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可以用未完成的乡愁来访问
仿佛刚刚经历了思想“解冻”的时刻,虽然在这套布拉格四重奏组的9CD的德沃夏克全集那仿佛真的来自“新大陆”的霞光如织的激**前,尚不能马上形成一首新的献给你的恋人的诗,但是只要持续地聆听这些美妙的让人忍不住泪涌的旋律就足够了。在悲伤又似乎是无望的新世纪之前,只要聆听这些来自往日世界的“旧乡愁”,世界就真的好像也坏不到哪里去,但那又是为什么,是什么耽搁你直到今天,让你才买下这套9CD的德沃夏克四重奏全集的名版。在此之前你荒废了差不多20年的爱乐时光,没有这套德沃夏克的“布拉格版”,你的人生又怎能完整呢。
是什么在召唤我回到那德沃夏克音乐的乡愁世界。朋友给我发来一首她的爱人写给她的诗歌,其中的一些句子打动了我,但是迅即我的脑海里响起的是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次乐章的乡愁主题,仿佛一切的岁月已经被一个新的黎明推远,仿佛是怀旧般的未来再次就这样击中了我:我想起在她家里看到的一幅暗绿色的静物油画。那张几乎已经是墨绿色的如同抽搐的闪电的静物油画,画面只有普通的一个盛放着花束的玻璃瓶子。我肯定在我注意到这幅油画之前已经“看到”过它无数次了,但是这一次我被它所“唤醒”——这是哪一位也许是来自莱比锡的前东德画家的作品?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知道我们这张画的女主人是一名摄影师,去过很多地方。出乎我意料,女主人告诉我这是她哥哥80年代在北京创作的一幅“习作”。我有点吃惊,很少见到有中国画家能画出那种基调的油画,仿佛死亡已经透过那些暗绿的叶子和风景来说话,仿佛已经回不来的昨日世界的“旧乡愁”,是新世界、旧乡愁。我的脑海里无来由地轰响着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旋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幅完全和德沃夏克不搭调的油画会一下子打开我思想深处的那个“德沃夏克开关”。回家我就马上找出德沃夏克的唱片听起来,是我最早买到的弗里恰伊和柏林爱乐合作的那个版本。
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这个版本的“德九”了。这算是我最早入手的一张“德九”的唱片吧。“德九”的唱片我几乎是见一套就买一套,而且从来都是只听第二乐章——乡愁的第二乐章。那里面有一种特殊的气息打动着我。不是因为乡愁,而是因为“新大陆”的朝霞是如此化作压抑到灵魂深处的颤栗和思乡而重新流露出来:我们在这里时,也同时是在那里,但是我们似乎已经永远回不去“那里”了,回不去故国的天空下。这就是“怀旧的未来”般的乡愁,是新世界、旧乡愁。弗里恰伊的这个版本不同于我最早听到的卡拉扬的版本(在那个年代,我们也只能听到卡拉扬的版本,虽然他的版本同样地充满了来自新世界的精神性,激励着我们成为和以前不一样的人),但是弗里恰伊的这个版本初听起来没有那么多的“精神性”,甚至还有一点儿的清冷。有一种冷色调的东西出来了,在当时听这个版本的唱片时,我有一点点意外,但是弗里恰伊棒下所营造的那种细致到我们灵魂深处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个叫故国的地方的相思心弦,那种依旧源源不断流露出来的昂扬的青春朝气,和掩饰不住的淡淡的忧国之情,是肯定要到多年之后我们才能真正体味得到的。是的,是“忧国”,不止于乡愁,不止于对故国的眷恋,不止于对新大陆、对新世界的赞颂。是在这一切下面深深掩映的“忧国”,好像是慢慢地但事实上是一下子、从一开始就深深“揪住了我们的心”。
在1959年那个年月,到底是什么促使弗里恰伊在这张唱片中显露了如此强烈的“忧国”之情,在如歌的旋律中,在望向“重重叠叠山”、“心念行行爱人处”的无可再回首的回首中,弗里恰伊将德沃夏克的“德九”演绎成了一章不止于乡愁的殇歌。这张唱片我听了无数遍,但是只有在最近才真正听出了其中的深深的浩大的哀愁之于“忧国”,我们心念深处的那种对故土无比挚爱的感情,那种再回不去或不再回故国的时刻,“另一个我”却依旧在故国云深处的田野上无望地眺望的矛盾之情。这样的演绎或许已经偏离了德沃夏克的原意,但是考虑到在1959年那个大变动的年份,深深忧患着“新世界来了,但是旧世界该怎么办”的弗里恰伊代替我们每一个人,交出了一份撩动着时代心弦的答卷。
是的,再次聆听弗里恰伊这个1959年录制的“德九”版本的时候,我们已经经过了足够的“德沃夏克洗礼”或“非德沃夏克洗礼”。我们已经和我们的爱人“相识已到暮年”,和音乐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都有不少于30多个版本的“德九”唱片,有最少五六套的德沃夏克交响乐全集。连像我这样的大量时间迷醉于爵士乐和热门美剧的伪唱片客,也起码把布拉格四重奏组、爱默生四重奏组、斯塔米兹四重奏组的德沃夏克四重奏全集各自听过不少于10遍,还不算上听其他演奏家大套装时听到的“德沃夏克时间”。
迷上捷克小说大师赫拉巴尔的那段时间,我读他的《新生活》、《飘浮的打字机》时,几乎放的都是德沃夏克的音乐。有这些还不够吗?有了这样的“德沃夏克前行”准备,可以说德沃夏克已经是我们半生的“功课”,我们对德沃夏克的唱片版本比较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在哪里随便听到什么音乐都可以立刻联系到德沃夏克的乡愁曲上来。那么,在经历了这一切后,再次聆听弗里恰伊的这张1959年的“忧国”,我们竟然还是有一点点的失措和颤栗,那种被大地的早晨的雾霭和霞光深深笼罩着的不安和忧患,此刻在弗里恰伊的音乐旋律中清楚起来,好像乡愁的源头就在那里。在波西米亚的大地上,在树林的舞曲中,时代竟然还是那样不安。深深的忧患,国家的沦陷,信仰的沦陷,虽然我们挚爱的人依旧跟从我们流散,出走他国,在新世纪的天空下,但是还是留下了那么古老的“昨日世界的忧患”,在一切事物的废墟上,在铁幕深重的边界后面,在你还没有意识到深深的溃败的时刻,那溃败已经发生了。那样的悲怆,突然就一下子如同被地平线伪装着的霞光,事先没有任何预兆地,倾泻在你的肩头。这就是命运的“乡愁的第二乐章”。
基于这样的理解,我重新回到弗里恰伊的这一张1959年的“德九”唱片,视之为知音。如果有这样的一曲德沃夏克来代替我们去生活,何尝不是幸福,何尝不是我们和这个已经坏得不能再坏的世界的交换或抵达。但是实际上没有这样的悲观,德沃夏克的音乐从来都是那种精神意义上的唤醒、召唤,是来自新世界的召唤。这样的召唤,正像是我的一名前大提琴手朋友说的,德沃夏克是从故乡到异乡、再从异乡到故乡的人。谁不会是那样的人呢?在那晦暗年代的互相珍重中,在那些为了爱而困难的岁月里,我还记得在一次次的通电话的途中,我的这位女性大提琴手朋友,就在电话线那头为我拉奏起德沃夏克的乡愁旋律。那是在多年前,也许正是这样的互相激励,我才可以继续生活下来,透过电话线那头的大提琴旋律,拉的是什么也许已经不很重要,但是德沃夏克的音乐就是这样透过了重重的岁月进入我的诗歌中,忧患与挚爱,从故乡到异乡,再从异乡返回到故乡,或者永不能返回,我们就是这样生活下去。
在我的生活中还有这样的朋友,她们如同德沃夏克音乐里更勇敢的女主人公,在某种意义上代替我们完成那首诗歌。我们内心的风暴,我们脆弱的被生活摧残的心,就是在这样的旋律中得以复苏、新生。我本周刚拿到的早逝的罗马尼亚天才指挥家西尔维斯特里在EMI出版的15CD的唱片套装,内中有大师1957年和1959年的录音。如果说弗里恰伊的“德九”内核始终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泉流为我们还没有彻底沦陷于新时代的旧日乡愁,呈现出淡淡的清秀的但是忧患如入相思衷肠的那种“忧国”气息,那么西尔维斯特里在同一个时期在巴黎录制的这两个版本的“德九”,更偏重的是曾经生活在铁幕那一边的离开故乡的人内心中那种突然被新时代唤醒的“风暴”。如同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思想“解冻”的时刻在德沃夏克的旋律中出现了,惶恐甚至悲伤,暗绿色的底调如同漆黑的精神景深,内心柔弱的颤栗和天人交战,仿佛在音乐中出现的不是德沃夏克的波西米亚的大地而是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的田野,融满了积雪的树比天空还高,还有防空工事、钢铁厂下班的人流。何日是我们和旧信仰相依为命的日子,为什么新世界的旧乡愁仍旧把我们变回到那个“旧人”,甚至有这样的怀疑,哪里有什么新世界,但是太阳嘹亮的军号一下子把霞光吹进了田野的身体,那些向日葵地、那些早晨的入口都在这样的诗曲里,等着你被唤醒过来。西尔维斯特里的指挥始终有一种“为这个新世界用旧了的高贵”,尊严,虽然有点疏远着我们,但是同时又深深激**着我们那挣扎的灵魂。
听西尔维斯特里这个版本的“德九”,我禁不住会问,是西尔维斯特里在这里彻底迷失了德沃夏克,还是德沃夏克迷失了西尔维斯特里。被禁锢的思想的激流,或者说那浩大的乡愁,在西尔维斯特里的指挥棒下,并不是化为朝霞朝向未完成的新世纪的天空,而是依旧固执地照顾着旧日被荒废的家国,照顾着我们命运来的那个地方,而不是来到的这个地方。西尔维斯特里的演绎有点偏俄系指挥家的气质,上次我忘记了买俄国指挥家斯维特兰诺夫指挥的“德九”,不过听了西尔维斯特里的“德九”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支付宝下单入手斯维特兰诺夫版本。在多得数不过来的“德九”版本里,我想也许侥幸,斯维特兰诺夫会不同于那些生活在波西米亚大地上的人,让德沃夏克归来至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就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越听德沃夏克,我就越固执地“发现”,朝向未来的德沃夏克,或许不是真的如我们理解的那样,走向新世界,而是一个完全固执地退向昨日的世界、退向那个已经是异乡的故乡的人。这些天我一直在反复地听西尔维斯特里录制的那两个版本的“德九”,如歌的云蒸霞蔚般奔涌的旋律,对大地的炽烈之情在这位来自罗马尼亚的西尔维斯特里那儿,却一直以一种明显变“暗”的思想史般的沉思,将我置身在如同正在“解冻”的田野上。是的,正是这样,西尔维斯特里的“德九”,几乎和我听到的所有版本的“德九”都不一样,以一种思想史的高度和广度,进入我对新生活的眺望中。“歌”的德沃夏克升华为“思”的德沃夏克。我体味到我以往在德沃夏克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体味到的感受。真的回到故乡了吗?还是依旧在不断为命运溃败的激流中?如思想史般解冻的我们心底的田野,喟叹着的未完成的乡愁,我们自己女主人公手中再次握紧的诗,就这样让我们再次想起我们对这个新世纪所担负的责任、天命。德沃夏克是大地上的诗人,也是呼唤高空的歌者。只有如我们一样经受了真正的生离死别般的大动**的西尔维斯特里,才有心把我们在通往德沃夏克心灵深处的道路上引得更为深远。听西尔维斯特里的“德九”,我才真正听出了我自己的痛,听出了那几乎是来自前世的永不被隔断的对故国的血脉般的挚爱。
在这样的德沃夏克的思想史的高度上,有多少个版本的乡愁被分给我们的面向未来的耳朵呢?西尔维斯特里离开这个世界太早了。如果他能活到比如他的罗马尼亚同胞切利比达克那样的年纪,他会为这个世界奉献出什么样的“德九”(《自新大陆》)呢?我没有找到切利比达克指挥的“德九”版本,却意外地发现我手头有他和杜普蕾在1967年的秋天合作的德沃夏克大提琴协奏曲。这是一个堪称绝唱的版本,我惊异地发现这张在同样60年代末期录制的唱片,无论是天才的切利比达克,还是以本能的内在的彻察力著称的杜普蕾,竟然都用一种不同于他们以往的风格演奏,整个20世纪的思想史缓缓沉重地从他们的音乐中流出,是回顾这一片或回不去的那一片解冻的大地上未完成的乡愁的时刻了。是朝霞访问未完成的乡愁的时刻了,被解冻了的新世界猛烈地出现在我们的地平线上,所有的期待和苦难都没有白费。乡愁在这里,在这一刻,并不是被作为乡愁而是被作为朝向天空的朝霞照亮在我们身上,这或许就是德沃夏克最终想传达给我们的让命运本身也饱含热泪的时刻吧。
西尔维斯特里的指挥风格和对音乐的理念和切利比达克或杜普蕾是多么不一样啊。但是在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的新世界里,又是有着同样灵魂的国土血脉的激流,只有理解了这一切,才会真的理解德沃夏克,理解他的音乐对这个新世纪的意义。大约30多年前,我能借到的好像只有卡拉扬的德沃夏克交响曲的磁带,那时我好像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我以后会经历的一切,那时我还完全不知道乡愁这个词所蕴含的那种连命运女神也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时的我似乎更喜欢贝多芬,而德沃夏克除了在他那个“乡愁的次乐章”突然“凛冽”了一下我的心灵最柔弱的那个地方外,还真没有别的什么可说的。然后是荷兰指挥家门格尔伯格的“德九”版本,接着是巴比罗利有着旧式高贵气息的“德九”,我就这样慢慢收集着“德九”的各种唱片版本,而且只听第二乐章。德沃夏克是给青年人的东西,但是直到我们过了中年才能真的听得懂,其中那令思想“解冻”的满含了内蕴之光的大地的旋律,激励着为了未来的期待,帮助我们走向新世界。
我又想起挂在我的那位朋友书房里的暗绿色调的油画,充满了阴郁但有着奇异预兆的气质。生命是如此炽烈地在这个守夜人的新世界上眺望着,为了诺言,也为了朝霞可以被用来访问未完成的乡愁。这或许是一张多么不德沃夏克的油画啊,但或许真的就是画家画出的他心目中的德沃夏克那饱含感情的对旧世界的眺望。“多想用这幅油画来做我自己诗集的封面啊。”我对我那位朋友说。这幅画还没有名字,你给它起个名字吧,我的朋友这样回答我。这些天我总想起这幅有着强烈蚀刻版画风格的油画。大概是前年的秋天,我和这幅画的作者通过电子邮件有过联系,当时他正预备拍摄上海音乐学院的历史资料纪录片,我们谈起早年的钢琴家顾圣婴,谈起他关于那个年代上海音乐家的纪录片的拍摄。一切都在记忆的遗址上苏醒,像诗歌从没有写出的部分。
在这样的一幅无名的油画前,在这样一幅作者“有意”留在他妹妹书房里的油画前,记忆如同蚀刻画,而乡愁是能透过来的最强烈的光。就如同我执意买下的荷兰“辉煌”唱片公司出的那套15张CD的捷克四重奏全集一样。我的这个圈子里也没什么人知道斯塔米兹四重奏组(Stamitz Quartet)是什么来头,唱片说明书对此也只字不提。在北京秋天最深的季节里,我几乎每一夜都聆听着这15张CD重放出来的德沃夏克的世界。有的时候夜深了,我就用我的AKG K240监听耳机来听,更怀旧的老派的高贵气息透过耳机充满了我的整个身心,如同被“盗窃来的大气”。我从一本1990年购买的俄国诗选《跨世纪抒情》,读到我们自己记忆里的故国还没有写出诗歌的部分,桌边黑莓手机的红色呼吸灯不停闪烁,但再没有人来打扰我。在这样的德沃夏克的唱片之夜,不论是作曲家本人,还是我们自己都知道,在这个新世纪,旧乡愁还没有完成,但在如思想般“解冻”的大地上,朝霞可以用未完成的乡愁来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