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海之澜

一

标准历2633年7月2日

帝国，太平星域，海瑟里安，行星环区3道7扇区

世界又在疯狂旋转。

屈望醒来，睁眼，看见旋转的星空、太阳、扁平的行星环，以及海瑟里安那隐隐泛青的晨昏线。

自从隔壁岩块搬来新邻居后，每天早晨，他所居住的小行星的自转总会被弄乱。今天早晨也不例外。

屈望平躺摸索着新的氧烛片，盯着头顶透明的天花板。天花板下绑着一截红绸。

小行星岩块正以大概一秒多的周期稳定旋转着。天花板外，海瑟里安巨大的行星表面一轮轮晃过，晨昏线两侧云层翳影错织流转，令他头晕。海瑟里安的行星环像一圈扁平的沙环，追着海瑟里安一同向他绕圈。

屈望收回视线，将氧烛片插入义体腰一侧的插槽，为自己供氧。他深吸一口气—自己专为太空行动设计的义体没有人工肺作为呼吸系统，但仍然保留了呼吸的感觉上行—冷静下来。

住在隔壁小行星上的新邻居是名叫荆红绡的少女，几天前搬来。红绡总在屈望睡觉时向他的小行星添加角动量，让它高速自转，以此恶心屈望。

“唉……”屈望站起身，解下吊着的红绸，系在右臂上。空中点着好几面投影屏幕，各种欠款催还信息逐一闪过。他一挥手拍灭所有屏幕，摇摇桌上的酒杯。

杯中只有酒渍。

宿醉的头疼阵阵涌上，屈望捏出一支香烟，在腰侧氧烛片的插槽上划过点燃。

事情的起因可以说是他的错。红绡搬来的第一个晚间（红绡作息的晚间）是屈望作息的早晨，起床伸懒腰的屈望无意间看见了睡前**洗浴的红绡。那时红绡用本地（本小行星）的重力控制系统造出了一个高出地表两米的球域重力势阱，在势阱中灌了个水球做浮空浴池。由于调节过岩块的角动量使其自转和海瑟里安及其行星环保持潮汐锁定，水球的位置在整个行星环区大部分居民的视角盲区。

可惜不是屈望的视角盲区。

当时屈望正起床休整，准备出门。跨坐上骆驼艇时，他一抬头看见了头顶岩块上的水球。阳光正从水球中折散而出，勾抚出少女柔嫩的身姿。一块艳红的浴巾逐游在她身形上下，阳光穿过，赤色绚烂，让他想起了十万大山(1)上赤红的血月。

他轻咳一声，尴尬地低下了头。

轻咳声顺畅地从他们两星之间维生力场所束缚的空气中穿过。“变态！”屈望很快听见水球散溢落地的声音，还有少女惊慌的嗔骂，“变态大叔！”

“喂！”屈望抬起头，看见红绡裹上湿漉漉的浴巾钻入棚屋，“喂！我不是故意的！”

“哼！变态！”回应他的是一枚从窗口抛出的大号废弃零件。零件减速飞行，穿过两个小行星之间的重力势脊后，加速下落，砸在屈望脚边。它附带的角动量使屈望家的自转周期稍稍增加了十几秒。

从那之后，每次看见红绡，屈望都要被骂几声“变态大叔”。每个晚上，他家都会被红绡精细计算抛来的杂物添上大量角动量，最终达到两三秒一周的高速自转，使他头晕。

屈望试着向红绡道歉、理论、讲道理，但回应他的只有冷冰冰的一声“哼”！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听见额外的一声“变态”！

是时候和那个蛮不讲理的少女摊牌解决这个问题了。屈望盯着手中燃烧的香烟。嘴中昨夜残余的烟渣气味还没散去，他想了想，将香烟摁灭，走出了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的气味。屈望展开一面内向屏，唤出自己小行星上安装的重力控制系统的控制面板。瞄了眼各项参数，他打开了平衡角动量的程序。这个程序会自行计算本地的角动量大小，随后为埋在小行星表面的各处喷射引擎提供力矩值，将角动量修正到默认的一标准日（24标准小时）的自转周期上。

随着地面一阵震颤，星空的旋转速度慢了下来。太阳、海瑟里安，折散出白光的宽广行星环终于缓缓停下了，最后静止。红绡的小行星正停在屈望的头顶，和他间隔不过十多米。他们两人的小行星现在处于“邻居模式”，这种模式下双方的重力控制系统会同步计算，维生力场也会覆盖两星之间的虚空。在自己小行星的地面上，零零散散铺着一地骆驼艇的零件和高密度配重块，这就是红绡向他转移角动量的工具。

回头，他还得耐心把这些“工具”送回去（以不附带角动量的方式）。

屈望仰起头。红绡的小行星比他的略小一圈，半径有三四米，外形勉强算球形。她的棚屋在这几日又扩建了一圈，多了间停骆驼艇的库房。从屈望的角度看去，棚屋里陈设简陋，一张床，一台半埋入地的小聚变堆，堆体旁的水盆正接着冷却水。角落，一把破敝琵琶躺在墙角，断弦蒙尘。

红绡正蹲在库房外，检修她那艘老旧的二手骆驼艇，现在正在加注润滑油。

“喂。”屈望喊了一声。

海瑟里安的行星环中密布砂砾、尘埃及冰屑。密布的尘埃厚实得像一片沙海，他们的小行星则是这片沙尘之海上的一片小小的绿洲。这些从毫米到米级别的尘粒四处飘**，频频撞入他们重力控制系统范围，屡屡被反弹的势阱拦截、弹飞。

屈望看着一粒被弹飞的冰粒飞向远方，静待红绡的反应。

红绡没有回答。

“喂！”屈望将安全钩带穿在腰间，再环挂钉在小行星地表的安全绳上。这是防止自己在重力控制系统失效时飞离小行星的保护措施。

红绡打开了一台老旧的外向投影，在面前展开骆驼艇的修理文档。海瑟里安白昼半球反射的阳光折照在红绡身上，映出她雪白的侧颜。

外向投影(2)泛起阵阵波纹，闪过微淡的“噼啪”电火花，随后屈望闻见了电离而出的臭氧味。

他看着红绡。红绡根本没在修骆驼艇，只是把弄着管线发呆。她身边挂着的辐射计显示骆驼艇上的残余辐射超标。“喂，你真的会修吗？”他忍不住讥讽道，“先放一会儿，骆驼艇沾上辐射源了。”

“你没看最新的公告吗？”红绡突然站起来，抬头看着屈望。他们两人的本地重力方向刚好相反，从屈望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倒立在天花板上。

“公告？”

一阵突然的地动向屈望袭来。脚下的地面猛地向斜右下方向移动，他失重了骤飞而起，同时也听见红绡的惨叫。幸有安全绳扯在他的腰间，拽着他“砰”地摔回硅酸盐泥土中，没有飞离小行星。

屈望咬牙爬起。红绡和他一样扑倒在地，趴在他头顶，周围骆驼艇零件不少被冲击振出岩块，漂浮在弱重力场中。几枚零件滑过了他们两家之间的重力势脊，像某些稠密大气星球的雨滴一样缓缓下降，“滴落”在屈望脚边。

“重力场波动？”屈望猜测着说。只有环区的重力场控制出了问题，才能让他和红绡的小行星同时发生剧烈的位移。

他往远方看去。一道黑线正在行星环上呈圆弧形传播开去，然后消逝在远处。这就是方才掠过他们时带来冲激的重力波动的痕迹。

“看那则公告。”红绡默默爬起身，“环区重力控制系统调整，刚刚出来的那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