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盛明之缺失
圣祖即位之年,明裔始亡,遗民无可归向,乃移而属诸隐遁之故明皇子。其时朱三太子实在民间,虽莫能迹其确址,风声自不可尽泯。吴三桂起事之年,京师亦有朱三太子事开始。自是隐约出没,恒挂人口。至康熙三十八年南巡,谒明太祖陵,敕访明后,备古三恪之数,且举元后蒙古之恩礼不替为证,天下未尝不闻而义之,然决无人敢冒死希此荣宠。在朱三太子自身,或真有亡国之恨,光复之愿,则虽屈于无力,亦决不欲出臣清朝;而其他故明疏属,亦莫有入网罗者。则满洲人之深忌华夏故主,诚中形外,人尽喻之,可想见矣。至四十七年乃卒泄漏朱三太子真相,审理既确,卒以假冒诛之,尽杀其子孙,此事余别有述,不备载。夫历代帝裔,得保全者原少,清以为明讨伐叛乱入关,有国亦已六七十年,拟乎杞宋之封,或出由衷之语。夫曹魏代汉而山阳有国,其亡乃在晋永嘉之乱;司马代魏,陈留就封,其卒亦在晋惠太安之初。曹马世称篡窃之凶,犹能容前代之君如此。圣祖不能容明裔,亦胸中自有种族之见,惟恐人望之有归,此则后来排满,亦自种之因也。
圣祖以儒学开一代风气,儒家言:天子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身修则家齐,然后可以治国平天下。圣祖过举无多,不可谓身不修,然诸皇子之狠戾残贼,太子旋废旋立,既立复废,临朝痛哭,不能救正,至晏驾亦有疑义,复开兄弟相杀之端,此亦人伦之变矣。帝于诸王,纵之太过,教之太疏。始立太子,亦留心为择师保,而为权幸所间,敬礼不终,后遂无正人敢为太子师者,太子亦不复择师。观应诏陈言之董汉臣,当太子有师保时,而以“谕教元良”为说,与“慎简宰执”并举,则太子必有不率教之征象。而为太子师者即汤斌,斌亦言惭对董汉臣,盖有不可显言之故在。其“慎简宰执”一言,侵及明珠、余国柱,阁臣合而仇言者,汤斌为众矢之的,几获重谴。当是时,明珠权倾内外,正人悚息,以倾轧牵及太子之师,无从施教。太子如此,诸王可知。圣祖于训子之事,不列于政治朋党之外,旗下人家视教子之师为教书匠,此风在圣祖时已然,殆亦关外遗传之弊习也。录其事证如下:
《史稿·理密亲王允礽传》:“康熙十四年十二月乙丑,圣祖以太皇太后、皇太后命,立为皇太子。太子方幼,上亲教之读书。六岁就傅,太子以十三年五月初三日生,于十八年为六岁。令张英、李光地为之师,又命大学士熊赐履授以性理诸书。二十五年,太子十三岁。上召江宁巡抚汤斌以礼部尚书领詹事,斌荐起原任直隶大名道耿介为少詹事,辅导太子,介旋以疾辞,逾年斌亦卒。”
蒋氏《东华录》:康熙二十五年二月,叙汤斌奏永禁苏州上方山五通**祠后,即云:“先是廷臣有言:‘辅导皇太子之任,非汤斌不可者。’至是上谕吏部曰:‘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谨恪之臣,统领宫僚,专资赞导。江宁巡抚汤斌,在讲筵时,素行谨慎,朕所稔知,及筒任巡抚以来,洁己率属,实心任事,久宜援擢大用,风示有位。’”
又:“五月不雨,诏臣工直言得失,灵台郎董汉臣以‘谕教元良,慎筒宰执’奏。御史陶式玉劾汉臣摭拾浮泛之事,夸大其词,请逮系严鞫。下九卿议,有欲重罪汉臣者。寻奉特旨免议。大学士余国柱以汤斌当九卿会议时,有惭对董汉臣之语。传旨诘问,斌奏:‘董汉臣以谕教为言,而臣忝长官僚,动违典礼,负疚实多。’上以词多含糊,令再回奏,斌言:‘臣资性愚昧,前奉纶音,一时惶怖,罔知所措。年来衰病侵寻,愆过丛集,动违典礼,循省自惭,乞赐严加处分,以警溺职。’上因其遮饰,仍不明晰,严饬之。”
以上蒋《录》所有,而王《录》皆无之,殊为可异。有何可讳而烦删削?如《实录》未削而王氏不录,岂以此为无关政事耶?旧国史馆《汤斌传》又悉载入。要之当时宰执之非人,固大不理于人口,而与元良之教并举,则太子失教,亦为一大事可知。明珠擅权,余国柱济恶,阁员悉受指麾,廷臣多承意指,汤斌之由巡抚入为太子师,亦由明珠辈不得婪索于苏省,怂恿内召,机械变诈,盛极一时。圣祖无尊重子师之诚意,清代名流,以汤为一代名臣之最,记其言行事实者极多,《史稿》略采众说,得其大意,与旧史馆《传》统为官样者有别,录如下:
《史稿·汤斌传》:“方明珠用事,国柱附之,布政使龚其旋坐贪,为御史陆陇其所劾,因国柱贿明珠得缓。国柱更欲为斌言,以斌严正不得发。及蠲江南赋,国柱使人语斌,谓皆明珠力,江南人宜有以报之,索赇。斌不应。比大计,外吏辇金于明珠门者不绝,而斌属吏独无。二十五年,上为太子择辅导臣,廷臣有举斌者,诏曰:‘自古帝王,谕教太子,必简和平谨恪之臣,统率官僚,专资辅翼。汤斌在讲筵时,素行谨慎,朕所稔知,及简任巡抚,洁己率属,实心任事,允宜拔擢,以风有位,授礼部尚书管詹事府事。’将行,吴民泣留不得,罢市三日,遮道焚香送之。初靳辅与按察使于成龙争论下河事,久未决。廷臣阿明珠意,多右辅。命尚书萨穆哈、穆成额,会斌勘议。斌主浚下河,如成龙言。萨穆哈等还京师,不以斌语闻。斌至,上问斌,斌以实对,萨穆哈等坐罢去。二十六年,五月不雨,灵台郎董汉臣上书指斥时事,语侵执政。下廷议,明珠惶惧,将引罪。大学士王熙独曰:‘市儿妄语,立斩之,事毕矣。’斌后至,国柱以告,斌曰:‘汉臣应诏言事,无死法。大臣不言而小臣言之,吾辈当自省。’上卒免汉臣罪。明珠、国柱愈忌。摘其语上闻,并摭斌在苏时文告语曰:‘爱民有心,救民无术。’以为谤讪。传旨诘问,斌惟自陈资性愚昧,愆过丛集,乞赐严加处分。左都御史璙丹、王鸿绪等又连疏劾斌。会斌先荐候补道耿介为少詹事,同辅太子,介以老疾乞休,詹事尹泰等劾介侥幸求去,且及斌妄荐,议夺斌官。上独留斌任。国柱宣言:‘上将隶斌旗籍。’斌适扶病入朝,道路相传,闻者皆泣下,江南人客都下者,将击登闻鼓讼冤,继知无其事乃散。九月改工部尚书,未几疾作,遣太医诊视。十月自通州勘贡木归,一夕卒,年六十一。斌既卒,上尝语廷臣曰:‘朕遇汤斌不薄,而怨讪不休,何也?’明珠、国柱辈嫉斌甚,微上厚斌,斌祸且不测。”
耿介,登封人,与斌俱先以词臣为监司,解官师事孙奇逢讲学,为清道学名儒。斌荐与同辅太子,正是重视辅导太子之责,斌遭构忌,牵连及介,遂并休致。
《史稿·儒林·耿介传》:“二十五年,斌疏荐介赋质刚方,践履笃实,家居淡泊,潜心经传,学有渊源。召为侍讲学士,旋升詹事府少詹事,特命辅导皇太子。上尝命书字,介书‘孔门言仁言孝,盖仁孝一理,仁者孝之本体;孝者仁之发用。不言仁,无以见孝之广大;不言孝,无以见仁之切实’四十三字以进。上悦,书‘存诚’二大字赐之。会斌被劾,介引疾乞休。詹事尹泰劾介诈疾,并劾斌不当荐介。部议革职。奉旨免革职,依原道员品级休致。在朝凡五十三日,遂归。”
又吏部尚书达哈塔,旗员中之贤者。康熙十八年,魏象枢保清廉官,以达哈塔与陆陇其同荐。至是亦以尚书为太子讲官,与汤、耿并获咎。
史馆《达哈塔传》:“二十六年四月以雨泽愆期,诏同大学士勒得洪、余国柱等清理刑部狱囚。时尚书汤斌、少詹事耿介等为皇太子允礽讲官,达哈塔奉命,与汤斌、耿介并辅导皇太子。六月,以讲书失仪,三人俱罚俸。达哈塔奏言:‘臣奉命辅导东宫,诚欲竭力自效,恪供厥职,奈赋性愚拙,动辄愆仪,数日之内,负罪实多。以汤斌、耿介尚不能当辅导之任,况庸陋如臣,敢不即请罢斥。’下部察议,以辅导东宫,为日未久,遽自请罢,规避图安,应革职。得旨宽免。”
达哈塔以满籍大臣,同辅导太子,即同获咎,又不比耿介之为汤斌所荐,应与株连矣,然亦以讲书失仪,与汤、耿同罚,而汤、耿之获咎,则又不言讲书失仪事,要是正人不能为太子师而已。是年八月,达哈塔亦以他事降级卒。嗣后更不闻有士大夫为太子师者,惟于诸家集中,见太子作字吟诗,由圣祖传视诸臣,诸臣例为谀讼,或太子自以令旨赐诸臣诗字,诸臣纪恩等作。无亲切辅导之人,设有之,则太子失爱时,必有士大夫遭其罪戮者矣。夫太子生在康熙十三年,明年立为太子,至二十六年只十四岁,于汤、耿诸臣被谴,未必有所关涉,要其不可受教之故,必自有在。太子母孝仁皇后,索尼之女,大学士索额图之妹。圣祖诸子多为私亲所昵比,其例甚多。圣祖平时似不过问,至酿祸乃咎之,则唆太子不率教者即此私亲矣。
史馆《索额图传》:“皇太子允礽以狂疾废黜,上谕廷臣曰:‘昔允礽立为皇太子时,索额图怀私倡议,凡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制,几与朕相似,骄纵之渐,实由于此,索额图诚本朝第一罪人也。’”
然则太子之不能率教,自有养成骄纵之人。明珠、余国柱欲排挤汤斌,引之于辅导之任,即是投之陷阱。圣祖诸子之祸,不能谓非无由致之。至世宗取得大位,于国事实能胜继承之任,此亦清自得天之幸,非人事所能及也。撮书康熙晚年太子诸王之祸如左。
《理密亲王允礽传》,自汤斌卒后续叙云:“太子通满、汉文字,娴骑射,从上行幸,赓咏斐然。二十九年七月,上亲征噶尔丹,驻跸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遘疾,召太子及皇三子允祉至行宫。太子侍疾无忧色,上不怿,遣太子先还。三十三年,礼部奏祭奉先殿仪注,太子拜褥置槛内,上谕尚书沙穆哈移设槛外,沙穆哈请旨记档,上命夺沙穆哈官。”
此事殊可怪,定一拜褥之位置,而礼臣张皇如此。检《东华录》,事在三月丁未,《录》云:“谕大学士等:‘礼部奏祭奉先殿仪注,将皇太子拜褥设置槛内。朕谕尚书沙穆哈曰:“皇太子拜褥应设槛外。”沙穆哈即奏请朕旨,记于档案,是何意见?着交该部严加议处。’寻议,尚书沙穆哈应革职交刑部,侍郎席尔达、多奇均应革职。得旨:沙穆哈着革职,免交刑部;席尔达、多奇,俱从宽免革职。”礼部定祭先仪注,必过尊太子,虽有谕移太子拜褥向下,亦不敢从。请旨记档,冀免后祸。太子之骄纵,及其左右如索额图等之导以骄纵,圣祖之明,岂有不知?不思变化太子气质,但严处礼臣,使之闻之,父子之间,过存形迹,亦失谕教之道,惟有坐待其祸发而已。
《传》又云:“三十四年,册石氏为太子妃。三十五年二月,上再亲征噶尔丹,命太子代行郊祀礼,各部院奏章,听太子处理,事重要,诸大臣议定启太子。六月,上破噶尔丹还,太子迎于诺海河朔,命太子先还。上至京师,太子率群臣郊迎。明年,上行兵宁夏,仍命太子居守。有为蜚语闻上者,谓:‘太子昵比匪人,素行遂变。’上还京师,录太子左右用事者置于法,自此眷爱渐替。”
录太子左右用事者置于法,其时为三十六年,太子年二十四。此节文证以《东华录》,是年九月甲午,上还京师,而先二日壬辰,谕内务府,处分膳房人、茶房人、哈哈珠子等人。则所谓太子左右用事者,未有一外廷士大夫也。
《东华录》:“康熙三十六年九月壬辰,上谕内务府总管海喇孙等:‘膳房人花喇、额楚,哈哈珠子德住,茶房人雅头,伊等私在皇太子处行走,甚属悖乱,着将花喇、德住、雅头处死,额楚交与伊父英赫紫圈禁家中。’”
膳房、茶房皆暬御小臣,哈哈珠子为王子亲随,此等人本可奔走官府,而以行走为悖乱,其中必有悖乱事实。额楚一名,可交与其父圈禁,其父必系亲切要人。太子既获册立,尚何所求,而乐与厮役小人交结如此,可见圣祖失教。十年前自汤斌、耿介等获咎之后,东宫已无正人为左右,詹事府名为东宫官属,与辅导之事绝不相关。太子方在英年,而不亲师保如此,其亦异于前代盛明之主矣。
《传》又云:“四十七年八月,上行围,皇八子当作皇十八子,或排印时误脱。允祄疾作,留永安拜昂阿。上回銮临视,允祄病笃,上谕曰:‘允祄病无济,区区稚子,有何关系?至于朕躬,上恐贻高年皇太后之忧,下则系天下臣民之望,宜割爱就道。’因启跸。九月乙亥,次布尔哈苏台,召太子,集诸王大臣,谕曰:‘允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虐众,暴戾**,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僇辱廷臣,专擅威权,鸠聚党与,窥伺朕躬起居动作。’”
圣祖于此时有包容二十年之说,是年太子方三十五岁,二十年前仅十五岁耳,是年为康熙四十七年,二十年前为二十七年,其前一年即汤斌、耿介获咎,董汉臣以天旱陈言涉及太子之时,可知太子之不率教,其实举国已知,虽不从明珠等阁员杀董汉臣,而太子师横被责让,并无约束太子之意,蓄意包容,遂历二十年而决裂,岂非姑息之爱误之?
《传》又云:“平郡王讷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遭其殴挞,大臣官员亦罹其毒。朕巡幸陕西、江南、浙江,未尝一事扰民,允礽与所属恣行乖戾,无所不至,遣使邀截蒙古贡使,攘进御之马,致蒙古俱不心服。朕以其赋性奢侈,用凌普为内务府总管,以为允礽乳母之夫,便其征索,凌普更为贪婪,包衣下人无不怨憾。”
不用正人辅导,而用太子乳母之夫总管内务府,以便其征索。夫使太子征索于内务府,内务府所辖者包衣,自然以贪婪取怨,岂非姑息纵恶之至。
《传》又云:“‘皇十八子抱病,诸臣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允礽乃亲兄,绝无友爱之意。朕加以责让,忿然发怒,每夜逼近布城裂缝窃视。从前索额图欲谋大事,朕知而诛之。今允礽欲为复仇,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不孝不仁,太祖、太宗、世祖所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上且谕且泣,至于仆地。”
“索额图欲谋大事”句,《东华录》作“助伊潜谋大事”,语更明显。则往时已有图逆发觉之事,但或以为事出索额图,未必太子本意耳。考清《国史·索额图传》,事在四十二年四月,《传》所叙与此不同。索额图已于四十年以老乞休允之。四十一年,复召侍太子德州养病,以时方南巡,太子侍行,至德州而病,帝遂回銮,而留太子德州养病也。太子养病必召其私亲侍,且为纵恶之私亲,是时犹纯为姑息如此。索额图先为家人讦告罪款,留中未宣,至四十二年仍传谕:“家人告尔,留内三年,有宽尔之意,而尔背后怨尤,议论国事,结党妄行;举国俱系受朕深思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从尔矣。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时,尔乘马至皇太子中门方下,即此是尔应死处,尔自视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来尔家搜看,恐连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将尔行事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尔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尔闲住,又恐结党生事,背后怨尤议论,着交宗人府拘禁。”寻死于禁所。《传》取叙谕辞,吞吐不明,讦告之款,未明何事,而结党妄行,若非举国受恩,即可俱被**而去。据此情罪,直是与帝互争天下,天下非索额图所能有,其为代太子谋早取大位明矣。其下忽又掩过重情,但责以德州侍疾时,乘马失礼于太子,即是死罪,与上说大异。又云若搜看其家,恐多连累,则又非失礼而有犯逆,且不可使有连累,则顾忌甚切,自属为太子地矣。然则索额图助太子谋逆之案,早发觉于五年之前,太子不悛,又日日在防范之内,废太子之祸,固已迫在眉睫矣。
《传》又云:“即日执允礽,命直郡王允禔监之。诛索额图二子格尔芬、阿与吉善及允礽左右二格、苏尔特、哈什太、萨尔邦阿,其罪稍减者遣戍盛京。”
观所诛者乃索额图二子,余亦旗下人员,大抵索等所援引同类。此时有名之罪人,不过如此。十一年前所置于法之太子左右用事人,更为旗下群小,并不必纪其名,则太子之隔绝士大夫,固已久矣。“谕教元良”之语,初不足动圣祖之心。在二十余年之前,早信从士大夫,斥退私亲,扶植正士,以坊培东宫,其时方十四五岁童子,少成若性,熏德善良,何至异日之惨!
《传》又云:“次日,上命宣谕诸臣及侍卫官兵,略谓:‘允礽为太子,有所使令,众敢不从,即其中岂无奔走逢迎之人?今事内干连,应诛者已诛,应遣者已遣,余不更推求,毋危惧。’上既废太子,愤懑不已,六夕不安寝,召扈从诸臣涕泣言之,诸臣皆呜咽。既又谕诸臣,谓:‘观允礽行事,与人大不同,类狂易之疾,似有鬼物凭之者。’及还京,设毡帐上驷院侧,令允礽居焉,更命皇四子与允禔同守之。寻以废太子诏宣示天下,上并亲撰文,告天地太庙社稷曰:‘臣祗承丕绪,四十七年余矣,于国计民生,夙夜兢业,无事不可质诸天地。稽古史册,兴亡虽非一辙,而得众心者未有不兴,失众心者未有不亡。臣以是为鉴,深惧祖宗垂贻之大业,自臣而隳。故身虽不德而亲握朝纲,一切政务,不徇偏私,不谋群小,事无久稽,悉由独断,亦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位一日,勤求治理,不取少懈。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允礽者,不孝不义,暴虐慆**,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允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昊天上帝,特行废斥,勿致贻忧邦国,痛毒苍生。抑臣更有哀吁者:臣自幼而孤,未得亲承父母之训,惟此心此念,对越上帝,不敢少懈。臣虽有罪子,远不及臣,如大清历数绵长,延臣寿命,臣当益加勤勉,谨保终始。如我国家无福,即殃及臣躬以全臣令名。臣不胜痛切,谨告。’”
此为第一次废太子,其时已言似有鬼物凭之,遂开允祉首告允禔厌胜事。厌胜当亦不诬,但促其首告,或此疑为鬼附之说。要之圣祖之爱憎太子,初无成心,非有移爱他子而致此,则甚可信。祭告文不见《东华录》,王《录》惟云:“翰林院奉敕撰之文,不当帝意,自撰此文。翻清书时,又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二语改译。再谕以‘不可改,不可以为此系人臣语,人君实更应鞠躬尽瘁’。”云云。据此则祭告文实是亲笔,世疑宫中发见圣祖亲笔文,文字俱甚劣,遂以为御笔尽出倩代者,前言清列帝作字,每对众挥毫,不应尽假,文理亦于讲读谈论中窥见程度。证以此文,及其谕饬撰译之人,决非不能作通顺文字者也。
《传》又云:“太子既废,上谕:‘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宥。’诸皇子中,皇八子允禩谋最力,上知之,命执付议政大臣议罪,削贝勒。十月,皇三子允祉发喇嘛巴汉格隆为皇长子允禔厌允礽事,上令侍卫发允礽所居室,得厌胜物十余事。上幸南苑行围,遘疾,还宫,召允礽入见,使居咸安宫。上谕诸近臣曰:‘朕召见允礽,询问前事,竟有全不知者,是其诸恶,皆被魔魅而然。果蒙天佑,狂疾顿除,改而为善,朕自有裁夺。’廷臣希旨,有请复立允礽为太子者,上不许。左副都御史劳之辨奏上,上斥其奸诡,夺官予杖。既上召诸大臣,命于诸皇子中举孰可继立为太子者,诸大臣举允禩。明日,上召诸大臣入见,谕以太子因魔魅失本性状。诸大臣奏:‘上既灼知太子病源,治疗就痊,请上颁旨宣示。’又明日,召允礽及诸大臣同入见,命释之,且曰:‘览古史册,太子既废,常不得其死,人君靡不悔者。所执允礽,朕日不释于怀,自今召见一次,胸中乃疏快一次。今事已明白,明日为始,朕当霍然矣。’又明日,诸大臣奏请复立允礽为太子,疏留中未下。上疾渐愈。四十八年正月,诸大臣复疏请,上许之。三月辛巳,复立允礽为皇太子,妃复为皇太子妃。”
此为太子废后复立,圣祖顾念其子,疑为鬼物所凭,而又恰有谋太子者适为厌胜之事。太子之失德,自不缘厌胜而来,而其乘此疑团,遂认为被厌胜,以图一时之复位。帝虽欲复立,终疑请复立为图见好太子,作异日居功之地,则务谴臣下之言复立者。窥伺帝旨之徒,遂疑帝实不欲复太子,而别举允禩以当之,又大失帝意。此善投机会者之弄巧反拙,成康熙间夺嫡案之一大反复。
自四十八年三月,复立太子。逾二年,至五十年十月,复以旗籍大臣多人为太子结党会饮,所牵涉者有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员外郎,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诸大臣皆受贿,为数亦不过数千金。因谓:“允礽求此等人保奏,惟其不仁不孝,难于进益,徒以言语货财,卖属此辈,潜通信息,尤属无耻之人。”此其痛斥太子,情节猥琐,《东华录》甚详,而似亦不甚近情。以将传帝位之太子,何求于群小而与为朋比?《史稿》撮叙,更不分明,疑其中有难言之隐矣。诸大臣者,尚书耿额,又指为索额图之家奴,欲为索额图报复,牵连审讯,至明年五月始结,罪至绞监候以下有差,而太子尚未俱废,使其觉悟改悔,未尝不留与时机。而太子为人,众臣既盛道其聪明,圣祖亦言其骑射、言词、文学无不及人之处,何以甘入下流,为稍知自爱之子弟所不肯为?此则失教之至,而纵使习染于旗籍昏愦之索额图家,少成若性,岂非溺爱不明于先,而又不能终于愦愦,尽失英主之本色,以致有一废再废之举耶?太子过恶,前辈别无记载,故只有疑其冤抑,意为夺嫡之余,世宗朝修圣祖实录多未可信。然世宗于允礽初无图夺之迹,后因不立太子,始生事在人为之志,乃别是一事。谓允禩辈夺嫡甚烈,适为世宗驱除,未始不幸获渔翁之利则有之;至《圣祖实录》谓尽出雍正朝伪撰,则于事理为不必然。而其证据,今尤有可举者,录之以存其真相。
《朝鲜实录》:肃宗三十四年戊子,即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庚寅,是月癸酉朔,庚寅乃十八日。是日书:“皇历赍咨官韩重琦赍来清国咨文,清国废其太子胤礽,本朝方物之赠太子,勿令赍来。其废黜诏制略曰:‘荒**无度,私用内外帑藏,捶挞大臣以下,欲为索额图胤礽之外亲名。傍伺朕躬,若不于今日被鸩,即明日遇害云。’”
据此则废太子诏,实是当时原文。
又:三十五年己丑,即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甲午,是月壬申朔,甲午为二十三日。是日书:“冬至使闵镇厚、金致龙、金始焕等自清国还,引见劳慰,仍问虏中事,镇厚对曰:‘以下先言朱三太子事,略之。盖闻虏中形止,渐不如前,胡人持皇帝阴事,告外人无所隐,如乍废太子,旋复其位;殴曳马齐,仍官其子。处事已极颠倒。而又贪爱财宝,国人皆称爱银皇帝。且太子性本残酷,百姓公传道之曰:“不忠不孝,阴蒸诸妹。”若其诸子之暴虐,乃甚于太子云。胡命之不久,此可知矣。’”
朝鲜忠于明,始终对清视为胡虏,乾隆以后稍改,然终不忘明。盖其国见解,自命为箕子之后,而于女真持种族之见甚深,因种族之见,其评清帝本不甚作美辞,自难尽信,但所传清国百姓谈太子王过恶,及诸子之无佳誉,当是得诸闻见。
《史稿·允礽传》:“五十一年十月,复废太子,禁锢咸安宫。”
据《本纪》及《东华录》,书废太子在九月庚戌,即九月晦日,次日十月辛亥朔,御笔朱书谕王大臣,故允礽再废在五十一年十月,谕中有云:“前次废置,情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故更无颁诏等事。
《传》又云:“五十二年,赵申乔疏请立太子,上谕曰:‘建储大事,未可轻言。允礽为太子时,服御俱用黄色,仪注上几于朕,实开骄纵之门。宋仁宗三十年未立太子,我太祖、太宗亦未豫立。汉、唐已事,太子幼冲,尚保无事,若太子年长,左右群小,结党营私,鲜有能无过者。太子为国本,朕岂不知,立非其人,关系匪轻。允礽仪表、学问、才技,俱有可观,而行事乖谬,不仁不孝,非狂易而何?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长而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立皇太子事,未可轻定。’自是上意不欲更立太子,虽谕大学士、九卿等裁定太子仪仗,卒未用。终清世不复立太子。”
不立太子,为清一代特色。乾隆朝有端慧太子永琏,则由追赠。复作《储贰金鉴》,集古来立太子之为祸事迹,垂训后世,亦皆以康熙朝事为炯戒焉。证以《朝鲜实录》,亦载太子之立而复废,略如清《国史》所说。
朝鲜《肃宗实录》:三十八年,即康熙五十一年壬辰,十二月癸酉:二十四日。“先是,李枢以彼中事情报备局曰:‘皇帝在热河时,部院重臣相继下狱。回驾后,面谕大臣,放置太子,而姑无颁诏之举云。故详探,则以为太子经变之后,皇帝操切甚严,使不得须臾离侧,而诸弟皆在外般游,故恨自己之拘检,猜诸弟之闲逸,怨恨之言,及于帝躬。而皇帝出往热河,则太子沉酗酒色,常习未悛,分遣私人于十三省富饶之处,勒征货赂,责纳美姝,小不如意,诉谗递罢。皇帝虽知其非,不得已勉从。而近则上自内阁,下至部院,随事请托,必循其私而后已。皇帝自念年迈,而太子无良,其在热河时,部院诸臣,曾受太子请托,屈意循私之人,锁项拘囚,回驾后放置太子于别宫云。其后仍付其礼部咨文,而我国所献太子方物,亦令停止矣。’”
《朝鲜实录》所载,与《东华录》约略相符。益知《圣祖实录》非世宗以意修改。而世宗于太子之废,实无所干预。但神器无所归,乘机取得大位,康熙间极力营谋夺嫡者,至时反为他人拾取而去,因忿极而多不逊之言行,遂开世宗屠戮兄弟之端,余别有考,不具录。
《史稿·允禔传》:“四十七年九月,皇太子既废,允禔奏曰:‘允礽所行卑污,失人心,术士张明德尝相允禩必大贵,如诛允礽,不必出皇父手。’上怒,诏斥允禔凶顽愚昧,并戒诸皇子勿纵属下人生事。允禔用喇嘛巴汉格隆魇术,厌废太子,事发,上命监守,寻夺爵幽于第。四月,上将巡塞外,谕:‘允禔镇魇皇太子及诸皇子,不念父母兄弟,事无顾忌,万一祸发,朕在塞外,三日后始闻,何由制止。’下诸王大臣议。于八旗遣护军参领八、护军校八、护军八十,仍于允禔府中监守。上复遣贝勒延寿、贝子苏努、公鄂飞、都统辛泰、护军统领图尔海、陈泰并八旗章京十七人,更番监守,仍严谕疏忽当族诛。雍正十二年卒,世宗命以固山贝子礼殡葬。”
圣祖斥责允禩,深刻如此。纵谕诸皇子语,或一时未达外廷,然会鞫张明德,词连多人,又夺允禩贝勒,当已明白可共喻矣。然又有大臣会举为太子一事,终疑太不近情,或斥责允禩之语,不无世宗朝添入。至其被举而为圣祖所责,则固事实。允禩之夺贝勒,则但以闻张明德诞语而不奏闻耳。
《传》又云:“上幸南苑,遘疾还宫,召允禩入见,并召太子使居咸安宫。未几,上命诸大臣于诸皇子中,举可为太子者。阿灵阿等私示意诸大臣举允禩,上曰:‘允禩未更事,且罹罪,其母亦微贱,宜别举。’上释允礽,亦复允禩贝勒。四十八年正月,上召诸大臣,问倡举允禩为太子者,诸臣不敢质言,上以大学士马齐先言众欲举允禩,因谴马齐,不复深诘。寻复立允礽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