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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场一边走着,一边隔着斗笠仰望天空。海鸥在晴朗的天空中愉快地飞翔。地上的炎热对海鸥来说,似乎没关系。

神场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雨男”,在重要的场合几乎没有被好天气垂青过的印象。但是,自从踏上巡礼之旅之后,意外地遇到了好天气。

神场和香代子的目标是二十四号札所最御崎寺。

神场和香代子开始步行巡礼,已经将近两周了。两天前,二人去德岛县内的药王寺,然后赶往下一个寺庙的所在地高知县。

昨天二人越过县界后,住在室户市佐喜浜町,这里是一个有小渔港的城镇。今天早上,二人又从住的民宿出发了。

从二十三号札所药王寺到最御崎寺,距离大约有七十五公里。即使是走惯了路的人,也要走上两天。

之前在德岛县内,二人走的是内陆的道路,可一穿过位于德岛县与高知县交界处的水床隧道,就是沿海的道路了。晴天的时候,可以一边眺望眼前广阔的大海和美丽的天空一边前进,但遇到暴风雨天气就会很辛苦。被海上吹来的强风和暴雨吹打着,本来就很长的路程会感觉更遥远、更漫长。

神场一边感谢今天的天气,一边用鼻腔深深呼吸,享受着海潮的味道。

走在前面的香代子突然停下来。

“你看。”

香代子的视线前方,是两根从海上突出的巨大岩柱,用挂着纸垂的注连绳[18] 连接着。这里被称为夫妻岩。

波浪冲击着岩石,溅起飞沫。在初夏阳光的照射下,波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二人驻足观赏了一会儿。

夫妻岩位于从佐喜浜町出发前往室户岬町的途中。到最御崎寺还很远,这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

神场这么一说,香代子同意了。

二人坐在停车场配备的护栏上,喝着塑料瓶里的水。

一辆从前方开来的轿车,在神场二人面前放慢了速度。驾驶座一侧的窗户打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向他们打招呼。

“二位辛苦了。天气真好啊。”

穿着白衣、拿着金刚杖的神场二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也是巡礼者。

[18] 译者注:注连绳是用秸秆编成的绳索、草绳。注连绳上还会挂着很多秸秆或称作“纸垂”的纸条。纸条是用和纸叠出来的,呈闪电形状。注连绳表示神圣物品的界限,可能出现于鸟居门上、神树和石头附近等。

“托您的福,谢谢。”

香代子露出笑容,深深地低头行礼。神场也配合香代子鞠躬。男人表情和蔼,还了礼,加快了车速,从神场二人面前开了过去。

“大家都很热情呢。”

香代子一边眺望着刚才车子拐弯的地方,一边感慨地喃喃自语。

自从开始巡礼以来,当地人多次向他们打招呼。无论是谁,都会对巡礼的神场二人表示慰问,其中还有女人邀请他们进家喝杯茶。因为要赶路,所以他们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赶往下一处札所。后来神场有些后悔,要是坦率地接受对方的关怀就好了。

在巡礼之地的四国,有一种叫作“接待”的风俗,据说是出于对踏上苦难之旅的弱者提供帮助及互相帮助的心意。四国的人们很重视培养这种互相帮助的心意,这是日本式的关怀。

孩子们从小被大人教导,巡礼者是弘法大师的化身,是代替自己去参拜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有人会邀请没有住处的巡礼者到自己家里吃饭,或者给他们少量的现金。后来神场才想起,指南上写着,巡礼者基本上不会拒绝接待,而应该欣然接受。神场读过的指南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他一直以为接待是一种古老而美好的风俗。

神场在小时候被大人教导,如果有人问路的话就要告诉他,对人亲切是理所当然的美德。

随着时间的流逝,教导也发生了变化。随着拐骗和性侵事件的增多,大人们不得不告诉孩子,不要轻易接近陌生人。

幸知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一天一家人围着餐桌吃饭,电视剧播放着孩子被大人问路后,给大人带路的情节。

“啊,这样是不对的。”看着电视的幸知这样说着,噘起了嘴,“学校的老师说了,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

幸知骄傲地仰起下巴。

虽然神场心里觉得应该帮助有困难的人,但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很多小孩子遇害的事件,所以无法反驳。

那个时候,神场想,现在这个时代,自己小时候认为正确的美德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他完全没想到,当地至今还保留着对素不相识的人施舍帮助的风俗。

在他们开始巡礼后,神场才知道这个想法是错误的。被称为接待的关怀文化,在四国至今仍根深蒂固。

看着高高的天空和广阔的大海,美丽的群山上满是青翠的绿色,神场觉得在这个时代,社会上痛苦的事情越来越多,只有四国还像弘法大师在的时候一样,时间停止了。虽然文明和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进化,但弘法大师的精神仍然活在当地人的心中。

神场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想着爱里菜。

爱里菜是怎么被嫌犯带走的呢?是被强行塞进车里,还是被人用问路的方法花言巧语地拉进车里?

不管怎么说,践踏年幼孩子的纯真感情,残忍地杀害她们的罪行,无论有什么理由都是不可原谅的。现在,神场心中又涌起了强烈的愤怒。

“差不多该走了吧。”

香代子用手帕擦着汗,从护栏上站起来。

“等一下。”

香代子这样说着,进了附近的公共厕所。

与一旦着急就能马上在路边解决的男人不同,女人如果有机会去洗手间却错过不去的话,在漫长的旅途中可能会很麻烦。

所以,香代子一看到洗手间,就一定会进去。

确认香代子进了厕所后,神场从背包的侧口袋里拿出手账。

这是神场还是现役警察时就习惯随身携带的东西。

神场翻开手账,找到想看的地方。这一页写满了爱里菜被杀事件的信息。

在发现尸体三天后的十八号,司法解剖的结果出来了。

根据绪方打来的电话,从尸斑、死后僵直、尸体的损伤和腐烂情况、肠胃的内容物来看,推测死亡时间是从失踪的六月九日晚上九点左右到十日零点左右,大约三个小时。尸体的损伤和局部的裂伤,被判定为死后留下。嫌犯绑架了爱里菜,没过多久就杀害了她。之后,又凌辱了爱里菜的尸体,并将其遗弃在山中。

“直接死因是窒息。在爱里菜的嘴里,检测出大量的纤维,法医认为是毛巾。大概是因为嫌犯害怕她发出声音,所以塞进了她的嘴里。因此堵塞了呼吸道,导致爱里菜死亡。”

嫌犯应该是想要阻止爱里菜哭闹。据说,爱里菜的手腕上有被用力按压时留下的瘀血痕。

“也就是说,嫌犯把爱里菜的尸体放在身边大约两天时间吗?”

神场问道。

在发现爱里菜尸体的山中,六月十二日有人看到了可疑车辆。前一天,附近的居民也目击了深夜开往山上的白色小型面包车。嫌犯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把爱里菜的尸体遗弃在了山中。

在那之前的两天里,嫌犯和爱里菜的遗体在一起。

从手机的另一头传来了绪方悔恨的声音。

“还不知道爱里菜的尸体在被遗弃前放置在哪里。”

爱里菜是在哪里被杀害的、嫌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目前还没有掌握。

“如果嫌犯是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人来住所的话,有可能把尸体放在身边。相反,如果有同居者,把尸体放在身边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同居者,就得把尸体移到其他地方,之后再搬到山中。”

神场同意。如果同居者是共犯那就另当别论了,但神场没听说过在对幼儿的性犯罪中有共犯的先例。

“从口腔内检测出的纤维,还没有确定来源吗?”

面对神场的提问,绪方很为难地回答道:“是100% 棉的纤维,颜色是白色的。与到处发放的廉价礼品毛巾,以及超市等地出售的手巾是同样的东西,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是很常见的东西。”

“从尸体上没有发现其他特殊的物质,或者与嫌犯相关的有力证据吗?”

不知道算不算有力证据,绪方回答道:“一个是从爱里菜的手指甲上采集到的皮肤碎片。可能是嫌犯在给她口腔内塞布的时候,她抓住了嫌犯的胳膊,留在了指甲里吧。另一个是附着在爱里菜身体上的土。”

发现爱里菜遗体的山,是由黏土质的土壤形成的。而爱里菜的身体上附着着黏土质以外成分的土——河滩常见的沙状土。

“河滩……”

神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想起了流经爱里菜家所在的尾原市内的河流。

在四面环山的尾原市,流淌着大大小小的河流。它们最终汇入一级河流羽真川,注入太平洋。从包括主流和支流在内的十多条河流中,要确定爱里菜身体上附着的泥土是哪片河滩上的,这是一项相当吃力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条信息都不能马上找到嫌犯。

从指甲中提取的嫌犯的皮肤,将成为DNA 分型的重要样本。但是,那是在抓住嫌犯之后的事情。和指纹一样,如果嫌犯有前科,已经采集指纹和DNA,并登记了信息的话,可以进行核对。但是,如果是初犯,警察没有数据,就不能成为找到嫌犯的线索。

泥土也是如此。嫌犯的住所、藏身之处或者工作单位在离河很近的地方— 这样的推测是成立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嫌犯只是碰巧在犯罪时顺路经过河流的可能性。或者,以前附着在鞋子上带回来的河滩上的沙子,也有可能留在了住所里。

总之,在十八号和绪方通电话时,爱里菜已经被杀害九天了,但还是没有找到能够确定嫌犯身份的有力信息。神场说,如果有新的消息就马上联系自己,然后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过了八天,在这期间绪方只联系过三次。

都是让人提不起精神的报告。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从得知司法解剖结果的那一天开始,每隔两天联系一次,汇报的都是爱里菜身边的情况。没有关于爱里菜本人和家人存在人际关系和金钱纠纷的消息,基本证明了这不是怨恨所致的犯罪行为。

第三次联系是在昨天傍晚。警察从发现遗体的远壬山一带开始扩大搜查范围,N 系统的分析也扩展到了相邻的市町村全域。发现并调查了六辆与可疑车辆类似的车,但全部与事件无关。

“找不到车,简直就像变戏法一样。”

在手机的另一头,绪方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令人感到非常沉重。

“只要能找到车的行踪,搜查就能一鼓作气地开展……”

绪方很少说泄气话。绪方能说出这么软弱的话,足以说明搜查总部的士气相当低落。搜查困难重重,再加上连日留宿带来的疲劳,已经开始侵蚀搜查员的体力了。

在退休之前,神场待过数不清的帐场,他很清楚搜查总部的工作对搜查员来说是多么辛苦。住在设置了搜查总部的管辖分局里面,从早到晚都在询问和听取线索。如果切身感受到是在慢慢接近嫌犯还算好,对搜查员来说,既没有破案的线索,也没有与嫌犯有关的有力信息,这种情况是最痛苦的。而现在正是这种状况。

神场给失落的前部下加油鼓劲。

“即使是看起来像魔法一样的戏法,背后也一定是有机关的。找不到车,一定有其理由。不要着急。”

对于前上司的鼓励,绪方坦率地表示了感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虽然说了不要着急,但是神场的心情也无法平静。

与昭和时代多依赖于人的眼睛和刑警的直觉不同,在科学手法和搜查技术发达的现在,被目击的车是被盗车辆,查不到嫌犯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也不会查不到车辆本身的行踪。

——这场搜查会变得很漫长。

这是长年从事现场工作的人的直觉。

这样下去,神场担心这个事件会不会成为悬案。同时,一想到失去孩子的父母,神场就感到很痛心。

神场在十六年前,见证了被凌辱杀害的金内纯子的尸体确认。

进行尸体确认的是她的父母。

解剖回来的纯子的尸体被送到了警察的尸体安置所。

纯子父母一直站在冷飕飕的房间里,满脸的疲惫和绝望。孩子失踪后,他们就没好好吃过饭。他们的脸颊像用雕刻刀削过一样消瘦,走在油毡走廊上的脚步有气无力,很虚弱。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想表现得坚强一些。他站在放着尸体的床前,向为他们带路的神场深深地低头行礼,掀开眼前的白床单。

当床单下露出孩子的脸时,母亲当场就崩溃了,发出悲痛的呻吟。父亲把床单全部掀开,望着纯子全身被绷带缠住的身体,仿佛自己的使命就是将尸骸烙刻在脑海中。

父亲把床单重新盖好,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确定是我的女儿。”

神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停尸房里空气的沉重和冰冷,以及在混凝土墙壁上回响着的母亲的哭声。不,应该说是永远忘不了吧。

神场闭上眼睛,耳边回响的波浪的声音和纯子母亲的哭声重叠在一起。他就像是在自责,呼吸困难,意识变得模糊。

“让你久等了。”

突然听到妻子的声音,神场回过神来。

一睁开眼睛,从洗手间回来的香代子就站在眼前,不知为何露出高兴的笑容。

神场装作冷静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香代子看向洗手间。

“那边的洗手间是抽水式的,很旧,连放卫生纸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呢,那么小的洗手间里,却有一尊大概这么大的地藏菩萨。”

香代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捏出五厘米左右的宽度。

“我猜是有人想告诉像我们这样的巡礼者,让我们加油,所以才放在那里的吧。还好我们一起来巡礼了。能遇到这样贴心的细节,真是太难得了。”

会不会是谁忘在那儿的,神场刚要这样说,又放弃了。

香代子经常把所有的事情都当作善来看待。无论做什么事,都把他人的温柔和劳苦放在第一位。香代子的这种想法,对于工作中必须要对任何事都保持怀疑的神场来说,是一种抚慰。因为自己总是对别人投以怀疑的目光,所以动不动就暴躁。神场觉得是香代子的温情一直保持了自己的内心平衡。

“是吗,太好了。”神场回答道,从坐着的护栏上站起来。

二人过了室户岬町的青年大师像,到了弘法大师修行求闻持法的御厨人窟。

空无一人的洞窟被静谧包围着。凉飕飕的空气很舒服。

里面很安静,能听到的只有微弱的海浪声和从天花板上落下的水滴声。即使是白天,深深的洞穴里也很昏暗。点燃着的几根蜡烛的小火苗显得格外耀眼。

二人在旁边的纳经所写了朱印,随后离开御厨人窟。

到达目的地最御崎寺时,已是中午一点半。二人在途中的路边坐下,吃了便利店的饭团当午餐。

与寺院的大小、场所无关,神场对名刹的崇敬之情都是一样的。但是,对于花了两天时间才到达的二十四号札所,他抱有的感情格外强烈。

二人在仁王门前伸了伸腰,仰望天空。白色的薄云缭绕在蓝色的天空上,令人眼前一亮。他们在手水舍洗手、漱口,穿过仁王门。

在门的旁边,有一个地藏菩萨群,被称为“一言愿地藏菩萨”。大树的根部供奉着背部有佛光的石刻地藏菩萨,脚下还排列着好几个拇指大小的小地藏菩萨。小地藏菩萨大多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布。红布有新的,也有褪了色的。有一种传说,如果供奉参拜一个小地藏菩萨,就能实现一个愿望。

香代子向地藏菩萨双手合十,祈祷着什么。

如果是自己的话,要祈祷什么呢?神场找不到答案,看着香代子的背影。

“请。”

香代子回过头,为神场让出了地方。

神场有些为难,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我刚才已经在你身后拜过了,不用了。”

他生硬地说。香代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扑哧一声笑了。

“好吧。心意在就可以了。”

二人走在院内,看到几块表面上有洼坑的岩石。这被称为钟石。用放在岩石上的小石子敲打洼坑,会发出像钟一样的高音。据说那个声音能传到冥途。二人敲着洼坑,双手合十向正殿前进。

参拜了正殿,在纳经所写了朱印后,二人前往室户岬的展望台。从大门进去一两分钟就到了。

从室户岬前端的展望台上,可以眺望到广阔的大海和天空。

大海的水平线延伸到天际,吹来舒适的海风。

“啊,是这样。”香代子望着大海,在神场旁边唐突地说着。

“什么?什么是这样?”神场问道。

香代子很得意地回答:“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色,原来是从朝比岳看到过。”

朝比岳是神场在驻村时代居住的雨久良村旁边的山。在驻村时期,有一次,村落的居民带着他和香代子一起登上了山顶。

在还残留着雪的早春时节,邀请他们去采摘野菜。

雨久良村四面环山,从朝比岳不可能看到大海。

“你在说什么?从那里不是看不到大海吗?”神场说道。

香代子焦急地摇摇头。

“不是的。我不是指实际上是不是看得到大海,而是身处大自然的感觉很相似。”

香代子再次将目光转向大海。

“第一次和你一起去夜长濑的时候,想的是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知该怎么生活下去才好。但是结束驻村工作后,要离开了,心情却有些落寞。”

香代子感慨地眯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