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当代中国影视批评的文化审思
正像有“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任何影视批评也当然可以说是当代的批评。只是进一步要考虑的应是,这“当代”,是局限其中的当代,还是宏观认知的当代?这“批评”,是真正的“与时俱进”,还是实际的“与世浮沉”?历史与电影,真就如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
一位当代中国颇享盛名的小说家,20世纪80年代初,被出版社邀请出其作品集时,汗颜大窘:翻检数十年呕心沥血之作,才发觉以当下的社会文化眼光再作审视,大多已是明日黄花,因时过境迁而“不敢见江东父老”了。盖因时势推移,那些在不同时期应时顺势的篇章,其文化内涵与品格,已与当下的社会文化大相抵牾,不是“落后”便是“反动”了。比如对20世纪50年代“合作化”的政治图解,比如对“右派”的批判,比如对“大跃进”的热烈歌赞,比如对“阶级斗争”的因循……就中国当代文化演变而言,这绝非偶然现象。
中国电影(电视)批评的百年过程中,亦不无随时的好评、即时的批判、不时的争论与长时的宣讲。就其特定的文化氛围与背景而言,自然都有着各自充分的时代依凭与社会基础,但整体而言,却总给人一种“文化无根”的漂泊感、一种“与世浮沉”的喧噪感、一种缺乏时世审视与历史认知的“小儿女啼笑”感、一种商店橱窗式的“即时性标签”感。当然,出现或存在的,就自有一定的意义与价值——这,是认识事物的一个视角与层面。而同时,对这意义与价值应作怎样的文化认知与历史审视,则是不可缺失的另一视角与层面。因此,只有跳出三界外,再入五行中,才会有对中国影视更具人文根基与时代前瞻的文化批评,也才能使我们的批评对中国影视的进展有根本的助益。
西方批评方法的引进确实给中国当代,尤其是近20年来的电影批评带来活跃的气氛,尽管其中不无造作、食而不化、生硬稚拙乃至张狂作秀的成长过程中难免的病态与弱症。批评理论近年来也颇有建树,其系统的庞大、其学理的精粹、其流派的众多、其观念的更新,也当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尽管其间不无因玄奥致极而超离批评对象实体的“纯理论”的演绎与把玩之误。
这里不想也无力综述种种,在此,止于对百年来的中国电影(电视)批评,从社会文化学层面,作粗略的扫描与简短的评说。
狭义的影视文化批评,无非两种品格:在本体评介的基础上,进行文化层面的褒扬或批判。百年来中国电影(电视)批评的文化状态,究竟如何?总体而言,多为限于即时的社会文化框架内的批评,而少超越其上的历史眼光的审视。虽然其间不乏客观上顺应时势、推进历史的积极文字,但也往往造成批评的文化偏颇乃至悖反——在“与时俱进”的名义下,实际是“与世浮沉”、“随风俯仰”乃至历史趋向上的“倒行逆施”。
1.褒扬品格的批评
我们极为赞赏与肯定的影片中,有些确是体现了与历史文化趋势相应的优秀作品。如在20世纪50年代初宣扬英雄主义的影片,如20世纪60年代前期的一些表现乐观主义、肯定健康人性人情的作品。对这些影片的赞许性评论,由于它们或者体现了当时社会与国家历史进程的需要,或者体现了被抑制的正常人性的重新张扬,或者符合着民族与大众总体的健康精神,因此,这些评论便既符合“当时”的文化要求,也同时契合着“历史”的文化趋势。
但更多的赞赏、赞扬性的影片评论,却只属于特定时代的小语境之内的评价,乃至是处于庐山雾里的懵懂喝彩,或者是陷于“时尘”内、“三界”中的把玩与自珍。如对表现抗日战争、国共关系、解放战争、“合作化”运动、反“右派”、“大跃进”、“四清”运动、“**”……以及当代社会各方面生活的种种影片,都不无此类。
“**”时期的影片评论,自然是最鲜明的例证。如对《创业》、《春苗》、《决裂》等红极一时的影片的全方位称赞,确实具有当时被社会各方面认可的“言之凿凿”的理由,也真切地体现了那个特定时期社会文化的观念与氛围,因而具有当然的“合理合法性”。但是,在时过境迁的今天,再审视这些“经典评论”,其文化的荒谬性与历史的反动性,还用质疑吗?
在展示当前社会生活的一些影视作品中,也不同程度有着即时的合理与历时的反动相杂糅的文化现象——
比如电影《被告山杠爷》在1994年一出,便大获殊荣:各种奖项扑拥而来。但究其内里,在纵向上表面承认法制社会必然到来的同时,却在横向的“现在即时”内,以更“感人肺腑、动人情愫”的艺术力度,渲染着对封建领主式政治人物“山杠爷”的赞美、同情与留恋,传达着“只要一心为民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当前民众尚存愚昧,所以还不能离开强悍家长严厉管制”的“人治”精神。这,到底有助于社会进步,还是已经阻碍了历史的进展?从近年种种已被处理以及尚未揭发的这类“爷”们的大批乃至普泛化的恶性病变,不已经有了确切的诠释?!
再比如对张艺谋《英雄》的评说:一致赞美它的“以天下大局为重、捐弃个人、地域仇怨”的中华传统精神与文化主脉。但如果我们清醒地站在21世纪初的当代中国历史进程的节点上,静心审视——则《英雄》的文化引领到底应如何裁判,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其他,如电视连续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在宣扬“面对艰难应保持乐观”的同时,潜在其中的“懵懂地安于现状、乐呵呵茫然苟活”的阿Q心态与“小市民心理”,也受到“时尚”的赞美认同。这,都不能不引起正视。
上述所有这些作品以及对这些作品的赞扬性评论,无疑都是当下社会生活、时代文化的真实体现。但是,“真实”就一定“进步”吗?
2.批判品格的批评
同样,我们极力批判的影片,尽管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中看似光明正大,理由充分,但一旦跳出那种特定的时代氛围,以现在的文化视野与文化尺度,回顾审视,能不尴尬与汗颜?
对当代中国电影史上几次大的批判运动,人们仍记忆犹新。此风既成,后来电影界内的批判运动,也就自然而然了。如20世纪60年代对《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影片的批判,如“**”中对大批不符合当时政治理念、阶级观点与审美取向的影片的批判,如20世纪70年代对《苦恋》的批判,如20世纪80年代后期“学界精英”以“后殖民主义、东方主义”等理论为依据、对“第五代”电影“取媚西方、丑化民俗”的充满偏执性民族**的批判,以及“新时期”以来对《蓝风筝》、《霸王别姬》、《活着》、《小武》……的批判与禁映。凡此种种,在“当时”特定的社会时代氛围内,似乎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它们却都存在两方面的病态:
其一,局限于“即时”的狭窄视域内,缺乏现代健康的文化基因,缺乏跳出庐山之外的宏观审视,因此其批评便难免时代标签的性质。一时甚嚣尘上,过后便烟消云散,乃至不堪回首。
其二,信奉一元的霸权主义文化,以此为基,排斥异己。其结果,因违背了社会健康文化应有的规定性,终究造成整体社会文化的损伤或病变。
百年来中国的电影批评,无论褒扬还是批判,往往处于“即时”的乃至实用的状态,尤其是“即时”的政治制约内应景趋时的基点上。影视界多专家、“玩家”、商人与匠人(其间不乏很好的乃至杰出的人),但较缺少具有宏观视野的文化人。“业内人士”往往沉溺于业内的自得、自珍与自诩,而少业外的文化大视野。评论界较多时髦的精致写手,而少厚重的文化方家。于是,难免一片叫响,跟风如潮;一片冷落,望风而避。其真正的成功与失败的文化根源,极少有探究的。而实际上,表面成功的影片可能已经潜藏着癌症,一时冷落的作品,倒含有将要成功的基因。
一言蔽之,缺乏深厚的文化根基与宏观的历史把握,只陷于“即时”的社会文化潮流中,不能真正地跳出三界外,而仅仅局限于“庐山之中”,是中国影视批评难出经典的根本病灶。
[1] 陈默:《影视文化学》,25页,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1。
[2] 参见桂青山:《电影创作类型论》,“悲剧”一章,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