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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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来到团里的时候果真是小车一大溜,确实够排场。细数一下,光奔驰280以上的就有三四辆,奥迪、蓝鸟王之类的也有七八辆,后面还跟着好几辆越野吉普和中巴。车队直接开到团大操场,团长、政委、参谋长等团常委早已在主席台下方列队等候多时。从他们绽开的花一般的笑容里能看得出,一半是真诚地欢迎老首长回家看看,另一半是硬挤出来的强颜欢笑。没有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军人,装也装不像那份喜庆。

团大操场一平如坻,空旷如垠,足有半个小型军用机场那么大。原来没有什么主席台之类的建筑,是工兵连半月前用土石、松木、铁架子、水泥等临时搭建出一个主席台,有点像个大戏台子,或者叫“观礼台”“点将台”什么的也可。

主席台约有两层楼高,搭建得很有气魄和想象力。像个小山似的矗立突出,鸟瞰四周。后部堵实,正面敞开成开放状,如长江入海口一般吞云吐浪,波澜壮阔。左右两侧的通道修得也很有讲究,左侧是用大理石和水泥砌成的台阶,共有十八级,阶面光滑得像镜子,差不多能照出人影来。美丽的台阶吸引着人们拾级而上,可惜阶梯太少,自然陡峭,使人在攀登的过程中,必须谨慎小心,老胳膊老腿者还要费一些力气,想一口气不喘就登到台上恐怕没那么简单,而复杂些的登顶,会让主席台就座人员,增添一种极顶般的成就感。右侧是用细土夯实的缓坡,也是用抹子抹得光溜的平滑的同样能照出人影来。那是专门为小型车辆上下准备的,也可以当成徒步登顶之用,还有一个用途,首长们从主席台下来时,比那个大理石台阶方便多了。有心的人可以展开丰富的联想,似乎可以理解成“上去难,下来容易”,只需在坡上滑行一段距离即可双脚落地。不过所有的人都想往上爬,没人愿意往下滑。

主席台顶部覆盖着伪装网,像给小山披上了新衣。既结实美观,又雄伟壮丽,还不显得**,朦胧中彰显尊贵,充分体现野战的特点。也许这样才能与将军的戎马生涯相匹配,才能体现出将军的战功卓著。

站得高,不只看得远,也能被别人看个清楚仔细。高高在上的军长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俯视台下众人的时候,众人也能把军长仰视个一清二楚。即使站在队列后面的弟兄,也用不着心急,保持正常的立正姿势,即可看清军长帽子下边生没生白发。

“好一员威风凛凛的老将!”高远差点赞叹出声,眼前顿时一片眩晕。不只是高远,站在队列后侧,距离主席台足有百米的人,也能看到肩章闪闪,星花璀璨。数十尉官、校官从各车里潇洒钻出,绿叶衬鲜花般簇拥着一个“大个子白脸”将官,沿着台阶逐级而上。到了主席台座次排定,“大个子白脸”也不谦让,一把推开随行参谋递过的大衣,一屁股坐在正中间。

于军长的轮廓有点像于排长,除了气势逼人,其他很多地方都和于排长相近。脸白得比于排长还白,个头和于排长几乎一样高,大头大脸大下巴,威严的目光,冷静的神色,宽厚的胸膛,整个大一号的于排长端坐在主席台中央。尽管无情的岁月夺走了将军青春的容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饱经风霜,十几处战伤的身躯,还有略显发福的将军肚,让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可看上去一点没有臃肿的感觉,更显出将军气质大将风范。

再看主席台前排就座的首长,除军长外,军参谋长、师长、团长都在六连当过连长。师政委、团政委都在六连当过指导员。还有一群处长、科长、参谋、干事都有在六连战斗过的经历。这些中高级指挥员,足以让步兵六连,让每个六连战士为之骄傲为之自豪。而这些和军长一样从六连走出去的军官,同样以在步兵六连战斗过感到无上荣光。不过,今天的他们,却对六连集体性地选择回避,很怕别人知道他们在六连待过,好像六连死那个洪巧顺是被他们害死的一样。一个个尽管军装笔挺,挺胸仰头,眼睛却扫向别处,几乎无视六连的存在。

809团也拉开了架势,所属分队全员出动,按编制序列整齐列队迎候军长的检阅。全团几乎所有重装备、重火器都搬到了大操场。最前面是四辆新装备的主战坦克,厚重的炮塔上高昂着125毫米滑膛炮,铁甲雄风,给人以无坚不摧的震撼;坦克左右两侧,各排列着五辆履带式装甲输送车,车上的12.7毫米高射机枪排成整齐的枪阵,弹链闪闪,杀气腾腾;装甲队列后侧是团属炮兵营的十八门122毫米榴弹炮,成“品”字形布置,炮群巍峨,严阵以待;地面火炮的后面是六门双37高炮,炮身标枪般直指苍穹,傲视长空。还有反坦克导弹,各营属的迫击炮、无坐力炮、轻重机枪均排成整齐的枪阵、炮阵,金戈铁马,虎踞龙盘,一派铁打的肃杀。此时,如果指挥员发出一声号令,顷刻间便会铁流滚滚,遮日蔽空。

团长挺直了身体,从主席台疾步跑下,一直跑到团队列前,大气不喘一口。面对着他的团队,大声下达命令。浓重的山东口音,像就着苞米茬子,粗犷生硬,如同那些重火器齐射一般,用不着什么麦克风之类的扩音设备,完全是从腹内吼出,震**三军。

“立正!”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准备完毕,请指示。团长,李玉坤。”

军长还礼,透视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一声磁性的男中音同样发自胸膛。

“按计划实施。”

“我宣布,步兵第809团开训动员大会现在开始!”

山东口音刚落,“轰轰轰……”连续的爆炸声从团大操场的后侧传来。团一级没有仪仗队编制,更没有礼炮,只能用炸药代替,由工兵连实施连续爆破代表礼炮,细数一下居然还是二十一响,跟国家元首访问一个待遇,效果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礼炮都震撼,除了动静大,声音干烈,还飞沙走石,崩得地动山摇,泛起巨大的浓烟,掀起冲击力极强的气浪。

全团两千余人在震撼中肃立,其势如林,像树一样纹丝不动,给人的又是一种静止的震撼。军长安然静立,目光炯炯。队列中的人都觉得那夺人心魄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可那双眼神分明超越了所有人,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迎军旗!”

随着团长的口令,一名气宇轩昂的中尉军官肩托神圣的八一军旗走在正中,两名身姿挺拔的老兵胸挂八一自动步枪,一左一右护卫着军旗。从大操场西侧开始行进,向着士兵方阵,向着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雄壮走来。

“向军旗敬礼!”

团长下达口令,立正向军旗敬礼,各方队指挥员同时将右臂挥起,做着与团长相同的敬礼动作,方队中所有战士的眼睛像被吸盘吸住一样,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军旗,行注目礼。三人由齐步换成正步,火红的军旗从中尉肩上滑落劈下,迎风抖开成四十五度角,像一束燃烧的火炬,发出夺目的光芒。

方队中本已笔直的战士们将身体挺得更直,感觉头皮发奓,头发快要将军帽顶起。颈直头正,口闭颔收,两脚跟靠拢并齐,两个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如拉满的弓弦;小腹微收,胸大肌挺得像座小山,上体如标枪一般正直中微向前倾,像是随时要把自己投射出去。最基础的队列动作─立正,让步兵第809团的弟兄们做得完美无缺。两千多双庄严的眼睛在那一刻被庄严的军旗点亮,两千多颗心脏随着军旗的抖动而一个频律地跳动。寂静的大操场只能听到三个人匀速的正步声,可人们分明感受到山呼海啸般的铿锵,滚滚热流在血管中奔涌,在胸膛中升腾,化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天而起,穿透天空的阴霾。乌云挥散,遍地金光,军旗所向,一支铁军整装待发。

“军长同志,步兵第809团阅兵准备完毕,请您检阅!”

团长两手握拳提于腰际,以标准的跑步动作跑到主席台前,向军长敬礼报告。圆瞪的双眼,似乎并不惧怕与军长对视。

白手套“刷”的一闪,右小臂带动右手单挑上扬,一个不太规范不太符合队列条令的还礼来自军长。

军长在团政委陪同下,从主席台右侧专门给车辆预备的通道缓步下行,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坚实有力,掷地有声,并没有那种下滑的轻松。一员沙场名将,年岁虽高,却不会散去耀眼的光芒,走的是下坡路,却时刻保持着向上的气势。

白手套又一闪,是军长向军旗敬礼。这个动作持续了能有半分钟,高远和大部分士兵看不到半分钟发生了什么,队列纪律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私心杂念,但都能在那半分钟的静止中,感受到将军火热的心跳和庄严的自豪。任何一个在八一军旗下战斗过的军人,都会在那短暂的瞬间激动得热泪盈眶。

2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慷慨激昂的阅兵式进行曲和各个方队大声回应军长问候的声浪此起彼伏,高远感觉到军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持枪站在方队基准列,右侧站着与他同样威猛高大的隋猛,再右面是方队犄角位置,全连官兵都要与之标齐的排长于继成。迎风飘扬的“大功六连”连旗竖直插在方队的正前方五米处。军长在团政委的陪同下已经走到了连旗近旁,猎猎作响的旗角快要拂上军长的帽檐。

又是接近半分钟的停顿,军长反常地停下脚步。先是凝视着那面“大功六连”连旗,随后将目光扫向六连的每一名战士,最后愤怒地定格在排长于继成脸上,像是盯住一个杀人犯。

颤抖的空气随着军长的停顿而凝固,一百四十六人的呼吸在一个厚重脚步的休止下暂时窒息。高远能够清晰地看到军长侧过的面颊,那双慑人的眼睛太深邃了,井一般地深不可测,枪刺一般的寒光直射向于排长。

于排长持枪肃立,侧面看棱角分明,帽带紧紧地勒住腮部,倔强上翘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对称成呼应的支撑点;颌下肌肉被帽带勒出一道深陷的堑壕形印痕,横亘在脖颈上方,守势中蕴藏着强烈的爆发力。排长的正面无从猜测,只有检阅的军长和团政委方能看得见,从高远站立的角度绝难发现于排长脸上的细微变化,而且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军长,哪敢有半点分心,更不敢左顾右盼。

高远按照行注目礼的要求,眼波随军长的移动而移动,但好奇心驱使着他急于了解右侧排长的表情变化,于是创新般地要从军长的眼光反射中,找出于排长的影像。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把排长小官端到军长那么大架子的人,这回见了军长,该不会是李鬼碰李逵─原形毕露吧?高远觉得不太可能,却又希望可能,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想法,好像盼着自己一向崇拜的排长露馅,盼着排长出点洋相,盼着排长能破了金刚不坏之身,走下神坛。

高远胆大包天,居然敢把军长当反射或折射体,竟然从军长冷酷的眼睛里,真实地发现了于排长的真实。可惜,他的希望再次落空。尽管排长面如平湖,不动声色,可连静止的五官都能迸发出不可阻挡的杀气。冷峻的表情,坚定的眼神,深含着极强的攻击力和穿透力,像一枚解脱保险的炮弹。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军长的逼迫下,于继成仍然神态自若。他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指挥员气质似乎与生俱来,一个无所畏惧的军人,不管面对何方神圣,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舍我其谁的霸气。他并没有躲避军长的怒视,而是以同样的眼神迎上去回敬着军长。与其说是一种礼节性的对视,不如说是一种极具抗争精神的敌视,一种不惧权贵知难而上的蔑视。

高远在凝固中思索,在窒息中偷偷喘息。不只是他,恐怕六连的所有人,包括全团的人,在那短暂的瞬间,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军长为什么像对待敌人一样,死盯着于继成不放?难道是于继成玷污了六连的荣誉?洪巧顺的死到底跟于继成有多大关系?而于继成为什么会在一位声威显赫的将军紧逼下毫无惧色?他们除了长得像,难道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和纠葛?

高远突然觉得心脏收缩得很紧,肾上腺分泌物急速增多。他除了和大伙同样的反应,还随着于排长一起产生了某种冲动。就像当年躲在叔父项梁背后的项羽,观看始皇出巡,既怕,又想取而代之。

军长的眼睛能放电,并不像于排长说的那种死木头桩子。没等军长看到自己,高远即刻败下阵来,刚才脑海中瞬间产生的那么一点点冲动,马上随风而逝。恐惧、害怕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在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即使他冲着你笑也会浑身不自在。恐怕除了于排长,其他人都会产生犯罪分子作案前的心理活动,恐慌得要命。也许这就是将军与“士兵”的差距,而所有的士兵都想着如何缩短这段差距。看来拿破仑那句将军与士兵的格言既有道理又破绽百出,大部分士兵都想当将军,难道有这种想法就是好士兵?还有一部分士兵的想法很简单朴素,可能纯粹就是为了“吃粮当兵”,或者想打跑侵略者、压迫者,而后解甲归田回家种地去,可他们中的很多人把胳膊腿之类的扔到地上,把鲜血洒在战场上,甚至把年轻的生命搭上,再也甭想种地,谁能说他们不是好士兵?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这回六连的干部战士们真是辛苦了,他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在烈日骄阳下,站几小时一动不动,但他们受不了来自老连长那里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忌恨。他们和自己的于排长一起承受了军长的怒目而视达半分钟之久,心里所承受的煎熬已经不能用时间来计算了。

军长检阅完部队回到主席台落座。应该是有意的,军长没有选择大理石台阶,而是拐个弯对准了来时的缓坡,足登青云梯,驼鸟似的大步疾行,让跟在后面的团政委很不适应,紧赶慢赶,怎么也赶不上,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待军长坐稳当了,他才赶到自己的座位。

政委的脾气也很倔,他干脆不坐了,傻呆呆地直立在座位旁边,直勾勾地向六连队列方向注视,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像一张快要被揉褶、揉烂的军用地图,山川、河流、道路等地形地物隐约可见,就是找不到走向,更找不到精确坐标。多年的历练告诉他,一个少将军长狠命地盯着一个连队不放是什么概念。多年的政工经验让他深知,一个人一个连队在上级首长心目中的印象有多么重要。他心爱的六连,他曾经在那当兵、当排长、当指导员的“大功六连”难道就这么完了?死一个人,难道就要让一个团队,一个连队,承担如此巨大的后果?倒下一个兵,难道就要让一个全团、全师多年的标兵连队彻底倒下?

“标兵就位!”

“分列式开始!”

团长连续的山东大嗓门口令,机枪点射式的喷发而出。伴随着节奏鲜明的分列式进行曲,台上台下,曾经的、现在的六连人顿感一阵集体的解脱,跟集体放水差不多,暂时不再压抑,不再憋屈沉闷。他们从刚才的“羞辱”中暂时释放出来,精神和身体由紧张到放松,再转换到紧张,迅即由静至动,他们的身心,他们的注意力,随着激烈悲壮的军乐节奏,完全沉浸在雄浑厚重的脚步声和呼号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