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理论时代下的最后一个科幻小说家

请原谅,我用如此冗长、拗口的前缀来称呼自己。这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至少在躲掉那群追捕者之前都很难解释清。原以为这只是我那小气的邻居针对盗用他网络资源的恶作剧。可当我走过去,准备和那几个鬼鬼祟祟地尾随小子好好聊聊时,出来迎接的却是激射过来的电网。

“站那儿别动,矮子!”其中一个冲我大喊。

尽管对这种羞辱人格的话表示愤慨,但我确实也没动,因为意识到不对劲并做出反应已是几秒钟之后的事儿了。可当能够行动时,身子却早已软瘫在地。幸运的是,这让我躲过了第一轮的进攻。而那几张闪着弧光、滋滋作响的电网就像在耳边吹响的号角,催人起身快跑。我已记不得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就连脑袋里想了些什么也印象全无。直到反应过来要去报警时,我才发现嘴里正一连串骂着家乡的土语。

然而祸不单行,我的附脑竟被提示无权访问网络。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已没精力去诅咒那群狡诈的运营商了。从身边飞过的一张张电网,让我不得不榨尽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

我第一百次觉得自己真的入错了行,当什么作家!此时肺已经抗议得快要炸掉了,好在逃进了闹市区。尽管我跑丢了一只鞋,但至少那群混蛋会有所收敛。可虽说是闹市区,来往的人却并不多,每个人都是一副痴呆的样子。所以我一身的狼狈,却没人注意。

这就是我身处的伟大时代。每个人都只有躲在附脑后面才会和别人交流。我们把自己一刻不停地上传到网络上,而在现实中,只留下具痴痴呆呆的身体,流着口水像丧尸般四处游**。或许真实世界对我们来讲,唯一的作用就是吃饭、如厕,因为其他的生理需求在虚拟中同样能得到满足。该感到自豪还是悲哀,我不好评判,但这绝对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时代。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管社会怎样发展,总会有那么一小撮特立独行的家伙儿喜欢搞些噱头,比如:停用附脑二十四小时。口号是为了真实的世界,说得好像他们是阻止世界崩溃的英雄一样。但得承认,这是个好点子。我用它写了篇科幻小说,一个反乌托邦的小文,从而淘到了第一桶金。可从此以后却退稿不断,人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就像这个身体已开始习惯于剧烈的奔袭,尽管肺还像个破旧的风箱,但肌肉早已不再酸疼。

我回头望了望,那群白痴咬得更紧了。或许是不敢开枪的缘故,他们越发恼火,鬼叫不断。从威胁到利诱都有,甚至还慰问了我那些早已入土的先人。傻子才会停下来!他们喷薄出的口水可以打湿每个经过的路人。当然,魂不附体的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些。除非被电网结结实实地套住,他们才会打着摆子,从痴傻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然后跳起来报警。所以就算是人少,这群家伙也不敢太过放肆,因为哪怕只是击中路灯,都会触发警报。

该死!我竟忘了公共报警系统。于是使足力气,踹向路过的每一盏路灯和垃圾箱。所谓公共报警系统,最早是为了应对突发犯罪而设置的触发式便民服务,可后来通常用来对付蓄意破坏公共设施的醉汉,再后来就—

坏掉了!见鬼,出门前真该看看黄历,我连踢了十几根都毫无反应。后面那帮兔崽子已经从惊呼变成了哈哈大笑。妈的,跑到现在,他们竟还有力气笑!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什么叫作乐极生悲了。跃过一口失去井盖的下水道后,我终于在一块立着“禁止野合”牌子的长条椅子上触响了警报。轮到你们逃命了,崽子们!

他们临死还想反击,可惜机器警察瞬间便拉着头顶的警报呼啸而至。尽管这些圆咕隆咚、类似R2-D2的机器人看起来更像是在卖萌,但还是把那几个小子吓得屁滚尿流。

接着,我的附脑正常了。一个颇为严肃的男中音出现在里面,“公民,请核实身份!”

我瞪着悬浮在鼻子前的圆柱体,尽可能想说明自己才是受害人,可却只得到一连串的警告。原以为条子们在机器化后会更有效率一些,没想到他们还是一样的官僚作风且不近人情。但没办法,我还是报上了ID。

随后,这个像邮筒一样的东西便射出两道绿光,在我身上扫来**去的。尽管这个型号的警察看起来蠢得要命,但据说科技含量极高。摒弃了摄像头、麦克这些老旧的技术,一切都直连附脑,但这扫描的光线仍让人十分不舒服。可还没等我泛起的鸡皮疙瘩退去,它却一下子拉开距离,转眼便从肚子里翻出一排的枪管。

“不许动!”它大声吼道:“把手举到我能看到的地方,慢慢举!”

“你主板烧了吧?”我蹦了起来。

“你有权申述,但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不过现在,你最好保持沉默。”

“见鬼了!我才是受害人!”

“警告……”

“我在被追杀!”我愤愤指向那几个还在不远处徘徊的白痴。可条子们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把我一个人里外三层围起来。用那一排排闪亮的枪管指着我大喊:“警告!警告!”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三流小说中形容心情的金句—有一万只羊驼在奔腾—要表达的境界。真的太对了!在我那脆弱的心脏里此时正挤着十万只,不,是十亿只羊驼。尽管这让人想跳起来骂娘,但面对密密麻麻的枪管,你却不得不老实下来。而且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的警告声,更让你没时间寻思这都是怎么回事!

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我决定妥协。可就在刚举起手臂时,所有的机器条子都在我的附脑里大叫—“别动”。接着,我瞬间便被无数电枪击中,伴随着高频率的抽搐摔倒在地。如果这时附近恰巧有人把这个录下来并放到网上,那从画面的精彩程度看,点击率绝对会很高,甚至有可能入选经典动作脑补库。但可惜,我已经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巨大的敲击声震醒。抬起头,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从它唯一窗口直射进的阳光,晃得人眼球生疼。隐约间,能听见有人在直呼我的ID。真是不礼貌!

等适应了光线,才注意到一个高盘着发髻的冷面女人坐在桌子对面。两片被抿得薄薄的嘴唇,在细长的脸上就像条被划开的口子,上面还有些许残留的刀锋。不过她的身材倒是不错,胸前别着的一枚警徽正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而我则被铐在桌子这侧的金属椅子上,动弹不得。

见鬼!我差点儿忘了自己是被警察袭击的。于是奋力挣扎,想起身抗议。可不管使多少力气,我都无法说出话来。

只见那女人再次使劲敲着桌子。“老实点儿!”她瞪着我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们这些反社会的胚子都一样,只会打着所谓自由、人权的旗号四处招摇。但这对我没用。你若不想受苦,就给我老实点儿!”说完,她弹了弹胸前的警徽。

我注意到了警徽上的番号,险些尿出来,她是国家管理行政执法局的。只要是正常人,就不会想和这群家伙接触。他们是中央情报局、军统、东西厂的集成体,早在前身是城市管理局的时候就已臭名昭著。

为了不被莫名其妙的人间蒸发,我决定百分百地配合,于是点点头。

“你很聪明!”女人哼了两哼,说:“知道吗?我们已注意你很久了,从你的第一篇小说开始。”她做了个手势,一排全息投影便依次闪现在桌子上方。随后,她拖动一个,将其放大。那上面显示的是我的小说。其实我很想告诉她,那只是我卖出去的第一篇小说,而不是我写出来的。但不知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始终无法说出话来。我只好探过头去,快速读了一遍,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写得真好!

然而对方却不这么看,她挑挑拣拣地从里面选出几句来,撇着嘴说:“这样写小说还有人看吗?竟没镶嵌脑补库,太过时了吧。”那腔调就和我帮我改稿的编辑一模一样。要不是张不开嘴,我绝对会啐她一脸。

“看看这些描写。反乌托邦?你似乎对政府体制有着天生的偏见。再看看其他的作品,里面的政府形象似乎都不大友好呵。”她边说边点击PPT,飞快把我所有的文章翻出来,不断将一些句子划走并罗列叠加。最后,这些都被糅合成一张上升的阶梯图表。

“瞧瞧。”她语调戏谑,“不满在上升。我现在完全有理由以反社会倾向罪判你监禁,并以此来降低社会不稳定因素的预估风险。”

开什么玩笑!那只是虚构的情节。我开始剧烈地挣扎,可屁股下的椅子却纹丝不动,仿佛和地面焊成一体。她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面露嘲笑。“别装无辜。我们有的是证据。”她坐到桌子上,打了个响指。接着,那些投影便排着队飞过来,环绕在她四周,显示的内容也都随之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晰的动态文件。她点选了其中一个说:“从统计结果看,你每十句话里就有一句是发泄不满的,而这里面大部分又都是针对体制的。月初,你说网络运营商是政府圈养的狗,只会为权贵服务。之后,你又讽刺医疗体系都是吸血鬼,并以此为背景写了篇小说,不过被拒稿了。你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好朋友圈里宣扬政府阴谋论,标榜自由意志的同时,污蔑执政精英团的智商还不如一只怀了孕的母猪。与每一个人的通话或是邮件里,都有对社会的冷嘲热讽。就在被逮捕时,你甚至还对警务系统出言不逊。呵,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你把牢底坐穿。”

女人在我身后绕了一圈,然后扭着屁股走回原来的位置。“不过这些我们都可以视而不见,只要你老实交代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就可以既往不咎。”

她所谓的‘这个’是段音频。一阵白噪声过后,出现的是我的声音—“狗屁的市场需求!读者能看什么,还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这帮家伙儿,只让我们看你们想让我们看的。妈的!你们用那些自以为是的想当然来扭曲真正的信息,却反过来说我们都不懂。我现在怀疑你们利用职务来操纵媒体、新闻甚至科学。或许大一统理论也不过是你们编纂的笑话,那些繁杂的公式也可以用其他信息来解答。所以滚蛋吧,你们这群垄断信息、强奸思想的独裁者……”—这听上去过于歇斯底里。

但这需要理解。当时我已经被连续退稿折磨疯了,所以才会对那长着一对死鱼眼、还妄图敷衍我的编辑一通怒吼。我真该把他哑口无言的表情拍下来,那喜感极了,就像嘴巴里被塞进了一大把苍蝇。可这是今天上午刚刚发生的事情,再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监视数据,我瞬间便被吞没。

女人似乎很满意我的表情。她嘴角上翘,显得越发阴险。当她连做了几个手势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能说话了。

该死,这肯定是对方掌控的虚拟空间。我说怎么从醒过来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那可怜的身体现在肯定还在押运车上,像白痴似的行驶在城市的某处。他们竟如此急不可耐地审讯我,还出动了国管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之前的那帮家伙。该死,难道编辑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统治者?我竟然说对了!

“别胡思乱想!”女人敲敲桌子,仿佛看穿了我的思想。“你最好快一点儿,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在我们改变主意,让你生不如死之前。”

“你们这是在侵犯隐私。”我哑着嗓子说。在确切知道被时刻监视后,我便有种被人剥得精光的羞辱感。尤其对面女人的直视,更让我浑身不自在。

“隐私?”她嗤了一声,“大数据时代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既然享受了权利,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社会的发展规律。”

“你当自己是老大哥!”

“老大哥?”她皱起眉,身子却闪烁了一下。接着低下头,边翻看桌子上浮现出的搜索资料,边说:“《1984》,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不过,我们可不那么低级。所有的数据都要经过系统的分析,最终得到全方位的结果和预判。借此,我们体察民情、指导舆论。”

“这是个伟大的时代!”她大笑起来,使得胸脯上下乱颤。“我们会提前发现新的流行因素、热钱走向,并对此做出相应调整,从而稳定经济;我们还能见微知著,预高可能爆发的传染性疾病,并在发病前找到根源,将其消灭;我们甚至能感知危害社会稳定的关键点,然后在其爆发前将这些社会肿瘤彻底隔离或是剔除掉,就像对付你一样。”

“哈!又把自己变成哈里·谢顿了?”

“收起你的小聪明和那些一点都不好笑的老梗!”女人一把便抓起我的头,狠狠砸向桌子。“拖延时间,对我可没用。这里的时空由我说了算,而不是相对论。”

没错!拥有绝大多数资源的他们,总是能人所不能,甚至还可以用大一统理论勘破宇宙的终结和新生。可我才是受害人!我从牙缝间挤出一句抗议:“你那万能的大数据怎么没监控到我正被一群白痴袭击?”

“这可不是个好借口。”她拍了拍我的脸,可每一下都犹如打桩机的重锤快速落下。尽管知道这都是模拟出来的,但我还是被墩得金星四溅,痛得叫出声来。“别把我们都想得那么没有智商。逮捕你时,可没监控到那附近还其他的附脑。所以,你别考验我的耐性……”

可没等说完,她便消失了。几秒,也可能是几皮秒后,她又突然出现了。随后,她一把将我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吼道:“虚无主义!你竟和那群疯子搞到一起了。不过别得意,你不逃掉的!”

之后,她仍喋喋不休放着狠话,可听上去就像个收不到信号的电台。女人也开始频繁地闪烁,像条扭来**去的印度耍蛇。她几次想伸手向我抓过来,却都透体而过。我这才发现周遭的一切就像是见了骄阳的雪堆,正在慢慢融化。当女人的话都变成高频噪声时,她已消失了大部分,但那犀利的眼神和充满刀锋的嘴角仍不断向我发起进攻。

再见,我在心中默念。可就在彻底消失前,她扯下警徽,掷了过来,正落在熔化的椅子旁边。接着,“嘭”的一声,我便被猛地吸了进去。

四周一片黑暗。我却像是被冲进马桶一般,转个不停。身子仿佛成了个坏掉的西瓜:内脏都被转成了水,与血液、脑浆混在一起,一会儿被甩到脚底,一会儿又灌满整个颅腔。

这是一段该死的程序在欺骗我的大脑,可我却终止不了它—附脑对那个大妞的识别权限比对我的要高得多。或许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把我逼疯。然而,我这条如蟑螂般的贱命,很快便适应了海盗船似的旋转,甚至还能有时间把今天这些让人挠墙的烂事梳理一遍。

首先,在多次联系无果之后,我决定一早便去堵我那个傲慢的死鱼眼编辑。可惜,我们还是谈崩了。接着,我扬眉吐气地离开,却发现被人跟踪,不,是袭击了!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儿竟想用电网抓我。而且听后来国管局那个女人的意思,她似乎不知道这伙人。那他们是谁?甚至能对机器警察隐形。而我则被那些傻瓜机器干掉了,被他们囚禁在附脑里接受审问。这之后,那个女人似乎被什么影响,急匆匆地离开,却把我关在这龙卷风里。她好像很想知道我对编辑怒吼的内容……

编辑,编辑!我就知道和那白痴脱不开干系!

我清楚地记得他看见我时的那副尊荣,除了惊讶就是一脸的漠视。他虽然把我让进了屋,却连杯水也没给。但这没什么,我一屁股坐下来,像个怨妇似的把不满喋喋不休地倾倒出来:从费尽心思的设定,到每一个字斟句酌的词汇是如何让人物变得真实,又是怎样将故事写得自洽。我反反复复修改每一条修辞,所有的细节都被我认真打磨,埋藏期间的各种彩蛋更是献给读者的大礼。哪怕是一个标点的使用,或者自然段落的划分,都被我说得十分谦卑,从而希望能换回编辑的同情和对文笔的认同。

可那死鱼眼的胖子却始终是一副痴呆表情,躲在附脑后面幸灾乐祸,又或者根本没有听,只是在网络上和他那些能创造利润的美女作家们调情。不过,他总算在口水将滴到膝盖时回神过来,一双瞳孔从白眼上方翻下来。咕噜了一声,把拉着长线的涎津都吸了上去。然后颇为做作地用手绢拭拭嘴角,捻起面前的咖啡杯(我曾一度想啐口痰进去,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接着,他被对面坐着的我吓了一跳。

我就知道他把我忘了!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灌了口咖啡,说:“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现在不是几百年前,文笔、写法、修辞手法都已不重要了。谁还有时间去揣摩这些?再说有脑补库,什么样的场景不能直观地表现出来?只有点子,才是重要的。”他用手指点了点额头,继续说:“尤其是你们写科幻小说的。现在是什么年代?人类早已掌握了宇宙真理,科学也几近终点。未来怎么样也用不着你去预言,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想象得到。没有人会再去看那些贫瘠的想象,大家需要的是刺激,配上脑补库,只要共享个好点子,那就是篇好文。上千亿的点击量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所以,你若还想混下去,最好把那些不合时宜的老旧写法统统丢掉!记住,没人喜欢看枯燥的描写。有那么句老话叫‘时间就是金钱’。有看这些干巴巴的文字的时间,我都可以处理好几百条信息了。所以,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作家!”说完,他又抿了口咖啡。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大一统理论只是对旧时代物理学的总结,而非终点,更谈不上科学。在化学、生物学等上面我们差得还很多。不过很多人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认为大一统理论的那几条公式就是宇宙的全部。

当然,这不是他们的错。在这个统治阶级精英化的社会里,上层的科学家们永远都不会用普通民众的思维和语言来阐述科学,就好像他们使用的是完全无法翻译的外星语言。不过最后他们还是会通报一两条公式或者定理,作为科研成果。这有点像软件开发商:大家都在用他们的程序,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他们也不会说,因为说了你也不懂。而这帮开发商也正是精英化的一部分。所以当我开始写科幻小说时,便立志成为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物。可惜,我只复制了他的悲剧,却没复制他的成功。

现在想想,或许不是人家不说,而是大家根本没时间安下心来弄懂。信息膨胀的速度早已远快于宇宙,不想被时代淘汰,就得像编辑说的—别浪费时间。但若你能明确目标,会在海量的信息中去伪存真,那还是有大把的时间来享受生活的。所以在我看来,那群整日追逐信息的人都是些庸人和白痴。

反之,在我的编辑看来,我也是个白痴。他半眯着眼,把我的一切都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又开始大谈特谈市场效应,说要成为个好作者还必须要懂得经济学。我真想把面前那半杯咖啡泼他脸上。一个连亚当.斯密是谁都需要去百度的家伙,竟还好意思提经济学!

上个月,这死鱼眼退了我一篇稿子。在那里面,我设定了一个用信用点作为货币的乌托邦世界,最后当权者们却被几个骗子搞垮了台。可这个白痴却对我说这不算是科幻小说。妈的,我现在才知道,他对科学的定义就只限于大一统理论。而此时他倒不怕浪费时间了,滔滔不绝地为我上起了经济学课程。

如果法律允许,我绝对会立马冲上去把他干掉。那对时不时泛白的死鱼眼,四处喷溅的唾沫,再配上傲慢又敷衍的态度,他的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厌恶。我就像是个坐在火上的水壶,满肚子的水已经沸腾,所有的蒸汽都挤在一起,等待着吹响汽笛的一刹那。

“闭上你的鸟嘴!”带着畅快,我彻底爆发出来。“别说什么要么妥协,要么淘汰,这些话留着吓唬那些新入行的毛头小子吧!狗屁的市场需求!读者能看什么,还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这帮家伙,只让我们看你们想让我们看的。你们用那些自以为是的想当然来扭曲真正的信息,却反过来说我们都不懂。我现在怀疑你们利用职务之便来操纵媒体、新闻甚至科学。或许大一统理论也不过是你们编纂的笑话,那些繁杂的公式也可以用其他信息来解答。所以滚蛋吧!你们这群垄断信息、强奸思想的独裁者!去对着你们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内容意**吧!别再来玷污,人类和全宇宙的真意!”

对,就是这句。那个大妞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我是如何灵感迸发出来的。可这种脱口而出的气话,谁能知道是怎么出来的,我更不会想到能犯了国管局的忌讳。

就在我准备把每一个字都仔细掰开、慢慢分析时,一股通电般的快感袭击了全身。那麻酥酥的感觉让人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而且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猛烈,就像不断冲刷着堤岸的洪水那样一路狂奔。而在决堤的那一刻,我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整条脊椎挺起,几乎向后对折过去,像张绷紧的弓,因巨大的力量而微微抖动。然而,陡然从剧烈的翻滚中骤停下来,哪怕仅是精神上的感觉,却仍让人肠胃打结,食道、喉结、舌头和肚子里的一切仿佛被汹涌地推向唇外。

这时,一张大脸出现在我还没调整好分辨率的眼睛前。“欢迎回来!矮子,我们又见面了。”是之前那个带头抓我的白痴。可没等他说完,我便再也控制不住,一口气把徘徊在十二指肠之前的东西全部喷了出去。

但我保证,绝不是有意要吐到他嘴里的。

坐在对面那个被我吐了一身的家伙叫轴子崩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傻名,一听就不是好东西。但鉴于满地机械警察的碎屑和那辆四分五裂的押运车,我决定选择沉默。况且,一身变冷的污秽,也让人并不好受,不过这些馊味倒掩盖住了失禁后的尿骚味。

轴子崩坏同样也臭烘烘的,当然大部分是他自己吐出的东西的味道。在把我拎下车后,他便在呕吐和漱口间反复。他也曾凶神恶煞地报出过名号,可没说完,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

伴着这起伏的作呕声,我打量起四周:这是间不透光的高大屋子,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上晃动的大灯。地上附层厚厚的土,像是个废弃了很久的仓库。旁边几个狗腿子一边窃笑,一边清理着警察的尸体,还把尘土踢得到处都是。而在正对面,除了撅着屁股的轴子崩坏,还有根粗大的铁柱,看上去像个直达棚顶的特斯拉线圈。

“屏蔽器,矮子。”轴子崩坏终于坐起身,吐着口水说:“这样能确保政府的那群老鼠钻不进来,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我们隐形。所以在这儿,附脑我们说了算。”

“你们是谁?”我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语调,何况他还叫我矮子。

“给我客气点!”他指着我说:“我们可救了你一命。国管局的黑狱,没有我们的高压脉冲起搏器,你这辈子都出不来,只能等着饿死。不过你也算运气,毕竟起搏器只有一半的概率能将附脑重启。不过,要是变成白痴或者被电死,也未尝不是好事。万物皆虚!你会先一步体会到宇宙的真谛。”

“虚无主义?”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非实本体结构现实理论,真正的大一统理论!它如此完美,是唯一能解释清宇宙真谛的理论。不像那些掌权者所宣扬的伪科学,墨守成规、缝缝补补,不断用新的假设来弥补旧的漏洞,最后变得越来越冗杂,完全忘了最基本的剃刀原理。估计现在他们中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自己的理论了。可他们却把这变成了一种神秘,以此划分阶级。这是在开倒车!而我们的使命正是要让民众知道真相!”他紧盯过来的眼神中有疯狂在燃烧。

见鬼,我就知道是这群恐怖主义疯子!他们认为一切都是虚假的,所谓的世界也并不存在,比附脑中加载的程序还不真实。而因果律和事物之间的关联才是亘古长存的,他们管这叫宇宙结构。可他们也不想想,实体都没了,哪儿来的关联?但我可不想第二天的网络上出现我身首异处的视频,只能表示认同:“没错!我有篇小说就是受到您这种理论的启迪,所以我们是一边儿的。你看,这里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是我老板要见你。”他抖着腿说:“说真的,就算是一伙的,我也不觉得请你这种矮子来能为我们的伟大事业做出什么贡献。”

请?这是绑架!从狼窝到虎穴,落在他们手里可不比国管局强多少。我唤醒附脑,却被提示无法接入网络。

“别费劲了!想用附脑,得它同意。当然,你还得有个假身份,用来欺骗无时不在的数据监控。”他拍了拍身后的屏蔽器,然后一脸严肃地说:“听着,矮子!我们老板现在就要和你谈谈。你很幸运知道吗?但记住,要足够的谦卑。在我们唯一的理论集大成者、导师、指路明灯面前,最好小心点儿,不然会死得很惨。我说的是真的,百分之百!”

这时,其他人已把周围清理得差不多了。有两个站到了我的身后,像是政府门前的警卫,站得笔直。另几个人则从屏蔽器里拉出根长线,插进轴子崩坏的脑袋后面。真是疯了,他竟在脑干上嵌入外接插口!

当我很想看看其他人的脑袋上是不是也这样时,轴子崩坏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先是面部的肌肉变得松弛,接着向耳后拉紧。这让他的双目变得细长,鼻子越发尖挺。在头顶光源的映衬下,他有一半的脸落在阴影里,让整个人显得阴鸷极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缓慢扭动脖子四下打量,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欢迎,”或许是不习惯现在的声线,也可能是嘴里的味道并不好,他停顿了一下才摊开手,说:“我的战友。”

战友?别扯了,我可是良民。

然而,没等我接过话茬,周围的狗腿子就都像着了魔,躬身下跪,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是段多种语言的杂烩,从我能听懂的有限的词汇中可以推断出他是在颂扬某种伟大的降临。

狗屁的降临!不过是远距临场技术罢了。自从大一统理论总结出宇宙本质之后,一切与太空探索有关的项目、技术都以浪费资源为由被叫停和废弃。没想到却被这群游击队掌握了,而且似乎还更进一步—原本只是操控机器人的技术已进化成通过附脑网络来附身人类。妈的,他们从哪儿偷的这么多网络资源!

“万物皆虚!”这群疯子最后像唱诗班一样整齐山呼。而附身于轴子崩坏的伟大导师在响应完自己的信徒后,笑着对我说:“抱歉,每每在真理面前,我总会这样情不自禁。”

“是啊,真理永存。”我点头应和。对于这种掌控一大帮疯子的人物,就算没人提醒,你也得万分谨慎,绝不能像对待公务员那般鲁莽。“不过我想这可能有点误会,您应该是找错人了……”我咽了口唾沫,发现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墨菲斯,你可以叫我墨菲斯。”他说:“不用那么紧张,我们是同一战线的。如果没有那些独裁者发动的那场学术浩劫,我们现在可能正坐在某个太空站里喝着咖啡,就像家里人一样。所以,欢迎回家!(他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其他人则疯狂地鼓起掌来。)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些曾经被迫害的战友:多维空间理论、引力微观集合理论、时间实体理论,除了叛变的轴子超弦理论—他们竟恬不知耻地与当权派融合,还编纂出一套新的粒子模型来。我们团结一切力量,用真理向那些玩弄学术的独裁者发起冲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未能找到信息假说理论,因为你们当年被迫害得最惨,我甚至一度不抱有希望,直到今天你偶然的暴露。但不用害怕,你自由了!不需要再终日提心吊胆地躲藏进阴影。我们是战友,所以将保护彼此。而你也将成为进攻那些伪科学最犀利的武器。”

可能不是自己的脸的缘故,他笑得很别扭,而且说话有点儿绕。我尽量从这云山雾罩的话里揣摩出中心思想。“您的意思是,我是你们要找的—尼奥?”

他愣了一下,然后俯身过来,将唯一的光源遮住大半,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不,你理解错了。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需要凯撒和上帝。宇宙本身就是个虚无的梦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没有关联,所有的事物都无法存在。而这正是你们其他理论所没有发现的。拿引力微观集合理论来说,他们认为宏观的万有引力是不存在的,不过是微观粒子间作用力的集合。已经很接近真理了!可惜却浅尝辄止,不敢去设想微观力的虚无。再看你们信息假说,认为所谓的定理、公式不过是宇宙反馈给我们作为观察者的一种主观信息,而非宇宙的本质。随着总结和归纳越来越系统,我们对宇宙的认识也越来越偏差。这真理实在太真了,却无法深入下去,不能发现这些主观信息背后的实质就是关联、因果律,这样的宇宙结构……”

尽管被绕得有点儿晕,他最后几句话仍像一根被引爆的雷管,将我的整个脑壳炸开了窍。国管局的那个大妞恐怕和他想的一样,都觉得我说的那是什么假说理论。可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见鬼了!谁能想到随口的抱怨会和这些扯上关系,我只是个喜欢痛快痛快嘴、没事意**的屁民。当初真应该冲上去把那死鱼眼的编辑掐死,而不是自以为扬眉吐气地宣泄而出这堆屁话,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关联就像线,彼此交叉,而交叉出的点就形成了我们所谓的事物。关联越多,交叉而成的事物也越大,如行星、银河乃至宇宙。所以万物皆虚,多么浅显朴实的真理!可那群伪论者却视而不见,反倒用冗杂的假说把自己包裹起来,还美其名曰科学证据……”他仍孜孜不倦地讲着虚无教义,可我却没听进去多少。一想到国管局和我身陷的要命麻烦,心口就好像堵了块油乎乎的抹布,喘不上气来。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激怒这群疯子,让他们一枪崩了我算了。又或者我是被无意间拉进了某个恶作剧程序,它可能出自编辑或者那个小气邻居的报复。要不然两伙势力怎么会注意到我这种垃圾选手,难道就因为我对编辑一通乱吼?

等等。现在想想,那时编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似乎就已说明了问题。他肯定知道一些内幕,难怪总对反乌托邦的体裁兴致缺缺。我真是个白痴!那个死鱼眼肯定是虚无主义教徒,不然我刚从他那儿出来,怎么马上就被这群疯子盯上了。

我突然记起曾经写过的一篇短文。它说的是当政者为了宣泄民意,弄了个表面上反对自己的组织。于是一群不明就里的有志之士纷纷自投罗网,最后这种统治在一片颂扬声中长存。就是从这篇短文开始,我被不断地退稿,编辑甚至劝我改行。难道一语成谶,这才是世界的真相?编辑、精英统治、虚无主义从根本上就是三位一体?这想法一冒出来,我便不由得汗毛倒立,瞳孔骤缩。

墨菲斯似乎误解了我的表情。他说:“不用害怕。这是他们当初作为主流科学时惯用的伎俩,然而他们所谓的证据也不充分。百十年了,哪怕一丁点儿关于暗物质的证据也没能被找到。多么可悲啊!这群独裁者被自己的假设拴死了。除了不断地在中微子上做文章,他们对所谓的暗物质、反能量甚至大爆炸的开端完全束手无策。这有点像十六或十七世纪有关日心或是地心学说的争论,而他们标榜的大一统理论则更像是第谷的地缘日心说,看似能解释一切,但最后都是错的。

“想解决问题,就得百家争鸣。可当久了权威,他们不敢面对错误,更舍不得手里的资源,便开始焚书坑儒,对我们其他理论肆意排挤、诽谤,最后竟付诸武力。另外,它们还改动历史,想把我们彻底抹去。他们放弃了科学,成为权贵,把自己的歪理邪说上升为纲领、教旨的存在,成了政治、宗教(他还好意思说别人?)和特权。这是对真理的背叛!”

“背叛!”四周的教徒突然异口同声的高呼吓了我一大跳。

“所以,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反抗暴政!把这些刽子手、学士骗子们统统拉下神龛,接受审判!要唤醒民众,而不是让他们在伪论的思想下被奴役!虽然反动势力不会就此妥协,等待着我们的极有可能是战争,但我们无畏!因为真理永存!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把他们的祭坛敲得粉碎,让真理重新回归!”墨菲斯变得越来越激动,面色红润,唾沫飞溅。每次停顿都伴随着其他人短促而有力的呼应声。

要是没经过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绝对会被此情此景感动得热血沸腾,但现在看起来却有些滑稽。于是,当他们情绪高昂,山呼万岁时,我还是忍不住打断这种癔症。“先生们!先生,您真知灼见和追求令人仰止。”忍着恶心,我送上记马屁。“不过,我实在想不通,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对如此的伟大事业做出什么贡献?”

“不要妄自菲薄。”他一下子把脸贴过来,“你可是我们整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肩负伟大而神圣的使命,是对那些叛变者的绝地反击。可能会有所牺牲,但你终将成为改变全人类命运的英雄。被铭记,与世长存!”

“不!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天生就不是当英雄的材料。”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一大段冠冕堂皇的废话后面肯定没什么好事。

“那是因为你还没发现你体内所蕴含的能量。一旦爆发出来,就如同超新星,能瞬间点亮整个宇宙。”他大手一挥,说得豪情万丈。

“好吧。就算如此,您也该考验我一下吧。比如拿出两粒药丸什么的,问我是选红的还是蓝的。不过,我肯定会选蓝的。”

他皱了下眉。“很另类的幽默感,但是不好笑。”

“没关系,我们会负责到底。只要按我说的做,举世荣光就会是你的。之后,会有无数的学校、基金,甚至行星将以你的ID来命名。这荣誉很难得,一定要珍惜。”说完,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瞬间,所有表情便被他收拢至嘴角,将整张脸坠得老长。

我想再次拒绝,却被身后那两个狗腿子按住。接着,脖子也被他们卡紧,一个冰凉的、嗡嗡作响的东西紧贴在上面。见鬼,他们想干什么?要是敢往我脑子里也插根线,我绝对会一头撞死!

我奋力地挣扎,并用老家最恶毒的土语来咒骂,却阻止不了他们为我剃头的动作。每一推子都因反抗而扯动头皮,让我疼得险些晕过去。

“我讨厌暴力,因为解决不了问题,就像现在的你。”墨菲斯拍了拍我的脸,随手弹掉落在鼻尖的碎发说:“为什么不在乎荣誉?怎么现在的人都堕落至此?你还是乖乖的吧,这样对你我都好。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只要将加载于附脑里的病毒压缩包携带进服务基站,然后接入网络,再引爆它。这样,里面的病毒便会在第一次时间吞噬掉遇到的一切资源,而产生的巨量、无用的运算会瞬间使整个网络瘫痪。这便是我们第一阶段的胜利。我将会为你骄傲!”

“那是民用资源!”我大声嚎叫。人体炸弹!他们还不如把我当人质砍了呢。我使足全身的力气猛晃、挣扎,甚至连牙龈都被挤压得出了血,可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没我想得那么聪明。”他说:“贴附在大脑皮层上的单原子层附脑除了监视外,更多的是在利用你们的脑子!你不会真以为那些低智商的娱乐节目都是因为编剧的愚蠢才出现的吧?不,他们是有意为之的。尽管背叛科学,但他们仍在完善自己的大一统,好像能拨乱反正似的。不过当初为了掌控资源,他们叫停了各种观测,于是只得用数学建模来模拟宇宙。这需要海量的计算资源,可计算机根本满足不了。他们只好借用从前SETI的模式,只不过用来分摊计算的是人脑。所以,你们越不使用,他们便会获得越多的资源。当然,这样更有利于他们的统治。而这正是我们第一场战役的目的,那就是炸掉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世界被他形容得令人毛骨悚然。可真假已没了意义,我只知道他们想让我变成怪物,然后去送死。一个家伙正抱着个插满天线的银色痰盂跑过来。头皮被刮得生疼,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咽着口水说:“我愿意加入!如果这是投名状,能不能换一个?我可以去把我的编辑干掉。”我那有些跑调的声音和大腿一样都抖个不停。

随后,那个跑过来的家伙狞笑着把痰盂倒扣在我的脑袋上。疼痛让我大叫起来,不过还没叫几声,一股强烈的电流便将我击昏过去。

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被轴子崩坏扇着耳光。是他本人,因为那一脸的贱样十分自然。“你总算醒了。矮子!看看这是哪儿?”他说。

周围的环境有些眼熟,但仿佛宿醉后的大脑却一片空白。整张脸都木得发麻,眼睛也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试着询问附脑,可只得到个巨大的黄色叹号。反复几次后,叹号开始频闪,续而化为一片蓝色。见鬼,死机了!

而轴子崩坏则像拉尸体似的,把我拖拽到一条长条椅子边。这里就我们俩。一种不好的预感让我**一紧。想要挣扎,四肢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我只能干号大骂:“离我远点儿!死基佬!”

他冲上来,又扇了我几个耳光。“鬼才对你有兴趣!”他啐了一口,说:“就在这儿,你搞来了一群机器条子,让我差点儿任务失败。然后,你又吐了我一身。本来他们打算就这样把你随便扔在哪个路口,等着那些政府的走狗来捡。可对我来说,这太便宜你了。当初那些傻条子万箭齐发、电光四射的景象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况且,这样更有利于我完成使命,而你会被国管局直接带走,那里肯定有个超大的服务基站和数据中心。所以我准备让那情景重演。光想想就激动。”说完,他将我扔到一边,准备走过去踢打长椅。

“我不会引爆它的!”我在后面大喊。

“那可由不得你。”他撇了下嘴,“鉴于你的不合作表现,我们把数字炸弹编码成触发式的了。只要条件符合,它便会‘砰’!”

畜生!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原本那个丢了盖子的下水口仍保持原样,离我不足半米,这将是我唯一的逃跑机会,可身子乏得要命。所以,我得拖延时间,积攒力气。“那我就躲得远远的,让一切条件都不符合。”我说。

他大笑起来。“我敢打赌,你连一天也挺不了。我们试验过,那个被隔离的家伙,没坚持两天就疯了。现代的人没了附脑和网络根本就活不了。再说,你也跑不掉。对那些掌权者来说,信息假说理论可比我们更有威胁。我们更像神经病,而你们则会动摇他们的根基。不然,我们老板为何要亲自降临来接见你这种矮子。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现在可是甲级通缉犯。在所有的网络界面里,你的照片都被全天候滚动播出。只要发现你,就可以直接报警。更何况,我们还为你打了麻药。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让你等到药效结束的。”

随后,他猛地踹响警报。那些圆咕隆咚的条子便瞬间呼啸而至,让人不禁怀疑它们是不是一早就埋伏在左右了。而我此时仍像一坨烂泥,软塌塌的,只能看着它们在头顶四处盘旋。但很快我便发现,这群机器呆子竟然看不见我们,只是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椅子乱转。

可轴子崩坏不这么想。他变得怒不可遏,再次上来甩了我几个巴掌。“你赶紧给我把附脑打开!”他攥住我的衣领,开始奋力摇晃。

我想要大喊,可脖子却快要断了。他一定是想把我掐死。

不过很快,这种野蛮的行径便被我制止了。所有的警察都围上来,到处是扫描的射线,像是以我俩为圆心泛起涟漪的绿海。偶尔有粼光闪烁,则是外翻的枪管。我们都小瞧了这些机器条子,它们怎可能没有其他手段?而且轴子崩坏这般大吵大闹,对我拳脚相加,若不被发现才是怪事。

他就一直保持着拎着我的姿势,好像时间静止了似的。直到条子们用外放的喇叭大喊:“无法核实身份!无法核实身份!确定为非法入境!第一次警告!请离开!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那声音就像猫挠着玻璃。

什么意思?我俩对看了一眼,发现对方都不明所以。

“第二次警告!请离开!”

“滚!”轴子崩坏显示出恐怖分子应有的风范,向最近的条子挥出老拳。

接着,万箭齐发、电光四射。

或许是已被电习惯了,我这次竟没晕过去。但从轴子崩坏手里脱落时,我正落进那没了井盖的下水道里,瞬间便被臭水冲出去老远,直到被一个角落卡住,才在惊恐和疲惫反复折磨下,昏睡过去。

我是被饿醒的。

我的身体已恢复知觉,左腿却疼得厉害,应该是下落时摔断了。我第一时间想要求助附脑,但马上又把这欲望掐灭了。天杀的虚无主义!鬼知道他们往我的附脑里传了什么东西。但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想成为他们的帮凶。可这也不代表就是向国管局那群伪善者妥协,而是为了我被侵犯的自由。

没错,为了自由!我忍痛撑身站起,扶着湿漉漉的墙壁向前挪蹭,然而,每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这里是遗忘之境,连光和声音也不愿常驻,除了偶尔经过的老鼠和汇入的脏水外,就只是我沉重的呼吸声。好在鼻子已被熏得麻木,闻不出气味,但这也让饥饿感更加浓烈。

不能使用附脑的弊端越来越凸显。无法查看时间,更不知道走了多远,十米?二十米?莫名的烦躁感在心底滋生。调不出导航,我只能在这昏暗的迷宫里独自摸索。额头的汗水像初春融化的冰凌,它们连成线,流过我的耳朵和脖颈。可嘴巴里却干要命,舌头就像砂纸,努力地想在四壁上打磨下口水。早已空无一物的胃更是起义得厉害,与所有肠子闹在一起。然而,最要命的还是我的左腿,每一走步都像有亿万根针在里面做布朗运动。我只能咬牙坚持,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妈的!妈的!如果我能上网,至少还可以找些急救的手段,也不至于如何遭罪。

我挥动起双臂,想把所有的愤怒和躁动都宣泄出去,就好像面前正站着个惹人生厌的敌人,却不想将自己带得摔倒。我疯了似的哀叫。骨折处的剧痛让人难以忍受,但更多却来自内心深处。我就像是个捧着碗毒水的将要渴死的人,被理智和欲望反复煎熬。

但最终我准备投降。或许那群疯子只是在危言耸听。就算真有炸弹的话,如果足够快,应该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我必须得上网,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可唤醒的时间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心脏猛烈地跳动像是要穿胸而出,眼珠也涨得要炸开一般。然而在关键的一刹那,我却像掉进了一片无风的大海,入眼的只有死机的蓝色。附脑竟没有重启!无论我做什么,它都毫无反应。

接着,仿佛有核弹在体内爆发……

等我再次找回身体时,嗓子已沙哑得说不出话,一脸的黏液,分不出口水、鼻涕还是眼泪,双手血肉模糊不断地抽搐。四周的墙壁上尽是我歇斯底里后留下的痕迹。我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趴着,任凭脏水从身上冲过。

……

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用不了几天尸体就会被老鼠分食掉。或许等不了那么久,我已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它们拖拽着前行。

我努力地抬起头,却瞧见正被一个裹着破布的小个子拉扯着。他有些吃力。“你是谁?”我抓住他的手腕问。可他显然被吓坏了,猛然甩开手腕,高嚷着转身就跑。

“等等!”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住。他的语言很生僻,但我绝对熟悉,可乱哄哄的脑袋实在是无法回忆。想要跟上他,却连匍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听着脚步声在幽深地尽头消失,仿佛之前的都是幻觉。

绝望瞬间攥紧我的心脏,续而溶入血液,渗进骨髓。整个人就好像被遗弃在黑洞的视界之内,除了永恒的沉默,便是死亡。

我将最后一丝力气用作大喊,然后闭上眼,等待死亡。

我还活着!

身子被固定在治疗舱里。左腿和双手都裹着层不断蠕动的凝胶,痒得厉害。但我却不想动,舱里的气体总让人懒散。透过弧窗能看见对面坐着个胖子,身上的衣服被他挤得鼓鼓囊囊的,正翻着白眼魂游物外。涎水已淌到肚子上,阴湿了一大块。从他猥琐的表情看,一定没在网络上干什么好事。他笑得越来越灿烂,却忽然打了个哆嗦,转醒过来,正撞上我的目光。

我原本还想问问他这到底是哪儿,毕竟记忆只停留在那阴暗的下水道里。是那个怪人救了我?还是这仅是场白日梦?我又试了试附脑,仍在死机。而那一片死寂的蓝色里有的只是空虚,让人恶心得想吐。尽管治疗舱马上就调整了光线和空气比例,但反胃的感觉有增无减,甚至混杂着一丝躁动。我得出去!里面的空气已变得越来越浑浊炙热,令人无法呼吸。

这时,门再次打开,走进来一男一女,最后跟着的是刚才那个胖子。“让我出去!”我使劲拍打起弧窗,冲他们大喊。

可男人仅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治疗舱两侧的监视屏—那里显示着我身体的实时状态,扭头对女人说:“你可没说他是个瘾君子。”

“从之前的病例和他的药品记录,以及存款、消费的资金走向上也没分析出这样的结果。”女人一脸的严肃。那感觉熟悉极了,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她。

男人咂了砸嘴。“看来我们的大作家,在虚无主义那里受到的款待过于热情呵。”边说,他边在监视屏上点了几下。

随后,明显感觉大腿内侧被狠扎了一针。可还没等我叫出声,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便油然而生,瞬间溢满全身,将之前泛起的不适统统冲得干净。我意识到这有点不对劲,似乎从跌入下水道开始,精神就变得不太正常了。

“我想,现在你应该可以和我们正常交流了。”男人笑着说。

“你给我打的是什么?”虽然这东西让我感觉好极了,但有那群疯子在前,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又一伙儿的虚无主义。

“放老实些!这没你提问的份儿!”女人凶巴巴地喝道。我认出来了,她是那个国管局的女人。

“别紧张。别紧张。”男人仍笑眯眯的,第一句是安抚女人,后面的则是对我说的。“那只是种仿多巴胺的试剂,可以暂缓戒断综合征。放心,无毒无害,而且混杂在里面的纳米机器还能修复你的大脑,让奖赏机制恢复正常。”他扬起眉毛。“要知道,不是谁都能享受到这样的治疗。这是我们的诚意。(女人想要反驳,却被他摆手拦下)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政府赔偿。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国管局。我点点头。或许是那剂多巴胺,我竟没对他们心生恶念,反倒安心了不少。

“那咱就直说,”他接着说:“我承认之前过于敏感了,对你造成了些伤害。但没办法,谁让这段时间虚无主义那群神经病闹得太不像话,我们不得不提高敏感词的搜索范围来防患未然。其实,原本对你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做做笔录也便结了。但没想到你真和虚无主义扯到了一起,不过他们对你似乎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尊重。那么现在需要你展现诚意了—那群神经病为什么找你?又找你干什么?”

“你是认真的?”他歪头看了看监视屏。

“谁会开这种玩笑!”我恨不得一口气将全部的事情都倒出来,连轴子崩坏吐出的饭粒形状都不想放过。可越是这样,越是难以捋顺条理。我直说得口干舌燥,仍驴唇不对马嘴。最后,他们在绕了一大圈后,才谈到数字炸弹。

女人的脸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够了!”她厉声打断,“我早说过对付这种家伙用不着客气,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老老实实。”她那副要把我从舱里拽出来狠揍一顿的表情,绝对是当初我被拐走时留下的怨念。

不过,男人的级别显然更高一些。“注意你的情绪!”他说,“毫无根据地臆断只会让我们走入误区。”

他说的应该是真的—没有监控到异常情绪引起的生理反应,也没扫描出被催眠洗脑的痕迹—虽然我也觉得这很可能是在扯淡。

接着,他摆了摆手,“胖子,去看看他附脑里到底有没有那个东西。”

然而,胖子却在偷偷上网,直到被女人踹了一脚,才收起痴呆相,听到命令,极不情愿地走过来,从治疗舱底下掏出一副连着线的眼镜。同时,有什么东西顶进了我的脊椎,那感觉仿佛有无数触手在四处捕捉神经元。他们居然想强制登入我的附脑。这群白痴难道没听懂我说的话吗?万一触发了,就等于在找死!

胖子鼓弄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摘下眼镜。“他的附脑死机了!”

“怎么可能?”女人尖叫起来,像是被人狠掐了一下屁股。

“理论上可能。频繁使用外力重启或电压过大,比如被雷劈了什么的。”胖子转着手指头说。

“我说过!这就是那个炸弹弄的。”我伸长了脖子,像一只取胜的斗鸡,颇为快意。

女人骂了一句。男人则摸着下巴,翻起白眼,但很快又回来了。“上面的意思要开个会。”他叫住女人,随后嘱咐胖子:“你把他看好了。别让我再逮到你偷懒!”

“你去哪儿?”我冲他们的背影大喊。这就是公务员,开会永远都是头等大事。如果炸弹这会儿炸了,他们绝对是自找的!

可直到我骂得大脑缺氧,他们也没回来。那个胖子倒是一直没敢上网,但像憋了屎似的围着治疗舱乱转。我试着和他打起商量,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便提出为他放哨。可惜他只是个喽啰,知道的事情不多。这是一家警务部门的下属医院,所以想要逃出去基本不可能,好在医院很小,不可能存在网络服务基站。而我则是他们在接到报警后,从路上捡回来的。用他的话说,我当时看起来就像只被猫玩坏了的老鼠。而他却没听说过怪人或轴子崩坏。

这时,男人带着几个白大褂走了进来。可我已没心情遵守协议。所以胖子被臭骂一通后,赶了出去。

“现在轮到你了,大作家。”男人笑着转过身,他那程序化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笑意。虽然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心脏还是禁不住停下来,将呼吸凝住。

“其实你的事儿本来也没什么。”他说(没错!我拼命点头),“虽然在虚无主义那里听到些风言风语,但依我的意思早就该开诚布公—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那又能怎样?难道民众的生活不幸福,又或是缴税太多?谁还会在乎大一统是不是真的?宇宙的真相又不能当饭吃。只有那群神经病才会觉得这能引起社会动**。可现实不是小说,没有那么极端的环境,统治精英又不光是物理学家。但可惜—”他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被猛然提了起来),走上来碰了碰治疗舱的监视屏。“上面的大脑袋们却不想让民众过早地知道真相,他们觉得这会浪费太多的资源。你也知道,媒体嘛,总是喜欢把事情夸大后不了了之。而你偏偏又是个笔杆子。这就很危险了。”

“不!”我高叫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我决定改行了!”

“晚了。而且很难保证消息不泄露,就算你是无心的,也避免不了某些神经病会把你神化为精神斗士。不过别紧张,我们是讲人权的。所以对你的处理意见仅仅是流放。”

流放?他们想任由我和脑子里的炸弹自生自灭?我能感到眼泪在脸上四溢。

“对了,还有那颗炸弹,我们会处理的。”男人咯咯地乐出声来,“所以对你的判决是剥离附脑,即刻流放!流放出我们的世界。”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但舱内的空气已变得让人昏昏欲睡。是麻醉剂的味道。模糊间,我看见那几个白大褂围了上来。

忘了是哪位哲人说的,星空总让人敬畏。所以,我总是在晚饭后登上土丘,仰望繁星闪烁,顺带祭奠山脚下那座被流放前的城市,却想不起多少有关它的记忆了。

我怀疑他们是用强力胶带粘掉那单原子层附脑的,这肯定一并粘走了不少的记忆细胞,而残留下的胶也让脑子黏糊糊的,所以我到现在仍没学会准确使用十二小时制的机械钟。他们还拿走了我的头盖骨,却换回来一个亚克力的,这让我像极了那些喜好**大脑的外星怪物。好在伢做了一个假发,不过我们都叫它V字面具,但这只是个玩笑罢了。

伢教会了我很多生活技能,像如何通过下水系统潜入城市,偷取些食物和用品。但我只去过两次,每次都感到莫名的狂躁和不自在,仿佛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期间在城市边缘,我碰见过轴子崩坏。他疯了。正如他说的,没人能挺过没有网络的日子。至于那枚炸弹,我想是失效了。因为整个城市还是死气沉沉的,每个人仍是丧尸的样子。

我开始理解男人最后的那句话,它们确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哪怕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主人面前行窃,他们也毫不知情,完全沉浸在网络里,仿佛我们穿了隐身衣。这让我想起《美丽新世界》,只不过他们是将自己禁锢在虚拟的岛内,而把不同观念的人流放出去了。就像我原来那几个同好朋友圈将有异议的白痴踢掉一样。

伢这时在后面喊我,又到了科幻时间。这是我发明的娱乐项目,为大家讲述那些经典科幻小说和电影,当然也包括我的。

我俩走下土丘时,伢说:“有人捎来消息说,南面发现了遗弃的航天基地。我准备去看看,没准儿还有能发动的飞船。你来吗?”

“飞出去为三体人带路吗?”

“什么?”

我大笑起来。在卖出第一篇文章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喜悦了。“我是说,出发!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