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一枪

01.

吃完面,傅亚斯送我回家。

我无法拒绝他,无论什么时候。

我跟在傅亚斯身后,他的背影消瘦而孤独,有那么一瞬间,刺得我想掉眼泪。我走得很慢,像是蹭着地面一点点往前移,率先抵达公车站的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笑骂了一句:“你是蜗牛吗?怎么那么慢!”

我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傅亚斯的笑,从前他挺爱笑的,但在我们分开了又相遇之后,他的脸像被泼上了强力胶一般,僵硬、面无表情。我像花痴一样盯着他的脸,直到他不自然地撇开,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两下:“我脸上有东西吗?”

一种奇怪的、尴尬的气氛在外面之间蔓延,我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好在公车在这个时候来了。

“车来了,走吧!”

傅亚斯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上了车,熟练地刷卡,找位,看得我目瞪口呆。我坐在他为我预留的靠窗座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在我心底蔓延开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突然开口,“不止是你,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坐在这公车里,甚至为了方便还办了一张公车卡。”

窗外一片流光溢彩,沉沉叠叠的光影在傅亚斯脸上交错,他的大衣不知何时蹭到灰白的墙粉,我挣扎了许久才遏制住把手伸出手帮他抹去的冲动。

“你不是有车吗?”

“以前我总觉得坐公车浪费时间,我更喜欢开着车在风中驰骋,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可现在,我越来越感到厌倦,甚至恐惧。”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前座的椅背,像钢琴家在弹琴一般,“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喜欢随便在车站拦下一辆车,任它载着我绕着这城市一圈一圈地转,那种感觉很奇妙。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看着窗外的人的喜怒哀乐,我总觉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像一部悲剧的旁白,娓娓道来,我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我用力地抠着自己的手心,希望痛感能麻痹我的大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没有再说话。

窗外的星星密集而闪亮,像一张巨大的网,扣住了头顶的世界,无论你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那个晚上,傅亚斯送我回到公寓楼下时,路放已离开,回家开了手机,便收到他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改天再吃饭吧。

我并没把这条短信放在心上,包括第二天下班和小优被主编叫到办公室说有重要饭局要我们参加依旧没感到什么不妥,只是下意识地拒绝:“可以换个人去吗主编?你看我一不会说话二不会喝酒的,去了给你们扫兴。”

他板着脸,居高临下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我看你不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呀小谈!我这个主编该好好反省反省,说话都没人听了,连叫你们吃个饭都推三阻四的!”

“不是的,主编……”

“和赞助商吃饭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对方看着我们这群大老粗吃不吃得下,谁叫我没用,叫不动那群小姑娘呢!”

我还想说话,小优却在背后拧了我一把,笑道:“主编我们先去收拾下,在外面等你们。”

出了主编室,小优便开始数落我:“你这个没脑子的,他叫我们吃饭能有什么大事,你怕个鬼!好好的一次机会差点给你毁了!”

“不是,你说他为什么找我们,娱乐部不是有很多更年轻漂亮的吗?找我们干吗?不是很蹊跷吗?”

“你笨咧,还不是器重我们!怎么说我们也做出了好几条大新闻,岂是娱乐部那几个家伙可比的!”

天气已逐渐转冷,当天晚上的晚餐是在川菜馆进行,当我跟在社长主编和几个部长身后走进包厢时,我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看着路放在灯光下锋利的轮廓,我大概明白他那几个字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别躲了,这顿饭我总能让你和我一起吃。

我的大脑嗡嗡嗡地转着,像要炸开一样疼,但我不能言表于色,站在那儿木讷地看着报社的领导们对着路放谄媚,他们脸上堆满了笑,像一个个布满褶子的包。他们也没想到,只是和广告商简单的一顿饭,堂堂路总居然会赏脸,既兴奋又忐忑。

路放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犹如一尊菩萨,坦然接受供奉。若不是小优扯着我的手臂拉我入座,我还不知自己会楞到什么时候。

餐桌犹如华丽的戏台,一番装扮后,主角配角墨粉登场。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路总怎么赏脸,我得敬您一杯。”

“谢社客气了,这些年公司的发展,离不开各位的关照啊。”说着,他起身举起了酒杯,“这一杯,路某敬在场各位。”

我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不得不和大家一起站起来,笑着喝下那杯辛辣的**。

“这两位是?”

“这是小谈和小林,我们社里最能干的记者。”主编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威胁,嘴巴却咧到耳后:“你们,快给路总敬酒!”

我不得不佩服路放,堂堂路氏总裁为了整我这个小小人物竟如此放下身段,处心积虑。

这个晚上,我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整个人晕晕乎乎,胃也像坐过山车一般不停地翻腾着,但思绪却无比清晰。在主编又一次往我手中塞杯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借尿遁,在众人的诧异的目光中逃之夭夭。

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泼着水,可这并没有让我好受,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头疼得厉害。更让我头疼的是,当我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时,路放在倚在走廊上抽烟,听见响动,在弥漫的烟雾中抬起英俊的脸。

我很快收拾好情绪,准备无视他回包厢,谁知当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拉过我的手,以一种电视里霸道男主强吻女主的姿势将我困在墙角。他不知用了什么香水,混合着香烟的焦味不停在我鼻腔流窜,我没有反抗,或者说我忘记了反抗。

此时我的脑子一片混沌,看着他那张不断靠近的脸和深邃的眸,我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胃,几乎就要被眼前的人蛊惑。

我并不知道,此时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冷冷地窥视着我们。

路放薄唇轻启,道:“谈夏昕,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样子看起来多脏,多恶心吗?”

就在路放放开我的前一秒,我扯住了他,将胃里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吐在他身上,看着他那张像被人揍了一拳的脸,我撑起一个笑:“对不起路总,现在你看起来比我肮脏多了。”

路放盯着我整整一分钟,最终带着一脸愤怒拂袖而去,直到饭局结束都没再出现,据说是临时有事,开会去了。

当天我回到家,周舟依旧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两天,路放一直没有动作,我因扳回一局而沾沾自喜了两天,一下子把他当成小绵羊,忘记了他是只锱铢必较的狼。

周五晚上十点十分,我结束加班回家,消失了整整四天的周舟终于回来了。

她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想到她不声不响消失了好几天,我一肚子火,刚想推她一把顺带数落她的罪行,可手刚伸出去就停顿在半空,因为我看到了散落在沙发上的东西。

我想此时我的脸色肯定难看极了,我颤抖着指着沙发上的照片,问周舟:“这些是哪里来的?”

周舟抬起头看我,明明她是坐着,我是站着,我却觉得自己比她矮了一截。她看着我,不带任何表情,像在陈述一件与她无关的小事:“有人寄到办公室给我的。”她伸手将那几张照片整理一叠,最上面一张是路放将我抵在墙上的画面,他低着头,我侧着脸,看起来就像文艺片里的认真亲吻的情侣。

我颓靡地坐在地板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绝望。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周舟的声音有些冷,这句轻飘飘的话让我突然有些恼怒甚至心寒,就像你被走在路上被车撞了,有人拿着话筒跑来问你一句:“你有些什么感想不?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想听些什么?要我哭着和你解释说这不关我的事吗?是路放陷害我的吗?”我几乎是对着她咆哮,“现在你已经不是路放的女人了,这些我还要和你解释吗?就算要解释,也不该是和我要吧!我还想问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他妈的把路放送给你的衣服塞给我穿是什么意思!造成这种局面,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看着你喜欢的男人搞你的好姐妹,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人在生气的时候,总会口不择言,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门大炮,见人就喷,完全不知道自己喷出的弹药会威力有多么大。

面对我的勃然大怒,周舟看起来十分淡定,这只是看起来。当她冷笑着将照片摔在我的脸上时,我就知道她生气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我已很久没见到周舟这么生气,且还是因为我。

照片撒了一地,我想这个拍照的人一定是专业的摄影师,否则怎能将两个毫无感情的人拍出宛若情侣的美感: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和路放头贴头,暧昧而温馨。

“只有这套衣服的尺码你穿得下!这是路放两个月前送来的衣服,他按照是我上大学的尺码,他压根不知道我瘦了,这套衣服根本穿不下!我为什么把那套衣服塞给你穿,是因为你跑来和我借衣服又他妈的心疼钱不让我去买新的!”

“还有,我的确已经不是路放的女人,路放和谁接吻甚至他妈的上床都不关的事!但我还是你谈夏昕的朋友吧,我还有资格管你吧!你他妈的和傻子一样被人渣路放耍得团团转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吧!但你呢?你把我当什么了?”她眯着我眼睛看我,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你被路放纠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早去找这个人渣拼命了,还能留他这样欺负你!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当成妒妇吗?当成一个听到路放的名字就会嫉妒到发疯杀人的疯子吗?”

“我找你?我他妈的找得到你吗?”不说还好,说到这儿我更来气,“那个晚上之后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打不通,人也不回家,我他妈的找得到你吗!你和我耍什么脾气!”

一个坚硬的东西砸在我身上,是周舟的手机。

“电话打不通?你什么时候打的?酒会那个晚上吧!那个晚上我爸进医院了,他妈的手机没电了!我第二天清晨就开机了,可当我熬了一晚上,打开手机看到的是我的好姐妹让我去死,我是什么心情!我是故意不回你电话的,但这几天我在医院手机都是开着的!你打过没有,你想过找我没有!”

“谈夏昕,你摸摸自己的心,我他妈的有没有做错!我对不起你了吗!如果你一句是,我立马跪下来和你磕头道歉!”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这个在我面前红了眼眶的女人,她握着拳头,似乎在努力抑制自己情绪:“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你对我的信任就值这么多?”

愧疚排山倒海地侵袭着我,看着周舟站在灯下悲伤的模样,我突然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朝她伸出手,可她像对待陌生人那么冷漠,在我触碰到她之前轻轻地将我拂开,转身进了房间。

房间的门缓缓合上,我像被抛弃了一般,对着冰冷僵硬的门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肮脏极了,像从泛着恶臭泥坑里爬出来的怪物。

间隙一旦产生,就难以愈合。

我和周舟五年友情生涯里出现了第二次感情危机,距上一次已过去三年。

上一次闹翻,是因为知道她和已经结婚的路放搅合在一起。

大概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吧,我和周舟开始了漫长的冷战,随着气温的下降,我们冷战的程度也在加深。

虽然看起来生活与往常并没多大区别。

每一天,周舟都起得很早,做完早餐后去上班,而我则负责洗碗,晚上谁先到家就谁做饭,不做饭的人便要洗碗。我们甚至像往常一样,每个星期一起去超市采购一次,将冰箱堆满,我们也睡在同一张**。只是,我们不再打闹,不再在睡前畅谈心事,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像梦游一样从对方身边飘过。

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实则煎熬,好几次我都鼓起勇气想对周舟说“对不起”,可她总能在我说话前,迅速地扭转身体,走到另一个地方。

我看着周舟冷漠的背影,像是被泼了一大桶冷水,冻得我不停地发抖。我抿着唇,将原先的话用力地咽回肚子里。

在我和周舟的冷战抵达最高峰的时候,这个城市也迎来的冬天的第一轮降温。被收进柜子里的毛衣和外套在一夜之间迎来了春天,带着樟脑丸的难闻气味,在每一个角落彰显自己的存在。

在十一月最冷的那天,报社发生了一件大事。小优跟踪偷拍了本市最大规模的黑市赛车,报道了一条名为“直击黑市赛车,探究狂飙真相”的新闻上了头条后,在社会上引起非同凡响,主编和社长在早会上双双对她进行表扬。

那几天,我只知道小优在做大新闻,每天早出晚归地奔波,当我拿到报纸打样的那一刻才知道她一直神神秘秘在做什么事,果然,这条新闻第二天便在整个城市掀起轩然大波,当晚便听说警方对赛车场被进行了突袭,造成巨大打击。同事们对小优的印象一下子便改观,而我在那一刻,脑子里除了恐惧没有其他情绪。

所以当主编在会上说要我们向小优学习,做一个敏锐的新闻人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自嘲,我果然不是一个好记者。

结束早会后,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傅亚斯发了一条信息。我不停地催眠着自己这只是对一个普通朋友的关心,在迅速地编辑了短信发过去。发完短信后,我始终很忐忑,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看。

在等待二十分钟后,我才得到傅亚斯的回复,他说——我没事,谢谢。十分云淡风轻的语句,真真像回复一个普通朋友,我盯着那几个字许久,才缓缓地将手机收进口袋。我不想承认,盘旋在我心里的那种怪异情感是失落。

这条新闻轰动了许多天,《今报》打算趁着势头进行各种报道,只是小优突然发了水痘,请了十天的假。原本以为主编会将这条新闻派给A组或者柯姐,小优却给我打了电话,有些神秘兮兮:“夏昕,我和主编说好了,这条新闻你帮我跟着!”

我看着定格在报纸上带着头盔的赛车手,有些意外:“为什么是我?”

“你笨咯,柯姐要带小孩不能奔波,总不能给A组,让他们白白占了便宜!你要给我做好这条新闻知道吗?不然我杀了你!”

我犹豫了一下便答应,有限的脑容量都在想着要如何做好这条新闻,根本没听出小优话里的玄机。

但后来我想,即便是那时有人拿着枪抵在我头上告诉我那些事,我也不可能相信。

伤害这些东西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只有亲身去经历,你才知道有多痛。

02.

在这之后的许多天,每天晚上九点过后我都要坐一个小时车是西郊城外,背着我硕大的双肩包还有笨重的相机。社里的摄影师大多不愿在夜里工作,名曰私人时间拒绝加班,所以一般晚上跑新闻我们只能自己拍照。我每晚都要冒着冷风去郊外蹲点,再花一个多小时坐车回家。可整整一个星期,郊外都冷冷清清,没有风驰电掣,没有鬼哭狼嚎,像坟墓一般寂静。

冬天的风像刀子般犀利,饶是我自我感觉体质良好极少生病的人都在折腾中感了冒,鼻涕横流了两天。在我感冒的第三天,周舟往家里带回了好几盒感冒药,我一感动,鼻涕又流了,我擤完鼻涕再抬起头她已背对着我继续看书,根本没打算与我讲话。

我往鼻孔里塞了两管纸巾,瓮声瓮气给小优打电话,说我很没有可能无法继续完成她托付的事情后,她元气十足的声音迅速大转弯,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她浓浓的沮丧。

“这样吗?那好吧!你都感冒了我总不能还逼着你帮我跟新闻吹冷风,我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到时候我自己去吧,可是如果这几天刚好有情况可怎么办啊!”

“那,我就再帮你跟几天吧!”我一不注意,话就从嘴巴溜出来了,小优那边开心得几乎尖叫,我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巴掌。

在和小优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晚上,当我打车抵达郊外时,大鱼们终于出现了。

密密麻麻的改装车,排气管与发动机发出的轰鸣,轮胎刻意与地面摩擦出的刺耳声响无一不刺激着我的神经,第三次来到这个黑色赛车场,我第一次如此激动。或许是太多天没有“活动”,今夜的人都显得十分兴奋,他们不停地转着油门,发出刺耳的突突声。

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他们发觉,只躲在离路口还有一百来米远的大树后,当我将镜头对准赛道,调好焦距时,出现在镜头里的人是傅亚斯,他似乎没有准备上场,坐在一辆机车伤,手插在一袋里,冷冷地凝视着远方。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按下快门。我拍了数十张照片,有围观的人群,有正在准备的赛车手,有扬着棋子的裁判,当我将镜头对准远处坐在一个类似裁判席的桌子时,相机突然从我手中脱离。

我猛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男人,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怎么拿我的东西!”我才问出口,那男人冷冷一笑,并不回答,反而伸出手揪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往前走。

“啊……放开我,你干吗啊!你放手,再动手动脚我报警啊!”

头皮被男人扯得发疼,我不停地在他手中挣扎,可对他来说却像挠痒一般,男人完全不理会我的问话,一手拎着我的相机一手将我拖到远处的那个裁判席,用力地甩在地上。我跌坐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那人道:“K哥,她在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拍照。”

“哦?拍照?”

我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看着被男人叫做“K哥”的人,他是坐着的,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金边眼镜,普普通通的相貌,看起来和他的名字极其不般配。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就是老K,颜梦口中只手遮天的赛车场老板。

“你是记者?还是警察?”

“不不不,我只是来这边玩的,拍几张照片留,留念而已!”我结结巴巴地否认,“真,真的,我只是来玩的!”

老K低头调着相机的照片看,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你们啊,真是不乖!上次不是和你们说过吗,这里不允许拍照,再来就不止那样的惩罚了!怎么你们一点都不听话,这才过了几天,我们还没开场,你们又换人了!你们报社啊,可真是舍得,老让你们这些小姑娘出来跑……”

“什么上次?”

“什么上次!上次来偷拍的那个女孩不是你朋友吗?她难道没有和你说再让我瞧见你们偷拍,哪只手拍的哪只眼看的都要留下来吗?”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笑着扬扬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头皮一痛,被原先那个男人扯着头发拖到了一边。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下一秒,一个巴掌狠狠地甩了过来,我的左脸火辣辣地疼,眼泪突然从眼眶窜了出来。当男人第二次朝我扬起手时,被人拦住了。

“够了,大林。”

男人讪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看向了老K。

我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傅亚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朝他扑去,之前的芥蒂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我死死地揪住他衣摆,唯恐他会在此时丢下我。傅亚斯把我护在怀中,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小声地安抚着我:“别怕,有我。”

我听着他规律强烈的心跳声,眼泪不停地流着,心里充满了不安与恐惧。

“老K,她不是记者,是我的朋友。”我听到傅亚斯镇静地说,“是我女朋友,知道我在这里,来这边玩玩。”

“哦?那这相机是怎么回事?”老K的声音在笑,“亚斯啊,你当你是傻子吗?说话不用负责,还是,你当我是傻子?”

“她是来给我拍照的!”

“那这里面怎么没几张你的照片,可都是别人的照片。亚斯啊,你这女朋友可要好好看紧啊!”

傅亚斯抱着我的手一紧,他似乎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老K,就当做给我个面子好吗?”

周围静默了好几秒,气氛一下子冷了,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眨眼,傅亚斯冰凉的手突然牵住了我,像安慰一般,我不敢动,任由他牵着。

直到过了许久,我才听见老K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无奈:“那既然这样,我就给你个面子,可是亚斯呀,你也要记得你和我说过什么,下次也记得给我老K一个面子!相机留下,人你带走吧!”

相机是报社的。我猛地抬起头,正想说话,傅亚斯似乎猜到我要说什么,抢先开口了:“K哥,照片删了可以吗?至于相机,在你看来这不值钱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可是不是小东西,你……”

“哈哈好,就冲你这句K哥。”

我茫然地看着傅亚斯从老K手中接过相机,再将它挂在我的脖子上。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和老K打了个招呼,拉着我朝他的车走去,再把挂在车上的安全帽戴在我头上。我泪眼蒙眬地看着这个面容冷静的男人,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很快又收敛,语气严肃地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里很危险,老K不是什么宽容大量的好人,你以后别来了。无论是跑新闻,还是玩!上次警察来也是走过场,你以为他会怕这些东西吗?这个地下赛车场存在时间不短了,他为什么能长盛不衰?夏昕,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

我没说话,抬头看着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大片大片的云拥挤在一起,像一块块巨大的污渍。

我坐在傅亚斯的车上,没有拒绝他送我回家。

车飞快地穿行在公路上,光秃秃的木棉迅速地后退着,我坐在他身后,环抱着他的腰,就像回到五年前一样。那时好像也是冬天,天很冷,他就这样载着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我在冷风中悲伤矫情地回忆着,猛然发现,无论我是多么不想承认,还是无法抹杀我已原谅他这个事实。

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原谅了他。

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二点,我拖着疲惫的脚步推开门,恰好与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周舟迎面撞上。

她看了我一眼,仅是一眼,脸上便雨云密布。她板着冷冰冰的脸开口,似乎忘记自己正在和我冷战:“谁干的?”

“什么?”我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她将我推进洗手间,指着镜子那个披头散发脸颊红肿嘴角还有淤血的女人阴沉沉地问我:“谁打你了,谈夏昕你丫的是犯贱吗?每次都被欺负成这样,以前是被骂,现在是被打,以后是不是要被人捅几刀才舍得回来!”

我看着这个怒发冲冠的女人,哭得发疼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泪水,我回过身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身上胡乱蹭着:“对不起周舟,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以后不要吵架了不要冷战了好不好?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双手高举着,保持者投降的姿势,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无奈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我们就这样在狭隘的厕所拥抱着,温馨不到两秒,她的声音又蓦地变得森冷:“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打你的。”

当我洗完澡躺在沙发上和周舟说完前因后果,她忽然就无厘头地微笑了起来,看得我毛骨悚然:“你干吗?”

“这样说,就是那个叫什么小优的惹了祸又陷害你?”

我的心慢慢地下沉,闷闷地把头埋在沙发里:“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事实就是这样!谈夏昕我早就和你说过,那个什么小优的看起来不是个好人,你这个圣母白莲花还不信,现在呢!吃亏了吧!”

“现在事情还没下定论,说不定小优也不知情呢!”

“可能吗?你现在心里也清楚得很,只是不想承认而已!傻瓜都知道是她故意陷害你,想看着你死,你个笨蛋。”

“好了我是笨蛋,你最聪明了可以吗周大小姐……”

半个小时前说再也不要吵架的两人再一次争吵了起来,我们从沙发里吵到了被窝,最后直到睡着的前一秒,嘴巴里还在互相地数落对方,可我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像连体婴一样在温暖中睡着。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虽然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但那日日夜夜纠缠我的梦魇在那一夜却没有来找我,让我睡了一个香甜的觉。

第二天不是周末,我顶着伤回到报社吓到了许多人,也得到了许多关心。当我站在主编室里面无表情地告诉主编我无法继续将这条新闻做下去时,他看了看我淤青的嘴角,竟没有骂我,反而有些担忧:“你怎么搞成这样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小心一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主编室。

三天后,小优终于回来上班,在办公室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小优,你不是出水痘吗?怎么脸还是那么光滑?”

“我有秘方呀,美容秘方!”

“啧啧啧,怪不得还是那么漂亮呀!”

“哪里呀,十多天没回来,我想死你们了……”

在小优和同事们寒暄的时候,我一直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看PDF,好几次我都想站起来揪着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陷害我,可当看到她洁白无瑕的笑我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干瘪瘪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并不知道,在我掩耳盗铃地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小优一直在看着我。我更不知道,虽然我很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我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像被附上一层白色的纱布,苍白阴森恐怖。

当时我脑海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小优为什么要陷害我?

大概是在三个小时后,同事们陆陆续续下楼去吃饭,我在QQ上收到小优的信息:夏昕,一起吃午饭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犹豫了三分钟,才收拾东西下楼去以前我们常去的东北餐馆。或许是天气冷,原本总人满为患的餐馆变得很冷清,小优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低着头看菜单,灯光打在她脸上,白皙光滑,就像他们说的一样,痊愈得完美无瑕,看不出一点痘疤。她看起来是那么乖巧,那么无辜。

大概就是那一刻,我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定论。

我朝她走去,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挂着微笑:“夏昕,怎么那么慢?要吃什么你点吧!要不点个鸡架,你上次说好吃的!”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虚情假意的笑。对面的小优却慢慢地收敛了笑,坐直了身子,问:“夏昕,你怎么了?”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我的额头,我向后倾着身子,避开了。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害我?”

小优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但很快,她便恢复正常:“夏昕,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既然话已开头,接下来的话也没想象中艰难:“偷拍了赛车场后是不是被恐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让我去拍!而且,你的脸这么光滑,看起来根本不像出过水痘的!你是不是骗我!”

“夏昕,我没有!”小优沉默了整整一分钟,才艰难地开口,“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着小优那张无辜的脸,第一次觉得那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完美逼真。可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将它撕下来,即使会染上满手的鲜血。

“小优,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茶色的桌面覆盖上一层油腻腻的光,还有时间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小优低着头,手指抚摸着桌面的纹路,声音很平静。

“谈夏昕,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讨厌!”

在大学时期,和我针锋相对了四年的季柯然就曾这样说过我,可现在,说这些话的人是小优,我在报社最好的朋友,“为什么我要陷害你,因为你真的很讨厌!你凭什么那么幸运,凭什么什么也不做就能得到全世界的宠爱!凭什么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努力,可我还总是输给你,柯姐有什么好处都关照你根本从来没有想过我!你有一大堆爱你关心你的人,你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可是为什么我那么努力还什么都没有!你真的真的很让人讨厌你知道吗!”

“所以,你害我?”

“对!你很蠢你不觉得吗?我故意把文件丢在农家乐故意让车先开走,你电脑也是我故意弄坏的,在会议室被绊倒都是我做的!你这么蠢,有时候我都不忍心伤害你,可是比起你的蠢,你的讨厌更是让人刻骨铭心啊谈夏昕!”此时的小优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女鬼,猩红的眼里充满了恨,这大概才是她本来的面目,“既然你发现了,我也不用费劲心机的掩藏!你知道赛车场的新闻上了头条我多开心吗?可是第二天晚上,就有人跑到我家里恐吓我,说我再敢打赛车场的注意就弄死我!我请假十多天不是出水痘,是被他们打到住院!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被他们发现了,被他们弄死了,世界上是不是就没有谈夏昕这个人,那样这个世界美好多了吧!”

小优的上唇不停碰触着下唇,她的声音像一条条黏稠腥臭的虫,不停地往我耳朵里蠕动。它们似乎在啃噬着我的皮肉,疼得我浑身发颤。我用力地捂住耳朵:“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可声音并没有停止,一声盖过一声。

——谈夏昕,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你,你知道吗?

——谈夏昕,你为什么不去死!

——去死吧,你死了会让很多人开心的!

“你不要说了啊!”

我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朝外面跑去,可那些声音并不打算放过我,不停地在侵袭着我的大脑,简直要将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