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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方脱下西装外套,扔到地板上。

他一头栽倒在房间墙角的折叠**。

绪方住的是单位的单身宿舍。这是一栋二十年前的建筑物,到处都很老旧,里面很窄。从玄关走进来,走廊旁边有一个水池,厨房兼作洗漱间。厨房的对面是一个旧式的浴室和洗手间,再往里面走,有一个六张榻榻米大小[19] 的日式房间。

房间里除了床,就只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一台电视。衣服低挂在壁橱里。虽然这是一个简单冷清的空间,但对现在的绪方来说,这是一个让人无比安心的地方。

绪方时隔三周回到自己的房间。自从爱里菜被杀事件的搜查总部成立以来,绪方一直住在县警的帐场。

这是绪方成为警察后,第四次参与搜查总部的工作。一旦设立了帐场,搜查员就暂时不能回家了。会在设置了搜查总部的管辖分局住宿。三餐是外卖的盒饭,洗澡只有淋浴,在帐场铺上被子和大家挤在一起睡觉。

[19] 译者注:一张榻榻米的传统尺寸是宽九十厘米、长一百八十厘米、厚五厘米,面积一点六二平方米。六张榻榻米大小约为九点七平方米。

绪方第一次加入搜查总部是在成为警察的第五年。先是在派出所工作,之后被分配到辖区机动搜查队,第三年秋天,他被派去支援抢劫杀人事件。

一开始是区域询问,之后是为了寻找遗物和证物的出处进行细致入微的问询。从现场的脚印查明了运动鞋的品牌和型号,绪方负责调查该鞋的销售渠道。这款鞋是进口制造的低价商品,仅在县内就卖了一千多双。绪方挨家挨户地询问了鞋店,虽然从收据的收款机记录可以确定销售日期,但几乎没有店员记得把鞋子卖给了谁。

这种搜查就像是在寻找掉在稻草堆里的一根针,徒劳无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身体发出悲鸣,但是头脑很清醒,绪方怎么也睡不着,疲劳达到了极限。住在管辖分局一周后,他向同为机动搜查队的前辈示弱。

“已经到极限了。”

前辈一边看着说出这话的绪方,一边说:“有比我们搜查员更痛苦的人,就是事件的受害者和遗属。想想那些人的痛苦和悲伤,你还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吗?”

绪方无言以对。

事件发生两周后,嫌犯被逮捕,搜查总部解散了。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五年,绪方在那之后,无论多么辛苦的搜查,都没有发过牢骚。

快要说泄气话的时候,就会想起前辈的话,斥责自己。

但是,如果帐场延长的话,疲劳就会累积。虽然脑子里理解遗属的苦痛,但身体已亮起红灯。无论怎么告诫自己,有时也会麻木。

现在就是这样。这是绪方第一次在帐场里住这么长时间,最重要的是,搜查迟迟没有进展,这让他更加疲惫。

让人有干劲的,是大脑中管理奖励机制的一种物质。即使得不到别人的夸奖,只要人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努力有了些许成果,也会感到振奋。

但是,这次的事件中没有这些。为了解决事件,无论怎么努力也完全没有回报。别说是嫌犯的轮廓,就连嫌犯的影子都看不见。

绪方躺在**,双手交叉在脑后,仰望着天花板。

在警察学校时期听过的训话在他的脑海中复苏。

——事件就像拼图一样。以某件事为契机,零散的碎片就能啪嗒啪嗒地拼好。在拼好的拼图中,就描绘着嫌犯的样子。你们作为搜查员必须通过区域问询和调查人际关系等各种零散的搜查来收集线索。当你拿到拼图块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拥有哪一部分。随着调查的深入,拼图开始聚集在一起,嫌犯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拼图完成后,剩下的就只有逮捕了。听着,你们必须记住的是,没有彼此的合作,事件就无法解决。换句话说,像电视剧那样只靠哗众取宠的动作和个人自我表现的行为,无法解决的事件只会越来越多。希望你们能铭记这番话,将解决事件作为自己的使命,好好履行职务。

那时,绪方还不了解办案现场,被这个训话深深地打动着。

他将这段话记在笔记本上,誊写到能背诵的程度。

现在,这段反复阅读、铭记在心的训话却在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现在,要求必须在指南针不起作用、没有任何标识、就连兽道都找不到的茫茫树海中,寻找出一只杀害了小栗鼠的黄鼠狼,这是不可能的吧。对于黄鼠狼的毛色、住的地方、喜欢的东西、身体的特征等,这些信息都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才能把它找出来呢?

在几乎找不到拼图块的情况下,绪方越来越无助了。

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教官,他会怎么做呢?绪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担任过县警搜查一课课长、解决了许多疑难案件的著名前辈的面容。

他会斥责我们不够努力吗?还是会鼓励搜查员们奋发图强呢?

绪方想,无论哪一种,大概都无法成为激发疲惫的搜查员们干劲的强心剂吧。

提高停滞不前的现场士气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一个隐藏着的逮捕嫌犯的可能性的线索,即使那条线与嫌犯没有直接关联也没关系。搜查员们需要的是能找到嫌犯的希望。只要有希望,即使因搜查混乱和判断错误产生意见冲突,也不会失去斗志。他们就能像一匹面前挂着胡萝卜的马,拼命地跑。

绪方把脸转向一边,看了看桌上的周刊杂志。是这次回来的时候,担任搜查总部指挥的鹫尾送给他的。

绪方从县警的后门出来,要回单身宿舍时,碰上了鹫尾。鹫尾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来了香烟。

“你是要回宿舍吗?”

绪方低头道歉说“对不起”。他有些不好意思比上司早回家。

“不需要道歉。”鹫尾继续说着,“一直住在这里很累吧。你今天好好休息充电。毕竟搜查是一场体力比赛啊。”

鹫尾的话中,暗含着搜查还会拖很长时间的言外之意。

绪方看了看鹫尾腋下夹着的杂志。这是一本由报社出版社发行的,以刊登当今社会关注的时事素材特集、有识之士发表左倾见解而闻名的自由周刊杂志。

绪方从来没有见过鹫尾看杂志类刊物。或者说,鹫尾讨厌周刊杂志。那上面刊登的报道,只从主观上分析发生的事件,主要目的是责备政府和搜查机关的怠慢,对解决事件和预防事件发生没有任何帮助。他平时就唾弃说,这只不过是煽动社会的不满和不安而已。鹫尾拿着自己讨厌的周刊杂志,真是不可思议。

鹫尾注意到绪方的视线,尴尬地把杂志换到了手上。

“无论什么时候读,都觉得无聊啊,还是一如既往地反权力和反日。”

那么为什么要购买呢?

大概是从绪方的脸色中察觉出了他的疑问,鹫尾把手中的周刊杂志粗暴地推到绪方的胸前。

“果然,里面没有任何对这次搜查有帮助的信息。即使是这样的东西,偶尔也能变成汽油,帮助快要熄灭的火焰再次燃烧起来。”

绪方的脑子里,光是整理现在得到的信息就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读周刊杂志的报道。

但是被强塞过来,只好无奈接受了。杂志的封面映入绪方的眼帘。

专题报道的标题,印得很大:

“屡禁不止的儿童性侵害案件”

绪方抬起头看向从他身旁穿过的鹫尾的背影。鹫尾的身影刚好走到后门走廊的拐角处,拐个弯,消失不见了。

绪方当场打开了周刊杂志的特辑页。借着后门的外灯,用眼睛扫了一遍特辑报道。本来打算只看看开头,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把六页的报道全部读完了。

绪方腋下夹着周刊杂志,仰望着县警的四楼。在拉着百叶窗的宽大的窗户上,映着亮亮堂堂的灯光,那是搜查总部所在的会议室的灯。

鹫尾的话没有错。周刊杂志的特辑报道虽然没有达到汽油的程度,却再次唤起人们对逮捕嫌犯的执念,至少起到了灯油的作用。

绪方从**起身,伸出手拿起周刊杂志。

他掀开封面,重读那篇特辑报道。

受这次发生的爱里菜被杀事件影响,该报道总结了近二十年来引起全国关注的以儿童为目标的性犯罪。报道以法务省制作的犯罪白皮书的数据为基础,登载了这二十年间未满十三岁的儿童性犯罪受害案件,还加入了图表。

图表显示,强制猥亵及强奸案件数从平成九年开始呈上升趋势,在平成十五年达到顶峰后开始减少。

特辑报道的作者是一位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专门报道犯罪案件的记者,他分析了从平成九年开始犯罪次数增加的理由。

作者说,这是受到了那件震惊世界的事件的影响。就是在神户发生的连环儿童杀伤事件。嫌犯是十四岁的少年,受害者之一是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失踪三天后,男孩的尸体被发现,脖子被砍断了。

这个案件史上罕见,猎奇杀人的嫌犯是未成年人,在给社会带来巨大冲击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人,像看神一样看待这个犯罪少年。他们至今仍在网上,把当时被关押在少年院的犯罪少年视为新兴宗教的教主。

在昭和时代,曾经有一位人气鼎盛的偶像自杀,导致了一系列追随者自杀事件发生。特辑报道的作者参考此现象,认为神户的连环儿童杀伤事件触发了对幼儿抱有性欲望的人,结果造成对儿童的性犯罪增加了。

在显示犯罪件数变化的图表旁边,还记载了几起引起过社会关注的未成年强奸杀人事件。受害者的年龄从六岁到十一岁不等。其中也包括平成十年在群马县山中发生的金内纯子被杀事件。报道简述了纯子失踪、遗体被发现、嫌犯被逮捕的经过。

报道指出,现在网络上对儿童色情图片的交易是案件增加的主要原因,并谴责了警察关于网络犯罪方面的对策和防范力度的不足。

绪方把手里的周刊杂志团成一团,用一只手紧握着。

他心中涌起了愤怒,不知道这种愤怒是针对什么。是针对那些不知道搜查现场的辛苦,只凭数字分析就心满意足的记者呢?还是针对那些只想以事件为素材、叫嚣着反权力的出版社呢?又或者是针对至今还没有找到杀害爱里菜事件嫌犯的无能的自己呢?恐怕是针对这所有的一切。

绪方把手放在额头上,左右摇晃着脸。

因为太累了,神经很烦躁。他心想今天不淋浴,久违地去浴缸泡个澡,早点睡吧。

在那之前。

绪方拿起手机,十点半。她还没睡吧?

他拨了一个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从手机的那头,传来了一个不高也不低的悦耳的声音。

“喂,你辛苦了。”

时隔两天,听到恋人的声音,绪方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绪方问幸知:“还没睡吗?”

幸知在手机的那头回答,嗯。

“我刚带玛莎晚上散步回来。”

绪方在案件的调查中,对稀松平常的话也会反应过度。虽说是和狗在一起,但是对于女性晚上一个人外出还是会感到不安。

“最好不要去那些没什么人的地方。”

幸知似乎察觉到了绪方过于敏感的想法,用明快的声音让绪方安心。

“只是在家里的院子外面走走,没关系的。而且,万一发生什么事,还有玛莎在。”说完之后,幸知露出了笑容,“不过玛莎已经是个老奶奶了,当保镖有点辛苦吧?”

幸知是想开个小玩笑,但是绪方笑不出来。

“把门关好。”绪方用认真的语调说。

停了一会儿,幸知认真地问:“你听起来很累。”

“没有。”绪方立即否定了。绪方也想在恋人面前发发牢骚,但是,说泄气话就像是向嫌犯投降一样。

也许是明白了绪方的心情,幸知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爸爸退休以前,也是这样的。我一说他好像累了,他就一定会回答说没有。”

绪方的脑海中浮现出神场的脸。他见过神场累得两颊凹陷的样子,但是从来没听过神场说泄气话。

突然,绪方很想听听神场那生硬却温暖的声音。

神场去朝拜,大约已过了二十天。这期间有过几次联系,上一次通话是在三天前,神场去高知县的三十四号札所种间寺参拜、同天到达旅馆的时候。神场鼓励没有任何新信息的绪方要加油。那种温柔,沁入了绪方疲惫的身体。

“神场先生现在到哪里了?”

幸知回答说,父母现在住在三十七号札所岩本寺附近的旅馆。

“其实,二人本想今天去岩本寺参拜,但是到了寺庙,已经关门了。听妈妈说,他们打算明天去岩本寺参拜,然后去下一个札所。”

之后,他们闲聊了几句,绪方再次提醒幸知注意锁门,随后挂了电话。

绪方用手机搜了搜岩本寺。这是一座位于流经高知县的四万十川旁边的寺庙,离前面的三十六号札所有相当的距离,二人走了两天左右。

绪方想要按下神场的手机号码,又放弃了。走了那么久,一定很累,已经休息了吧。最重要的是,调查没有任何进展,无法汇报什么,这让绪方很郁闷。

绪方看了看刚才扔在**的周刊杂志。如果神场读了这个特辑报道会怎么想呢?

纯子事件发生的时候,绪方是高中一年级学生。知道事件时,完全不能理解那种对于还不能称为女性的小女孩抱有性趣的心理,想象着嫌犯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当新闻上报道事件告破的消息,犯罪男人的脸出现在电视画面上时,绪方就放心了,这个男人已经不会再夺走小女孩的生命了。对抓获了嫌犯的警察,绪方由衷地心生敬意。

但是,当自己成为警察,并隶属于刑事课时,发现对本应是县警辉煌业绩的纯子事件,警察内部人员的态度与社会大众的态度截然不同。确切地说,有一部分人像是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个肿块,不敢去触碰它。一部分人指的是比绪方年龄大、级别高、在纯子事件发生时担任县警和管辖分局干部的人,以及参与纯子事件搜查的搜查员们。

后者包括鹫尾和神场。当时,鹫尾是管辖分局的刑事课长,神场是其部下,两人都在搜查纯子事件的第一线。

距今三年前,绪方被分配到县警搜查一课强行犯系的时候,举办了欢迎会。随着酒越喝越多,人们离开座位,开始围着圈儿敬酒。

回过神来,绪方和鹫尾、神场三个人互相敬起酒来。

绪方不记得为什么会提到纯子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不可能是另外两人主动开口的,一定是自己主动说起来的。

绪方记得自己说,嫌犯被逮捕的时候,自己是如何被警察的优秀打动,还称赞群马县警察,说自己就是因为那个事件,才立志成为一名刑警的。

绪方一直在滔滔不绝,桌子对面拿着酒杯的两个人却沉默不语,嘴唇紧紧地闭着,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

绪方注意到两人的样子很奇怪,战战兢兢地问:“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神场把酒杯放在桌上,突然站了起来。

“我去厕所。”

神场无视绪方的疑问,走出房间。

果然是自己说了什么让两个人不高兴的话,绪方这么想。

绪方放下酒杯,双手放在膝盖上,后退一步,向鹫尾低头道歉:“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绪方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道歉。

鹫尾迅速扫视四周,命令绪方抬起头来。

绪方遵从命令抬起头,但是没有抬眼。

鹫尾压低声音对向下俯视的绪方说:“不要再提纯子事件了,特别是在我和神哥的面前。”

这应该是他们的骄傲,而不是想回避的事情。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绪方抬起头,眼神中带着疑惑。

大概是喝了很多酒,鹫尾说出一句平常不会说出口的话。

“那个事件对县警来说是一种忌讳,我和神哥都祈祷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件。”

这样说着,鹫尾一口气喝干了酒杯里剩下的酒,然后离开座位。

神场说要去洗手间,离开了房间,但并没有再回到酒席上,大概直接回去了。

绪方仰面躺在**,凝视着白色的荧光灯。

他不知道纯子事件中发生了什么。但是,鹫尾和神场至今仍将十六年前发生的事件看作心灵的创伤。这次,又发生了爱里菜被杀事件。

虽然不想回忆纯子事件,但也不能无视爱里菜被杀事件。如今的神场,是不是在巡礼之余还在纠结自己背负的东西呢?

在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有一件事是明确知道的。

那就是一定要逮捕杀害爱里菜的嫌犯。

性犯罪经常反复发生。在第二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嫌犯。

绪方想要洗澡,但是身体已经累得无法动弹。头脑和身体是相反的。他稍微考虑之后,决定优先依从身体发出的声音,放弃了洗澡。

现在睡觉,为明天的行动睡觉。

绪方连衣服也忘了换,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