走在橡胶磨砂的路面上。这条路又长又宽,路灯挨个亮起,均匀地照到路面和沿街的建筑上。那是经过严格计算的,几何意义上的均匀,没放过任何一个留有阴影的角落。我感到无处可藏,心里憋闷极了,我简直怀疑是不是脖子里的换气阀(嵌入人体调节体内气压的装置,使人类适应索里星大气)坏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心里好像缺了什么,又满涨得不行,满得溢出了酸苦的水,像放过期了的橘子味苏打水。我站在红绿灯路口,站在一排安静等待的行人中,暗自捏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眼前井然有序的街道,愤世嫉俗,巴不得这些车全都撞到一起。我需要改变,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体验,震撼的、颠覆的,而不是被这些无聊的东西包围。
红灯结束,我旁边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将手放在脖子前,扯了扯领带,然后向前迈出了一大步。紧接着,伴随着一阵巨响,十字路口的四五辆车撞在了一起。车轮之间,离我不到两米的路面上,是一团猩红色的不成形的肉泥,唯一能看出的形状是人的手指和脚。空气中充满红色的雾。那个白衬衫男人,他碎掉了,成了一摊肉泥。我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警车和救护车呼啦呼啦地赶来。
死亡。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死亡。我看到一条黑色的裂缝出现在那团猩红色的肉体之下,像一道劈下的闪电,沿着路面延伸出去。那道裂缝里深不见底的黑色,仿佛地狱的入口。我感到黑色的阴影从那道裂缝中钻出,张开黏稠的四肢,慢慢向我逼来。
这就是,我期待的变化吗?不,我不是真的想要一场车祸,我不是……
我逃跑了,用尽全力奔跑着,仿佛在做一个被鬼追的噩梦,不敢回头。
当我抵达家门口时,看到门缝里透出熟悉的白光,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已经先于我到家了。
我打开门,母亲竟没在她的工作间,而是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像一台待机的家用电器。不,那是一台专门给我下达指令的电器。
“你必须去上后意识课,直到18岁成年,思维定型。”
看来我逃课的事已经败露了。她冷飕飕的声音让我没有半分诉说的欲望,除了我的成绩,她什么都不关心。
“18岁成年是地球理论的说法吧。后意识人类在智识上的早熟远超过去的地球人,我可能早就定型了!”我忍不住顶了回去。但我说的是事实,我从区图书馆看到的一篇论文就是这么说的。
她仍然气定神闲,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你不去后意识课堂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你落后别人家小孩多少吗?”
我忍无可忍了,“你不就想说我成绩差,说我笨吗?你从小就觉得我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我就笨了,我可笨了,你的女儿就是个笨蛋!”
“我再严肃地告诉你一次,如果你不能成为完全的后意识人类,后果会很严重。”
“怎么着,会死啊?”
“对,会死!我有的病人就是这么死的!”
这个女人怕是疯了,她在工作上遇到问题冲我吼什么劲,我从来没听她这么说过话。整个房子里的空气怕是要炸了,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快速穿上鞋,夺门而出。
夜已深,街上空无一人,城市路灯调暗了几个亮度,整个街道呈现灰蓝色,这座城市正准备进入酣眠。我脑子却一团乱,愤怒、委屈和对死亡的恐惧,都拧在一起,与这灰蓝色的空气混淆成一个忧郁的梦。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邱比。
它出现在路边的围墙上,白得像雪。它的爪子乖巧地摆在肚子前,蹲坐的姿势像只猫。耳朵却长长的,垂在两边,像兔子耳朵。
“你想要改变的心愿,我可以满足你。”
当邱比蹲在围墙上歪着脑袋说出这句话时,我一度认为它是哪个无聊鬼做出来的电子宠物。不过它那么圆润可爱,身体仿佛散发着一层白色荧光,根本不是那些劣质的电子宠物能比的。我踮起脚,伸手去摸它,可我的手却穿过了它。不,不是我穿过了它,而是它的身体在我的手掌周围散开了,像一团密度很大的雾。
“你……你不是电子宠物?”
“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邱比,对你们人类而言,我是索里星生物。”它灵活的长耳朵在无风的夜里可爱地翻动着,“和我缔结契约,成为魔法少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