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座索里城是假的。”

眼前这位病人呆呆地坐在椭圆形的脑电呈现场中,他的脑电波表现倒不像妄想症那样高度亢奋和紧张,而是显现出真切的疲惫和无力。

会继承母亲的心理咨询工作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笑话。不过这座城市没人会在意我是不是好笑,即使我像一个小丑一样躺在马路中央任嘲,也不会有人浪费宝贵的时间停下来瞧我一眼。这种彻底的忽视反而带来一种特殊的安全空间,使我能苟活至今。不过现在的心理咨询工作不同以往,我大部分时间坐在一个四面呈现着脑电数据图表的空间里,不需要直面病人,只是调取椭圆形场域里病人的脑电波数据进行分析。这使心理咨询工作变成一种纯粹的数据处理工作,但我仍然需要通过话筒向椭圆形场域里的病人问几句话,来刺激他的脑电变化。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的职业是建筑师,你也是这座城市的设计者之一吧?”我一边说,一边调出他的详细资料来看,男,42岁,建筑师,住在索里城B区。

“正因为如此,我才万分痛苦。”他的神态更加卑微了,仿佛马上就会化作一堆灰尘,落到地上。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你知道的,索里城的工作区和居住区都是按照一定的空间距离组合在一起的,以保证在这个区工作的人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抵达上班场所。每天,我从家里走到公司需要15分钟,会路过2个红绿灯路口,3个拐弯。每天的街景都别无二致,没有一丝改变,大多数街道的布景和转角也一模一样。为了避免自己感觉完全没有移动,也为了打发时间,我走路时有数人行道砖块的习惯,每天从公司走到家,正好573块人行道地砖。可是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地砖变成了568块。少了5块!”

这位病人显然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我用意念速记将这条信息加入他的档案。

“人行道的地砖,也是你的设计范围吗?”我问他。

“不是,我只负责居民楼。但我特地向同事要来他当初绘制的道路设计图看过,他的设计图上的确是573块砖,和我之前数的一样。”

“可是,你们设计师应该也顾不到地上有几块砖这么细吧?在施工过程中少一两块,也是很正常的吧?也许是你之前数错了?”

“地砖的数量确实很难控制得这么精准。”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但是,路灯的数量也变了。”

我又迅速记下“路灯数量”这个关键词。通常,病人的幻想越具体,我就越能从事实出发去戳破他的幻想。不过,我倒不是为了纠正他的认知,而是要激活他的特定脑区反应。

“那条路的路灯数量我也数过,一共有23根灯柱,每2根灯柱之间的距是离1.5米。可是,现在,灯柱只有22根了,少了1根。”他的回忆脑区被激活了,而不是创造与幻想的脑区。他看起来真的在积极仔细地回忆。

“但是路灯照明情况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吧?”我继续问下去,以便于看一下脑波反应的对比,“据我所知,我们的路灯是保证能均匀的照亮街道上的每一寸路面的,对吧?如果少了一盏路灯,照明情况马上就乱套了吧,地面上一定会出现不该出现的阴影。”

“的确,照明情况没有改变。”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仍是认真的回忆检索,但也不能排除他是在回忆自己的想象。“这只能说明,问题更加严重了,是整个街道被缩短了。少了5块砖,还有1根灯柱消失了,但是照明情况没变。所以,这座城市的比例没有改变,是城市悄悄缩小了。”

这位病人的想象非常精细,不愧是一位建筑设计师。我一时竟难以找出他的破绽。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异常吗?”我继续问他。

“还有一种现象。”他仍坐在椅子上没有动,“这种情况比我前面说得还要离谱。”

“没关系,你说。”

“有时候我走在路上,会看到路面上和建筑上出现了非常大的裂缝。这让我走在路上时非常恐惧,好像这座城市快要坍塌了。”

听到“裂缝”二字,我的心沉了一下。

这时,病人的心率、脉搏等其他生理指标眼见变高了。恐怕这才是这位病人的真实病灶,什么数地砖、数灯柱,这类看起来像强迫症的行为,都是并发症罢了。

“什么样的裂缝?”我继续问道。

“很长、很粗,黑黢黢的,让人不敢往下看。地面房子上都有,有好几道。可是我很清楚,”病人继续说着,竟一直保持在回忆状态,“索里城的建筑材料用的是一种高密度纳米材料,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裂缝。当出现一条能被人看见的裂缝之前,房子肯定早就塌了。那些裂缝使这座城市显得像是一座纸糊的模型。只要随便划拉两刀,就会全部破碎毁灭。”

如果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心理咨询,这会儿恐怕得开始问病人的生活状况的细节了。但我不需要。我已经得到了足够诊断的信息。

“我明白了。”我说道,“我会先给你开一周的药,但我真正的建议是,你先去索里星附近的太空中转站待几天。如果在太空中转站看不到裂缝,回到索里城还能看到,你就离开索里星,回地球去吧。”

“为什么?我得了绝症吗?”病人惊慌失措。

“是环境解离症。这是人类移民到索里星后产生的不适反应,因为身边的城市设施都是同时建设好的,每一样生活需求都被仔细地得到满足,没有了地球上的脏乱差,反而让人觉得整洁的索里星城是假的。这是一种新的心理疾病,是人们移民索里星后才出现的。”

“怎么会呢?我到索里星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可是第一代索里星居民啊,怎么可能到现在还适应不良呢?”

“就因为你是第一代居民,才有可能得这种病。如果是在索里星出生的后代,就不会得了。”

“那……就再也不可能痊愈了吗?索里星的医疗技术不是很厉害吗?这怎么可能……”

“医疗技术再厉害,也总有攻克不了的疑难杂症。总之,我的建议是,直接回地球吧。虽然药物能暂时缓解你的症状,但万一治不好,可是会死的。”

“会死?”他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可是他看不到我,他只能听见话筒里传出的我的声音。

“嗯。有的病人就是这么死的。”

他的喉结动了动,然后沉下脸,一副可怜的不会反抗的猎物的模样。“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再见……”

他从椭圆形场域离开了。我简单补充了一下病例档案,这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我希望这个病人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就如同我之前遇到的环境解离症患者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