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我在时光灰烬中等你

01.

后来,在那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后,我才明白,悲剧永远不会收梢,它只会绕几圈,峰回路转与你相见。因为上天最大的乐趣便是看着我们跌跌撞撞找寻出口,最后困兽般绝望地嘶吼。

在那夜之后,我一直没见到向阳。

起初我还担心向阳不死心,会继续对傅亚斯下手。但在那夜之后,他似乎消失了一般,我没有再遇到过他,甚至连对面的门都没见打开过一次。

直到两个星期后的清晨,冉书瑶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比邻这两年来,她上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仅有的两次都是被向阳押解上阵。我绝对没有想到,在我和向阳撕破脸皮之后,她会来找我。

说实话,打开门时,我吓了一跳。站在门前的冉书瑶,和从前的她千差万别。她化妆是娇俏的,卸了妆是清秀可人,而两个星期不见,她瘦了一大圈,穿着一套长袖运动服,将领子高高地竖起,眼睛红肿且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整张脸是不同寻常的苍白。

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医院重症病房走出来的病人,整个人覆盖着一层灰败的绝望气息。

我杵在门口,没有打算请她进门。我不知道冉书瑶是否知道那些事情的真相,向阳那事发生之后,再次面对冉书瑶,我还是感到膈应。

我看着她,她也在看我,目光如水。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打破沉默:“请问有什么事?”

“你可以去看看向阳吗?”她咬着下唇,声音晦涩沙哑,像是在海水中浸泡过,“他现在很不好,你可以去看看他吗?”

我皱着眉头:“如果你找我是这个事的话,那抱歉,恕难从命!”

我边说着,关上门,却被她的手挡住。

“我求你了,你就去看看他吧!向阳现在很不好,连家也不回,每天泡在游泳馆虐待自己,你去看看他好吗?我求求你!”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他现在不想看到我,他想见的是你。”

“抱歉,我不想看到他,我没时间去见一个利用我的人!”我轻轻拂开她抵在门上的手,“请你不要再来了。”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她委屈绝望的哭声:“谈夏昕,你去看看向阳好吗?我求求你,去看看向阳好不好?他真的很喜欢你,你去看看他吧,我求求你,不然他会死的......”

我在玄关站了许久,握着门把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那一天我只觉得冉书瑶有些不寻常,但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我照常去上班,下班后又去超市买了菜回家做饭。当我走到公寓楼下,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为什么。我扭了扭脖子,继续往前走,不经意抬起头却被吓了一大跳——冉书瑶坐在天台的围墙上,双脚朝外。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边给向阳打电话边往上跑,电话刚接通,那边还没出声,我便道:“你快回来,冉书瑶现在一个人在天台,她好像要自杀!”

当我气喘吁吁跑上天台时,冉书瑶依旧坐在那儿,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我想朝她走近,却怕吓到她,只能压低声音喊她:“冉书瑶,你在干吗?别玩了!下来!”

她缓慢地转过脸,脸上满是眼泪。

我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一次看到她哭,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去年,她和向阳吵架,坐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嚎着,脸上没多少眼泪。而现在,她坐在距离我不到五米的围墙上,沉默地流泪。

一股浓浓的不安迅速袭击了我。

“冉书瑶,你下来,有什么事你下来说,别坐在那儿,危险!”

她没说话,眼眶像两个水龙头,汩汩往外冒着眼泪。

“你下来呀,你不是要我去找向阳吗?你下来,我去找她!你带我去,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这样的情况有些危险,我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有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帮你好不好!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消失好不好,不让你看见!”

“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你!”

“你根本帮不了我,世界上没有人帮得了我!谈夏昕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笑,没想到我也有今天!我总是骂你婊子,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婊子……你肯定恨不得我去死吧,现在我去死,你开心吗?以后再也没人骂你,你肯定很开心吧!”她忽然激动了起来,随着声音身体在围墙上晃悠着,看得我胆战心惊。

我并非谈判专家,以我和冉书瑶的关系要劝说她下来也不是简单的事,我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把她弄下来时,我听见了向阳的声音。

“是,如果你想死,就从这里跳下去吧!然后,我也跟着你一起下去得了!我答应你爸妈照顾好你,你死了,我没脸回去!”

向阳穿着T恤和牛仔裤,孤零零地站在风里,头发有些长。

“你根本不关心我!你心里只有游泳只有谈夏昕,你根本不关心我!我死了,你也没什么关系吧!如果不是我爸妈,你肯定才不会管我死活!你根本不关心我!”

“随便你怎么想,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知道我说到做到!我不知道你又怎么了,又和同学吵架了还是被经纪公司拒绝了?我只问你,你真的是想死吗?如果想死,就跳下去吧,我和你一起。”他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在用激战法,还是真的是那么想,说着,他慢慢朝她走去。

我看着他们,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她哭着求他,“向阳,你别过来!”

“那你下来,你听话,下来,不然我跳下去。”他用自己的生命,一步步地诱哄着她,“书瑶你听话,你说过要听我的话,你下来,来把手给我。”

她慢慢地伸出手,可在手触碰到向阳的那一刻,又猛地缩回来:“你别碰我,我脏死了,你别碰我!”

“你不脏,谁说你脏!”向阳竖着眉头,“你乖,下来,我们回家。”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究将手放在了他手中。

看着冉书瑶安全落地,我松了一口气,不想去打扰他们深情拥抱,转身下楼,却被向阳叫住。

“姐,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终究还是把话说出口:“不管是什么事,以后别做这种傻事了,死不能解决问题,只会把问题严重化。”说完,我“蹬蹬蹬”下楼。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哀愁的叹息。

这次“自杀”似乎就像是一场闹剧,没过几天,冉书瑶又开始早出晚归,她估计是去泡吧喝酒,偶尔在楼梯间或者门口留下呕吐的秽物。有一次在睡梦中我似乎听见她在号啕大哭,但想想应该是我的错觉。

虽然挺好奇的,但我没有去窥探她自杀的原因。

夏天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里,慢慢地靠近。

这个闷热的夏天里,发生了令我一辈子难忘的事。

首先是周舟的回归,她在与路放同居了半年后,又一次搬回我家。我不知道她与路放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周舟回家这事我只有兴奋和欢迎,她的情绪却不大好,夜晚睡觉总翻来覆去。我没有去问她怎么了,我想她想说的时候,会主动和我说。

其二是路氏的颓败,短短的几天内,路氏的股票像坐了滑翔翼一样一滑千里,整个路氏给人一种动**不安人心惶惶的感觉。没过多久,便听说路王八蛋因为决策出现严重错误被董事会否决,踢下台。

财经报纸大肆渲染着这个曾经的风云人物的颓败,短短几天,路放的名字至少在十份报纸上出现过, 最后一次我看到的是路放下台,即将飞往美国的消息。

那几天,周舟一直没去上班,像蜗牛一样蜷缩在我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玩游戏,不分日夜地打怪,似乎要将自己以前的玩乐时间弥补回来。我不敢打扰她,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她玩游戏,偶尔陪傅亚斯逛逛街吃吃饭。日子看似平静,我却始终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路放飞往美国的那一天,周舟没有出门,我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陌生电话的短信,只有几个字:告诉小舟,我走了。

我看着坐在客厅里像个流氓一样抽烟的周舟,站起来朝她走去,将手机伸到她面前,她看了一眼,将手中的烟熄灭。

“你想问什么?”

我摇头:“你想和我说什么,你想说我就听,你不想说我不问。”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里却一片荒凉。

“路放对我说,如果我搬去和他一起住,和他重新开始他就放过周氏,我答应了,他也做到了。我们两平静相处了半年,这半年,他对我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呀,每天接送上下班,亲自做饭,逢年过节送礼请吃饭看电影,称职得让我有些不敢相信那个人是路放。在两个月前,他甚至和我求婚,而我也答应了。”周舟将手放在唇边,嘴角带着笑,“夏昕,我说我心里没有他,你相信吗?其实我也不相信。可说我爱他,我更觉得荒谬。在路放求婚之后,我把公司的重要文件故意放在卧室没有收起来,那是市中心一块地皮的投标,是周氏下半年的大工程。这是公司的机密文件,如果他看了假装不知道对路氏对周氏都没有影响。可是他看后,把文件复制了一份。可惜啊——”

“可惜那份文件是假的,你用来试探他的是不是?”我抢过她的话,“那是你设的局,故意引他上钩的对不对!”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懂,为什么他看不透呢!”周舟突然大笑,眼角却有泪顺着脸庞缓缓下滑:“你说他怎么这么傻呀,这点逗中学生逗不够的把戏,他居然就上当了,还赔掉了半个公司!哈哈哈哈,路放啊路放,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周舟发了疯似的大笑,我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我才发现,这半年她瘦了很多,骨头硌得我生疼。

怀里的人一直在笑,笑到最后却哭了,像只小猫一样呜咽着。

“夏昕,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过原谅他,在他和我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心动了。可是对他来说,无论我多重要,永远都及不上金钱。”

“夏昕,我怀孕了。”

我猛地抬起头,周舟的眼睛里像是覆盖上一层浓雾,我看不清她的眸子。

“十二周,我上个星期才知道的。”她将手握成一个拳头,“应该有这么大。”

窗外的阳光猛烈得刺眼,我忽然想流泪。

周舟动手术那天,这个城市刮了入夏来的第一场台风。连绵的大雨似乎要将世界淹没。

我请了一天假,陪她去医院,司机依旧是小多。这个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喜欢开玩笑的男人在这一天异常的沉默,脸色就像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坐在我身边的周舟几眼。

“小多同学,注意看路!”我敲了敲前座椅背,“虽然姐现在要去医院,可我不想血肉模糊地被抬进去,你开车注意点!”

若是往常,他估计会和我抬杠,可是这一天,他却异常沉默,在我说话后便目光灼灼地直视前方,认真开车。

周舟看起来十分平静,眼睛看着黏附在车窗上的树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我们撑着伞下车走进医院大门时,小多突然冒着雨冲了过来,他堵在我们面前,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周舟,似乎要将她看穿一个洞。

我听见周舟轻轻地叹气:“小多,对不起。”然后她越过他,大步朝里走去。

这个高大的男人眼眶突然就红了,他背过身,沉默地走进雨里。

我看着他倔强的背影,忽然很想哭。

周舟的手术预约在下午三点,两点半她便换了衣服被推进手术室做准备。她闭着眼睛躺在病**,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直到手术室门口她才突然睁开眼,眼睛里有水雾:“夏昕,医生说我的体质不容易怀孕,做完这次手术,我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当妈妈了,将来你要生多几个孩子,送一个给我。”

我突然就嚎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手术我们不做了好不好?我们不做了!不做了!孩子我帮你养,我赚钱帮你养好不好!周舟我求求你!”

医护人员看着我巴掌病床耍赖,眼中一片为难。

周舟轻轻地放开我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夏昕乖,放手。这个孩子我不能留,它的到来注定是悲剧,我不能留着它,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爱它,你放手,乖,放手。”

医护人员扒开我的手,推着她进了手术室,红灯随即亮起。

我跪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地板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抽抽搭搭地哭着,没有人来阻止我,偶尔有几道同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随即叹着气走开。

直到一个带着试探的声音喊出我的名字——“夏昕,你怎么在这里?”

我抬起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手硬生生地停止半空中,来不及抹掉眼泪。

我们的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噢,那一天我与小优反目,失魂落魄在街上游**的时候遇到李维克,他送我回家。那一天的李医生看起来和往常区别不大,虽然胡楂邋遢,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我们大概有七八个月没见面,他看起来十分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就像从停尸间跑出来的病人。衬衫与西裤皱巴巴地搭在他身上,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了,头发亦是乱糟糟黏糊糊的。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恍过神来:“你,你怎么——”

李维克似乎想要笑,却笑不出,脸上的肌肉形成一个十分怪异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两三天没洗澡了,看起来是有些糟糕。”

“你怎么在医院,病了吗?”

李维克突然抬起手捂住眼,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沙哑的声音:“不是我,是宫雪。”

“她,怎么了?”

“胃癌。”他顿了一会,道:“是末期。”

“轰隆——”

天空又开始淅沥淅沥地下起雨,连绵不断的雨水,就像人的眼泪。

世间万物便在这雨水里浸泡,慢慢地腐蚀,最后消失。

02.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我和宫雪第五次见面。

第一次在医院门口。

第二次在面馆。

第三次在李维克的小诊所。

第四次是在麦当劳门口。

第五次又回到了医院。

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圆圈,无论我们走多远,遇到多少人,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地。

当我推开病房看到她的那一霎,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戴着一顶碎花帽子,睡在**看电视,瘦骨嶙峋,面部的皮肤有些发黄。

她睡着了,点滴瓶里的**缓慢地走动。

李维克轻手轻脚朝她走进,把她**在被子外的手收回去,那只手就像医学院里那骷髅,只不过是多了一层皮而已。他小心地将她的手收进被子里,又摸摸她的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一刻,我说不清什么感觉,只知道有滚烫的泪从我眼中滚落。

我买了两杯热咖啡,递给了李维克一杯,他抿了一口,说了句“谢谢”。

“她,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基本吃不了东西,她也咽不下去,基本靠打点滴。医生说,她的肚子里有气。过两天,我决定带她回家,让她开开心心走完最后几天。”他很平静地说着,但我敏感地感觉到,他在哽咽。

“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在美国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病了。所以她不顾我反对跟着我回来。大概是两个月前吧,她开始发病,我才感觉不对劲,把她带到医院。”他顿了顿,“夏昕,其实你说得对,我很自私。她去美国后,我一直在恨她,恨她不遵守我们的约定,恨她太多情。现在我才知道,她抛弃我不是因为不爱我,而是因为太爱我,她怕我妈和叔叔对我失望。她说她从小就不是乖小孩,她不能连累我,所以她去美国,糜烂地生活为的就是让我忘记她。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次回来是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想和我在一起多点时间,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总叫她回去,再也不要回来了。你说,她那时该有多伤心呀……”

咖啡杯被他捏得干瘪,冒着热气的**烫红了他的手他却没有知觉。他就像个小孩子,痛苦而自责地哭泣着。

没有人朝我们看一眼,在医院里,最不乏便是生死离别,他们冷漠地从我们身边走过,慢慢地远去。

外面依旧淅沥沥地下着雨。

这场雨一直下了十多天。

周舟动完手术便不愿在医院住,搬回了家,我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里照顾她。

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

几乎每一天,周舟都在做噩梦,她在睡梦中磨着牙,喊着路放的名字,喊着宝宝,喊着对不起。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却发现她在颤抖,只能用力地将她用噩梦中摇醒。很多次她都是迷茫地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后在我身边躺下。她没有再做梦,因为她没再睡着。

而我就睡在她身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有时候我会从**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阳台给傅亚斯打一个电话,听到他带着睡意沙哑的声音,我觉得安心。他每每被我从睡梦中吵醒都惊慌失措:“夏昕,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松了一大口气,却也没生气,迷迷糊糊地和我说着一天发生的事儿,或者网上看来的小段子,直到我有了睡意。

或许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我总是不安:“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很不安!”

“庸人自扰之。你别想太多,别杞人忧天,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战争时期,不会睡着睡着突然落下一颗炸弹,别怕,安心吧!”

我看着天边艳丽的霞光和蓄势待发的朝阳,用力地点头。

我们总说,无论黑夜多可怕,太阳出现的那一霎,总能打破黑暗。

可在光明来临前,要经历多漫长的等待,我们谁也不知道。

冉书瑶被戒毒所带走的那天,我恰好参加了办公室聚餐,回来时已是深夜。所以我并不知道在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冉书瑶总是早出晚归引起了向阳的愤怒,他将她在家里锁了一天,却没想到回来时她像犯了羊痫风一样在地上打滚,他叫了救护车,却没想到被告知冉书瑶是犯了毒瘾,直接报警将她送到了戒毒所。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所以当我上楼看到向阳脸色苍白地杵在楼道里时,我直接越过了他,掏出钥匙开门。

我没有看他,我却知道他一直在看我。

可我没回头,所以没有看到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

“姐,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旋转钥匙,我拉开了门。

“姐,对不起。”

我走进屋子,用力地将门关上,视线落在向阳的脚下,那天他穿了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但是它太脏了,入眼都是琳琅的黑与黄。鞋头的橡胶上,有一滴清澈的水珠,我没有看他的脸,所以不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门慢慢地将我们隔绝开来。

我从来都没想过,那是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后来,我不停地梦见这个画面,向阳站在门外,而我在门内,那道我开关了两年的门像被镶嵌在地面上一般,无论我怎么拉,它都纹丝不动。而向阳就站在我面前,默默地流着眼泪,我努力地伸长了手,依旧无法触摸他的脸。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是一览无遗地悲伤。

在向阳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自责与后悔里,如果当时我停下来回答他的问题,听他把话说完,现在是否结局会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我越过了他,关上了门,也熄灭了他世界里的最后一盏灯。

我在傅亚斯的陪同下赶往医院的时候,那块白布已经将他的脸盖住了。我哭着跪在地上,想要掀开,却被傅亚斯死死地按住:“夏昕,他已经走了,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他怎么走得安乐!”

我用力地推开他,用指甲挠他的手:“你骗人,向阳怎么会死!昨晚他站在我家门口,像个小可怜一样问我有没有原谅他,我还没有原谅他,他怎么可以死!你骗人!”

几个像是警察模样的人朝我走来,我抢在他们面前掀开了那块白布,指着那个满脸血污的人对他们咆哮:“你们骗人!他不是向阳,向阳那么阳光帅气,这个人这么丑!才不是向阳!你们骗人!你们叫向阳出来呀!”

那个躺在那里的人,身上都是伤痕,凝着黑血的刀口、拳脚踢打的淤青、硬物袭击的巨大窟窿,完全没了从前帅气的模样。

他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断了气,警察在整理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未发送成功的短信,收件人是我,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那条信息只有三个字——原谅我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地板上嘶吼,傅亚斯紧紧地抱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桎梏着我的身体。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我只知道自己不停地哭着,不停地对着躺在那里的人咒骂,我说我还没有原谅你,你怎么可以去死,我恨死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觉得他在和我开玩笑,他想看我原谅他,所以请人给他化妆还制造了这出闹剧。可最后我终于妥协,说原谅他,睡在那儿的人依旧没有醒来。

那颗温暖的小太阳,最终化成了冰凉的尸体。

向阳在第二天被他叔叔接回了家,我在医院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他一直隐忍的悲伤在看到侄儿的尸体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将头埋在傅亚斯的怀里。

在他们走后几天,我去戒毒所看了冉书瑶,但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她。他们说她的情况不大好,自残了几次,又开始绝食,现在不允许探视。

得知向阳的死讯后,冉书瑶便崩溃了。

若不是她一直做着明星梦,怎么会被掉进那些人的陷阱:他们告诉她,他们要拍电影,只要她听话,什么戏的女主角都有,想出几张唱片就几张唱片。这么可笑的话也只有她会信,于是她就踩进了沼泽,越陷越深。起初,他们只是让她一起喝酒唱K,再后来,他们当她玩物一样玩弄才发觉不对劲,想要抽身,可为时已晚。他们给她喝的酒里,抽的烟里,都掺了东西,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进去。她想过自杀,可最终还是被向阳劝了下来。直到向阳受不了她的堕落糜烂将她关起来,事情才爆发。向阳拿着刀去找他们,为她讨回公道。可那些人是什么人,哪个不是娇生惯养身边养着一群保镖,他就这样被十几个人活生生地打死,可他们呢,只得了一个防卫过当的罪名。

我坐在戒毒所的门口,小声地呜咽。

傅亚斯蹲在我面前,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一个月之后,对门搬进了新住户,是一对中年夫妇,没有儿女,每天争吵。

公寓的隔音一直很差,他们从每天清晨吵到深夜,我去上班还好,倒霉了周舟,每天听着那两口子互相骂着对方生不出儿子却不肯挪步医院。

周舟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却没回公司,即使她爸三天两头装病,她都不愿再回去。她很少出门,每天在家里看书,她要继续漫漫的考研之路。

小多来过几次,没有送文件或者让周舟回去上班,他每次都在清晨或傍晚过来,送来几样周舟喜欢吃的点心:某某茶楼的虾饺、烧卖或是某某酒店的烧鹅饭。看周舟吃得开心,其实我挺内疚的,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她爱吃什么东西。同时我也有些生气,小多对她那么好,她却极少给他一个笑容,面对他总是带着冷冰冰的面具。

“你何必那样对他,小多对你是真心的,现在你没给他发工资人还能那么对你,你该捂嘴偷笑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这样对他。”周舟慢慢地合上手中的书,“夏昕,我没法再去爱谁,且你我都知道,我的婚姻根本不由得我做主。小多他,值得更好的人。”

她忽然又道:“夏昕,过两天搬家吧!”

“搬去哪里?”我一惊,“你要走了?”

“我在城南租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比这里要宽敞一些,我们搬家吧!这个季度反正也要完了。对面的人太吵了,吵得我心烦。”

“好,那我们搬家吧。”

我知道周舟搬家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对面吵闹,从前向阳和冉书瑶住在对门吵起来远比现在要夸张,她想搬家,不过是怕我难过。

我回过头看坐在身后的人。

她低着头抱着书本,刘海微微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恍然像回到了六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她亦是这副模样,恬静美好得不像话。

似乎只是一眨眼,就过了六年。

搬家的那天是周三,我要上班,原本想请假,但周舟说:你新工作才做了多久,老是请假多不好,你让傅亚斯来帮忙吧,要不然我一个人也行。

我犹豫了一下,没给傅亚斯打电话,而是找了搬家公司。

打电话的时候周舟一直在身边,看我的眼神耐人寻味,我避开她的目光,慢慢地垂下头。

其实我说不清我与傅亚斯的关系,现在表面看来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们是男女朋友。他比先前待我更好,只要有空便会接送我上下班,有时候还会带上一点小点心或甜食,像小心翼翼讨好女朋友的高中生。但,我心里仍旧是不安,我总感觉现在的美好是虚幻的,傅亚斯也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便会离我而去。

所以,我也是小心翼翼的,希望这场梦能延长一些,再长一些。

搬家的事是周舟一手操刀,早晨六点她已经起床开始将东西打包,我在这套小公寓住了整整两年,周舟来来去去也住了有一年,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十九寸电视机大的箱子也装了十来个。

当我准备将床单叠好塞进箱子里时,她扔给我一个白眼:“这套床单都睡了两年了,你上次月经来还留下一大块洗不掉的污渍你还准备带走吗?是不是连窗帘也想拆下带走。走走走,去上班,我自己来!”

我还想挣扎,她已经将包包和鞋子塞给我,将我推出门。

我索性两眼一闭,上班去了。

再后来我回想起这一天,总觉得有些事的发生是必然的。

那几天我总感觉到不安,走在路上总感觉有双眼睛黏在后面,像湖里的水蟒,湿漉漉,黏糊糊,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回过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下班后我坐上了回家的班车,走了两个站才发现自己坐错了车,新家在城南,我应该坐另一个方向。于是我按了铃,下车,那时我没注意身后两个男人一直在跟着我,还以为他们只是下车的乘客。

夏天的天黑得特别晚,路灯还没有亮,周遭笼罩在夕阳橘黄色的光圈里。

我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公车站坐车,却被人扼住了手腕,与此同时,有柄刀子抵在了我腰间,他们对我说:“走吧!”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将我笼罩。

那一晚发生的事,并不像电视演的那般可怕,但于我来说,是惊心动魄的。

他们制住我的行动后,打电话叫来了一辆车,然后将我推进去。车窗玻璃是黑色的,我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只知道车不停地往前开,像驶进无尽的黑暗里。

那柄刀一直抵在我的腰间,两个男人与司机始终是沉默的。我试图和他们搭话,问他们是否抓错认能不能放我回去,可没人回答我,我被无边的恐惧所包裹,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

我没有被带到什么废弃厂房、工地或地下室,而是被带到一座郊区一座公寓。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我,直到推开公寓门看到里面的人时,我恍然明白过来。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的人我见过——高高瘦瘦,带着金丝边眼镜规规矩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流氓却比流氓要可怕一百倍的老K。

我被压制在另一张单人沙发,周遭围着十来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而老K就坐在对面,用一种打量菜市场猪肉的眼神打量着我,自上而下。

我没法不害怕,可我不敢哭,只能在把自己缩在沙发里。

周围静得可怕,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规律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老K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磁性的沙哑,见我不出声只顾着摇头他也不恼,“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紧接着,又是静谧。

我看着墙上的钟,它绕着中心点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重复着脚步。我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压得我几乎要崩溃,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颤颤巍巍地问那个闭眼休憩的人:“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我要回家,你放我走!”

可他就像没听见一般,闭着眼,手指按着自己的节奏在椅子上敲打。

“你让我回去呀,你放我走啊!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自己来!为什么啊!我又没有得罪你们!放我走啊!”我听到自己带着巨大的哭腔,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打开门回家,可我不敢,因为身后的刀子还尖锐地抵在我的腰上,我一动作,它便跟着移动。

我小声地呜咽、啜泣,最后捂着脸号啕大哭,可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就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密闭的小黑屋: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时间流逝里静静地祈祷,祈祷有人将你从这可怕的环境里拯救出去。你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地等待着,等着死亡,或者救赎。

这比直接给你一刀,更让人崩溃。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眼泪砸落在手上。

是一声巨大的撞门声将我从这痛苦中解救出来,然后我看到了傅亚斯,他面色通红,气喘如牛地闯了进来。他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眼中的担忧一览无遗。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你没事吧!”

我刚想开口便被一直沉默的老K打断:“她没事,但你有事了!”

“K哥,你想找我,直接找我就可以,为什么还要牵连别人!”傅亚斯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但从我这个角度,恰好看见他发抖的指尖。

“找你?”老K带着嘲讽的笑,可神情却尖锐,就像匕首,看似无害,其实锋利无比,“不找这位小姑娘,我怎么请得动你。傅亚斯呀傅亚斯,你可真行呀,我还以为你是最听话的,没想到不说话的狗最能咬人。你说说,我们的账怎么算?他们都说你故意输那场比赛,因为你拿了山狗的钱,我不信,所以现在来问问你!?”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人,而傅亚斯接下来的话,像一颗炸弹朝我扔了过来。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才明白发生什么事。

傅亚斯那所谓的最后一场赛车,其实远没想象简单。有人找到了傅亚斯,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在签了生死状的情况下故意落后。这是十分没有道义的事,傅亚斯并不想答应,但他想到自己在监狱中垂死挣扎的父亲,终究还是弯下腰。那场车赛,因为傅亚斯的落败,老K输了上百万。事情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败露,于是老K找他算账。

“对不起,K哥。”傅亚斯的声音毫无波澜,“事情是我做的,我不想争辩什么,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我请你放过她。”

“要是我不呢?”

“那么,我求你放过她。”傅亚斯慢慢地躬下身,一字一句道,“K哥,我求你。”

老K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手下手里抢过一把刀,将它扔在傅亚斯面前。

“你挑断双手的手筋,我就原谅你。”

我看着那把刀,漫无边际的恐惧排山倒海朝我袭来。

我害怕他没有捡起那把刀。

可我更害怕他把刀拾起。

我想说话,可喉咙却像灌满了沙砾,疼痛得我无法发声。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刀。

我像被人推了一把,后知后觉开始哭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嚎着,可身边的人死死地掐住我的手腕,无论我怎么挣扎,都不肯放开。

我跪坐在地上,却看到傅亚斯在朝我笑,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夏昕,现在你相信我爱你了吗?”

我仿佛回到四年前,他在光影中朝我伸出手:“夏昕,别哭。”

那些桎梏我的力量仿佛都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他们的,当我扑到傅亚斯身上抢过他的刀时,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去看他,而是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老K,看着他讶异的表情,我将那把刀扎入了自己的肚皮。

我感觉到疼,似乎有**从我的腹腔不停往外涌,我听见傅亚斯的哭声,这个英俊的男人,像个小孩一样哭得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他的眼里都是无措与惊恐。

周围的人都在惊呼,他们似乎要朝我们靠近,但傅亚斯紧紧地抱着我,他不停地在我耳边说着“别怕”,我想回应他,可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他的怀抱可真温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