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动没想过自己能在旧基地待下去。

因为刚到之时,觉得这里根本就不适合生存。与之相比,聚集地那边能称得上是天堂。肆虐的阳光让人大部分时间不得不躲在屋子里。而缺少温控的房间,即使有隔热层,仍闷得人无时无刻不在出汗。还有可怜巴巴的生活用水,他不得不像本地人一样,靠舔润嘴唇来避免干裂,这几乎成了习惯。

更别提由于缺少卫星预报而神出鬼没的风,许多次都让他观星无功而返。即使赶上个好天,山外侧聚集的大量模块机器人—以后要在那里建一座双子城—轮廓灯的叠加亮度对观星也有一定的影响。严重时,几乎能达到古波特尔分类的4级亮度。所以他准备等作品完成,就去找机器人的设计商,好好问问在这些靠卫星定位和传感器识别的机器上装个灯到底是啥意思!不过只要是记录仪电量允许,每晚他都会扛着设备,爬上基地后面的山顶。

也许是恶劣环境给人的紧迫感,又或者不一样星空分布确实带来新的感受。作品的进展异常顺利,仿佛又找到了一度丢失的灵感,一时间豪情万丈。而其他时间,除了修改整理作品,还要和丹妮混在一起。他乐见于此。如果不是环境过于恶劣,他甚至想长久持续下去。

他唯一的遗憾是对本地文化的探访不深。虽然也有想去找老一辈的聊聊,可胡安为他上的第一课太过印象深刻。对方就像是被天上的太阳附了体,暴躁猛烈。最后,他还是靠丹妮曾提起的本地童谣,才浅浅地有所了解。

然而,丹妮不大愿意复述童谣,觉得这些幼年的训诫,和与之相关的习俗是造成本地人性格问题的根本原因。何况里面讲的都是太阳,似乎与星象无益。但他却欣喜若狂,甘愿为此付费。

其实,阳光和星象并不冲突。对光明的崇拜,早已植根进人类的基因。在很多星球,他都将太阳和星象故事完美融合,只不过康氏星相对有些特殊。不过从童谣中能看得出,本地人对太阳并无怨恨,更多的还是敬畏。

这些童谣行文大多简单,以元音为韵。有些前后段落的跳跃性较大,个别的句子似乎是为了强行押韵而显得莫名其妙。内容除了隐性的告诫,还包括简单的本地历法、地理等。其中最长的那篇童谣(他是经丹妮及其他几个同辈人口述才拼凑汇总出来的)就介绍了如何利用主伴星升空的顺序,以及彼此的相对位置来区分季节。

但这里有一首十分特别的,他整理后,将其命名为《新郎》:

世界一片白茫茫,

新郎要去迎新娘。

不想遇到另一个,

吵吵闹闹比谁强。

一个放出巨量热,

一个射出万多光。

于是,

所有人都吓跑了,

只留下热迷糊了的小新娘和哈哈大笑的俩儿新郎。

这是唯一一首以太阳为主角的,也缺少相应教育意义的童谣。不过,它情节明快,令人印象深刻。很多人在提及童谣时,第一个想起的都是这首,连丹妮也不例外。她喜欢这种嬉笑间透着惊悚的感觉,相比那些为了告诫而人为设计的恶意要好上百倍。

这篇更在作品的结构上,带来了新的灵感。完全可以以此为主线,将两个半球的星空分成两派,在相互攻伐、纠缠间,彼此串联起来。甚至还能对应到集团和本地人,从他们的冲突中汲取素材。不过,领头的新郎不能是太阳,于是他在南北天球的中心重新设计了两个星座。

可构思写作时,他却总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两个太阳。他觉得自己似乎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所以才会忍受着太阳带来的折磨。又或许是因为丹妮。每次摘掉护目镜后,那双明眸都让他心跳加速。

当然,还有常磊不时的刺激。他总发来视频邮件,但里面都是些趾高气昂的炫耀,要不就是看似苦口婆心的老生常谈。

“如果你代表星盟,一切就不可能,这没得谈。”他被纠缠得烦了,便发起通话,想好好谈一次,就此了结。

而常磊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动子。你要是在别的星球,兴许真能和我们一较长短,但这里不一样。实话实说吧,我们公司和康氏的人有战略协议。所以对于我们来说,目前唯一的问题不是怎样能赢,而是怎样能赢得漂亮。”

张动不置可否地耸了下肩。

“别不信。我们为康氏提供过大量的故事情节套路模板,供他们在一些偏远星区使用。”

“你们是在玷污这个职业,知道吗?”他听说过这样的风言风语,也恶意猜想过。但听对方直截了当的吐出,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才是常态!看看现在的星象,有哪个设定是新的?而且你以为所有的殖民星都请得起星象师?别逗了,就像最早的这里,穷得连跃迁站都建不起,稍稍加速的地质改造工程都能让它破产。殖民者只能胡编几个记忆中的故事来定义星座。而我们提供的廉价模板,只要按教程去操作,就能达到二三流星象师的水平,让他们的文化根基更富有科学性、艺术性。”

“你就不怕我把这段录下来公开?”他有一瞬间真想这么做。

常磊嗤了一声说:“那得有人信你,恐怕更多人只会觉得那是你为了故意炒作而做的假视频。何况没有多少人会在意星象,真的,知道星象占集团改造成本的多少吗?连零头都算不上!我们真的没有教科书里说的那么重要。”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堵,闷得喘不过气来。对方透露的信息让他恶心,却不得不承认大部分是对的。可他仍无法接受,至少在饿死之前不能。

“怎么了?”丹妮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

他摆摆手,却在抬起头的一刹那,再也无法抑制倾诉的欲望,将有关星盟、常磊,那两个太阳的折磨,以及老一辈本地人恶狠狠的注视等一股脑吐了出来。随后,他便后悔了。

可对方简单的一句“我懂”,瞬间又将他融化。再清醒时,他的嘴唇刚刚与丹妮的分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激动中带着忐忑。

“有点……出乎意料。”丹妮喘着气,打破分开后的尴尬。“呃……我来是……需要些帮助。希望你能帮我看看这个。”她把他一路领到基地外的仙人掌林,几个相识的年轻人等在那里。

“做什么?”他问。

“别急,还有些程序要走。”说着她退到一旁,开启隔热服上的摄录机。其他人则围绕选好的仙人掌转圈,做着古怪的动作,感觉像是某种仪式,最后大家一起砍倒仙人掌。

“既然短时间无法离开,就只能去改变。”丹妮解释说:“我想重建习俗,那些老礼儿已不合时宜,更没办法匹敌康氏带来的新鲜玩意儿。可是我们懂得不多,需要你的建议和帮助。”

他点点头,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这是所有星象师的夙愿,塑造一个星球的文化根基,赋予它灵魂。然而,文化习俗涉及方方面面,非一人所能驾驭。好在他见识的星球不少,还曾写过无数星象故事,多少都能提供一些帮助。

丹妮也开始对他的星象和故事感兴趣,不时会关心进度和内容,似乎想从中汲取灵感。他会挑一些自认为精彩的章节读给对方,但讲到更多的还是过往的荣誉,以及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星空。一谈起星星,他便会滔滔不绝,却没注意到这些似乎并不是丹妮想要的。

而老一代对他们搞的这些完全不屑一顾;反之亦然。在他看来,那些童谣、旧俗和他们行业中的金科玉律一样,不能说错,却弥漫着陈腐的味道。但他又不想搞得如星盟那般激进。

期间,胡安倒是来警告过他,让他离丹妮远些。

他对这种警告自然也是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