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跑

蹬地,肌肉收缩,大腿开始摆动,带起小腿,另一只脚落地,发力,向前蹬,周而复始。冰凉的夜风轻抚过脸庞,甚至有些痒。肌肉恢复了记忆,正在按照似曾相识的节奏,每一条肌腱都在重新调整拉紧与放松的力度,血红细胞正在加速运转,让林寒逐步习惯慢跑。

上半身,很长一段时间未使用过的那一部分肺叶正在复苏,刚才还胀痛不已的气管、喉结和鼻咽部,已经妥协,变得麻木,努力分泌着黏液,以湿润大量被吸入的北京11月底的干冷空气。

“肌肉有记忆。”

脑海冒出这句话时,他有些诧异。肌肉没大脑,更没有记忆细胞,所以不可能有记忆功能。虽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奇幻、毫无道理、匪夷所思的理论和事实的确存在,但内在是有规律可循的,世界是可以被科学解释、被数据化的。如果有不能被科学化、数据化的事情或者理论,那是因为还没找到规律,人们才会觉得魔幻、玄虚。因此,时隔20多年,林寒第二次暂时接受不科学的言论。

比起第二次,第一次的不科学言论则可以令大多数人坦然接受—运气这个东西确实存在。所以一般来说,所有坏运气都有一个起点,那一天是林寒的8岁生日,早上闹钟“挂了”(停了),他和老娘都睡过了头,上学时公交车半路又抛了锚,刚进学校大门就被锈钉子扎透了脚底板,去医院结果破伤风疫苗用光了,晚饭他打破了盛西红柿鸡蛋卤的碗,溅在了一旁的生日蛋糕上,老爹打那一天起就再也没回来过。从此他开始不走寻常路,霉运时刻缠绕着他。

在之后的岁月里,许多人告诉他运气不能被公式、数字描述,是虚无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好运气、坏运气总是伴随每一个人的一生,但林寒始终相信,运气可以被理解,被公式化,并用数字描述,甚至可以绘制出运气随时间推移的函数曲线,好运气、坏运气如蔓藤般缠绕。似乎只有他如此坚信这一点,总幻想着时转运来的那一刻。为此他像海绵一样,疯狂地汲取着知识,想找到运气的函数表达,以避开那些倒霉的时刻、事件,坚持等好运来的那一天。

霉运的源头在哪儿呢?他把霉运之路归咎于父亲的失踪,因为那天唯一与平时不同的是父亲不见了。他想弄清楚消失的父亲,究竟如何扇动了翅膀,使得他被卷入无尽霉运的巨浪当中。但知识汲取得越多,他越绝望,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运气的确是虚无的,或者是包含万物的,单靠他似乎永远无法解析、找到规律,科学并没有把他从倒霉的人生境遇中解救出来。

这些天来,倒霉曲线如心电图锯齿状的折线变得愈发密集,但都不太严重。今晚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的汗毛甚至触到了倒霉的云团。

万物互联的智能时代,下班本可以乘坐已经普及的智能自动驾驶出租车回家,而不是在寒夜里一路小跑,累得口水横流。抬起手腕,精钢表带上已经布满划痕的梅花表时针指向9的位置。

倒霉时刻要从3个小时之前的一条未读信息说起。

“你妈去世了。”

林寒弄不清楚这几个字如果是别人收到的,会如何反应。对他来说,那个嗜赌成性、满口谎话的老娘的死讯带来的冲击并没有想象中的大。

当初林寒把老娘送进养老院,亲戚们都挤着笑脸,竖起大拇指,夸他有钱,这年头能住进设施齐备的养老院确实花费不菲。他也知道,七大姑八大姨如何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说他甩包袱,骂他不孝。但如果每天回家看到的是随意乱扔的衣物和菜汤四溢的外卖盒,客厅里还支着一张麻将桌,烟雾缭绕,再好的心情也会被一瞬间击碎。当他安顿好老娘走出彩虹桥养老院时,的确有一种扔掉烫手山芋的清凉感。不,我没错,与其孤单耗过余生,不如来这里安居,毕竟条件一流,还有那么多老头老太太陪着玩。

但他仍然需要第一时间赶回去,不仅仅是怕亲戚们的唾沫星子,因为他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