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神秀的禅法与北宗宗风

神秀俗姓李,陈留尉氏人。其生卒一般定为公元606年至706年,然均未详考。杨曾文指出:

因为神秀从不讲自己的年岁,故死时岁数不详。《大通禅师碑铭》《传法宝记》都估计神秀寿过百岁。然而《传法宝记》讲神秀13岁时因为“王世充扰乱”,河南、山东发生饥疫,便到荥阳义仓请粮。如果把此时仅限定在王世充称帝之年,即唐武德二年(619),那么,神秀当生于隋大业二年(607)。前面所引宋之问《迎秀禅师表》说神秀“年过九十”应诏赴洛阳,此年是久视元年(700)。据此计算,神秀当生于隋大业七年(611)之前。这样我们可以推算神秀的生年或在公元607年,或至迟不会晚于611年。[1]

杨曾文虽然推定神秀的生年可能是公元607年,但在说神秀生年时还是以“?”表示,体现了其审慎的学术风格。其实这一问题可以有一个简明的处理方式。《大通禅师碑铭》称“禅师武德八年乙酉,受具于天宫,至是年丙午,后终于此寺,盖僧腊八十矣”,而《传法宝记》谓其“二十受具戒”,神秀武德八年(625)时二十岁,则其生年应在隋大业元年(606),因而将其生卒定为公元606年至公元706年是正确的,此与《大通禅师碑铭》“生于隋末,百有余岁”、《楞伽师资记》“春秋一百余岁”及《传法宝记》“既隋季出家,当寿过百岁矣”的说法是一致的。

神秀早年学佛的经历诸书所载不同,依《大通禅师碑铭》:

(神秀)少为诸生,游问江表,老庄玄者,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仪,说通训诂,音参吴晋,烂乎如袭孔翠,玲然如振金玉。既而独鉴潜发,多闻旁施,逮知天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

似乎是说神秀少时以诸生的身份游学江东,并精通内外学,直到五十岁时才出家(“自拔人间之世”)。然据《传法宝记》:

(神秀)在童稚时,清慧敏悟,特不好弄,即有成德。年十三,属隋季王世充扰乱,河南山东饥疫,因至荥阳义仓请粮。遇善知识出家,便游东吴,转至闽,游罗浮、东、蒙、台、庐诸名山,嘉遁无不毕造。学究精博,探易道,味黄老及诸经传,自三古微赜,靡不洞习。

明言神秀十三岁就出家了,其游江表,博通黄老易道,精内外学,是在其出家之后事。二说究竟哪一个准确呢?应当说《传法宝记》所载更加合乎情理。据前《大通禅师碑铭》谓“禅师武德八年乙酉,受具于天宫,至是年丙午,后终于此寺,盖僧腊八十矣”,是说神秀僧腊超过八十,如果认定神秀五十岁才出家受戒,那么其寿命当在一百三十岁以上,即生于公元576年前,隋朝尚未建立,与“生于隋末,百有余岁”说不合,因为事实上隋朝只有二世,既谓隋末,当在炀帝时,炀帝于仁寿四年(604)继位,次年改元,故神秀生年当在大业元年(605)之后。五祖弘忍正式开法是在永徽二年(651)四祖道信灭度之后,如果说神秀“逮知天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闻蕲州忍禅师之名,“乃不远遐阻,翻飞谒诣”,那么神秀谒弘忍时就不止五十岁,而是七十六岁,因为其于武德八年(625)就已经出家受具了,难以想象一个年近八十的人如何服勤六载。又其谓神秀精通“三乘经论,四分律仪”,这不是普通儒生所能为,特别是律典,不是俗人随便可以学习的。神秀十三于荥阳遇善知识出家,随之游东吴,又至福建,遍游罗浮山、东山、蒙山、天台山、庐山等名山,足迹遍及江苏、福建、广东、浙江、江西等地。唐武德八年(625)二十岁前回到中原,并在二十岁时于洛阳天宫寺受具足戒,“锐志律仪,渐修定慧”。

神秀受具之后到五十岁之间的历史不详,可能这段时间主要是“锐志律仪,渐修定慧”,一方面钻研律学,一方面修习禅法。《大通碑》谓其精“四分律仪”,然不会是在江南游学时所习,因为其时南方盛行十诵。从年龄上讲,他有可能当道宣(596-667)的亲传弟子,然其受具的洛阳天宫寺却是相部宗的根据地,法砺亲传弟子昙光曾住锡天宫寺,因而其所宗更有可能是相部律。

据《大通碑》,神秀五十岁时始至黄梅从学五祖,苦节为务,服勤六载,深得法要,为五祖门下大弟子,颇受赏识。然《传法宝记》却称其“至年四十六,往东山归忍禅师,一见重之,开指累年,道入真境,自所证,莫有知者”。其实《传法宝记》所说,不过是为了让神秀成为五祖门下资格最老的弟子,言其在五祖初开法时便来参礼。五祖于永徽二年(651)四祖灭度后始正式开法,其时神秀恰好四十六岁。五祖名闻天下,是在其开法数年之后,不可能是在其初住东山时,故应依《大通碑》。

神秀可能是在永徽六年(655)或次年到达黄梅。虽然他是学识渊博、有一定声望的学僧,却不摆架子,甘愿服勤六载,不分昼夜,是以颇为五祖所重,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又“命之洗足,引之并坐”,隐然有付法之意。在这种情况下,神秀却“涕辞而去,退藏于密”,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杜继文认为是被官方强令迁适,道是“永徽四年(653),浙江发生陈硕真起义,官方牵连的面极大,江左沙门受到普遍打击。神秀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即被强令迁适,可能与此事件有关”[2]。

神秀的含泪而行肯定与官方的不容有关,然不一定是受陈硕真事件的直接影响,因为神秀辞别时已在龙朔元年(661),上距陈硕真起义已经多年。杜继文已经指出,负责平定陈硕真起义的崔义玄原任蕲州刺史,对道信一系颇为尊重,是以弘忍门徒不应直接为此受牵连。然历代朝廷都对私度僧人严格控制,神秀虽然出家多年,却依然是一个未经官方正式批准的私度僧人,没有合法地位。弘忍在东山聚集徒众千人,为首者却是一个私度僧人,这不能不引起官方的猜忌。是以神秀的远遁是必然的、不得已的。

据第五章,弘忍大师可能由于帮助解州城之围而受到朝廷的怀疑,是以高宗于显庆五年(660)两次下令迎请五祖入京,名是供养,实是胁迫。五祖对此断然拒绝,因而受到来自官方的巨大压力,五祖不得已,便于龙朔元年(661)付法于惠能,并解散僧团,令诸弟子分化一方。五祖虽然遣散弟子,以释朝廷之疑,然而其弟子还是受到迫害,作为教授师的首座大弟子神秀更是首当其冲,不得不“涕辞而去,退藏于密”。

还有一个原因,神秀虽然学问渊博,却是一个比较传统保守、创造性不足的人,只知谨守上代教法,不敢发挥己意,因而在呈偈比试中落了下风,未能得到祖位。这一事件对他的信心打击很大,自觉无颜再留在东山。

神秀离开东山后,远遁荆楚,过着一种半隐遁、半逃亡的生活。《传法宝记》称其“后随迁适,潜为白衣,或在荆州天居寺,十所年,时人不能测”。大概刚开始时,他被迫佯装还俗,外示白衣,内服法服,后来风声稍松,便住荆州天居寺。直到仪凤年中(677-679),“荆楚大德数十人,共举度住当阳玉泉寺”,自此他才取得“名在僧录”的合法僧人的地位。

神秀仪凤中正式开法之后,影响迅速扩大,学众如云,往来成市,其声势超过了道信、弘忍之时,因而引起了朝廷的重视。久视元年(700),武则天迎之入京,亲加跪拜,一时尊荣,无能过之,然而这并非神秀本意,他“屡乞还山”,终不得许,最后还是终老于洛阳天宫寺,卒赠“大通”。

神秀的禅法,一是谨遵上代所传,以《楞伽经》和《文殊说般若经》为藉教悟宗的根据,坚持如来藏与般若思想的融合,又根据道信、弘忍以来的禅法方便,以观心证心为主要的修持方法,强调心行内证,反对单凭形式。其主要思想资料为其著作《观心论》,又名《破相论》,列入《少室六门》之中,又有《大乘无生方便门》《大乘北宗论》等,亦代表神秀一派的思想。《楞伽师资记》《坛经》《景德传灯录》等亦载其法语。

《传灯录》卷四载其一偈云:“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表明神秀继承道信、弘忍心即是佛的思想,认为自心本来具足,一切佛法不离自心,因此求佛即应内求自心,如果起心动念,向外求取,即是舍弃自身本有的佛果,心逐外相,愈求愈远。可见在根本思想方面,神秀与惠能南宗是完全一致的,都是继承上代祖师的禅法而来。又据曹溪原本《坛经》,神秀偈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此偈前两句言所悟之理,后两句述修行之法。其理则言身同佛身,清净寂灭,心同佛心,湛然明觉,自体即佛,不用外求,此理本来无妄,为禅宗世代所传之净法。其法则述对此真净之体,应当时时守护、念念无忘,勿使烦恼客尘覆障此净体。

粗看此偈,与上代祖师宗旨无异,缘何受到五祖的批评呢?然细究其义,可知其理行体用之际有脱节之嫌。既然自己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了知心体本源,即应任运而行,逍遥合道,举足下足,不离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且随其心净,则知三界皆空,又何来客尘烦恼覆障此心,又何用念念摄心加以守护呢?即知其前句所述之理为真净本心,后句所言拂拭守护者,为当下自心,理行未能合一,本心、自心尚有间隙,故五祖不加认可,六祖作偈讥评。由此亦可知其时神秀尚未全得五祖之意。

《观心论》所述与前偈之义一样,代表了禅宗的基本思想,即以一心为禅法的根本,又发展了五祖守心、看心之法,以观心一法作为“总摄诸法,最为省要”的根本修持方法。此论以一心为万法之根本,认为了心修道,省力易成,“一切善恶皆由自心,心外别求,终无是处”,其宗旨与《传灯录》所载无异,为了说明一心的意义和作用,神秀又会通经教,将染净、三毒、三戒、三劫、三界、六根、六趣、六度、六贼等法融为一体,归于一心,又以禅解教,将修造伽蓝、铸写形像、烧香散花、燃长明灯、绕塔行道、持斋、温室七事等修道方便全部解释为观心之法,以内行心证取代外求功德。他认为,染净二法是自心起用,无明染心能起贪瞋痴三毒,三毒现为六根,亦称六贼、六识,三毒六贼惑乱众生身心,使之流转六处,亦名六趣,染净在于自心,自心求取解脱,则能“转三毒为三聚净戒,转六贼为六波罗蜜”。三界即是三毒,贪为欲界,嗔为色界,痴为无色界。三大阿僧祗劫,即三毒,三毒心中有恒沙恶念,一一念中,皆为一劫,故为三大阿僧祗劫。自心起用正念,除三毒心,则能于一念之中除灭三劫,顿悟本心,不必累劫成佛。以六根对应六度,《佛说菩萨内习六波罗蜜经》中早已有之,唯顺序稍异。

神秀认为,身心湛然,内外清净,即是修造伽蓝;以身为炉,以法为火,智慧为匠,熔炼身中佛性,成就常住真身,即是铸写真容;烧戒香、定香、慧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即是烧香;演说正法,散功德花,即是散花;心常明觉,即是燃长明灯,以心传心,以灯传灯,故号长明;六根之中,于一切时常行佛道,即六时行道;常修觉行,巡绕身心,念念不停,即是绕塔行道;清净身心,护持净戒,即是持斋,食法喜食、禅悦食、念食、愿食、解脱食,即食斋食;恭敬真性即是礼,屈伏无明即是拜,如此理体内明,事随权变,即是礼拜;正念真心即是念佛;净水、燃火、澡豆,杨枝、净灰、苏膏、内衣七事实喻净戒、智慧、分别、真实、正信、柔和、惭愧七法,温室喻于自身,以此七法沐浴身中真如佛性,即是温室沐浴。如此将外行之法全部归结为内修身心的法门,可谓是真得经意。强调内行,反对外求;强调心口相应,反对口说心不行;这原是禅宗一门共传的心法,神秀、惠能所述无异。神秀还云只要如此观心,绝三毒,闭六贼,则“悟在须臾”,表明他也是强调顿悟的。但在顿悟的方式及悟后的守护方面,神秀更强调的是渐修。如言“巡绕身心,念念不停”,即是时时拂拭之意。又言“摄心内照,觉观外明”即是住心观净。这种住心观心的渐修方式源自道信、弘忍为中根以下之人所述之看心看净、摄心住心的法门,并非神秀自创。

《大乘无生方便门》盖是弟子所记神秀的法语,其中旨义可与《楞伽师资记》所载相互参照。其五方便门与道信所述五方便是一致的,总彰佛体门即知心体,开智慧门即知心用,智慧为用,显示不思议法门即常觉不停,由此本觉建立一切佛法,明诸法正性门即观身与法界不二,万法皆如,自然无碍解脱道门即是守一之法。神秀曾云:“我之道法,总会归体用两字,亦曰重玄门,亦曰转法轮,亦曰道果。”体用究竟指什么呢?或云神秀据《起信论》“一心二门”而言心之体用,此体用为一心之体用是不错的,然若言神秀偏重《起信论》,以之取代《楞伽经》,便不能视为确论了。诚然神秀曾引用《起信论》的言句义理,但禅者方便通经,广引经义以证己宗,并不能由此而言偏重何经何论。且神秀所言心之体用未必出自《起信论》,而是禅宗共传一心之体用。六祖惠能云:我此法门,从上以来,皆以定慧为本,定是慧体,慧是定用。故神秀所言体用实即定慧。神秀以开智慧门对应道信知心用,显然是以智慧为一心之用。又引《璎珞经》云:菩萨照寂佛寂照。对此于《大乘无生方便门》中作了解释。寂照即是体用,寂灭为体,觉照为用。寂定之体生起智慧观照之用,由此智慧,广说诸法,以度众生,故曰寂照;菩萨未证心体,故摄照归寂,由智慧观照觉知心体,以返本还原,由慧生定,故曰照寂。寂即定,照即慧,由此可知神秀所言体用即是定慧,定慧相资相摄,重重无尽,故曰重玄门。定慧二轮,不可偏废,应同转双修,故曰转法轮。禅定智慧亦是所证之果,故曰道果。以定慧为一心之体用,将三学摄于一心,这正是神秀禅法的根本,亦是禅宗的宗旨。如此“体用分明,离念名体,见闻觉知之用,寂而常用,用而常寂,即用即寂”,定慧(寂照)相即,同归一心,表明神秀也是言“定慧等”的。

神秀亦用多种方便指导学人,使守真心:如言先净心地,以净心眼远处看,尽虚空看,平等看,四维上下看,一物不见,一相不起,即得解脱,六根清净,这也是据上代禅法而来。又以击木打钟问学者闻否,试练身心,使发定慧,闻声心不动即是禅定,不管有声无声,耳根清净,常闻不断,即得闻慧。又问:未见时见,见时见?更见。此与前例相同,即令学者心体清净,见境不起心,即是禅定;眼根清净,常见不移,即得观慧,如此神秀将习禅纳入日常生活之中,见闻觉知,行住坐卧,时时修禅,念念守心,不得有一时轻忽,不令一念杂入,此即时时勤拂拭之意。同时还强调于一切事常修定慧,定慧常等,不论见闻觉知都常修二法,不可偏废,得有方便慧解,不堕二乘。

神秀禅法法度严谨,次第分明,强调渐修,时时用心,虽然他亦言“根本后得处处分明,处处解脱、处处修行”,见闻觉知,一切自在,有证后任心自在之意,但禅法为迷人说,不为悟者言,故唯言时时守心,不强调放任自在。六祖曾言神秀之法为钝根人说,这未必是贬意,世人多以利根自据,但真正的利根又有几人!神秀坚持为下根说法,这是极为可贵的,不能由此认定神秀不如惠能。神秀临终遗言“屈曲直”,即出自《楞伽师资记》三祖传所引《大智度论》“蛇行性曲,入筒即直;三时制心,亦复如是”,强调转染为净,屈曲成直,可见他并无改变渐修之道之意。

神秀门下人才济济,普寂、义福皆号“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普寂弟子弘正颇受崇奉,故北宗传灯不绝,鼎盛一时。然其后世将修禅之法总结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就显得有些程式化,反不如神秀所言种种方便的灵活,故遭到南宗的批评。如此将禅法固定起来也使北宗在理论上再无新的突破,其后世墨守者多,创见者少,影响了其生命力。

[1] 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10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2] 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105页注5,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