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蛇故事的变异脉络

白蛇许仙爱情故事一直是戏剧改编中重要的题材类型,这一题材蕴含着中国人所热衷的神话结构及蛇妖与人的关系纠葛,由此形成的开放结构,适合于不同主题的延展。白蛇类妖异故事开始进入文学史,肇始自《博异志》,文中记李管、李黄为蛇妖幻化的白衣女子魅惑而亡,由此开启了承续千年的白蛇妖邪害人的叙事脉络。其后杭州《净慈寺志》载宋代该寺山阴曾出现一条蟒,时常变作美女出来蛊惑害人;宋代词话《西湖三塔记》和元代邾经的同名改编杂剧,记述了西湖边的三妖:乌鸦精白卯奴、獭精与白蛇精,白蛇精以男子为玩物,玩腻后取男子性命,被奚宣赞叔父镇于塔下。在叙述中,白蛇妖与恐怖的关联及警惕的寓意被强制性地扭结至一处。至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妖异害人的叙述成规被打破。冯梦龙将前代轮回、报恩与因缘际会等要素统合一处,凸显了白蛇的人性之美,替代了白蛇的妖性之害。小说中虽也有许仙为白蛇惊死一节,但重点却是白蛇(白娘子)贪恋红尘的人性,着力于白娘子楚楚可怜,娇美贤能,及对许仙真挚的感情。而后明朝陈六龙的《雷峰记》、清朝黄图珌《雷峰塔》(二卷三十二出)延续了冯梦龙的叙事结构,不断丰盈情节,完善故事。至方成培改编的《雷峰塔》(三十四出)故事得以定型,形成了白蛇故事神话性、情感性与伦理性的多元交叉题旨,构成了一条**人心魄的叙事脉络。

现代剧作家对白蛇故事的兴趣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有关。经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后,政治社会思潮有了很大变动,如洪深所言:“凡是发挥爱情……是人们所要看的。”[1]从蛇妖害人到蛇妖人性的渐增,再到蛇妖贪恋人伦之乐,为爱情而抗争,白蛇故事的现实化、日常化和情感化,符合了现代文学时期人们的爱情理想。此外,也与剧作者借重释传统故事启发民智,传播新知的理念有关。即如向培良的《白蛇与许仙》、顾一樵的《白娘娘》等改编话剧,无不以颂扬爱情为命意,注重神异中的人性,以神化的叙事外壳凸显情爱的真挚;以法海的介入,写为爱情的反抗和斗争。这类改编剧已显露出剧作家以变更关键情节获取新题旨的意图。

向培良的《白蛇与许仙》创作于1930年,[2]剧中许仙、白娘子只在剧末登场。剧本的题旨是他们作为爱情与抗争化身的影响力。因此剧作渲染了一位如林黛玉般女子的忧郁,对许仙、白娘子爱情的渴慕,她怒斥法海、随许仙而去,正代表了以反抗求自由精神的播散。顾一樵的《白娘娘》则仿拟了《红楼梦》开篇补天石央求和尚和老道到人间一游的模式,写白蛇与青蛇修炼已久,希望到人间做一个女人。“你就去做女人吧。世界上一切的情绪一切的欢乐一切的痛苦,只有女人最尝得透!……你应当预备牺牲,你应当接受痛苦。但是,不要怨恨,勇往地做人去吧。”[3]白娘娘以生命轮回的方式化身为人,在遇到许仙前她并不知晓蛇妖的身份,而梦中被点破后又痛恨于妖的事实。顾一樵把人与妖的身份矛盾、爱情与死亡的无奈、难以拥有儿子的苦楚以及法海以佛报镇压白娘娘的险恶一一凸显。把爱情面临的困境没有只限定于封建法权人物的干涉,而是倾向于多维的铺展。

但向培良、顾一樵等人的改编都只关注神话故事中彰显的爱情主题,而卫聚贤则另辟蹊径,追问神话故事与现实事件存在的可能联系。在《雷峰塔》中,卫聚贤抛弃了爱情——压制的改编结构,而着力于神话故事中被嵌入的核心要素——欺骗。欺骗是白蛇类故事一个至关重要的要素,即蛇妖对妖的身份的刻意遮掩。无论李管、奚宣赞,还是许仙与蛇妖相遇时,蛇妖都以美艳的白衣女子示人。在骗术揭破之前,无一不是相谈甚欢,情意绵绵。而妖的身份显露后,才有李管之死,奚宣赞之惧,许仙的逃避及道士和尚的介入。但卫聚贤关注的不只是故事中的欺骗,更着意于对神话故事的现实伪饰可能的揭破。在改编中,卫聚贤斩断了传统白蛇许仙故事中哀婉动人的叙事脉络,将舟遇、端阳惊死、求草、水漫金山等重大关目加以戏谑处理,抛弃了传统故事对情爱的圣洁化、深挚化的书写,将被忽视的欺骗作为内核,写白素贞欺骗许仙,许仙瞒哄白素贞,白素贞戏弄李仁,许仙捉弄法海等,撕破白素珍与许仙的传统形象及两人的爱情神话,极写内中的骗、**与谋略。剧作刊出后虽备受争议,却自有其独到之处。其立意虽未必高远,但确实抓住了当时剧作家忽略甚或漠视的主题,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既新且奇的景观。

[1] 洪深:《洪深文集(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第20页。

[2] 向培良:《白蛇与许仙》,载《北新》,1930年4卷第7期。

[3] 顾一樵:《白娘娘》,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