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鸟症
妻子死了。
B先生很伤心。他与妻子是在大学最后一年经朋友介绍认识的,那年他二十二岁,她十九岁,相遇在人生最美的年华,在每一个甜蜜宁静的夜里谈天说地,隔着手机屏幕说着永远聊不完的话,对彼此抱有极强的好奇心。
在那种年龄,经历过那种热恋的人都知道,年轻人的爱情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有些情侣会被烧成灰烬,死灰不再复燃,但那从不是他们的结局。他们从未说过威胁彼此的话,也从没想过放弃。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来,不知是妻子还是B先生的问题,他们从未有幸诞下子嗣,却也像其他正常夫妻一样相亲相爱,尽管有闹别扭的时候,但总能把两人之间的误会解释清楚。
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但还算平静。水电费账单从未困扰过他们,柴米油盐和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对恩爱的夫妇而言也不是难题。B先生原以为这样的幸福将永远持续下去,即使没有爱情的结晶,两颗相依的心亦有安宁。
可是,如今,妻子死了,B先生也想死。
妻子是在送他去医院后出了车祸死的。当时,她陪着他去看心理医生,迫切地想治好他的恐鸟症—一种对鸟类的不正常且不合理的恐惧,尤其是对喙、爪、头,以及拔毛后的皮肤等部位的恐惧。B先生有很严重的恐鸟症,光是看到鸟类就无法呼吸,甚至恶心、心悸,有时也会发狂乃至失去意识。她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医院,之后又赶着去上班。事故发生了,B先生逃过一劫,却也因此而悔恨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妻子死后的第一个晚上,这个神色悲伤的中年男人躺在**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尝试过闭上眼睛,颅骨却盛满了一脑袋不断游走的思绪,所有的念头到头来都凝聚成过往的场景:她的笑、她的泪、她说话的方式、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而今独留他一人黯然喟叹,满腹空虚。
换句话说,他失眠了。这样的事他早有预料,床头柜上放着今天早晨B先生从药店里买来的药物。有好几次,他想过清空这些记忆,用安眠药或是镇静剂,还自己一场好梦,但他舍不得回忆中的点点滴滴。一方面,他既留恋脑中的记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这么悲伤,因为在睡不着的时候拼命想着亡妻只会让自己更加抑郁。
于是,妻子死之后最可怕最难捱的一刻来了。B先生闭着眼睛。由于闭着眼睛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的妻子,睁开眼睛就成了一件很难的事。以往,他睁开眼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妻子,她会在床的另一侧冲他无声微笑,眼神温暖,笑容美好,即使她早早下了床,不在床边,他也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忙碌声音,还有那温柔的小声哼唱着的歌儿。所以,现在他害怕睁开眼睛,害怕醒来,害怕发现妻子已不在身边,耳边没有锅碗瓢盆的合奏。
他很难过,很压抑,一想到妻子已经去世,就无法缓解内心的悲伤。到了后来,他就干脆躲在被窝里哭泣。他快崩溃了,快坚持不下去了,快死了,快要自杀了。在妻子死后的第一个晚上,他的内心自我斗争,生死冲动反复交替。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从床头柜上拿起一颗安眠药就着酒服下,而不是十几粒,或是一整盒。
现在,他睡着了!终于!不知是酒精还是安眠药发挥了作用,他在失落、孤独的梦里还嘟哝了几句。“我失去了一切。”B先生说,“那些离开的都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也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在他梦呓不断的时候,一台精妙的针孔摄像机躲在墙上的电子日历后头持续记录着这一切。
B先生的确想死,他渴望以死摆脱这种失去一切和被一切遗弃的痛苦,但当下毕竟还不是时候。B先生决定替妻子办一场像样的葬礼,在那之后便心甘情愿地随她而去。当然,他也能想象得出,如果妻子还活着,那她一定会抱着双臂,不满地噘着嘴,用责备似的目光盯着他,一言不发,直到他主动承认错误,说自己不该有这般傻气的轻生想法。但如今,他最珍视的那个人已先走一步,这样的目光业已不再。
葬礼那天,殡仪馆打来电话,B先生从睡梦中惊醒,大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昏黑。这几日,B先生每晚都是在酒精和安眠药的帮助下入睡,一觉醒来便头疼欲裂,但痛苦的滋味却让他那颗疲惫悲伤的心略感宽慰。他换上这一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服—结婚当天穿过的西装—手捧一束洁白的满天星—那是他们初次约会时,他送她的花—像赴一场约会似的赶往葬礼现场。
他抵达时,殡仪馆里宾客区坐满了人,大多是妻子的朋友,余下的是他花钱请来的哭丧人,用来滥竽充数,好让全世界知道有这么多人在乎她的逝去。但有两个不苟言笑的黑衣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神色木讷,眼神寡淡,一左一右,穿着像冥府的索命使者,中间夹着一个披着白大褂的绿眼睛女子。
不记得自己请过这些人了,B先生想。但注意力很快就被安魂曲吸引过去了。不知是哪个有品位的工作人员选择了莫扎特的K626号曲目,而不是其他低俗吵闹的哀乐。他在阴郁的d小调中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时她躺在楠木制成的棺材里面,冰冷的脸庞被入殓师打扮得容光焕发,像是睡着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一丝消逝的痕迹。
直面死亡的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即使有沉重的弦乐伴奏与人群中压抑的哭泣做铺垫,他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鼓足勇气正视妻子业已消逝的事实。他的心中有些**不安,仿佛血管内流动的残余生命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心有不甘—你活不过今晚了,他对自己说,你马上就要随她而去,但你会再次见到她,如果死是一片空虚,那你们也是相互交融的一片空虚,成为彼此。
妻子下葬了。B先生没有哭,他从不在人面前哭。他像木头一样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或四处走动,兀自恹煎,看着人们依次上前向棺材中的妻子捐几滴泪水,又向他表示哀悼,然后坐回原位,或匆忙离去。
妻子的女性朋友,那些披着貂皮大衣的女人,她们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妆容精致,真皮层与适可而止的泪水绝缘。他厌倦她们的假惺惺,麻木地看着她们离去。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们如此急匆匆地来,如此急匆匆地走,不是在悲伤面前落荒而逃,而是被迫面对死亡,又在那庞大的死的阴影下匆忙逃离。”
B先生抬起头,惊觉哀悼队伍已到了末尾,说话的人是那个年轻的绿眼睛女子。他们先是如其他人那般寒暄了一阵子,她向他表示哀悼,他则向她表示感谢。有好一会儿,气氛都有些诡异,因为他完全不认识她,而这个绿眼睛的女子也早该在他道谢之后就识相地离去。但她没有。非但没有,还逮着他讲个不停,她身后跟着的那两个神色不善的黑衣人,他们连一句最基本的礼貌问候都没有!
“对不起,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B先生说。
“我知道。”绿眼睛女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的妻子下葬了。”
“土葬,很古老的丧葬仪式,不是很经济。”
“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我们可以等你。”
B先生抱着双臂,无助地看了看四周,最后一个宾客正在离去。他想喊住那道背影,却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我知道了,你们找我有事?”
“没有,我们只是想和你聊一聊,”绿眼睛的女子顿了顿,又补充道,“整件事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但我的事可能也得办很久。”他有些不安地说。
那女子蓦地笑了,两个黑衣人也紧跟着扯出一抹冷静的微笑,从两边包了上来。“当然,我们知道,绿眼睛女子若无其事地说,“但我担心你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B先生扭头看了一眼空****的殡仪馆,相关工作人员都消失不见了,这让他感到害怕。他盯着那年轻女孩的绿眼睛,看着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珠子像翡翠一样微微反光,闪烁着一种耀眼的生命力。他被这眸子深处潜藏的力量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把双手揣进兜里,内心微微战栗,却摸到了满口袋的安眠药。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B先生想。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下定决心去死,对什么都不在乎,为什么还会感到害怕?然后他就平静下来,不再惶恐,不再畏惧。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绿眼睛的女子,还有两位神秘的黑衣人,他们或许知晓他的计划,知道他给自己定了死期,知道他这一走便命不久矣。
“你刚才说,你是做什么的来着?”B先生忍不住问道。
绿眼睛的女子同样双手插兜,使劲儿摇了摇白大褂的下摆,笑眯眯地说:“医生。”
医生。他咀嚼着这个词语背后的含义,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什么医生?”
“你妻子派来的医生。”绿眼睛的C小姐说。
夜色渐浓。他们让他坐进飞车后座,一路飞向市中心。开车的是年轻漂亮的C小姐,而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把B先生夹在中间,一时间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B先生喜欢胡思乱想,长久以来一直对外界怀有敌意。从车子起飞到降落的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开始琢磨自己是否已经死了,就像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样,尸身留在原地,灵魂跟随冥府里来的使者去了地狱。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的医院大楼让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觉得遗憾。
当车子降落的时候,车厢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啼鸣。
“怎么了?”B先生问道。
两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没有搭理他。
“什么东西?”他又问道。
绿眼睛的C小姐透过中央后视镜看他,轻声说:“窗外的鸟儿,别在意。”她推开车门,迈着优雅的猫步,黑色的细高跟踩在车场的水泥地上,发出悦耳的咔咔声响。
两位黑衣人一左一右,把粗壮的手臂穿过他的腋窝,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带着他走向医院,几乎快把他拎起来了。他们一言不发,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生来就是哑巴,或是机器人,只能忠诚地执行命令。
B先生认得这家医院,妻子出事那一天,他正是来这里的心理科看病。自从鸟类保护法案出台之后,政府就禁止人们猎杀一切鸟类。他曾见过一个男人用BB弹打鸟,代价是十二年的有期徒刑。如今,天空中飞满了麻雀,骄傲的雄鹰也时而盘旋,更不用提那些聒噪的乌鸦和惹人厌的鸽子了。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多雨的春夏,燕子在潮湿闷热的天气低飞,啁啾的鸟儿用不绝于耳的啼鸣包围了他。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B先生记得自己似乎有过一个家,燕子在家里的墙壁上筑巢,有人告诉他—也许是在开玩笑,也许是在讲故事—燕子的骨头是软的,一捏就死,而所谓血燕,就是燕子筋疲力尽吐在巢穴上的血。他不记得对他说这话的人是谁了,但推测应该是他的父亲或母亲,可他居然又完全想不起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了。
有时,他走在路上,内心时常被一种恐惧吞噬—他真怕那些低飞的燕子会一头撞在他的身上呀,它们飞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像一道闪电似的,不打一声招呼,几乎贴着他的身侧飞过。每逢这个时候,他就大吓一跳,进而惊声尖叫,仓皇无助,精神几近崩溃。医生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这种心理疾病无法靠药物缓解,但他的妻子仍坚持不懈地带着B先生辗转于各大医院,抱着一种他也理解不了的执念,就好像这是一道必须迈过去的坎儿。
“我来过这里。”B先生对前面那道优雅的背影说,“我妻子出事那天,我来这里治疗恐鸟症。那个庸医逼迫我去看鸟类的图片,尝试用脱敏疗法来治疗我。他甚至打算找来一只活生生的老母鸡,让我摸摸它。‘管它是活的还是死的,’我就威胁道,‘如果你敢这么做,我便从三楼跳下去,如果你敢用碰过鸡的手摸我,我可能会攻击你。’”
C小姐略微放慢脚步,侧过脸乜斜着看着他,露齿一笑,安慰道:“那个医生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很不专业的。”她带头进了电梯,里面只有他们四人。楼层板的指示灯数字不断往上跃动,电梯间里一片死寂。C小姐抬起右手,挽了挽耳边垂落的发丝,好奇地投来轻飘飘的一瞥。“但是,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鸟类?”
“我不知道。”B先生忧郁地说,“就是害怕。就是恐慌。我觉得所有的长羽毛的生物都很恶心,它们那尖利的喙、锋锐的爪,全都让我觉得恶心。那个庸医问我是否觉得所有的鸟纲生物都是邪恶的,我说是的。我认为,这类生物就是邪恶的、有毒的,充满令人窒息的恶意,仿佛看出了我的虚弱,试图攻击我。”
电梯门开了。他们来到七楼。B先生疑惑地看了一眼洁白墙壁上的标识,上面写着这里是医院的妇产科。突然闪回的记忆把他带到了十多年前,那时他与妻子刚结婚不久,努力半年也未能使她怀孕。他们去专治不孕不育的医院接受过治疗,所有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年,他们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中心医院的试管婴儿计划也失败了,那他们就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于是,他猛地惊醒,领悟到此行的重点或许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年前从他们体内提取的**和卵子。
深夜的医院向来都是寂静无声的,空旷的走廊里偶有痛苦的咳嗽声和虚弱的呻吟声响起,但大体上是安宁的。C小姐的高跟鞋打破了此刻的平静,她婀娜的行姿,不像这里的医生,反而像T台走秀的模特,为阴郁惨淡的环境带来一阵明媚的春光。白大褂在她的两腿外侧飘**,留下一缕荆芥的香味,飘进B先生的鼻子。这让他觉得奇怪,但说不出是哪儿不对。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向着尽头走去,心跳声伴着脚步声间或响起。路是很长很长的,行走的时间也是很长很长的。更奇怪的是,他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唯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鸮鸟的怪叫。
那绿眼睛的女子终于在走廊尽头的房间停下脚步,涂了指甲油的食指轻轻抓挠了一下门锁。B先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两位黑衣人留在门口。育婴室里面,一位眼角生着鱼尾纹的中年护工正坐在一个保温箱旁边看报纸,从他的视角看去,面对门口的那一版面报道了近期各大医院发生的婴儿失踪案件。
C小姐礼貌地请那护工出去,回过头来冲着B先生招了招手。“过来看看你的孩子。”她说。B先生犹豫了一下。“这是你们的血脉。”她又说,“它是你的妻子留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了。”
它?B先生心想,这女子怎敢如此轻蔑地称呼我的孩子?他迟疑片刻,下定决心,挪着突然间变得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朝着保温箱靠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指示灯明灭不定的主机,那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婴儿培养箱,采用对流热调节的方式,利用计算机技术对培养箱温度实施伺服控制;与此同时,也搭配一系列的皮肤/空气温度传感器、氧浓度传感器和湿度传感器。
C小姐见他踟蹰不定,便微笑着主动让开了位置。现在,B先生上前一步,可以清晰地看见那躺在保温箱里的东西—东西,是的,如果硬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的话,透过那坚固的罩子,婴儿舱里躺着的只是一个可以被称之为“东西”的死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孩子。
“这是什么?”B先生莫名其妙地问道。
“如你所见,一枚蛋。”C小姐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枚蛋。”B先生对蛋倒没有恐惧,因为一些爬行动物也是卵生的。但他记得在鸟类保护法案实施之前,也就是很小的时候,似乎在哪儿见过那种毛鸡蛋,一打开,里面是孵化了一半的小鸡胚胎,孵化了一半,呈现出一团均匀的紫黑,偶尔也带有红色血丝,初具雏形,却可怖如某种尖叫着死去的怪物。
C小姐抬眼看着他,舔了舔猩红的嘴角,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黑衣人,又把目光投向保温箱。育婴室里灯光一片昏暗,唯有保温箱散发出明亮的黄光。那温暖的光线和那惨白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把她那张精致的俏脸晕染得多少有些不真实。C小姐把手放在保温箱上,轻轻抓了一下。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人踩在遍地枯叶上发出的脆响。
B先生亲眼看见,在这个绿眼睛的女子把手放在玻璃罩上的时候,一根锐利的黑色爪子从她的指甲下探出,刺破皮肉,干燥的外皮发出那种黄叶断裂的声响。现在,育婴室里响起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就像指甲刮擦黑板一样令人心悸。B先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绿眼睛女子的食指完好无损,保温箱上没有任何血渍。他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以致大脑产生了幻觉。
C小姐仿佛在犹豫,最终还是没有打开罩子。“这是一枚蛋。”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这枚蛋也是你的孩子。”
“这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他大声说道,想笑,又很生气,因为他觉得对方也疯了。这个女人疯了,他对自己说,要么是她疯了,要么这就是一场恶作剧。鉴于她是一名医生,B先生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这是一场恶作剧,对不对?”他皱起眉头,满是憎恶地斥责道,“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吗?这样对待一个刚刚失去妻子的男人,你们觉得这很有意思?是那个庸医让你来的对不对?用这样的方式治疗我,好心安理得收下我妻子支付给他的医疗费用?”
C小姐摇了摇头,无动于衷,只是衔着淡淡的微笑,耐心听完他的指责,然后用世间最肯定的语气,重复道:“这枚蛋是你的孩子。”
“这枚蛋是我的孩子?”B先生努力睁大眼睛,眼珠子瞪得滚圆,嘴巴渐渐张开。吸气。他颤抖了好一会儿,瘦削的胸脯高高鼓起,奇怪的情绪在肺泡中酝酿着,仿佛快要炸开了。下一秒,呼气。他仍旧颤抖,吐出胸口积压的浊气,整个人像是蓦地被抽走了精气神儿,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战栗不安地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许久之后,方才停止喘息。然后他接受了这种幽默的事实,但还没意识到事实的严重性。“这种蛋……”B先生斟酌着措辞,满怀希冀又支支吾吾地问,“这种蛋壳,是你们用来培育婴儿的新技术,对不对?我听说,有些早产儿得放到保温箱里培育,这种蛋壳技术可以提高存活率?”
令他心凉的是,C小姐又一次摇摇头,低声说:“不是这样的,先生。”
“那又是什么样?”B先生厌恶地看着那枚蛋,心里头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尖叫着想从这里逃跑。但C小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其动作之快,即使有镜头拍下这一幕再放慢十倍,逐帧分析,也只能捕捉到一片模糊的残影。B先生“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你弄疼我了。”
C小姐一下子松开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满是不安与歉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说,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然后求助似的叫唤了一声,引来门口两个黑衣人的注意力。“跟我来,先生,”她对B先生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会在那里弄明白一切的。”
B先生有些畏惧地瞄了那两个黑衣人一眼,旋而低头紧盯着自己的小臂。一道浅浅的抓痕留在那里,暗红色的鲜血从皮下破裂的毛细血管中渗出。惨白的灯光投下一股不祥的气息。他回想起方才那幻觉性的一幕,临走前多看了保温箱一眼,在上面找到了几道类似的浅白痕迹。
这是一间地下停尸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尸体防腐剂的气味。停尸台上躺着一具新鲜的女尸,正上方是一台长有八个机械臂的精密仪器。B先生进房间时,那台静默无声的机器正以一种优雅而精准的艺术解剖着停尸台上的女人—她不着寸缕,或许是衣物已被事先除掉了,锋锐的手术刀沿着人体中轴线切入胸脯,苍白的皮肉顿时从中间翻开,在机械臂末端的镊子扒拉下,向着两边延展,像一只蝴蝶,翅膀上闪烁着妖异的色彩。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眼角有一颗泪痣。
由于心脏早已停止跳动,鲜血并未喷涌而出。
B先生朝那个方向下意识望了一眼,清晰地看见肉体的不同层次是如此鲜明,肌肉、脂肪、内脏、血管皆清晰可见。另一个机械臂在这时动了起来,末端处连接一根纤细的金属管。之前那柄手术刀先在尸体脖子上切开一个口,然后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切入女尸的颈动脉,金属管从切口处钻了进去,另一端通过一根橡胶管子与一个蓝色的大桶相连。桶中是一池黏稠的**,呈现一种柔和而令人愉快的桃粉色,富有质感,如奶昔般绵密,汩汩注入尸体的血管内。与此同时,另一根金属管插进颈静脉,死者体内的全部体液都伴着一阵响亮的水声冲进了下水道。一时间,停尸房内**漾着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声响,就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奇怪的东西也被冲下去了。
B先生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C小姐此时已拉开了其中一处存放尸体的冰柜,温度却出乎意料的正常。她脱下那双黑色的高跟鞋,不打一声招呼,就钻了进去。B先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看着C小姐的屁股高高翘起,渐渐沦为黑暗深处的一个弧形轮廓,然后消失不见。他转身想走,两位黑衣人堵了上来。停尸台上方的机器正用套管针吸取女子腹腔和内脏中的积液。房间里徘徊着怪异的流水声和更加嘶嘶作响的抽吸声。这声音令人恐惧。他勉强一笑,顺从地钻了进去,才爬没多久便感受到一个向下的斜坡,身体也紧跟着滑了下去。
摔落至一块海绵垫上,回过神来,B先生发现自己处于一家电影院。这是比地下停尸房还要深的地下,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宽大的雪花屏投下阵阵苍白的微弱的光亮。借着那光亮,他看见观影席上坐满了服装店的假人模特,它们全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仰望着巨大的荧屏,C小姐就坐在它们中间,旁边给他留了位置。
他坐了过去,一脸木然,盯着屏幕,不知道对方在玩什么花样。雪花不见了,荧幕上出现倒计时。十秒钟后,放映室里播放的是他与妻子之间的细节—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共同营造的美好记忆,包括如何相识如何亲吻的瞬间。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她看起来漂亮极了,满怀青涩少女的风采。她带他到巷弄深处的苍蝇馆子吃饭,两人像不成熟的孩子,比赛谁更能吃辣,却不约而同呛出了泪水,把彼此弄得一团糟。他昧着良心说不辣,就好像真的不辣似的。最后,他赢了,为此沾沾自喜,现在想来也特别幼稚。在回去的路上,广场上有一棕一白两头羊驼被人围观。为了拍照,他凑得太近,其中一头朝着他吐口水。他出了糗,她哈哈大笑,他故作恼怒地指责她的不是,她却调皮地跑开了,像一缕无忧的清风。还有一次,他们正式开始约会时下起了大雨,他们同撑一把伞,后来一起回忆起此时,她说这场雨好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
这些场景,这些画面,这些记忆,是如此甜蜜,在他的脑海深处闪闪发亮,如今皆搬上了荧屏。他来不及指责C小姐为何监视他的生活,来不及思索为什么暗处一直有一双眼睛观察着他们,眼眶中思念的泪水便像决了堤似的奔涌而出。
他流下了眼泪。但放映室已经播放起了他们的同居生活。第一个反转来了。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夤夜,妻子—当时只是他的女友—悄悄下了床,进了浴室,对着镜子发呆。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东西闪烁了一下。那是她的眼睛,原先明亮,璀璨如群星,此刻却被一层浑浊的白翳覆盖,然后消失,出现,再消失,再出现……
B先生发誓,他在哪里见过这类东西,但脑子却记不清了,或者是不愿想起。他张了张嘴,瞪大眼睛,不安地捏紧了拳头。接下去荧幕上发生的一幕让他茫然,甚至心惊,尖叫着想要逃离—妻子用细密的牛角梳打理自己的飘飘长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青丝分向两边。紧接着,她用手指头在颅骨上摸索着,像是找到了一条暗粉色的、湿漉漉的裂缝,然后她猛地一扯,头皮裂开了,向后一直延伸到第一胸椎,裂口处有桃粉色的**拉丝。
一个长相奇特的生物,正费力地从那美好的皮囊内部往外钻。他的妻子,或者说,伪装成他的妻子的这个怪物,体型较正常人类娇小,嘴部是鸟一样锋锐的喙,两颊则生有一层鲜艳的杂发,根管处紧贴着脸皮。它脱壳而出,脚蹼像两块土黄色的肉疙瘩,末端处生着黑色的利爪。它有着人一样的躯干和人一样的四肢,但双臂却连着双肋,华丽的羽毛连接两侧,分明如凤凰般神异,却令他感到恶心。最让他恐惧的是,它的眼睛,覆着瞬膜,散发着栖息的群鸟的气息。
恐慌发作了。B先生想要尖叫,想闭上眼睛,想堵住耳朵,想大声哭喊,想转身逃离,想否认这种事实,他不能呼吸了,他头晕、恶心、出汗、窒息,他口干舌燥、心悸不安,身体禁不住打摆子,思维混乱也战栗。但他喊不出来,他不能动,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就像突然陷入了强制静止。他发自内心憎恶它们,害怕它们,恶心它们,并为此作呕。一想到妻子是这么一个怪物,他就感到深深的恐惧,一阵巨大的晕眩感袭击了他,可怕的焦虑、即将失控的歇斯底里,如同漩涡,撕扯着把他卷入发狂的中心。他害怕,他受不了了,他瘫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生命力,想吐,却吐不出来,想死,却抬不动一根手指。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泪,这次是恐惧的泪水。对鸟的恐惧盖过了一切,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嘘—”C小姐侧过身,抓住他的手,柔声鼓励道,“别紧张,深呼吸,这没什么好怕的。”
B先生无助地哭泣,吸气,呼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抓住女医生的柔荑。“这是一场测试对不对?”他满怀希冀地问,“这是一种治疗方式对不对?这些都是假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都是电脑处理的特效,利用我的妻子的形象,帮助我摆脱那种恐惧对不对?”
“你很害怕?”C小姐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B先生点了点头,睁大眼睛,两颊满是泪水,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然而,她还是逼迫他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继续看下去。
电影院的荧幕上已经不再播放他和妻子之间的细节。放映室里的带子向他完整展示了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走在路上遇见的每个人,回到家中,进了浴室,在四下无人的时候,都是一只鸟。它们一直监视着他,围绕着他,欺骗了他,也糊弄了他。
恐惧的浪潮再一次汹涌而来的时候,他害怕极了,想尖叫,想大喊,想质问这些怪物究竟是谁,人类去哪里了,但她制止了他那歇斯底里的怒吼,理由仍是怕他伤害到自己。然后,C小姐讲了一个故事,从鸟类文明的发展开始,讲起它们如何在远古遗迹的废墟中发现冷冻舱中的男人,并为了不让他醒来之后发现所有同伴都死了,进而扮演一个为他存在的人类。他问它们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怕最后一个人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便自寻死路。
“我们认为真相会让你好受一点。”C小姐小心翼翼地说道,“你那么爱你的妻子,甚至不能接受没有她的世界。安装在你卧室里的监控设备显示,你已经有了寻死的计划,我必须赶在你行动前阻止它。我们的裸猿保护法案是专门为你设立的。如今的人类很珍贵。我认为,如果你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类,就不会有痛苦的轻生的想法了。我怕你在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之后,就会崩溃。”
“可是啊,医生,”男人哭着说,“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呀,就像现在这样。”
C小姐低下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了。
早些时候B先生想过自杀,出于对妻子的思念。现在这种念头更清晰了一些。他一直觉得,所有的鸟类生物,无论是长什么样,都是邪恶的。它们对他抱有恶意,入侵了他的世界。事实是,他很矛盾,一方面,他爱他的妻子,仍记得妻子的音容笑貌;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在短时间内接受妻子是怪物伪装者的事实。他害怕,害怕鸟类,害怕鸡鸭鹅,害怕一些有喙的有羽毛的生物。他想要抽离,想着通过死亡回避痛苦。于是他指责C小姐本该让他直截了当地死去,而C小姐则慌乱地看着她,一会儿道歉,一会儿又对门口的黑衣人使眼色。
察觉到这一幕,他有了一种新的担忧,害怕自己困在这里,害怕C小姐也是它们中的一员,而在刚刚,他还握住了她的手,极有可能藏在那只纤纤玉手下的就是可怕的爪子……
爪子!他想到保温箱上的抓痕,想起自己小臂上的伤疤,再也抑制不住这种猜想,彻底发狂了,猛地起身,一路绊倒无数塑料人体模特,趁那两位黑衣人还没注意,弯腰从他们中间冲了过去。
他摸黑找到了一条楼梯,向上爬行,兜兜转转又进了一片狭窄受限的空间。他在黑暗中扒拉着,踢开了金属挡板,又回到了一开始那间停尸房。这是另一个储存尸体的柜子,也是电影院的出口。停尸台上,方才那具被解剖的女尸已经不见了。他没有多想,夺路而逃,奋力狂奔。他在医院出口撞上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后者冲他微笑,温柔地向他问好,眼角有一颗泪痣。
B先生崩溃了,暴走了,完全癫狂了。他连滚带爬,撞出大门,时不时回头张望,担心C小姐和那两个黑衣人追赶上来。他在停车场找到了他们的车子,拼命拍打窗户,让它打开车门。
“让我进去。”他祈求道。
车子冷冷地回绝了,说它是私人财产,不接受他的命令。
“但我是客人!”他说,又看了一眼医院门口,然后急中生智。“是C小姐委托我去办一件事!难道你不认得我了吗?当时我就在车上,坐在后面!”
车子迟疑了一下,像在衡量这种可能性。然后它极为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像在表示为难,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好吧,你可以上来。”
B先生慌忙坐了进去,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
“去哪儿?”车子问。
去哪儿?这是一个好问题。B先生坐在驾驶座上,内心一片惶然,不知自己还能逃到哪里?他问自己,如果你谁都不能相信,如果没人需要你,如果生活不再属于你,如果这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为你准备的位置,那你还能去哪里?家,已经没有了。妻子,也是假的。曾经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但一切都消失了。命运急转直下,存在似乎也没了意义。他又一次想起了过去,想起这些东西都已经消失了,或者一开始就没存在过,只是虚假的现实。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突然说道。
“什么样的现实?”车子问道。
“失去了一切的现实。”他说,“我失去了一切。曾经,我的妻子死了,但她还活在我的心里。这下,她是真的死了。我在想她是否爱过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她。也许我并不一定真的在乎她,只是习惯了这么一种相处,看着一个生命接纳我,关心我,甚至委曲求全地讨好我。我享受着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其实我生活在幻觉之中。”
“要确定是否是幻觉,其实很简单的事。车子说,“正因为我是一台飞车,或者说搭载在飞车上的机器,所以我能很理性地看待问题。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在乎你,就看她做了什么。她为你做了什么吗?”
“我们……”他犹豫着说,“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尽管那孩子是一枚蛋,是基因技术黏合出来的,但它毕竟是我们的血脉。”
“你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对,我没办法接受。”
“但你应该接受。”车子说,“因为,如果害怕痛苦而逃避,那你就永远不能接触现实。有时候正是生活在那些糟糕的、不顺心的东西,反过来成就美好的一刻,而不是隔离在一个枯燥乏味的绝对安全的环境里,踟蹰不前,无聊空虚地看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在于那里。”
B先生同意了它的观点。“如果是你的话,你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轮毂、电机、底盘、离合器、刹车带,你会怎么做?”
“那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车子冷静地说道,“我会定期进行检查,确保这一切发生之前,所有部件安然无恙。”
“如果是一场车祸呢?它夺走了我的一切,也能夺走你的一切。”
“我想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大声说道,像在下定决心。“在这等我。我忘记捎上我的乘客了。等我回来,带我去殡仪馆,我想再见她一次,哪怕她已经死了。”
“等待。殡仪馆。”车子说,“好。我会等你。”
B先生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