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好运来

在无尽的黑暗中,车灯如利剑般劈开了迷雾,两旁不时闪过刷着半截白灰的杨树,光溜溜地站在国道两旁,林寒能想象得出那些已经落光了树叶的枝丫,面无表情地长在上边,期盼已经飞走的叶子再次归来。

右边地平线上不时闪过一道亮光,飞快地向前冲向南去。那是时速500公里的超级高铁,从西站到石家庄只要半个小时。即便如此,他也有4年没有回去看望老娘了。看到黑暗中不时闪过笔直的树干,他想起上小学时情形,写不完作业的春夜,老娘打麻将回来手里攥着从外边折回来的新鲜杨树条,以及那些被抽开皮肉、现在还没消失的伤疤。也许他应该感谢母亲,若不是她老人家棍棒之下出秀才的歪理,估计他现在都无法下决心摆脱那个控制狂、赌鬼老娘跑到北京来。

车没开多出多远,林寒就脸色郑重地把自己倒霉的20多年的故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希望所有人有所考虑,是否跟随他前去。但换来的却是三人的嬉笑,彭姐甚至揶揄他要不要找座寺庙拜一拜。

“我来出一个智力问答题,缓解下尴尬局面。”吴迪眨眨眼睛道,“什么药最阳光、最正直?”

“药?正直?你确定?”夏冰道。

“对。”

林寒回过头盯着彭姐摇了摇头,彭姐道:“猜不出来。”

“藿香正气水啊!”

这哪儿是天才,分明是个白痴啊!林寒摇着头,转过身去,不再搭理吴迪。

“说笑归说笑,我可能真的知道你父亲的事情,倘若他是在20年前消失的话。回石家庄安排妥当之后,你得帮我个小忙,就有可能查到你父亲的线索。20年前,毕竟是星宇智能网络刚开始普及的时候,做过大规模详尽的人口普查,其中可能有你父亲的线索。总之,你的事情我帮定了!”吴迪又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没有恼怒,反而有一丝暖意在胸口飘**,倘若是北京的那些朋友,遇到这种事巴不得找个理由脱身,哪怕是因为虚无的霉运。眼前的这三个人倒是热心得很,朋友不分早晚。颠簸使林寒的眼皮打起了架。

“糟糕!”

“枣糕太腻,有果汁吗?”吴迪对刚才的盒饭味道非常满意,还吧嗒着嘴在回味,眼睛四处寻找不存在的甜点。

“不是吃的枣糕,是糟糕,糟糕啊!”彭坦抓着头发。

“你是不是想说车忘记加油了?”夏冰哼道,她知道这是抠门彭姐故意的,这位大姐把每一分钱都穿在肋条上。

“哦?暴力白痴女发现了?”彭坦笑道。

“那先回去加油?”林寒迷迷糊糊听到这些,虽然心里很焦急,但这破车毕竟要烧油。

“回不去了,车开出50多公里了,油只够20多公里,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找汤婆。”夏冰看着右手边不远处闪着冷光的地方。

“那个超喜欢打麻将的老赌鬼?没钱她能帮你?还是你能赢她?”彭坦插嘴道。

“彭姐有其他办法?”

麻将?林寒虽然知道规则,但牌运一直很差。还是他7岁那年,老娘跟邻居搓麻,手气正旺,却闹起了肚子,很无奈,找来正在写作业的林寒客串一把。林寒没打几张牌,就先后给人放了杠头,点了炮。等老娘回来之后,拿起杨树条一顿抽打,之后一整夜,老娘一直在输牌。

有霉运加持,看来今晚搞到油要费一番周折了,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霉云还笼罩在头顶三尺之上。

听到“汤婆”二字,林寒首先联想到的是饭馆或者澡堂,但当他们来到一座管道林立的炼油厂时,他愣住了。

红色的“汤婆”二字被幻象投影系统高高地投在炼油厂上空,不断旋转着,红光可以穿透薄雾射到很远的地方,周围旋转着各种各样的棋牌幻象投影,中国象棋、围棋、扑克,周围环绕着麻将里的九饼、红中、东风,等等。幻象投影让这里看上去就像是北京城的一个触手。

汤婆炼油厂竞技场挑战规则只有两条:要么跟那些玩大马力改造车的富二代们花大价钱买;要么跟汤婆公平竞技,挑选任意棋牌,赢了就给油,输了在厂里干一天搬运工就可以滚蛋了。

“你们想要汽油?规矩知道吧?”汤婆语速很慢,眼白上满是血丝。瘦高个,有个刚做完拉皮的额头,眼角仍然可以看到细密的皱纹,红框的智能眼镜闪着荧光,戴满各种镶嵌着五颜六色宝石戒指的右手上,夹着一支细烟,“任选一种,你们有两次机会。”

“是三次。”林寒上前一步,对着老娘的同道中人说道。

“哦?还有个隐形人?有意思,三次机会,只要赢一场,就可以给你们油。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对手是星宇智能网络主机超算的镜像,上个月刚更新,懂吧?”

这个时代所有竞技类棋牌都已经被各类超算占据榜首,而所有超算中,星宇智能网络的主机又是独占鳌头。更别提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职业选手,赢的概率几乎是零,但醉翁之意并不在酒。

超算的各种各样的触手,为了适应各种竞技的按钮或者不同规则的道具,密密麻麻地缩在了屋顶上,当选取一种挑战后,相应的触手便会降落下来,与之比试。林寒觉得这就像从天空中伸下来的神之手,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首先是吴迪,令人意外的是他选了围棋。一切规矩按照寻常的围棋比赛而来,汤婆技痒充当主机的触手。林寒心中有些着急,小时候跟父亲学过一阵子围棋,如果不是快棋,每一方都有将近3小时的思考时间。

吴迪颇有大将之风,第一手使出了奇招—执黑先行,把棋子搁在了棋盘的中央,然后回头笑着对两人笑说:“这可是著名的一手,第一步天元。”

早在多年前阿尔法狗站在世界围棋巅峰的一刻开始,世界上诞生的棋局在它眼中都不陌生。这之后的超算不断迭代的硬件和算法,使得每一台超算拥有可以同时与全世界的棋手对弈都不会输的能力。吴迪并不是职业选手,况且他下的还是快棋,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你来我往仿佛两人在下跳棋。

没有意外,吴迪中局投子认负。第一局败了。

夏冰选择第二局出战,她选的项目更加令林寒意外,她选了击鼓达人。

或许夏冰以为超算需要同时听鼓声,还需要使用机械臂敲击牛皮鼓面,会手忙脚乱,倘若是戴上眼镜玩虚拟游戏的话,自己毫无胜算的可能,但现在主机也使用两根机械臂来比赛,这样似乎有胜算的可能?不过林寒又想错了。

挑选好重量、大小合适的鼓槌之后,夏冰一改冷冰冰的面孔,脸上带着微笑走向鼓。

比赛开始了,这是一首复杂的曲子,节奏很快,同时夹杂着长音和短音,鼓面被分成了9个区域,应对着不同的音节,同时又需要敲击鼓的两侧。起初,夏冰敲得很自信,每一个点都在韵律上,对面大屏幕上不断地跳动着红色的perfect!随着乐曲进入**,节奏如暴雨一般,“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她开始出错,但依然笑容满面,肆意挥舞着双臂,敲击鼓面的力量也加大了不少,屏幕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miss。暴雨过后,是缓慢而又悠长的几个音,鼓槌需要敲击之后迅速离开,以保证鼓箱的长久共振。末尾的几个音,越来越长,越来越弱,最后如一缕清香,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余韵绕耳。

林寒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更没想到单单敲鼓也会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他沉浸其中,以至于夏冰手扶着粘在额头的头发,一脸笑容地弹着他脑崩,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好听吧,这曲子真棒,上一次玩击鼓达人还是20年前。”说完这句,夏冰似乎想起了什么,脸忽然转冷,双手抱胸站到了一旁。

“你们又输了,女娃漏掉了100多个音节,超算这边1321个perfect。”汤婆又点了一支细烟,笑眯眯地看着三人,此时她已经摘了眼镜,“还有一次机会,选什么你们得认真考虑了。”

林寒脱下外套,露出那件脏兮兮的白衬衫,在由巨大的厂房改造成的游艺室踱着步,这里几乎有市面上所有能找到的各种棋牌或者棋牌类游戏,还有不少电子竞技类的游戏,甚至连五子棋和跳棋都有。

“选好没?”汤婆找了张椅子坐下,踩着厚厚的地毯跷起了二郎腿,她似乎认为林寒还要挑选一阵子。

吴迪悄无声息地走到林寒背后说道:“利用你现在独一无二的优势。”

“独一无二?就是倒霉呗?”林寒苦笑着,在如此强大的超算面前还谈什么优势呢?难道吴迪说的是自己的独门绝技—让汤婆的系统瘫痪!

“请问,这件还能用吗?”

“哦?应该能用吧?我查一下。”汤婆重新戴上眼镜,“能用,看来你想靠运气啊?”

“正是。”林寒苦笑着。

夏冰有点担心,迈出一步欲言又止。林寒冲着后边的人摆摆手道:“公平起见,我希望让超算直接用机械手出拳,双方只露手。因为是人就会有表情,超算可以根据我的表情推算出我下把出什么,但我却看不到它的表情。”

“你有种,竟然想赢。”汤婆把香烟用力碾在烟灰缸里,戴上眼镜操作了一番,“好了,设定完毕,可以开始了。”

“等一下,我还有个请求。”

“你真啰唆。”

“我想重新定条规矩,需要不假思索地出拳,一局十把,在连续的十把中,只要连续三次获胜,就算一方胜,倘若没有连续三次,就再来一局。如何?”

“可以。”汤婆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在她眼中,似乎这些太小儿科了。

猜拳开始了。

第一把,林寒习惯性地出了剪刀,对方也是剪刀。第二把,林寒出了布,对方又出了剪刀。

第三把,林寒出了石头,对方出了布。

第四把,林寒又是剪刀,对方出石头。

第五把,林寒出石头,对方是剪刀。

第六把,林寒出布,对方是剪刀。

第七把,林寒出石头,对方仍然是剪刀。

第八把,林寒出剪刀,对方是布。

第九把,林寒出剪刀,对方是布。

“赢了!”吴迪从后边蹿上来,揽住林寒的肩膀,欢呼着,“你小子可以啊!”说完还冲林寒眨了眨左眼。看来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林寒收回最后出的剪刀笑了笑,自己要转运了?

愣了一会儿的汤婆,似乎是在接收超算的判定,忽然“噌”地站起身来,双手高举,“24年了!老天终于开眼了!老王,这一天终于来了!”

林寒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这是疯了吗。

“稍等!看这里!”从屋顶上伸出来一根触手,顶端是一个识别器,对林寒眨了眨眼。

“别!”林寒说晚了,“你做了些什么啊?”

汤婆抽了口烟道:“当然是连接网络,把这次挑战的结果同步过去。”话音刚落,整个竞技场陷入了短暂的黑暗,紧接着灯光又亮了起来。

“停电了?”汤婆戴上眼镜骂道:“掉线了!怎么搞得,卫星通信也这么不靠谱!”

“那个……”林寒本来想说明情况,但被吴迪拦住了,他摇着头示意林寒不要往下说。

“老铁,服了吧。我们的油呢?”吴迪笑嘻嘻走上前去。

汤婆把眼镜摘下,猛地凑过来一口烟味熏着林寒道:“你怎么做到的?”

“纯属运气。”这次林寒并没有说谎,没有运气,他就不可能赢,虽然他也利用了一些星宇智能网络的特点。

“小伙子你运气真不错!但以这样的概率赢还真不是太难。”汤婆似乎在算林寒胜的概率,觉得对这个规则预计不足。

如果以前有人当面说林寒运气好,那肯定是在讽刺他,但这一次,是大实话。

“算了。拿这张卡去加油吧。”汤婆头都没抬,扔了一张黑色的加油卡在旁边的麻将桌上,眼睛则始终盯着林寒的手。

林寒慢慢地伸过手去捏起加油卡,拿在手上端详了一番,准备离去。

“那边掉线的小伙子等一下。”汤婆道,“看到这大炼油厂了吗?估值上亿,可以给你,跟我干吧。”

林寒不由后退一步,心中咒骂道:“我对富婆老太没兴趣啊。”

“你留下来陪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我有急事。”林寒忽然觉得汤婆无比的落寞。也难怪,这硕大的炼油厂,他们进来之后只见过汤婆一个人,其他都是自动机器人,可再多的财富和机器人,也难掩寂寞。他想到了老娘,唯一的亲人虽然近在咫尺,但4年前的争吵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老娘是多么可怜落寞。

“知道竞技场挑战的由来吗?”汤婆走过来继续道,“24年前,国内的麻将之王就是我老公王雀,可以说是天下无敌。自从阿尔法狗坐上围棋世界第一的宝座,超级人工智能渐渐占据了所有竞技类棋牌的头把交椅,包括麻将。从那时起,老王就再也没赢过任何人工智能,他换了多种竞技比赛,始终无法胜哪怕一局,最后郁郁而终。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办这种竞技场挑战赛,但从来没有人赢过超算,唯有你赢了!如果你能留下来,我会教你打麻将,最后战胜超算。打麻将这玩意,虽然大部分靠技术,但没有运气也不行。”

“其实我是个很倒霉的人,刚才可能用光了我下半辈子的运气。”林寒没有说谎,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是第一把幸运地赌成平局,就不会有后来的胜利。

“唉,终于有人战胜了超级人工智能,也算对老王有个交代。你们带着那胖娘们走吧。”汤婆刚才耸着的肩,现在耷拉下来,迈着碎步消失在各种管道的阴影里。

“我失败了。”原本他们就没想赢,计划暗度陈仓,被派去偷油的彭姐堆着笑被几个机器人架着胳膊推了出来,蹲坐在地上道。

林寒扬了扬手里的加油卡,今夜第一次有了笑容。也许这是好运的开始,接下来也许好运连连,就这样一路狂奔到石家庄!老娘转危为安,顺利找到负心老爹,揍他一顿。

当桑塔纳重新开在路灯都坏了的107国道上时,后备厢多了不少汤婆硬塞给他们战胜人工智能庆祝用的烟花。

“快看,有流星!”彭姐用力拍着夏冰的靠背,大声叫道!

他们停下车,将脑袋都挤在左边车窗上,的确有两段橘红的线划过天际。

“这不可能是流星,时间太久了。”林寒坐回副驾驶座。

“你听到刚才汤婆的话了吗?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买了通信卫星联网,刚才不是对你进行识别了吗?你瞪谁谁死机的绝技可能让头上的卫星挂了,化成了两颗流星。兄弟,你摊上大事儿了。”吴迪也坐了回来。

“别胡扯,哪有这么快!”林寒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吴迪耸耸肩,撇了撇嘴。

“别听他胡扯。你到底是怎么赢的?”彭姐十分好奇,扒着副驾驶的座椅,将脑袋伸过来道。车重新行驶起来。

“第一把完全靠运气,如果你出剪刀,对方则有三种可能,你赢的可能只有三分之一。如果对方也出剪刀,机会就来了。这时候对方会想下一把换剪刀或者布,这样大概率会赢。但同时对方会认为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它出剪刀或者布,我出石头或者剪刀就会赢,胜出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于是超算又多想了一步,既然我会出石头或者布,那超算认为不如出布或剪刀,赢的概率就会大一些。不出它所料,我真的出了布,它赢了。”

“我问的是你怎么赢的?”

“第三把也是这个思路,以它超强的计算能力,每次都会比我多想很多之后出拳的规律,前几把就是为了建立合理的模型,这样在之后的比赛中,它才会在大多数情况下赢。”

“可是你赢了啊。”

“对,我放了烟幕弹。跟围棋差不多,每一次出拳都是一手,但我只能想到第三手,这大概也是猜拳这么短时间的极限,可对方有无尽的计算资源,不会只想到第三手。但后边几次,我每次只想一手,这样我赢的概率也就大大增加了,把输赢交给了运气,所以我赢了。”

“你还漏了一点,无法识别也帮了你的忙。”吴迪接过话头继续道,“汤婆说她买了星宇智能网络超算的镜像,花了多少钱不提。有无数的摄像头监视着每一个人,所有数据会被汇集到一起,因此星宇智能网络的主机会分析每一个人的习惯,很久之前就可以通过走路的步态来进行识别了,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于人类,让我们更舒适。同样,这也可以用来判断每个人打麻将、下围棋的习惯,包括猜拳,但林寒要求做到不识别,超算就需要重新建立模型,它毕竟不是人,心眼太少了。”

林寒点点头,这的确是他获胜的一个因素。这里也有老爹的功劳,是老爹以前跟他玩猜拳的时候说,大多数人会想到三四招,只要利用第二招就可以赢,美其名曰做人不要想太多。这个混蛋无意中还帮了他。

车没有开出多远,身后炼油厂上空腾起的熊熊火焰,映红了半边天,不时还蹦出一两朵烟花。

“汤婆她……”彭姐跪在车座上,趴在后挡风玻璃上望着已经燃起烈焰的炼油厂。

“她不会想不开吧?”吴迪喃喃道。

林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却了心愿之后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以后该做点什么,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现在他有些理解汤婆了。而且即使他们回头并不能救出已经了却心愿的汤婆。夏冰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没有踩刹车。

梅花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数字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