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听到你母亲的事。”博夫一脸真诚的歉意。“明明是一个美好的青春期幻想故事,却以一场意外悲剧结束。”

“如果这真是一个单纯的幻想故事,反倒好了。”

“怎么说?”

“在母亲去世后,我仍然能看到那些裂缝,一直都能。”我用尽可能冷静的口吻说出了深埋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

伊格子失踪后,警察找了她一段时间,但因为她的父亲根本不管,象征性地搜寻了两遍就结束了。我试图告诉别人伊格子发生了什么,但没人相信我说的话。关于邱比、关于裂缝,所有人都认为我在妄想。就和博夫听完后一个反应,一个青春期幻想故事。

之后接连好几天,我都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坐在以前母亲等我回家时常坐的位置上。我渐渐地觉得过去一个月和伊格子的冒险都是假的,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而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贫瘠无聊,我因为无聊和孤独而想象出了那些东西—邱比、裂缝和地下森林。唯一可以提醒我,那些冒险并不是完全没发生过的,就是城市里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

就在母亲在我面前死去之时,原先的那条裂缝消失了,两条新的裂缝在母亲的尸体附近出现了。可是我探头看向任何一条裂缝,里面都只是一片漆黑,森林和草地都不见了。我十分想念伊格子,偶尔在梦里见到她,看到她带着橘色的蝴蝶结在和怪物战斗,像一个真正的魔法少女。城市里的裂缝增多了,我在看到的每一条裂缝旁守候过,都没有伊格子出来的迹象。

我又回想起母亲死前的眼神。那个眼神,明显是看到了裂缝,但她也许还知道一些别的,因为她看到裂缝时,脸上呈现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半张着嘴,仿佛有话要说。而她的死,就更加蹊跷了。我清楚地看到,母亲不是被车撞死的,在车开过来之前,她就用手拧开了自己的气压阀。那是自杀。但母亲没有理由在那种情况下自杀,她的动作更像是身不由己,更像是,被控制了。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开始着手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书房里有一大堆病人的病历卷宗,全都是用纸质本子写的。即使是在二十年前,索里星上的人也极少使用纸笔手写了,都用电子记录,更何况是数量如此庞大、分门别类的病历档案。我花了好几天时间,一页一页地看这些病例。母亲实在是一位十分敬业的心理咨询师,她对病人的观察细致入微,而且往往会持续观察他们很多年。

在母亲去世前两年里记载的病例中,我发现真的有病人死了,而且不止一个,还都是后天后意识来到索里星的病人。我这才明白,当时与母亲吵架时,母亲说不能成为完全的后意识人类就会死,并不是气话,而是真的。可见母亲当时的压力与焦躁,可我那时只顾着自己,赌气摔门走了。

我又着重看了这三位病人的病例,他们一位死于车祸,一位死于坠楼,一位死于家中火灾。母亲清楚标注了他们死亡的时间、地点和方式。我发现,死于车祸的那位,就是我在路上见到的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巧合也好,注定也罢,这份手稿仿佛有什么魔力,将我牢牢吸入其中。接下来的发现更为令人震惊。

这三位病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在死前看到过索里城里的裂缝。然后,他们都在看到裂缝后的两个月内意外去世了。

对于这种现象,母亲在手稿中写道:

“这绝不是巧合。

如此熟悉的逼迫感和隐秘的控制感,我很确定,就是它们。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它们是群居动物,总是集体行动。它们本质上就像基因,每一个都由属于它的特定词汇组成,就像不同的基因由特定的核苷酸序列构成一样。它们的繁殖本能也和基因一样,为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自己的拷贝,扩大自己的种群。而人类的意识就是他们的载体,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就是他们的传播途径。它们的繁荣促进了人类科技文化的繁荣,但它们也一直在暗中蚕食着人类的精神。它们排斥异己,挑选出诚服于自己的人类,美其名曰进化。它们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后意识。

我一直提防着它们,使用纸质本子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留下思考的痕迹。裂缝意味着意识的裂痕,是从后意识滑入潜意识的入口,是在索里星上发现它们的关键突破点。所以看到裂缝的人对它们而言是危险的,他们会很快着操控这些人死去。我必须尽快让小洛成为完全的后意识人类,绝不能让她走到看到裂缝的那一步。”

我捏着母亲的手稿,浑身发抖。是我辜负了母亲的苦心,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只有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母亲似乎从在地球上时就开始追踪“后意识”的缘起了。或许是因为母亲知道的太多了,当她看到裂缝时,死亡的速度简直像一次灭口。这就是邱比所说的,魔女对人类的控制吗…残酷、冷血,隐秘而凶狠。

我也终于破解了邱比的谜语—

如果说邱比是具体的,魔女则是抽象的;如果说邱比是属于想象的,魔女则是属于逻辑的;如果说邱比是沉于海底的,魔女则是浮于表面的。

如果魔女是后意识,那么,邱比就是潜意识。

“有趣啊,两者都是意识体生物。”博夫听我说完,半张着嘴,露出一副木讷的吃惊表情。他平时的表情很少。我不知道他这别扭的表情是为了配合地球古典主义,还是在思揣我说的话的真实性。

“可是,如果说看到裂缝的人都很快会死,为什么你一直活着?”博夫问。

“这确实是个疑点,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自从看了母亲的手稿,我一直担心自己也会很快死去。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小半年,始终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为了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为了防止我自己死掉,我决心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在我正式成为心理咨询师后,又陆续遇到了一些能看到裂缝的病人。这些病人,被一种叫作环境解离症的新型心理病所概括,他们吃了药后似乎痊愈了,但过了半年左右还是意外去世了。死法和过去那些人如出一辙,只是死亡时间往后延了许多,这或许是“后意识”掩人耳目的方法。它们的方法竟然也在改进。这些年来,我努力研读更多的心理学书籍,用有限的病人做了一些实验,却始终没法让他们改变走向死亡的结局。后来只要我碰上环境解离症患者,就说服他们离开索里星,回地球去。这是我知道的,唯一能保住他们性命的办法了。

“我太没用了。除了让他们回地球,什么也做不了。”

“你太苛责自己啦。如果‘后意识’真的有那么厉害,又怎么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呢?”

“除了环境解离症患者的死亡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也让我一直十分困惑。”

“什么问题呢?”

“不管是‘后意识’还是‘潜意识’,都依附于人类的头脑存在,本质上是一种寄生生物。可为何邱比说它们是索里星的原住民呢?在人类到来之前,它们依附什么而存在呢?”

博夫的眼睛放光,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是否可以让我看看你妈妈留下的手稿?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解开谜题呢。”

我没有太多犹豫,答应了他。这些年来,我一直一个人苦苦煎熬,从未和别人说过这么多。博夫的耐心与支持,让我觉得向别人求助未必是一件糟糕的事。

我带博夫回了家,从一大堆旧书中找出了那五本已经被我翻烂的母亲的手稿。然而,当我将手稿递到博夫手里的那一瞬间,他的神色突然大变。

“这么一大份手写稿,实在太危险了。我代表文化管理局没收了。”他的脸上半分感情也没有了,而呈现出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的转变令我猝不及防,“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文化管理局的工作,你不知道吗?我的工作就是寻找和摧毁可能危害后意识时代文化根基的东西。”他轻松地微笑着,“谢谢配合,再见。”

一时间,我的脑袋轰鸣。我知道“后意识”会抹杀能看到裂缝的人,但我没想到,它们还能如此精细地操纵人类,通过整个社会的组织形态!

“你不能拿走,那是母亲的东西!”我伸出手,奋力去夺博夫手中母亲的手稿,我和博夫之间的距离却突然拉长了,我扑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我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房间的空间比原来扩大了一倍,而且还在成比例地继续扩大。而博夫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奋力朝他跑去,却每一脚都像踩在不断波动的柔软地毯上,毫无实感。我明明跨出了一大步,却仍停留在原地,好像泳池中一个不会游泳的人。

博夫已经打开了门,他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举着母亲的手稿,转头朝我笑了笑:“最后一个搜寻任务已完成,这座城市将会迎来崭新的变化。你应该庆幸,你将目睹这个时代的伟大。”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门边,门外的街景却完全变了模样。

原本排列在街道两侧的正方形居民楼被连根拔起,堆叠在一起,仿佛盘子里的方糖;窗玻璃被密密麻麻贴在马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屋舍、路灯、地砖,都毫无规则地飘浮在空中,轻得像玩具积木。

这座城市,在重组。

那位建筑师病人说得对,这座索里城是假的。

我匍匐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不断变换的景象,浑身颤抖。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在崩坏,唯一没变的是那些黑不见底的裂缝,它们仍在路面上、墙体上,自顾自地张着巨大的口子,越发衬出这座城市的荒诞。伴随着一声巨响,街尽头巨大的圆柱体图书馆被放倒在地,沿着玻璃路面“轰隆隆”地朝我滚来。而我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翻了两个身,直接滚进了离我最近的一道裂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