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奇特的历史清单·指挥篇

搜罗唱片的喜悦无时不在。爱乐人在千方百计寻觅各种年代、脾气和专擅的大师演绎史料时,实际上已进入由再创造者组成的音乐诠释史丛林,其中更有一份奇特的音响遗产,须予以专门评说,这便是唱片业蓬勃兴起时代作曲家留下的对于自己作品的诠释记录。翻开EMI公司发行目录便可得悉,标明以“composers in person”名义发行的一个历史录音系列所收的20世纪作曲家参与演出的唱片就有15种之多,其中本文没有论及的名字包括:奥涅格、莱哈尔、梅特涅、梅西安、米约、普朗克、布里顿(他在DECCA的录音也许不够有历史感而被本文排除在外)和鲁塞尔。作为一份远非齐全的历史清单,本文揭开的也许只是小小一角,因而,为了自圆其说,不如将录音产生时间的下限划定在1960年左右,而作曲家及作品则限定在获得大众认同的范畴之内。

A.埃尔加指挥自己的《谜语变奏曲》(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乐团,1926年,EMI)及两首协奏曲(哈里森、梅纽因,伦敦交响乐团,1928年、1932年录音,EMI)

EMI出过一套9张的埃尔加指挥自己作品的历史录音大包,这样的手笔,也只有根植于大英帝国文化的EMI公司才会承当。范围小点,可选《谜语变奏曲》和两首协奏曲来了解作曲家的指挥才艺。这张《谜语变奏曲》的演奏,哀恸阴郁之气萦绕得紧,不敢说埃尔加是一流的指挥,但他演奏自己的作品,那种气质和基调的设定,以及种种基于直觉的气氛营造,的确富有说服力。电影《色·戒》里用《谜语变奏曲》的第九变奏柔板来为舞台上的抗战戏做配乐,那是精熟英国文化的李安匠心所在,那段背景噪声严重的黑胶重播,莫非就是埃尔加自己的录音?

少年梅纽因和作曲家合作留下的小提琴协奏曲录音,是梅纽因天才洋溢的见证之一,那种少年意气贯通的顾盼自雄,令人震惊不已,音乐在此,完全被左右逢源的感性气流所支配,宛若一只无拘无束、欢快飞翔的鸟儿,欣然飞向前方迎接自由的命运,其不可复制的高蹈心胸,估计令作曲家对作品有重新认识,那是典型的由解读者参与的一次内涵重建。其实此刻谁站在指挥台上已不再重要。英国早期的女大提琴家哈里森奉献的大提琴协奏曲只能说是中规中矩的演出,但它毕竟是此曲的首录。

作为指挥家的霍尔斯特的表演远不及埃尔加,这张唱片后面,还收录了他1926年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奏自己的《行星组曲》,40分钟解决问题,毫无神采可言,它仅仅是一个“历史的”录音。

B.理查·施特劳斯指挥自己的《查拉图斯拉如是说》和《死与净化》(维也纳爱乐,1944年录音,Deutsche Schallplatten)

理查·施特劳斯指挥自己作品的唱片,DG目录有他指挥维也纳爱乐演奏的《恶作剧》和《家庭交响曲》,Deutsche Schallplatten版就是DG同一批录音的版权转制。以《查拉图斯拉如是说》的引子“日出”为例,我们不难意识到,作品本身已经用罕见的灿烂向世人表明,作曲家从尼采身上获取的,是意念中站在星空反观人类的一种超拔视点,人的所有梦想与渴望于是都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格外透彻。

理查·施特劳斯在指挥领域的涉猎没有局限于自己作品,一方面20世纪20年代他也算是德国名指挥,录过贝多芬第五、第七交响曲,速度偏快,反复部分有删减。但另一方面,乔治·塞尔则调侃过理查,说他晚年指挥时常常会毫无理由地慢下来,所以需要不断掏怀表来提醒自己(见TELDEC公司出品的纪录片《过去时代的指挥艺术》)。客观说,这张《查拉图斯拉如是说》和《死与净化》里的维也纳爱乐,整体的状态似乎一直低迷,无法令人联想到他们同年留下过乌拉尼亚的“英雄”,整个演奏像是一份交差的作业,《死与净化》的情况要好些,但仍旧失之拖沓。后世的指挥大师对理查有太多各抒己见的解读,似乎只有伯姆因袭了理查的意思,但真正能传递出德彪西所说的理查作品里“光”的特质,谁能比卡拉扬更出色?

C.哈恰图良指挥自己的《假面舞会》、《加雅涅》和小提琴协奏曲(爱乐乐团,大卫·奥依斯特拉赫,1954年录音,EMI)

哈恰图良的高加索色彩鲜艳抢眼,洋溢着一种粗粝狰狞的原始美感。听哈氏指挥自己的作品,会惊异于这毫无遮拦的神秘狞厉在阳光普照之下衍生出的一种神奇的异域气派与壮丽,这便是音乐化的高加索印象。

听《马刀舞》,纯是热火朝天的群舞,带着粗俗与傲慢,肆无忌惮,身上的四肢应付不过来自有刀光剑影前来助兴,看列宾《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便觉得写信的大桌子后面,哥萨克们跳的就是马刀舞。哈恰图良的处理,倒并没有太多侵掠意味,更多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亚美尼亚魂魄的呼唤。1962年,他在DECCA与维也纳爱乐重录《加雅涅》,录音太好了,那种夹带着沙砾的风扫过脸庞的感觉反而没了。《加雅涅》中杰出的片段自然远不止《马刀舞》,《玫瑰女郎之舞》、《阿霞初醒》与《加雅涅的柔板》种种,都有回肠**气之感。为莱蒙托夫戏剧《假面舞会》而作的配乐中的《圆舞曲》一直是音乐会上的常客,其实接下来深具“黄昏独坐海风秋”古意的《夜曲》更是体现哈恰图良才华的篇章。这张唱片的录音,可谓单声道极品。

D.马斯卡尼指挥自己的歌剧《乡村骑士》(米兰斯卡拉歌剧院乐团,1940年录音,OPERA)

1929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收尾,马斯卡尼继托斯卡尼尼出任米兰斯卡拉歌剧院总监,这就等于是墨索里尼时代意大利乐坛的头把交椅,相当于理查·施特劳斯和富特文格勒在德国的位置。虽然作为作曲家,马斯卡尼在乐史长河里的地位无法望理查·施特劳斯之项背,作为指挥则更无足够出色的业绩,但他指挥意大利最好的乐队演出自己的《乡村骑士》,这份历史性资料依然值得拥有。

《乡村骑士》是年轻时代的马斯卡尼参加独幕剧应征比赛的夺标之作,它的传奇色彩暂且不提,只说那回肠**气的抒情乐段铺排和紧凑激烈的人物性格冲突,的确不愧为早期真实主义歌剧的惊艳之作,尤其是那段间奏曲,更不知是几多乐迷萦绕于梦中的旋律,马丁·西科塞斯拍《愤怒的公牛》把它做片头的背景,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拿他为少年人的诗意初恋煽情,科波拉拍《教父Ⅲ》,又拿它从舞台一直唱到戏外。

马斯卡尼这个录音室录音效果不错,但速度稍稍有点赶,气氛相当热烈,风格上应视为意大利歌剧演出的正宗,不过因为有全盛时期的吉利来唱图里杜,仍旧大有听听的必要,以抒情韵味著称的吉利在此很是吼了几嗓子,拉莎、西蒙纳托等一众盛名之中的声乐家的演唱也相当卖力,所以反显得乐队贫弱平淡了,乐队部分在意大利歌剧里精雕细刻,取得和歌唱相匹敌的位置,是战后录音黄金时代到来之后的事情。

E.斯特拉文斯基指挥自己的《春之祭》等(哥伦比亚交响乐团,1960年录音,CBS)

很少现代作品能像《春之祭》那样令人感受到一种强有力的存在,浪漫派音乐气数已尽,取而代之的现代派的生机、破坏力与重塑能力似乎一齐被包容于这部首演时曾引起骚乱的芭蕾配乐之中。斯特拉文斯基的奇特之处也许是,他在开辟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的时候,借助的却是一股来自远古的蛮力。“大地回春—青年舞曲”里齐刷刷的重重踏步声对现代人的灵魂而言犹如一记记猛击,目眩神摇之后,我们体内所残存的那一点带血的原始**终于勃发。现在作曲家指挥自己的《火鸟》的音乐会DVD也不算难找,但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精彩。作曲家在20世纪60年代前后为CBS录制的自己作品远不止《春之祭》和《彼得鲁什卡》,他的《诗篇交响曲》是指挥加拿大CBC交响乐团的录音。

他指挥自己作品的唱片,恐怕还是以《春之祭》最为出名,比较此曲“大地回春—青年舞曲”弦乐器弓杆击弦一段的演奏,发现斯氏的处理,和其他指挥有很大差异,他的弓杆击弦,明显存在着强弱两个声部的对比,四次弱击弦之后夹杂一次强击弦,音乐的层次相当分明,而其他版本,这种对比不明显,因为他是作曲家,而且他已处在立体声录音蓬勃发展的年代,那么他对击出层次的处理,当是一个合乎“本意”的资料,只是他的唱片,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历史录音?