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秋天年鉴

前一段在看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7个多小时的黑色探戈之作《撒旦探戈》,交替地读刚从网络书店买到的中国诗人多多的小说选集《搭车》,而听唱片还是我最主要的声音工作。这个冬天是我的“阿尔伯特·艾勒(Albert Ayler)年”,他的唱片除了上半年买到的“黑色火药库”唱片纪念套装——那个他以前没有发行过的8张唱片(含他的两张访谈录音)外,最近买了他在ESP公司出版的全部录音合集。这个ESP四张装是这个最重要的前卫爵士厂牌出的编号第一的套装,包括了阿尔伯特·艾勒在这个厂牌出的第一张唱片和那张被爵士天书隆重推荐的《纽约眼耳管制》——为一部电影所做的配乐。这张唱片是我私人用来和那张路易·马勒的电影《通往绞刑台的电梯》作对位的一张唱片,也是我找了好久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地就在这个ESP套装里觅到了。

没有听阿尔伯特·艾勒之前,对他的爵士唱片心有抵触,因为那些爵士入门读物里把他的音乐描写为黑色火药库——特火爆的黑色爵士前卫,吹出来的“声场”能泣鬼神惊天地的那种,完全没有我喜欢的波西米亚味道。拿到他的唱片一听才发觉其实他的音乐完全不是爵士写手们写的那样,充满了狂喜也充满了“前行”的味道。我买的第一张他的唱片是他1970年大获好评的现场演出的那张名盘,其中第8曲真是让人有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样的聆听超验是不容易得到的。阿尔伯特·艾勒的音乐不是爆炸性的,而是宇宙的圣灵的狂喜。就我自己的体验,我不太同意爵士天书里把阿尔伯特·艾勒描述为是那种“战斗性的像子弹一样的”为自由而战的黑色战神,那可能完全不是他的主要命题。在我看起来,阿尔伯特·艾勒是为天空而演出的狂飙诗人,是前卫自由爵士最不可预期的一位天才。在1970年7月25日—27日那场“黑色天鹅”的绝唱之后,谁也想不到,阿尔伯特·艾勒会在11月5日,被人发现沉尸在纽约的一条河流里。天才的死亡最后成为最难索解的谜。而他的那些有着军号般召集宇宙力量的神秘爵士乐直觉,仿佛在这一刻被死亡的“标点符号”所收走。

初次听阿尔伯特·艾勒唱片的感觉是惊奇的,尤其是听1970年他晚期的代表作品,那两张现场录音,肯定藏有太多的关于死亡的雪和河流的秘密的“星际密码”。阿尔伯特·艾勒的爵士乐完全打破了传统经典爵士乐的“金科玉律”,用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声音来传达“圣灵”的狂喜之诗,阿尔伯特·艾勒那摧枯拉朽而又细致入微的“天外来音”是第一次传达了来自宇宙和星际的能量河流,他是真正的狂飙诗人,爵士乐或者说他的演绎所定义的爵士乐就像是第一次被人们听到。从这一点来讲他比被称为“天外来客”的多尔菲要卓越。多尔菲能吹出非人间所能闻的天音,至少在那张他自己的《最后日子》的荷兰唱片里,还是用晦涩的暗色音场编制预言出自己的不久人世,而听阿尔伯特·艾勒的人生最后岁月的现场唱片,你根本就无所知死神在哪个地点来检查阿尔伯特·艾勒的身份证。1964年多尔菲在德国演奏时突然生病入院,不久即告辞世。而依据1964年7月10日阿尔伯特·艾勒的现场录音发行的第一张ESP的录音横空出世,成为新爵士乐的一张标志性唱片。爵士乐的死亡和重生是在这个时空的交错点上完成了一次对接吗?新的宇宙狂飙如机关枪般扫射进爵士乐黑色的“黑棉花地”。这张唱片也是自由爵士运动的先声了。阿尔伯特·艾勒说他自己崇拜科川,渴望和圣灵合一,这是他把唱片定名为《灵魂一体》的原因吗?这张红白色调的唱片也是前卫爵士厂牌ESP出版的编号为1002的“第一张”唱片。

相对于别的爵士大师,阿尔伯特·艾勒的唱片不算很多。我是把阿尔伯特·艾勒反过来听的,第一次上手就是那张1970年的巅峰绝唱,写这个唱片文字的时候听的是他早期的那张《灵魂一体》,唱片更多表达的是黑色战神的狂飙精神,但最主要的旋律已经呼之欲出了。这张唱片实际上也是一张概念性的唱片,和60年代的在酒吧里的爵士新运动不一样的是,“灵魂出体”的阿尔伯特·艾勒提出了天人对话的“灵魂一体”,他的自由爵士主张和声音甚至是和音乐没关系的,而完全与灵魂有关,是圣灵复活的黑色轰炸机。我在听阿尔伯特·艾勒的那个大黑色盒子的唱片的时候,突出的感觉就是他的音乐的灵魂性和多元性。

说句闲话,这个《圣灵》(Holy Ghost)的9张CD特装,是台湾发烧友们孜孜以求而又很难买到的超级宝贝,曾有专门的帖子谈论这个“灵魂装”的意义,台湾的爵士环境比大陆明显要好,爵士乐发烧友的素质也要更高,但是就爵士乐这个领域来说,还是比不上日本狂热。在那里基本上是要找谁的唱片都能找到的,而不论是台湾、香港还是北京或者上海,爵士乐基本上还处于沙漠地带。最起码,在大陆只有北京有一家卖前卫爵士的新街口蓝线唱片行,这也只是和唱片行老板古怪的爵士口味有关系,而对于老一代的爵士乐唱片,爵士爱好者们几乎都是靠从海关偷运而来的唱片来建立起自己可疑的爵士乐信仰的。

阿尔伯特·艾勒说:“我的音乐是令我存在的事物,我必须作音乐因为它属于这个世界。”是的,阿尔伯特·艾勒的爵士乐是为了让音乐属于“这个世界”而不是其他的彼岸,所以他的声音充满了此在的圣灵的温暖,而不是噪音的混乱的——尽管有的时候听起来真的有点“闹”。这个也是他完全不同于桑拉的地方了。后者是为了“出神”,是为了做出一种宇宙的、外面的星际声音,而阿尔伯特·艾勒是凝视此在的战神,狂喜地带着我们的身体升空的超现实恍惚。在这个唱片合集里,尤为珍贵的是有一张是阿尔伯特·艾勒和西索·泰勒(Cecil Taylor)的合作录音,还有与唐切利(Don Cherry)等新爵士运动大师们的合作。唐切利把阿尔伯特·艾勒的音乐称为“圣书”,而阿尔伯特·艾勒和西索·泰勒的合作在1962年也成为自由爵士运动最火爆的“黑色火药库中心”。说起西索·泰勒这位爵士乐黑人钢琴大师,有的时候我会暗自将他和“老和尚”蒙克做比较,蒙克的钢琴独奏一直是我爵士乐的“旧约”,孤高而又踉踉跄跄地走向事物本质的声音的“旧约”。在我看来,蒙克的钢琴音乐是被冰镇过的炽燃的烈焰,他的唱片是我听爵士乐的私人校音器。西索·泰勒的钢琴没有“老和尚”那么古怪,但是却更紧张刺耳到**的地步,像是吃了晕船药的黑脸战神在令公共汽车晚点。他和阿尔伯特·艾勒的狂飙绝对是向大海索回一万个秋天的嘹亮的雷电之旅,就如同当年“老和尚”和科川的那场火与冰的子夜对决一样。没有想过要是让老蒙克加入到阿尔伯特·艾勒的现场来演奏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在爵士史上有没有这样一张唱片呢?或者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演出合作过吗?对一个很少能买到爵士唱片并对爵士所知甚少的我来说,这样的推想也是一个巨大的谜,充满了可能性的乐趣。

我的下一张阿尔伯特·艾勒的唱片该买什么呢?这些天我还想着把那个双张的桑拉的《失去的世界》拿到手,也许我更喜欢阿尔伯特·艾勒一点,因为在听桑拉(SUN RA)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星际太空行是迷航的,而阿尔伯特·艾勒的音乐则充满了命令我们前行的力量和方向性,在没有了阿尔伯特·艾勒的年代里,他的唱片却留了下来,和别的革命性的爵士大师相比,他的唱片太少了,少到我幻觉中还以为自己已经买全了他的所有唱片。

我不知道那些听过他的传奇演出现场的人还有多少活在这个世间,我也不知道我最喜爱的“老和尚”蒙克会不会悄悄地去听他的晚期现场演出,去看一个天才在为那些丢失了信仰的人群做晚祈,但那些安静的地址还在,没有票进不去场地看演出的黑人小女孩还在,但是那忍不住安魂曲的河流已经用暗下来的田野把军号擦得嘹亮,但是那忍住了安魂曲的秋天已经把他的铁裙子完全还给了田野。而爵士乐在哪里呢?我掩住了耳朵,是为了听,为了听那还在1970年纽约现场的爵士乐音乐会,阿尔伯特·艾勒教我用灵魂的狂飙来对话,所以我也掩住了眼睛,这是一张唱片的名字——《纽约眼耳管制》,那部电影我没看过,里面的河流用一场冬天的旧雪来点燃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