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心理学界从来没举办过如此盛大的学术发布会。全场座无虚席,连过道也挤满了人。我仔细看了看嘉宾席,除了心理学界的科学家,各个专业领域有声望的顶尖科学家都来了,而挤在前排的媒体记者,几乎集齐了全国叫的出名的媒体平台。他们的摄像机对着投影幕布上“人类意识的进化—全国学术汇报”那几个不停闪烁的大字。许老师站在宽阔的讲台上,身后的屏幕放出一张巨大而清晰的大脑示意图。这张图与普通的大脑示意图不同,这张图的大脑皮质表面有一层细细的、蛛网似的网状物覆盖其上,并被生物荧光剂标记成绿色。
“近半年来,全球范围内的焦虑症患者增加,相信很多心理学界的朋友都注意到了。心理学家们反复探究原因,最后在这些焦虑症患者的大脑内发现了网状结节组织,就是图中这些标记成绿色的细线。起初研究者们以为这是大脑的病变,但很快在非焦虑症患者的大脑中也发现了这种组织,而这些非焦虑症患者大多是从事科研、法律、金融等高密度的文化知识工作,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自己行业内的佼佼者,拥有傲人的知识量和清晰的逻辑思维。经过复杂的对比研究,心理学家们得出结论,这些网状结节不是病变,而是人类意识进化的证据!而近半年大量出现的焦虑症只是对这种新型进化适应不良的伴生症状。”
场上掀起一阵**,惊叹声和低语声此起彼伏。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我能亲眼见证如此重大的科学发现。
大脑网状结节的图片很快被加入了各个版本的教科书,在学术论文中更是被频繁引用。而许老师在大会上的发言,像新时代的宣言般,充斥着人们的眼睛和耳朵。
许老师穿着端庄的西装,在电视里说:“我们都知道,人类经过了五千多万年的漫长进化,才从古猿进化成现在的模样。人类的心理与意识同样经历了漫长的发展,甚至比人类形体的进化史更为久远……”
许老师的论述出现在报纸头版上:“从地球上出现第一个称得上生命的单细胞起,每一个阶段的物种演化都在人类的意识里留下显著的遗迹,就如同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物在不同年代的岩石层中留下化石。诸如恐惧、逃跑、攻击、捕食,是冷血爬行动物阶段发展出来的本能。哺乳动物出现后,发展出了更为细腻的感知力和情感反应,构建出如今我们称之为潜意识的心理基础……”
我甚至在广场中央的大屏幕上看到了许老师,他说“直到人类学会使用工具,发展出语言,使用语言沟通和记录,人类才真正具有了意识、理性和智慧,人类才得以创造出如此丰富、灿烂、伟大的文明。而如今,继本能、潜意识、意识之后,人类大脑进化出了更高级的心理模块—后意识。后意识的诞生得益于人类语言与理性的高度发展,它完全遵循理性的逻辑和知识的组织结构,它将引领人类进入更高级的文明!”
每次听到最后那句结语,我的毛孔都会不自觉地耸立起来,仿佛“后意识”这个原本中性的词,被强行刷上了红漆。但它给心理学界带来的震动是巨大的,研讨会一场接着一场。在唇枪舌战中,我看着人们口中喷出不同颜色的蠕动的烟雾,一些浅色的烟雾被浓重的烟雾吞噬,留下强势的烟雾们交融在一起,演化成一种模糊不清的新的颜色,新的理论便诞生了。
人类很早就将只因本能而发生的杀戮或性行为定义为犯罪,或是具有危险性的精神病,将其排除在人类文明框架之外。心理咨询的整个理论框架都建立在人类的心理分为意识和潜意识这一基础心理结构之上。从弗洛伊德开始,心理咨询的主要分析对象就是人类的潜意识,以及潜意识与意识的关系。近些年,以罗杰斯理性分析法为代表的新一代咨询方式已经越来越重视人类意识与理性的作用。而在人类已经进化出后意识的今天,新的理论认为,对潜意识的研究将成为历史。潜意识就像人类的本能一样,应该被定义为人类现代文明之外的东西,过时的东西。
而那些认为自己被控制的焦虑症患者,被认为是后意识适应不良症。心理学界很快研制出了治疗适应不良症的药物—利维它。它的治疗原理和抗抑郁药通过调节激素水平来消除抑郁的原理相仿,即通过药物作用来降低大脑中主要产生潜意识的边缘系统的活跃度,扩大意识和后意识的活动空间。
那位患焦虑症的中年男人再次来找我咨询,告诉我,他在公司楼后面的垃圾箱里找到了那盆碎掉的蟹爪兰。
“它的球茎完**露在外面了,好几条枝被折断了,惨不忍睹。我看了它一眼,就忍不住哭了。”他说,“你说得对,我潜意识里确实很喜欢它。”
“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说。
我给他开了一张服药建议,两个疗程的利维它。“去精神科取药吧。吃了药就什么事都没了。”
他接过单子,将信将疑,但还是乖乖按疗程吃药了。一周后,当我再见到他时,他的状态好多了,一点都不僵硬了,说话也更流畅了,尽管两句话都不离他的广告方案,令人乏味。
我的口袋里也有一瓶利维它,是许老师给我开的。但我一直没吃,连包装也没撕开。不得不吃药让我觉得很无力,就像承认自己确实病了,并且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好转起来。我看到自己说话时吐出的烟雾逐渐变成和其他同行一个颜色。被控制感依然折磨着我,僵硬的后背让我夜里无法入睡,成宿成宿失眠。我已经无法对别人说出模因这个词了,就像沈新生前。网上关于模因的论坛莫名其妙关闭了,本来就极少的关于模因的文章也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相应地,后意识这个概念繁殖得很快,它是灰蓝色的,拥有强韧的根须和矫健的脚程,我在各种场合看见它在人们口中的烟雾交换中迅疾奔跑,很快在我认识的每一个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除了里克。他的脑子里没有这些,嘴里也没有乌七八糟的烟雾,他纯净得就像我们在大学里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草地上,隔着青青小草,沉默无言。他拨弄着琴弦,时不时抬起眼睛,迎上我忘记看书的目光,两个人都变得温暖又炽热。
可这一切都已远去,无法追回了,就像潜意识成为一个被抛弃的过时理论。但我依然无法坦然接受这个新的世界。到底是相信自己被控制更荒谬,还是相信人类进化出后意识更荒谬?我带着由于失眠产生的头疼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跨到栏杆之外。恐高令我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失去意识前,我看见里克朝我冲过来,面色惨白,嘴唇颤抖不已,圆睁的瞳孔里映出最真实的恐惧和最真挚的担忧。这是我所看到的,人类最后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