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当代的“后现代”电影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后现代电影是否已经完全、正式的出场,尚可讨论,但带有明显后现代品格与意蕴的影片,则确已存在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粗略翻拣,下面几种影片当可进入我们的视野——
1.王朔型的“痞子电影”
1987年在电影圈内被称为“王朔年”,足证作为一个时代性的文化症候的不可无视。此类影片,对种种人们习以为常的价值观念、伦理观念、社会观念和历史观念作了调侃式的嘲讽,以平居里巷的小人物的嘲弄与自我嘲弄为基,不与传统价值观念与权力势力作正面冲突,而是用“不正经的”、“调侃式的”态度,以边缘的文化状态,绝不要求怎样的终极拷问,只满足“过把瘾就死”,大咧咧地在“我是你爸爸”的“顽主”情境中,宣泄着不知所以、不求所终的某种大众性集体潜意识。在好几部影片中,甚至故意让人物在天安门广场和天安门城楼上开着无聊的玩笑,消解着庄与谐的界限。但他们绝不挥刀抡枪、指着鼻子、直眉瞪眼如唐·吉诃德式地与风车决战,而是置身于“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特定生存环境中,我行我素又尽量不直接招谁惹谁地在“胡同儿里概儿不论地过家家儿玩”。我说了什么?什么都说了。我说了什么?我又什么也没说!
2.周星驰的无厘头“反寓言”电影
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相对王朔们的“小玩儿闹”,要“大气”得多,它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敢于将国人的经典神话翻成相反的寓言。“大话系列”的横空出世及令人始料不及的“猖狂泛滥”,尤其在大学校园内的引领时髦,绝非偶然现象、一时狂热。何以才几年,激昂的“愤青”一下子就变成快乐的调侃者?变成了不问意义只求“快乐着我的快乐”、“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嬉皮士或雅皮士?——“大话系列”与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的甚嚣尘上,其游戏式的消解,荒诞派的耍弄,嘲谑般的把玩,“无厘头”的走红,盖因其顺应着与抒发着民众,尤其是当代青年人集体潜意识中的后现代情绪。
3.张建亚等的“仿(伪)主流”电影
以《三毛从军记》为例,看似鲜明的主流意识形态,看似以喜剧形式对历史与政治作正统的演绎——而实际上,无论政治人物蒋介石还是历史题材的抗日战争,均不过是一种外包装、一种借代物、一种文化载体。其深层的品质则是对“正统”、对“权威”、对“政治”、对既定的价值观念,乃至对规范的艺术手段、表现形式的一种全方位的反叛与颠覆——如果仅仅理解为是简单地对国民党的讥刺、对儿童参战的同情,便过于表面化、“社会学”化了。其实,它是要使你在哈哈大笑间,在消闲娱乐里,在感官刺激中,释放出平日无可叙述,甚至毫无意识的某种集体潜意识。因此,它的意义更在于“文化学”中,而不停止在“社会学”上。
黄建新的《埋伏》、《谁说我不在乎》等影片,从总体上,亦可归于此类。表面的褒扬或引导中,藏着内里的冷嘲、戏谑与解构,在喜剧的外壳内潜藏着既定的后现代意蕴。
4.冯小刚(中期)的贺岁影片
世纪之交及之后的冯小刚,已经不完全是王朔授意下的电影匠人,而开始有了些自己的人文定位与艺术体现——这就是纯消费型、娱乐型、大众文化快餐式的商业片。《甲方乙方》也好,《大腕》也好,《手机》也罢,其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使大众不必费心劳神、不要深究细问,不要故作深沉,更不要正襟危坐,只在电影院与外界隔绝的封闭小天地间,“没事偷着乐”即是。
……
从上述几种电影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基调——就是“戏笑释一切”或“一切皆戏笑”。既然世界的意义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只有“存在”而无须“本质”,因而上述影片都远离对信念的表达、对某种永恒正义的执着。虽然世界荒谬、规范虚伪、意义不存,它们却绝不将这种矛盾演化为一种悲剧性的对立——因为它们也不相信这种对立的意义。于是,平静地、轻松地、近乎无所用心地嘲笑、戏谑、反讽、调侃着这个世界,但并不企图去改变这个世界,就是上述后现代影片的共同基因。即使是悲剧题材,也采取喜剧叙述,进而使大众在戏笑的快感中,在感官的愉悦里,在集体的无意识内,颠覆、瓦解那些既定的价值、意义与规范。
很明显,当代中国的上述几类电影,与国外的后现代电影有一种基调上的不同。国外的影片,大都为正剧、悲剧,而我国的影片则基本为喜剧。之所以如此,既有上述后现代文化本身的原因,毋庸置疑,更因为中国特定的文化机制与审美意识:因难能或不宜正面、直接地表达,也便只好采取侧面的、迂回的、“不正经”的方式了。
然而,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的“第六代”或曰“新生代”的一些电影(尤其是某些所谓的“地下电影”)以及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因其与前述几种类型的迥然有异,则需要另一种认真研究与品味——
5.“第六代”、“新生代”电影
此前的国内上述影片,或可称“准后现代电影”,因种种制约,尚有所顾忌、防范而含糊、含蓄,乃至有意地恍惚,只具有潜在品格。而“第六代”或曰“新生代”的一些作品,因一开始便从非正常渠道进入影坛,所以相对而言,它们就具有较明显的后现代电影特色——无论人文内涵,还是艺术表现形式。
在此,有必要提及20世纪90年代初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这部影片虽然不是出自“第六代”、“新生代”之手,却应视为开当代中国后现代电影先河的一部力作:写实风格、解构意识、对“伟大”的鄙夷、对“神圣”的隔离、对“历史”的唾弃、对“过去”的冷眼、对“存在”的扫描、对“生命”的感受(而不是理解)……片尾一句“傻×”,多少意蕴,皆在其中。
再有,像宁瀛的《夏日暖洋洋》(2001年)之类,亦有某种平实扫描中的后现代意蕴。一个与老婆刚刚离了婚的出租车司机,浑浑噩噩地在现在北京的街面上开着车,经历、遇到、看到了各种的人事——教授家极现代派、随便与之同居一夜(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夜间钻窗入室同居情景)的女儿;酒吧中**而颓废的舞女;同性恋者;吸毒者……均是变幻、飘忽、片段、扫描式的镜头汇集,表现着北京人(当代中国人)放纵而无所事事、迷乱而不知所以、随便而缺乏根本的生活态势。其飘忽不定、迷幻变动的镜头、场景,更有着明显的国外后现代电影的风格。
“第六代”、“新生代”的后现代影片,延续了这种品格。如《浪漫街头》、《小武》、《冬春的日子》、《十七岁的单车》、《花眼》、《站台》等。其中,李欣的《花眼》与贾樟柯的《站台》具有一定代表性——
《花眼》的故事本身便迷离恍惚得很:
秃子因为在阳光下的流泪使眼睛灼伤,只能在没有光线的电影院做引座员。昨夜,秃子答应一个叫小动物的女孩早上10:00去公园约会。等待中,他开始幻想——
上午10:00在大学校园里,机械系的男孩喜欢了化学系的女孩。他自己偷偷制作了一盘带子录上对女孩的表白。谁知因为紧张磕巴儿使女孩成为全校的笑料……
上午11:00那个胖乎乎的男人原来是个体育老师,每天都在桥头接一个女孩下班,每天都重复同样的一句问候,去同样的路边摊吃同样的东西,分手时坐同一趟公共汽车。本以为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正常延续下去了,却突然,有一天女孩说:妈妈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你不用来接我了……
下午2:00,一个和他即将结婚的女孩,在一起看完《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后突然流着泪说,不能嫁给他了……除非在那个月圆之夜能下雨,除非那个偶然经过她窗下的胖乎乎的男人能追上公共汽车……
下午4:00,就在刚才那趟被追逐的公共汽车上,坐着一个背着行囊的女孩,她穿梭在大街小巷,看着身边发生的爱情,寻找自己的归宿。最后她来到一片树林,偶然碰上一个守林男子。这个男人很傻,也很丑,为了给女孩指路,他竟然砍倒了好几排树。路在眼前了,女孩却停下脚步,嫁他了。
晚上10:00,小动物终于没有来。第二天,他得知小动物死了……
仅仅从叙事看,这不绝对是《罗拉快跑》等影片的翻版?而影片中摇动恍惚、变幻莫测、混杂零乱的视听语言,更明显有着后现代电影的艺术特征。
贾樟柯的《站台》,则继承另一类后现代的格调:冷峻、平静、疏离乃至淡漠地拒绝人为地痕迹地记录,或更确切说是扫描着社会生活、时代风貌的“存在本体”。而这种在“无心无意”的深处,却潜藏着更浓重的、可意会难言传的后现代意蕴。
6.香港王家卫的电影
介绍当代中国的后现代电影,不能不提及香港的王家卫。在某种程度上说,王家卫可称亚洲后现代电影的一位大师。处于香港特定的历史与人文背景,王家卫的电影与周星驰的影片当然有底蕴的相通。但在艺术表现上,则有很大不同。
如果说周的影片只一味荒诞戏耍、走纯通俗商业之路,王的电影则在兼用流行电影类型如“英雄片”、“武侠片”、“警匪片”等的同时,加以“文化电影”的包装,进而走上艺术和商业的钢丝,力求两者的平衡。王的电影中,往往南辕北辙地将电影类型混杂,如《东邪西毒》便以庞大的制作进行极端的形式实验。这种商业与艺术实验并置的取向,这种借用武侠片的通俗商业类型来发展“作者”视野,同时又欲求质疑和颠覆武侠传统的规范,以形成自己独特的“拼凑效应”,应视为后现代电影文化的一种积极试验。同时,在王的影片中经常出现的、寓示着恍惚和非自主状态的那些晃动的镜头,也明确地显示出作者在大众趣味和艺术体现之间游移和寻觅的姿态。
如果说王与周的影片都爱玩“杂耍蒙太奇”,以诡异前卫的影像来迎合当今年轻人娱乐消闲的口味,那么王的电影在内涵上则更多浸润着某种“历史空虚”与“时代恍惚”感。如在《九二黑玫瑰》中,过去与现在、虚构与现实混淆不清,过去不再是过去,将来也没有将来。如此这般的“怀旧”,真实反映了历史意识的消失——生活在“后现代”世界里的人,无法为自己作历史定位,更不愿面对现在的困境。
如果说周的影片多以纯粹的戏谑来笑释一切,则王的作品还往往掺杂着后现代心事。如《重庆森林》中充满了大量的喋喋不休犹如祷文的自言自语,便表现出一种后现代都市人的精神领域和情绪状态。
如果说周的整体叙事基本还属于传统的线性构架,则王的讲述策略更多地融入交错、颠倒、并置、回环、杂糅,等等的西方现代与后现代的非线性构架。另外,王家卫的电影都不具有统一的视点(《堕落天使》),或以一个人物的视点为轴心,以卫星排列的方式,以呈现众多与主角有交遇的人物的视点来诉说一则则轶事(《东邪西毒》、《阿飞正传》),或是如《重庆森林》将两段人物全不相同的故事并置,剧情转换由一个角色的旁白来完成。总之,以不统一、随意、接力赛的无秩序“叙事”,颠覆着有秩序的“故事”,进而呼应着后现代氛围与环境中的人生基调。
7.新世纪以来的“恶搞”电影
《疯狂的石头》以及恶搞红色经典的一些“网络电影”,更以其极具时代特色的后现代风格,近入大众视野,引起不同层面的争论与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