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语言艺术
文学是“艺术之冠”。鉴于以往的艺术教科书或把文学、艺术并列从而将文学踢出艺术的大家庭,或涉及文学但也只是力行从简、草草带过,本节我们就来重点地说说文学。
文学又称“语言艺术”,因为它最大的特点就是艺术门类中唯一使用狭义的“语言”——文字符号——来塑造艺术形象、反映社会生活以及表现作家的思想感情与审美理想,语言是文学的生命之根。概括来讲,语言艺术的基本特性或审美特征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1)它能够跨越时空界限,反映浩瀚的社会人生。在艺术门类中,绘画受空间限制,音乐受时间限制,戏剧受舞台限制,舞蹈受身体语言限制,而影视则受时空和表演限制;唯独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它运用抽象化、有意味的文字符号,因此不受时空的限制,最自由,最具广阔的表现力。(2)它最善于表现人的心理世界,传达丰富深刻的思想感情。人的心灵是最丰富、复杂、细腻深刻而变幻不定的,因此也是最难准确把握和表达的。例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除了文学既具象又抽象的譬喻,绘画、音乐、舞蹈等形式如何能传达诗人心中芜杂的家国感和宿命感?(3)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极富抽象性、间接性。相对于绘画、音乐、舞蹈的直观性、具象性,文学是用纯粹抽象的语言符号塑造艺术形象,既不可视、不可听、不可触摸,且还需依靠人们的想象在头脑中复活,因而还是间接的、朦胧的和不确定的。(4)它遵循艺术世界的诗意逻辑,追求“陌生化”的效果。在人所面对的两个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中,艺术世界是幻象的世界,遵循的是情感、诗意的逻辑。因为如此,文学的创作需要有“陌生化”的彼岸效果,需要重新唤起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本真感受。
一、诗歌艺术
诗歌是出现最早的语言艺术,它的最初形式可以追溯到原始的劳动号子。鲁迅先生曾说:“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练出复杂的声音。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他当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1]在最初的发展阶段,诗歌与音乐、舞蹈三者常常融为一体,后来逐渐从中脱离出来,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目前我国流传下来最早的诗歌总集是产生于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之间的《诗经》,它收录了305首(故又称《诗三百》)跨越五百年历史、流传于中原各地的诗歌,其内容主要反映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人们的现实生活,是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战国时代的屈原第一个作为个体诗人形象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其创作的《楚辞》代表作——抒情长诗《离骚》——则开创了我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先河。自《诗经》《楚辞》之后,中国诗歌主要沿着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条主线往下发展。至唐、宋以降,诗歌的形制(如形式、格律、风格、意境等)已经非常完备,不仅出现了像李白、杜甫这样的诗歌巨匠,而且更形成了如王维、孟浩然、王昌龄、李商隐、杜牧以及苏轼、李清照、辛弃疾、陆游等群星闪耀的诗歌星河。直到今天,诗歌仍常常被当作文学在狭义上的代名词。
在西方,诗歌的历史同样悠久。从源流的角度考释,西方诗歌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左右的古希腊《荷马史诗》(也有人认为是古巴比伦的长篇史诗《吉尔伽美什》)。《荷马史诗》传为一双目失明的老人荷马所作,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个部分,分别由约1.5万行诗句和约1.2万行诗句的各自24篇诗歌组成,以战争与英雄叙事为主,奠定了西方叙事诗的传统。同中国诗歌一样,西方诗歌从《荷马史诗》开始,在两千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同样产生了无数伟大的人物,例如先后有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之交的“开创性诗人”但丁,其代表作是《神曲》;启蒙主义时期的“天才诗人”歌德,其代表作是《浮士德》;浪漫主义时期的“抒情天才”雪莱,其代表作有《西风颂》《致云雀》;“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浪漫主义普希金,其代表作为《叶甫盖尼·奥涅金》;以及现代主义时期的“荒原诗人”T.S.艾略特,其代表作是《荒原》,如此等等。此外,被誉为“现代派文学鼻祖”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及其代表作《恶之花》、美国民族诗人惠特曼及其代表作《草叶集》等,都是诗歌艺术史上的杰出代表。
作为语言艺术的最经典代表,诗歌展现了人类语言巨大的创造潜能。以至于在生活中,如果有人不经意说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旁人都会赞许道,真有诗意呀。无疑,诗歌是圣洁的,它常常是与“天才”为伴。那么,从理论高度上说,诗歌艺术主要有如下几个美学特征:
(一)极富抒情性
诗歌是抒情性的语言艺术。早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古人就发出“心之忧矣,我歌且谣”的呼声。魏晋时代,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再一次说明“情”系诗歌创作的缘起。唐代“诗圣”杜甫谓“有情且赋诗”,而同时代的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则更是给诗下了这样一个定义,“诗者,根情、苗实、华声、实义”。直到清代,叶燮《原诗》同样继续宣称,“作诗者在抒写性情”。由此可见,抒情性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即使到了现代,大多数文学家也依然看重诗歌的抒情性。例如鲁迅先生就说:“诗歌是本以发抒自己的热情的。”[2]郭沫若也说:“诗的本质专在抒情。”[3]诗人臧克家更是高呼:“诗歌在文艺领域上独树一帜,旗帜上高标两个大字:抒情。”[4]可以说,抒情性原本就是诗歌艺术的本质根性。
如此,情感对于诗歌尤其重要,情感的质与量决定着诗歌的艺术高下。情太少,无疑不能写诗,但也不是情越多就能写出好诗。所以正确的理解是,情感的质—— “真感情”——最为根本和重要。就情感的抒发而言,无外乎两种方式:主观式抒情和客观式抒情。所谓“主观式抒情”,简单说就是直抒胸臆,当内心被人事所激动、产生一种异常饱满的情绪时,它势必会如火山般喷发。例如郭沫若的《天狗》:“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身处五四思想革命狂潮中的诗人,迫不及待要发出毁灭旧世界、缔造新世界的呼告,这种**让诗人热血沸腾,狂躁焦灼。于是,呐喊式的语言成为了诗人宣泄情感的直接通道,正所谓“愤怒出诗人。”而所谓“客观式抒情”,是指情感潜伏在意象背后,并经诗人理性的反思和观照,从而传达出更为深沉的生活情感和经验。鲁迅先生曾指出:“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将‘诗美’杀掉。”[5]闻一多也主张情感的节制,需待情感沉淀后再用意象将其具体化。例如他那首著名的《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诗人用“死水”比喻丑陋的世界,通过对“死水”的具体化描述,表达了对丑陋世界的愤怒与不满。同样是愤怒,克制与反讽的诗学转换倒使诗歌增添了不同于《天狗》的意味。
(二)意象的含蓄与意境的幽远
前面,我们在第二章的“艺术创作”部分详细讲到了意象和意境。这里继续以中国古典诗歌来举证分析。中国古典诗词尤尚意象的营造,甚至可以说是“无意象不成诗”。如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区区20字,竟以“烟草”、“风絮”、“梅子”、“雨”等多个意象(复象)复沓一个“闲愁”,于是此“愁”不仅变得可以触摸,具体而生动,甚至非一个“闲”字可以了得。正是在这样一种丰富、含蓄的东方“意象思维”的影响下,西方发起了以庞德、洛威尔为代表的“意象派”诗歌运动。意象派反对抽象议论及说教,坚持“要含蓄,不用直陈”(洛威尔语)的创作原则,善用意象的层递、叠加或并置去“象征”情感。如庞德里程碑式的作品《在一个地铁车站》中的一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同样阴森的人和物并置,这完全是在行色匆匆的地铁站内所获得的瞬间意象,含蓄地道出了诗人一瞬间的内心感受。总之,无论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还是西方意象派诗歌中的意象,都呈现出一种隽永、朦胧的心理美感。
而作为“高级意象”、意象之一种的意境,其更是诗歌所竭力追求的最高目标。前面已经有所揭示,意境的关键在“外”:景外、象外,总之是超越于可见意象之外的“境”或虚像。“‘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6]诗歌艺术充分利用了言意矛盾所带来的表意的暧昧与不确定性,以“象”造“境”,以实写虚,结果反而达到了一种开放性的效果,形内同时可以暗示出更广阔的形外空间。例如杜甫《登高》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句,这既是落叶飘零、大江东去的秋之实景,同时更蕴含着诗人对宇宙、人生无尽感慨的“景外之景”、“象外之境”。
(三)结构的跳跃
结构对于诗歌来说十分关键,它是实现诗歌艺术魅力的必备条件。诗歌不像小说那样以展开故事为主,也不像戏剧那样以揭示矛盾、解决矛盾为主;它是以抒情为主,通过暗示和启发,向读者展现一个有深刻意蕴的境界。
结构是诗的脉络,它由情感组成。散文的情感结构是合逻辑的,而诗歌的情感结构往往是反逻辑的、跳跃性的。比如顾城的《弧线》:“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拣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四个小节,全无逻辑关系,但在诗人跳跃性思维的观照下,读者很快能找到这四小节之间的联系,这就是四个弧形的意象。四种弧形代表四个不同的生命轨迹,给人以无限的启示和思考。诗歌跳跃性的结构容易使读者陷入重重迷雾,但只要抓住诗中情绪的发展逻辑,就会拨开迷雾,找寻到诗歌情感的真相。
(四)语言的精致
诗歌的语言集中体现文学语言的美,是语言中最精美者。诗的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它不是事务性地传达了什么就完了,如何传达才使最关心的,要表现得美。诗人要超越日常语言功能,创造一个新的诗意世界。
图3-17 江南·雨巷
具体而言:首先,诗歌的语言具有音乐美。诗歌从诞生之时就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劳动号子,祭祀的音乐,这些都是最早的诗歌形式。诗歌语言的音乐性就是要声律,节奏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富于变化。中国古典诗词讲求四声八韵、平仄对仗工整。现代诗歌虽然打破了平仄对仗的定律,但依然注重情绪节奏的变化起伏,这同样是一种音乐美。如戴望舒的《雨巷》(图3-17):“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人用“悠长”、“彷徨”、“惆怅”、“迷茫”、“雨巷”和“姑娘”等唐韵或“江阳辙”,回环吟叹,吟唱淡淡的怅惘和忧伤,余音缭绕,挥之不去。其次,诗歌语言追求陌生化的效果。前面已经提到过陌生化。陌生化对于诗歌有重要的意义,通过语言的陌生化,可以给人以某种特殊的新鲜感。如“一朵妖红翠欲滴”,“红”“翠”看似矛盾,实则不然:“红”乃颜色,“翠”乃是青葱的生命,这实际上写出了青春生命张扬地绽放。又如杜甫《秋兴八首》中“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语法看上去大大不通,实际上诗人想要凸显的是香稻之丰和碧梧之美,这是回忆里丰实闲适之美。最后,诗歌语言有着丰富的多义性。诗歌要以最少的字句包容最大的信息量,在表层意义之下蕴含深层含义。如“东边日出西边雨,道似无晴却有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等这些诗句,无不是在表面文字的背后蕴含着更深厚的人生意义。中国诗歌因汉语的书面形式是一种象形文字,并且超脱了呆板的文法,因此便更增添了语义的弹性和丰富性。
下面聊以古今两个经典的诗歌作品为例,具体地体味一番诗歌艺术的魅力。
首先来看李商隐的《无题》之一。
无题
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流畅动人、很少“用典”和使用“曲笔”的抒情诗。正因为流畅,很容易引人从字面看问题,如认为是写一位女子在害“相思病”;但“思”到第七句(暗示主体是男儿)就讲不通了。或许这首诗是写男主人公的相思,他在为远方的情人孤寂无望地等待自己而倍感痛苦。[7]不过不管怎样,描写情人间相思这一主题是可以确定的。
在古典爱情诗中,通过梦境的描写,往往表现的是情人之间深切的相思和离愁别恨,或者是在梦中会见情人,以得到暂时的慰藉。而这首诗却别出心裁地写梦中情人的远别,这就使整篇诗歌的意境显得更加深切、凄婉。分解来看:1、2句写梦,说声“来”的许诺,只是空话;说声“去”,踪影全无,此时正是月斜、五更钟响的时候。这里,诗人设想着以情人的心态来责备自己,巧妙地将残月、晓钟和高楼三种景物有机组合起来,营造出一种更为凄清、寂寞的境界,同时也表达了一种飘渺虚幻的梦境以及醒后的孤寂与悲凉。3、4句,仍在梦中,讲情人飘然而至,却被告知要远别。远别之哀,使“我”哽咽不已,却又挣扎不出一声呼唤;而那仓促写成的书信,墨也来不及磨浓。实可谓色淡如泪,情深也如泪,深切刻写了一种“伤离别”的悲凄。5、6句,梦醒了,看见半笼着金翡翠画屏的烛光,闻到微微透过圆顶芙蓉帐的麝香,这光影和闷人的香味,使人窒息而惆怅。梦固然是悲伤的,但比这寂寞而窒人的香闺,似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在梦里,说不定“他”会飘然而至的。这是写梦醒后难能安眠,辗转反侧而忧思愁苦。7、8句,写情人其实早已远隔万水千山,渐行渐远,相聚已无可能;也正因如此,相思就来得更加沉重,永远都挥之不去!此处,诗人唯一一次借用汉武帝派人去蓬莱求仙的故事来衬托自己的爱情,更显出一种高贵的格调和诗意。
通观全诗,诗人灵活运用了人称互换、性别混淆的手法,将一种世俗爱情打造成一个如梦如痴的乐章。整首作品虽流畅自然,但结构仍是曲折的。给人的总体感觉就是:构思精巧,情感浓烈,意境深远,蕴藉悠长。
接下来欣赏郑愁予的现代诗《错误》。
错误
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错误》是台湾诗人郑愁予享誉华文诗坛的杰作,被誉为“现代抒情诗的绝唱”。全诗以“等待”和“相思”为主题,吟唱了一曲人生的漂泊与无奈。全诗通过富有婉约情韵的意象,营造了一种含蓄蕴藉、温柔敦厚的意境,使诗歌极具中国古典式的婉约之美。析而言之,这种婉约之美表现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一种虚实相间的画面美。全诗只有寥寥九行,分为三个小节。第一节的首句实写漂泊的“我”骑马在江南;接着想象一位在等待中容颜憔悴的江南女子,她正等着像“我”这样的游子的归来。第二节,“我”想象女子的柔美、敏感和坚韧,她充满希望地等待伊人,内心不时交织着寂寞与迷茫。第三节,最后,回到现实,终于突然发现“我”的达达马蹄破灭了她的希望和期待,于是“我”满怀愧疚,匆匆而过……这种虚实相间的抒写方式,拓展了想象空间,营造出幽远、深沉的中国古典诗词意境。
其次是一种古典幽怨的意象美。起首“我打江南走过”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了春雨迷蒙、丝竹悠扬的江南。“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把容颜的焕发与黯淡、心绪的热切与失落同水乡的纯洁莲花之娇艳与枯槁,同季节的更替与轮回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妙句天成。第二节中,诗人同时安排了冷暖对比的两组意象。其中,暖意象有“东风”、“三月的柳絮”、“跫音”、“三月的春帷”等;接着,诗人决绝地用了四个“不”字将这些温暖的意象瞬间变冷,并和“寂寞的城”、“青石的街道向晚”、“紧掩的窗扉”等冷意象共同突出了女子内心的空虚、寂寞和冷清。“我”的达达马蹄既衬出城的寂寞又构成对闺中女子内心的叩击。马蹄敲响青石街道,脚步愈行愈近,于清旷宁静中听得分外真切。是他吗?是从远方归来的他吗?她的心跳着,想揭开窗帷但或许是失望已太多、太重,她又迟疑了,只是悄然立在窗帷后,凝神细听足音和马蹄声。声音近了又远了,于是紧掩的窗扉后,充满的是她内心的失望与悲痛。此景、此情、此境,只能生长在中国、在江南、在三月,我们仿佛听到了“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的怅然长叹,而浪子诗人郑愁予正是以其浅显的白话,为现代人营造了那种浓浓的古韵,意味悠长。
最后是一种哀怨疚恨的情思美。这首诗将望归的女子处理得含蓄内敛、情深而又自持,从而为全诗平添了富于古典气息的哀婉和惆怅,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缠绵韵致。这其中有坚强,也有含着泪的忍耐,更有不绝的情思。显然,此诗不再以思妇的情态自描、自况,而是以男子的视角和心情对盼望他的、钟爱他的女子做一次坦白的抱愧:“我不是归人”,是无奈而忧伤“过客”,漂泊的人生注定带给咱俩永远挥之不去的哀怨疚恨的情思。
二、散文艺术
作为语言艺术之一种,散文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散文泛指除诗歌、韵文、骈文外的散体文章,例如古代的经、史、传文章。狭义的散文则指一种与诗歌、小说、剧本并列的文学体裁,在五四时期被周作人称为“美文”。这里我们探讨的是狭义的散文。
在散文的发展史上,最早出现的是历史散文。有名的如先秦时期的《左传》《国语》《战国策》等,用以实录各诸侯国生死存亡的历史。先秦时期,成就最高者当属“诸子百家”的政论散文,代表者如《论语》《孟子》《韩非子》,其中又数《庄子》的艺术性最强。至两汉时期,历史散文又出现了巅峰之作——司马迁的《史记》。《史记》以人为经,为事为纬,塑造了一批性格丰满的人物形象,同时生动再现了诸多历史情境,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魏晋南北朝时期,散文风格追求清峻通脱,曹植的《洛神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庾信的《哀江南赋》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到唐宋,散文艺术有更大发展,出现了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为代表的“唐宋八大家”。其中,韩愈的《师说》大气磅礴、语言练达;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俊洁精致、缜密工丽,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深入浅出、自然流畅;苏轼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行云流水、自由酣畅,是故后世有“韩如潮,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海”的妙喻。自宋以后,散文艺术也有发展,但成就已远不及前辈。及至现代,白话散文又有新的发展。五四时期,鲁迅的批判性杂文犀利透辟、沉郁顿挫,其弟周作人的小品文则精致闲适、平淡冲和,形成对比强烈的两种风格。由此下延,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精致典雅、文情并茂;冰心的“冰心体”散文如行云流水,风格清新婉丽;徐志摩的散文自由挥洒、灵动飘逸;林语堂的散文则是幽默闲适、笔调轻松……新中国六十年,散文成就突出的有两个时期:一是1960年代前后以刘白羽、杨朔、秦牧为代表的抒情散文,其表征着新中国的自信与荣光;再一个就是20世纪末以余秋雨、张中行、季羡林为代表的“学者散文”,其往往站在文化的高度、用理性的眼光来审视中国历史文化的变迁,以小见大是它们的共同特点。
从理论上概括,散文艺术有如下审美特点:
(一)形散而神不散
所谓“形散”,主要指散文取材广泛多样,结构自由灵活。题材上,山川自然、人文艺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散文均可谓无所不包、无所不容。但凡海天之广、芥草之微、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不可以形诸散文作家之笔端的。因此,有人说散文是“生活的博物馆”。结构上,散文自由散漫,它可以把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熔为一炉,可以忽此忽彼,时前时后,走走停停,意到而笔随。所谓“神不散”或“神聚”,即所有这些散开的素材、结构、手法都有主题情感的主导。“神”,也就是文章的主题情感。如周作人的《乌篷船》,先介绍乌篷船的构造,继而欣赏乌篷船的美,转而书写乘坐乌篷船,再由坐船写到船上观景,行文时而叙述,时而描写,时而抒情,时而议论。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表达作者冲淡平和的人生态度,而这正是整篇文章的“神韵”。概而言之,“形散”是外在表现,“神聚”是内在本质,二者完美结合才能成就一篇散文佳作。
(二)注重感发性
与小说相比,散文创作不用虚构,它是作者有感而发的,是作者在生活、工作和学习中有了某些见闻、感受、感动才动手的,因此散文必须写自己经历的、感受理解到的、从内心发出来的体验。如果说小说所写是别人的事、身外事,那么散文则是写自己的事、内心事。因此,真实是散文的生命,真切是散文的灵魂,真诚是散文的根基。对散文创作者而言,题材内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散文的成功必须依仗真挚的情感和独到的感悟,这些都需要有相当的生活阅历和艺术经验。因此,又有人说散文是“老年的文体”。
(三)语言讲求真情流露、自然而然
散文语言不用像诗歌那样具有强烈的情感,也不用像小说那样讲究叙事的艺术和策略;散文的语言在描绘事物时需要的是条理清晰、栩栩如生,在抒**感时则需要的是情真意切、丝丝入扣,而在议论说理时又要的是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总之,散文是一门最接近生活常态的语言艺术,对它的打磨需要精诚所至,自然而发。
下面就以一篇经典的散文作品为例略作分析。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芥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径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荠菜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故乡的野菜》(图3-18)是周作人于1924年创作的散文。文中借几种野菜的描写与回味,抒发作者浓浓的乡情,表达平和的心态,展现一种闲适、恬淡的生活情趣。
图3-18 故乡·野菜
作为一篇优美的状物抒情散文,《故乡的野菜》在状物审美上颇有其个性。首先,文章在状物方面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法,诸如叙事、说明、对比,以及引用传说、民谚和儿歌等,从而使所状之物跃然纸上,以体验故乡野菜之味、之情、之趣,而且让读者也深深感受到中国民风的厚重。析而言之:(1)全文叙事手法简洁,如记叙妇女小儿用剪刀、苗篮搜寻马兰头荠菜的劳作,还有乡间小孩窥视上坟船里的美女的情趣,都是融叙事于状物之中。(2)说明手法精要。如写黄花麦果时,运用词典式的释义,把这种野菜的植物种属、生态特征和功用说得非常精要、易懂;而在介绍茧果的制法时,也是言简意赅、条理井然。(3)对比手法巧妙。如先把北京买的荠菜跟浙东老家的荠菜作对比;又将清明扫墓用电茧果跟在日本吃过的草饼对比,突出儿时黄花麦果糕的风味;还把故乡人采摘紫云英的情境跟日本《俳句大辞典》中日本妇女采摘紫云英相对比;如此等等。这种对比映衬法,既紧扣状物重点,也立体地突现出景物的神韵,可谓寓常识、物性于情趣中。(4)全文还引用儿歌传神。如写荠菜时,引用马兰头的儿歌;写鼠尾草时,引用黄花麦果糕的儿歌。儿歌的引用无疑表现了孩童的天真和欢声笑语。此外,文章也多处引用了传说、民谚和民俗。比如《西湖游览志》,让读者了解中国古老民俗的传统与传承,表达出作者对悠久的古风赞赏。
以上是从艺术手法的角度讲。更为重要的是,文章在状物审美的过程中充分做到了移情于物、情境交融。在前面的理论阐发中我们已经提及,散文的旨趣本在写情、见性,因此,一切的状物描写都不能不从作者的主观感受出发,最后归于某种情性的表达。在《故乡的野菜》中,作者显然对故乡的野菜情有独钟,所以便写得形神兼备,富有诗的韵味。在作者眼里,故乡田间旷野盛开的荠菜花、马兰头和色彩斑斓的紫云英,这一切都是那么诱人、明丽,足以引你亲近,使人跃动,以致神情并释,融情于景。事实上,全文正是以怀乡之情为贯穿,以情开启,以情作结,情中有物,物中有情。至于在行文方面,此篇散文可谓语言朴实、通达,笔调清新、明快,表现出散文大家深厚的语言功力,堪称现代散文史上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