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

1

“老高,刚得到两条消息,一喜一忧……”指导员孟长喜推门而入,打断高远的回忆和推理。

“呵呵,还一喜一忧?别拽了,快说说看。”高远关了电视,临时弄出张笑脸,表达热情,掩饰凝重。

“哦,是这样的,团政治处宣传股张股长来电话,说是要来连队了解了解情况,重点是胡宗礼和徐学义果断发现犯罪分子并英勇机智与其周旋的事迹,看看有哪些亮点,值不值得宣传。”

“妈的,人都放跑了,罪犯还没归案,他们的动作可是够快,别的部门要是有这速度,何愁罪犯不落网?”

“呵呵,老高啊,知道政治工作的威力了吧?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我们搞政工的不当回事。”

“呵呵,哪敢啊,老孟,你是支部书记,我是副书记,党指挥枪,什么时候都不能变。政治工作是生命线,威力巨大,如果真在咱们连近期宣传出个典型,咱们的压力也会减轻不少……妈的,该把精力放在正常工作上了,训练早该抓一抓了,总折腾这些狗扯羊皮的破事,连队该垮了……说说那一忧吧。”

“听团机关有人传言,说这伙罪犯大部分是退伍兵,我们连的隋猛很有可能参与其中。唉,又把我们六连给扯上了,一条臭鱼腥一锅汤啊……”

“别理他们,听蝲蝲咕叫唤还不种地了?机关有些人就那德行。东家长,西家短,两个蛤蟆四只眼。一个个跟老娘们似的……”

“哈哈,对,咱不听他们瞎叫唤,你老高不是看得很开吗?地得种,饭更得吃,要不咱们喝两盎?”

“喝两盎?老孟啊,我现在哪有心思喝酒,除非把那几个王八蛋抓回来炖了……”高远知道一向严谨的孟长喜在开玩笑,劝饭倒是真的,喝酒万万不能,这可是正课时间,大白天的连队两主官闷在屋里喝酒,那是没病找病。

孟长喜看高远流露出少许饥饿感,便趁热打铁,开门喊通信员把从饭堂打回的馒头和小菜端上来。

“算了,老孟,吃饭喝酒都好说,难的是平心顺气。几个歹徒在我团防区挑事,撒泼尿放几个屁就跑,还正赶上我们连执勤站岗,让老子的心难平,气不顺,咱们还是研究研究下步的训练计划,我觉得老办法对付不了新问题,训练要加强针对性,训练科目要大改,要增加反恐训练的内容,训练难度要加大……”

孟长喜眉头一皱,心说:不吃饭可以管你,要玩大的,没人陪你。

2

部队有句老话叫“鸡蛋皮擦屁股─嘁哩喀喳”,高远做事向来嘁哩喀喳。未向上级请示,只跟搭挡孟长喜略研究一下,连个支委会都不开,就把排长、班长集合起来,进行步兵特种化和反恐训练的培训,只等骨干们练得差不多,就要推广普及全连。

孟长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心说:这可真是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可都是占用正课时间,占用政治教育时间,不按照大纲施训,上级怪罪下来,吃不了得兜着走。到时候没准得“西瓜皮开屁股─稀里哗啦”。

多年的部队生活,让赶大车出身的高远长了很多见识,让他学会了独立思考,具备了较强的洞察力。就像在坑洼不平的复杂道路上驾着大车扬鞭策马,不能光低头赶车,还得时常抬头看路,要对各种复杂问题有所预判。一旦哪块被坑啊洼啊的硌了颠了,马上要找到原因,记住位置,下回再走就不会栽跟头,不会马失前蹄。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用到高远身上叫“不吃堑也长智”,甚至“别人吃堑他长智”,很有超前的想法。说通俗点就是道道多,花花肠子多,像个下棋的高手,能看出三步,甚至五步棋。换个文雅的提法,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次枪击事件,吃亏的是监狱,死伤的是武警,809团丢了面子。可高远的思想早就超前到如何给这种事件定性,如何应对这帮恐怖分子了。他的马形脑袋有时候转得比电脑还快,因此在809团还得到一个明贬暗褒的外号“高鬼子”。用“高鬼子”的话讲“世界上第一个螃蟹已经有人吃了,第一个蜘蛛好像还没人试过。”

训练了半个月,“特种化步兵”有了雏形,骨干们进度很快,掌握了精髓要义,再加把火,推广全连不是问题。高远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可看到孟长喜在一边面露不悦紧锁眉头,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可一句话没说啊。遂过去主动解释:“老孟,这次枪击哨兵事件,给了我们很大启发。以往我们野战部队的训练都是针对大规模的战争、局部战争或者武装冲突,应付突发事件的训练内容很少,所以必须要改革,有些内容要改得面目全非……这次事件暴露了很多问题,我们的反应还是太慢,哨兵发现情况并与其交火后,由于得不到高级首长的直接命令,分队指挥员不敢独断专行,没有及时追击,导致贻误战机,让犯罪分子在眼皮底下遁入山林。而得到命令后,各方协调不好,参与搜山的人数不少,但效果奇差,有点大炮打蚊子的味道……”

孟长喜开始几句还算硬着头皮听,对“高鬼子”的新思维还能接受,可当他听到分队指挥员要敢于独断专行,还有什么训练科目要大改,要改到面目全非的程度,当时吓了一跳,觉得这位年轻的连长太虎了,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说老高,咱们自己屁股后头屎还没擦净呢,一个隋猛还不够戗?研究那些没边没谱的不是我们这一级研究的事,是不是有点没卵子找茄子提溜啊?”

“老孟,这事跟咱们有关啊,还是密切相关……”高远一着急,差点把心理话掏出来。转念一想不行,赶紧收住话茬儿。隋猛的事,飞刀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密切相关?那伙歹徒就是过路的,不是冲咱们来的,就那几个毛头小贼,打死他们也不敢跟咱们较劲不是?一个偶然事件,有地方公关机关和武警呢,咱们犯不上大动干戈,下这么大的狠心去研究。”

高远看跟孟长喜说不到一处,道不同不相为谋,想停止无谓的争论。一般情况下,争论永远没有结果。可高远马脑袋一转,觉得这次非得说服孟长喜,否则他的思路,甭说在团里行不通,就是本连也搞不起来,必须先从孟长喜的强项入手,大讲政治意义,引起共鸣,使其就范。

“这伙歹徒虽然是路过咱们防区,可他们之前的行动,已经不能简单地定义为违法犯罪,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恐怖行为,对政府、对国家、对社会的危害巨大,完全可以定义为战争。”

“战争?就那么几个人,太玄了吧?”

“对,就是战争,一点不玄,他们抢夺武器,与人民为敌,与国家机器对抗,有组织,有计划,成规模,进行颠覆活动,不是战争是什么?”

孟长喜听得口瞪口呆,那时还在美国“九一一”恐怖袭击之前,很少有人把这类枪击事件看成是恐怖行动,更没人相信那就是战争。

“我说老高啊,你的政治敏感性真强,军事干部研究政治懂政治的不多,你可让我大开眼界,好生佩服。”孟长喜可不完全是恭维,他不理解更不相信高远说的话,但对高远的政治态度格外欣赏。这就是共事的基础和前提。

高远并不想过多地讲解什么意义,就他学那点理论,再讲恐怕该露馅了,他的强项还是军事。高远的想法,也算是军事思维吧,要超过当时的大多数人,管他叫“高鬼子”似乎不太贴切,如此的异想天开,称“高疯子”应该更合适。

“我想我们以后在训练中,增加反恐内容,过去纯步兵、‘大步兵’的观念要彻底改变,不论是反恐,还是应付高技术条件下局部战争,步兵都应该达到特种化的水平,步兵的职能需要翻天覆地的变化。”

“啊?特种化?翻天覆地?”

没等高远发疯,孟长喜差点疯了,他的思维彻底被颠覆。他混迹机关多年,和很多军事干部甚至高级首长打过交道,能提出这概念的,恐怕只有高远一人。他不知道高远说的正确与否,但至少敢提出这观点就需要天大的胆子,也算是巨大的进步。也许高远说得对,大胆的想象就是成功的开始,大胆的想象就是成功的一半。

“老高,你想怎么办?把我们连的训练科目改了?不按《大纲》训了?”孟长喜像被灌了迷魂汤,被高远独树一帜的思路牵着走,不等对方说话,自己就急着追问。

“哈哈哈,我还没胆大到那种程度,饭得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否则,没等我们开始试验,那帮老顽固就得跳出来喊爹骂娘瞎嚷嚷,机关那帮老娘们的裹脚布就得把咱们勒死。”高远看目的基本达到,就开始放慢语速故作深沉,还一口一个“我们、咱们”,让孟长喜觉得很贴心,立马觉得跟高远是一条心。

“妈的,老高我可真服你了,既要大干,还懂得玩策略。”

高远马脸一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连进屋就感到燥热的孟长喜也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老孟啊,不瞒你说,有这想法的人何止我一个高远?我们六连就有好几位,只不过受大环境影响,走的走,散的散,受挫的受挫,过去支持的现在反对,咱们想干这样的事除了魄力、耐力和一往无前的斗争精神,还得有坚强的同盟军,有上级首长的支持,想干成不容易啊。”

“老高,你就放手大干吧,我全力支持你,来连队这么长时间了,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今天就彻底交个心,我正式宣布,做你坚强的同盟军了。”

高远感激地看着孟长喜,他深知这番话的分量,确实发自肺腑。放眼全军各个连队,连长和指导员两个主官真正团结的没几个。有人曾形象地做过比喻,说连长和指导员就是一对冤家对头,如果有和的,那得是亲兄弟,还得是未成家前的兄弟。

“不过,老高,我听说咱们部队就要减编,你要干的事恐怕时机不太好,还有你说的上级首长支持,我看一般级别的首长支持都不成,得有‘通天’的首长,还得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刚才高远严肃是故意卖关子,进一步勾引孟长喜与自己产生共鸣,这回可是真的乌云密布,忧郁占据双眼,勇气和威风仍在,只是多了一份悲情,一份感伤,给人英雄迟暮生不逢时的悲怆。

“唉,妈的,我也为这事闹心,那个女记者说得有根有蔓,汽车连的杨大脑袋传得有模有样,跟他妈真事儿似的。”

一说到精简整编,谁都闹心,谁都不愿意裁军,尤其是裁到自己的部队,即使最主张走精兵之路,提倡步兵特种化的高远也不觉得步兵人数多了。

“像我们这个级别的,听的永远是小道消息,一旦‘小道’变成‘大道’,传言得到证实,也只有执行的份了。”孟长喜一脸感伤。

高远觉得孟长喜说得在理,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也总结出两条:在部队,不管什么传言,只要是好事,大部分都是假的;只要是坏事,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前些年曾传言809团要拉上去轮战,大家激动万分,可轮到一把真刀真枪的机会,尤其是六连弟兄们,后脑勺子都要乐开花了。长年累月闷在大山沟里,天天跑啊、跳啊、练啊,血汗都肥料似的流地里去了,训练场比任何一户老百姓的农田都肥沃,高远甚至觉得那地里种啥长啥,种个女娃子,没准秋天都能长出一群漂亮妞。后来传得更神,已经不是传言,向战区机动的预先号令都下到师里了。各连杀猪宰羊,比过年还热闹,杀光吃光,家底一点不剩,当时部队的口号就是不能给留守处那帮兔崽子留一粒粮食,结果折腾一溜十三招,最后来了命令,轮战任务取消,部队原地转入生产建设。大家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傻愣愣的,不相信是真的,还真就是真的。还得重新买猪崽、买羊羔,有的连队粮食都吃光了,还得到其他连队借粮。

说到坏事,比如那些听说要减编撤编的部队,从听到小道消息,到最后完成撤编,甚至成建制解散,连半个月都不用,速度快得比耗子下崽还快,那边刚有消息,这边就能接到减编命令。

所以两个人都觉得目前得到的坏消息,即将变成可怕的现实。

3

“老高啊,咱们今天不分你我,毫不保留,实话实说。我也在机关待过一段时间,跟首长们接触较多,尽管没一个超过上校级别,但809团范围内的事还算知道一些,就说你吧,当初常委会定你当连长,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消息……”

刚刚还和自己一样愁眉苦脸的孟长喜,一谈到复杂得比追捕逃犯难度大得多的人迹关系,所谓的秘闻内幕,立刻像高远谈训练、谈战术一样,突然间打了兴奋剂似的眉飞色舞,如黄河泛滥,滔滔不绝。

高远看着对面这位搭档,和自己一样来自农村,小米饭养大,骨子里长满故事,歌词差点从嘴里溜达出来。变化真大啊。

“老高,我可听说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当时团常委会研究六连班子配备时,好几个首长给你提反对意见。是谁,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想知道,我肯定不说。”

孟长喜真交了心,话说得很实在,仍然保持农民本色,同时话说得带钩,很能勾引人,连高远也把持不住,想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占了上风。这就是秘闻的魅力,尤其是涉及自己的秘闻。

“好吧,老孟,既然咱们交心,就不怕庸俗,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把关于我的那些传言都说说,让我他妈一次听个够。至于那些力保的就不用讲了,过后都通过不同方式告诉我了。”

“哈哈,老高,够实诚,够爽快。不过,这回可是我爽快,我孟长喜要当一把名副其实的小人喽。”

尽管屋里没其他人,连走廊也不见半个人影。可两个连队的“土皇上”还是放低音量,像特务接头似的神神秘秘,谈了很多“私事”,个人的事。可谈着谈着,又觉得每件事都不“私”,都不是个人的事。说着谈着,最后总离不开六连,总要归结到六连。看来,谁上了六连这艘船,想半路下去可是难上加难,个人荣辱早和六连的集体荣誉难舍难分了。

“咱们虽然决定不了历史,连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不了,可咱们他们妈的裤裆里面也是‘一弹二星’,咱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进退去留也得考虑,别没过几天,命令一到,你我还好说,到哪儿都是一片天地,可咱们身后还有一群弟兄呢,咱们六连还背负那么多历史荣誉,咱们成了六连最后一任连长、指导员不要紧,那些深埋地下的列祖列宗,不得成宿隔夜地扒开坟头骂咱们俩?”

高远有些听不懂了,孟长喜说的是个人的进退去留,怎么又和六连的历史扯到一起?一会儿渺小得轻于鸿毛,可一会儿又摇身一变,重于泰山,历史的责任感突现眼前。

“我说老孟,听你说的有些糊涂,其实你也用不着闹心,咱们确实决定不了自己和连队的命运,但咱们尽力了,咱们问心无愧。不管部队怎么改编,军、师的番号可以撤销,六连的番号绝对撤不了,像咱们这样具有巨大历史荣誉的连队,顶多成建制转隶到别的部队去,虽然像没娘的孩子,但凭咱们的训练水平,凭咱们的士气,凭咱们旺盛的战斗力,到哪个部队都一样是主力,一样是王牌。”高远说得慷慨激昂,心里也没多少底。咱们的部队过于庞大,尤其是陆军,国家的精兵之路正确英明。所有的部队都跟六连一样,具有光荣的历史,背负着光辉的荣誉,轮到谁减编均属正常。身为军人,服从国家大局责无旁贷,执行上级命令不折不扣,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老高,你还别太乐观,过去减编的惯例确实如此,可如果像咱们这样的连队减编前栽了跟头呢?管理上出了问题呢?比如出案件了,出罪犯了。你想,各级首长还会死保吗?还能转隶吗?”

孟长喜说得够直白了,高远没想到这指导员不愧在机关待过,绕这么大一圈,浪费这么多口水,说了一上午时间,原来在这等着自己。口口声声的支持,竟然绵里藏针,不就是想死保安全,保持减编前的所谓稳定,对自己的训练改革有异议吗?而且把隋猛的事再次抖了出来,一个隋猛,差不多把六连几十年的光辉抹杀了。

“老高,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的改革我没意见,举双手赞成,只是很多危险科目,咱们尽量少搞,甚至不搞,把精力集中在安全管理上,只要近期不出事,保持住稳定,等局势明朗了,咱们再改也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远再次领教了政治工作的威力,听孟长喜说那些话,总感觉是哪部老电影里的。

“老高,有件事很奇怪,于副连长好像军中背景很深,大城市来的,机关有不少传闻,说他跟很多大首长有关系,可进步并不快,光排长就干了整整五年,副连又干了两年。在这次研究六连连长位置的时候,他的呼声最高,常委基本快通过了,就要形成决议上报师里,没想到军区来了个神秘电话,据说是于副司令秘书打给政委的,代表副司令的意见,内容就是六连连长位置非你高远莫属……这事在机关知道的不多,我也是偶然得知,原来还有人说于继成是于副司令的亲儿子,没想到亲爹都不帮他,反而帮了你……”

高远对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一向缄口不语。于副司令做这事没有不觉得奇怪的,越过若干级,干涉一个小连长的任命,在全军都属罕见。高远也大致清楚这事的前因后果,只是关于于继成和于副司令的关系尚属扑朔迷离,好像这个是私事,还是别人的私事。

“老高,该透露的都透露了,据我所知,你可是从士兵、班长、排长,一步一个脚印干上来的,军中没有任何根基背景,全凭实干,能得到副司令的青睐实属不易。也难怪,于副司令是六连走出去的将军,当了好多年咱们的团长、师长、军长,对六连的感情最深,每次下部队蹲点检查,必来我们六连,他看好你,是你的荣幸,也是我们六连的光荣,只是不知道于副连长到底哪块得罪了副司令……”

高远平静地抬起头,仔细盯了一会儿孟长喜,表情不带好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成长的环境不同,行为处事也不相同。他感觉孟长喜说了不少实话,已经交出了心,一名军校毕业不久即进入机关的政工干部,能跟自己透露这么多机密,已经够可以了。尽管说话细声细语像发自墓地的动静,带着强烈的神秘感,问话也是东绕西绕地拐上九曲十八弯,但主要意思还能听明白。这可不是普通的谈话,在一个连队,连长和指导员在一起谈话,相当于高端对话,具有很多重大意义。要知道,在很多连队,连长、指导员就像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可是一山二虎,谁和谁交心啊?恨不得摸透对方的心,把自己隐藏在地下坑道里,把心罩个严严实实。

高远沉思半晌,嘴角一抿,大下巴往上一翘,马脸突然缩短成猫脸,绽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到我屋来,给你看样东西……”

4

高远说的那东西放在高处,在衣柜上方,他搬了把椅子,高大的身躯站了上去,更显得人高马大。

孟长喜举颈仰脖,翘首以盼,他兜了那么大一圈子,咬牙跺脚,把自己知道那些机密、内幕、私事,该说的不该说的,灌溉似的统统倒了出来,为的就是以心换心,了解高远的神秘,走近神秘的高远。

高远没让孟长喜等得脖子发酸,他从柜子上方快速搬下一个大个皮箱,拂去灰尘,打开箱盖,一摞摞军用地图呈现眼前。有单张的,有多幅粘贴在一起折叠的,有崭新的,有破旧的,有标绘好的……一比五万,一比十万,一比二十五万,东西南北,各国各地,甚至还有用外语图例标注的国外军用地图。

“老高,你这比战区图库的品种还齐全啊,哪儿弄来的?”孟长喜既惊奇又有些失望,他想了解的并不是地图,而是要了解高远心里的“地图”。

“六连的一位前辈留下的,对了,注意保密啊。”高远用食指竖在嘴上做了个神秘手势,又在皮箱夹层小心捧出一个硬皮日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竟是一本地图索引。

孟长喜由失望再度转入亢奋。任何一名军人,无论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后勤、技术干部;不论操枪弄炮,还是养猪种菜;不管看没看过军用地图,都对那只有军事指挥员才能享受的“专利”产生过无限联想。首长们可都是在地图前运畴帷幄,将军们可都是在图上决胜千里啊。甚至有人武断地得出结论,看不懂地图的军人,不配做一名军人,肯定当不上指挥员,更当不了将军,如果真有不小心当上的,那这个军队快出事了,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

高远按照索引,飞快地在皮箱下层找出一张一比五万的地图,往桌上轻轻一铺,一幅精彩的“山水画”跳入两个军人的眼帘。

“老孟,这是我们营区驻地附近地形图,这个是388.4高地,这个是399.6高地,也就是我们营区东南方向的盘龙山和西北方向的卧虎山。两山对峙,长此不相往来,所谓两座山永远走不到一起。”

孟长喜“嗯”了一声,似有所悟,心说:妈的,你小子也学会兜圈子了,借山喻人啊。

“老孟,你仔细看,这两座山标高相差不到十米,基本视作等高,可差距太明显了,我分别站在两座山顶遥视对方,这山总比那山高……”

孟长喜又“嗯”了一声,心说:妈的,你就绕吧,早晚得绕到我需要的答案。

“这条河就是龙虎河,是这条河化解了自然的矛盾,让两座山在冬天冻在一起,在春天融化成一体。”

孟长喜没有“嗯”而是大声说了一句:“对,两座山都可能联为一体,何况两个人乎?”

高远没有按孟长喜引导的思路走,他确实要由山说到人,但不是孟长喜希望了解的,所谓目前连队的主要矛盾,即自己和副连长于继成之间的矛盾。孟长喜绕来绕去,还扯上什么于副司令,都是幌子,他最想了解的就是自己跟于继成矛盾有多深,然后运用政治工作最擅长的《矛盾论》原理,化解矛盾,取得谅解,赢得团结。

高远手指地图,突然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1947年秋,东北民主联军九纵三师二团二营,就是现在我们营,在卧虎山以南地域占领进攻出发阵地,徒涉龙虎河,向盘龙山及附近地域组织防御的国民党军新六军一师师部和一个加强连发起攻击,激战一昼夜,二营伤亡过半,担任主攻的我们六连只剩下二十九人,不足一个排,新六军一个加强连二百余人全部战死,仅余中将师长和勤务兵二人,仍拒绝投降和被俘。卧虎、盘龙两山见证了那场生死搏杀,好像两座山从古到今就势不两立……”

孟长喜猛一心惊:难道这人的矛盾非得刺刀见血?兄弟坐下谈谈就不成?居然忘记了自己政治工作者的身份,竟像个孩子似的追问道:“那后来呢?中将师长和他的勤务兵投降没?”

“六连攻到主峰的几个人里就有咱们的老连长,现在的军区副司令员于克功,当时是个班长。那个中将师长亲自操作重机枪,勤务兵为其装弹,后来师长双手负伤行动不便,命令勤务兵把自己打死成仁,勤务兵誓死不从,大声劝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长放声大骂,仍无济于事,遂改成恳求,只求速死,还面向冲上来的于克功等人高声大喊:‘黄埔军人,唯有断头,无投降被俘之理!’气焰极为嚣张。于克功和几个战士端着刺刀扑过去要成全他们,被指导员一把拉住,说了一句救了师长和勤务兵的命却把自己性命搭上的话─‘宁死不降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后来,纵队司令都上了山,他和那师长是黄埔同学,盘龙山上上演‘相逢一笑泯恩愁’,内战中的对手,战场下的朋友,两员中将勾肩搭背,找地儿喝酒去也……可苦了我们那位指导员,‘文革’中因为阶级立场问题,被造反派揪斗,活活死在批斗会上……唉!一条汉子啊……”

“唉,那勤务兵呢?”孟长喜和高远同时来了一声“唉”。纵队司令和国军中将师长后来的命运早已成史海逸事见诸报端,为世人皆知,只有那小人物,未满十八岁的勤务兵更能勾起他的担忧。

“勤务兵跟他的师长一样,不算阵前起义,被当成解放战士编入我们六连,也是那指导员的主意。后来这个勤务兵从朝鲜回来不久即下落不明,可能是战死了。我们六连牺牲几千烈士,有很多没名没姓,想去给他烧纸,都没地儿烧去。另外,我一直怀疑那个‘一把冲锋号退敌’的英雄就是这个勤务兵。所以我们要在部队取消番号之前,尽量把六连活着的老首长、老同志请回来,给战士们讲讲连史,这可是支持你的思想政治工作啊,顺便也打听一下那勤务兵的下落……”

“老高,这战例,咱们师史、团史、连史均无记载,你怎么知得如此详细?据我所知,咱们的战史,失败战例一般很少记入,这可是经典的胜仗啊,你听谁讲的?”

高远马头一扬,再不想兜什么圈子,他要把知道的关于六连的所有故事讲给孟长喜听。

“是副连长于继成,他亲口讲给隋猛,又由隋猛传达给我,隋猛没多少文化,但不会编瞎话,他讲的不会出入太多……你看图上虎宁车站的位置,正当盘龙、卧虎两山中央,北锁龙虎河,南瞰大平原,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就在那,就是那个地方,那是我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